引導教師:張新慶
(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人文學院,北京100730,zxqclx@qq.com)
“換頭”問題近來吵得沸沸揚揚。意大利神經(jīng)外科專家賽吉爾·卡納維羅(Sergio Canavero)在2013年宣布了一項“天堂計劃”,稱已在技術上實現(xiàn)了人類“換頭”的可能性。他的論文發(fā)表后僅僅一個月,患有先天性霍夫曼肌肉萎縮癥的俄羅斯計算機科學家瓦列里·斯皮里多諾夫(Valery Spiridonov)就成為“天堂計劃”的首位志愿者。在2017年11月,哈爾濱醫(yī)科大學任曉平教授率領的醫(yī)療團隊稱合作完成世界首例異體頭身重建術,一般稱“換頭術”。一石激起千層浪。
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2017級研究生田苡簫:第一次看到這個話題時,我毫不猶豫地想:當然應該開展了。理由是,對科學的探索應該是無止境的。如果這項技術成功,意味著實現(xiàn)永生的可能性,意味著我們可能揭開物質(zhì)和靈魂的面紗。只這兩項意義就足以讓人神往沉迷。
再三思考后,我猶豫了。且不說“換頭術”成功之后可能帶來的各種倫理問題、法律難題,單是從現(xiàn)在的科學技術水平到能夠熟練實施這一技術還有多遠的距離,中間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需要多少實驗動物和實驗者,就足以成為一大難題了。
我曾試過從利弊兩個方面分析“換頭術”是否應該開展,但是無果。因為,沒有一條理由可以做到一票通過或否決,也無法量化這些理由進行權衡評分。
我把這個問題轉化成了幾個小問題:從現(xiàn)在的技術水平到能熟練實施“換頭術”還有多遠?具體有哪些技術難題?成熟的“換頭術”可能會帶來哪些倫理問題?可有解決辦法?“換頭術”實施成功,最理想的效果是什么?能否具有解決如此嚴重的神經(jīng)損傷的修復和免疫排斥反應的技術?有沒有替代的治療方法,比如將神經(jīng)干細胞的再生作為治療截癱的方向?成熟的“換頭術”真的可以延長人類平均壽命嗎?如果現(xiàn)在成熟的“換頭技術”就在我手中,我會不會把它推廣?還是把它“雪藏”?推廣之后引發(fā)的問題,我是否有把握處理?這樣看來,我們?nèi)绾慰创皳Q頭術”探索的這一過程才是現(xiàn)階段我們亟待要面對的問題。
“成熟的‘換頭術’真的可以延長人類平均壽命嗎?”這個問題帶有玄幻色彩,但我想,我的回答是“不會”。因為,“換頭術”帶來的一系列倫理、法律問題,是我解決不了的。我認為,一項技術對科學的發(fā)展有益,不一定對人類的現(xiàn)狀也有益?;蛟S現(xiàn)在時機尚不成熟,還不是開展“換頭術”研究的時候。事物的發(fā)展是所有條件俱備之后的結果,水到渠成。如果真的有一天,技術成熟,“換頭術”登上了人類歷史的舞臺,這個時候,解決一系列倫理問題就是必須的和迫切的?,F(xiàn)在,我們可以盡可能全面地找出其中的倫理難題,未雨綢繆。
田苡簫同學提出的問題也是相當多醫(yī)學生共同面對的倫理困惑。為了便于同學們學會識別“換頭術”中的倫理難題,掌握倫理分析論證的基本方法,進而培養(yǎng)倫理決策能力,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技術哲學課堂上,任課教師設計出如下一個案例,并提出若干棘手的倫理問題。來自中國醫(yī)學科學院的一年級碩士生對這些問題進行了解答。
假如患者甲患有霍夫曼肌肉萎縮癥,他的肌肉和神經(jīng)已經(jīng)嚴重退化,唯有開展頭部移植手術才有可能延長生命。醫(yī)生稱自己有能力也愿意嘗試著實施換頭術。某一位終末期患者在生前預囑中同意捐贈自己的軀體。由此,醫(yī)生向自己所在的三甲教學醫(yī)院提出希望開展換頭術的申請。換頭術都涉及哪些倫理問題?人類社會該不該允許在人體上實施換頭術呢?
問題一:該醫(yī)院的倫理委員會在審查過程中,需要重點考慮哪些因素?
教師:首先,換頭術的科學性和可行性;其次,該手術的潛在風險與受益;第三,醫(yī)院和醫(yī)生是否具備實施換頭術的資質(zhì);第四,患者及家屬以及軀體捐贈者的家屬是否真正做到了知情同意。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換頭術是否存在可接受的風險-受益比。假如動物實驗結果顯示,換頭術符合基本的科學原理,倫理委員會審查的一個關鍵問題就是換頭術是否存在不可接受的風險。那么,換頭術到底有哪些醫(yī)療風險呢?
中國醫(yī)學科學院藥物研究所王碩:不言而喻,換頭會給甲帶來軀體的傷害,癱瘓或者死亡。此外,術后可能對患者及其家屬造成心理傷害,產(chǎn)生怪異的心理,讓患者產(chǎn)生自我認知障礙、自我懷疑:我到底是誰?我是不是一個怪物?我和我的軀體是一個組合體,還是同一個個體?我所使用的軀體之前的個體是不是正在與我一同存活?手術后發(fā)現(xiàn)達不到自己的預期效果,久而久之現(xiàn)實與想象的落差都會對患者產(chǎn)生一定的心理傷害。此外,換頭術還會對患者的家屬造成心理傷害,如果一個男性患者換了一個女性的軀體,那么他的父母、妻子和子女如何能夠坦然面對這種換頭術?可以說,換頭術對家庭角色產(chǎn)生的影響很難接受,這也是家庭倫理風險吧。
教師:假如“換頭術”給患者甲或人類社會帶來的僅僅是不可接受的醫(yī)療風險,而沒有醫(yī)療收益的話,負責任的醫(yī)療機構是不會批準“換頭術”的,負責任的醫(yī)生也不會主動嘗試“換頭術”。既然“換頭術”被炒得沸沸揚揚,一定意味著它有某種潛在的醫(yī)療收益吧。
首都兒科研究所郭秋瑤:無論手術成功或失敗,人類都能從中獲取大量寶貴的經(jīng)驗,有助于神經(jīng)再生、免疫排斥反應、大腦低溫保存及缺血再灌注損傷預防問題的解決。假如換頭成功,患者的生命得以延續(xù),生活質(zhì)量提高,受到病痛的折磨減少,精神狀態(tài)好轉,就可以減輕社會的負擔?;颊呒覍俜矫媸芤妫彝サ耐暾缘靡跃S持,兩個家庭的老人及子女的撫養(yǎng)義務可以由該個體承擔,生活幸福感提升。但是相比之下,“換頭術”的風險要高于其受益,應當?shù)鹊皆摷夹g更加成熟一些再普及,但具體情況還是要尊重患者及家屬對風險和受益考量后的選擇。
教師:在醫(yī)學史上多數(shù)革新性醫(yī)療技術在首次應用到病人身上時,首例受試者均可能存在較高的乃至似乎不可接受的醫(yī)療風險,但有時醫(yī)學進步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在臨床上實施換頭術前至少需要下列條件:建立在牢靠的科學原理之上,嚴格動物實驗和臨床前研究,要具備技術上的可行性,醫(yī)生/研究者和醫(yī)療機構具有資質(zhì),倫理委員會要在科學技術方面和倫理方面嚴格審查。
問題二:除了上述的風險受益分析外,換頭術還需要遵循知情同意原則。那么,換頭術會引發(fā)哪些知情同意問題呢?
教師:具體而言,患者的父母及配偶需要參與其中,但這些直系親屬在知情同意過程中應該扮演怎樣的角色呢?假如父母尤其是配偶堅決不同意,從內(nèi)心無法接受這種激進的手術方式,那么,倫理委員會能否據(jù)此而不批準這項手術呢?
中國醫(yī)學科學院藥用植物研究所劉琨、楊孟可:患者不能作為手術決策的主體,還應取得家人和社會的同意。原因如下:第一,家庭成員需要承擔手術失敗后帶來的打擊和傷害以及社會輿論壓力,因此,他們也有權利參與決策;第二,手術后生物學意義上“性別”界定是一個難題,配偶及子女如何稱呼他/她,他們能否接受這個事實;手術后個體的社會福利保障是否會保留和延續(xù);第三,換頭術帶來了社會恐慌,社會公眾也有權利參與決策;一旦換頭術政策開放,可能會導致該技術的濫用;或者被不法分子利用,例如改變外貌形態(tài)特征,從而逃避法律的制裁;最后如果是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公眾人物換頭應得到社會的普遍接受和同意。
老師:在臨床上面對較高風險的手術,醫(yī)生通常會開展術前談話,充分告知風險與受益,讓患者家屬簽署知情同意書。但是“換頭術”作為一種顛覆性療法不應遵照按照傳統(tǒng)的臨床倫理常規(guī),而是要實施最為嚴格的知情同意,不僅需要患者本人同意,還要直系親屬(父母和配偶)的同意和簽字。
問題三:除了倫理問題外,“換頭術”還引發(fā)了諸多棘手的哲學問題。例如,甲的頭與供體乙的軀體連接后,新形成的這個人又是誰,甲或乙,還是一個新人?
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朱晨:換頭后的這個人是供頭者和捐贈軀體者的結合體。從哲學上講,人是意識和物質(zhì)的統(tǒng)一體。一個“人”的同一性存在于與意識相同系統(tǒng)的身體中。經(jīng)歷“換頭術”后,從軀體上看,盡管甲還保有自己的頭,但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的身體,所以他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自己了;從意識上看,雖然甲主要保留的是自己的思維體系,但是有研究表明,身體中的腸道菌群、體液環(huán)境以及激素水平等均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人的思維方式,所以他的思維既不同于原來的自己也不同于后來的軀體,而是二者的結合體。綜上所述,最后形成的這個人,是來源于二者新個體。
同理可得,若換上一位女性身體后,對于個人來說,他是既不同于這個男性也不同于這個女性的新個體。對于他生出的孩子而言,孩子不是他的生理學后代,而是屬于那個女性身體的。因為從生理上來說,因為他身體中的大部分細胞是XX染色體,且具有女性生殖系統(tǒng)的功能,他將來生出的孩子的染色體來源于女性身體的卵子,所以他生出的孩子不是他的生理學后代,而是屬于那個身體的女性原有者。
教師:同學們討論的是一個重要的哲學命題,關于換頭后的身份認定問題,或人格同一性問題。
問題四:換頭術會不會引發(fā)其他類型的問題呢?
中國醫(yī)學科學院藥物研究所王碩:首先,當富人和窮人都需要接受這個手術來保命的時候,富人就更有能力拿出金錢來手術,這就造成了社會稀缺資源分配的不公平。其次,如果患者成功地接受了換頭術,那么患者的身份如何界定?他的身份信息怎樣確認?如果患者今后出現(xiàn)了違法犯罪行為或者是常規(guī)出入境,又當如何論斷?這些都會給社會管理帶來一定的社會管理難題
教師總結:
經(jīng)過上述對換頭術倫理問題的課堂討論,或許不少同學會從上述倫理論證中得出如下結論:只要存在可接受的風險-受益比,又獲得真正的知情同意,醫(yī)院的倫理委員會就不應該禁止換頭術。這種帶有濃厚效用論色彩的觀點不一定會得到其他道德理論(如:德性論、道義論)的認同。一種觀點認為,人生價值不能簡單還原成“壽命延長”或“痛苦減輕”等生理性指標,人的生命有其尊嚴。假如換頭術損害了人的德性、高貴、尊嚴,就不應當嘗試這一技術,也沒有必要去計算風險與受益了,哪怕其長期的功利好處較大也不行。這就是倫理學學者在換頭術論證中應該扮演的不可或缺的角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