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在探究《周禮》的祭祀體系時,軍事祭祀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它主要涉及大師禮和大田禮兩種儀式。大師禮是指天子和諸侯親自出征之禮,關于這一儀式中的祭祀元素,筆者在《周代軍禮中的神道設教——〈周禮〉大師祭祀考論》一文中已有專門論述。[1]至于大田禮,則是指天子和諸侯親自田獵之禮?!吨芏Y·春官·大宗伯》:“大田之禮,簡眾也?!编嵭ⅲ骸肮耪咭蛱锪暠?,閱其車徒之數(shù)?!辟Z疏:“此謂天子諸侯親自四時田獵?!盵2]1358這說明舉行大田禮有檢閱和訓練軍隊的功能。據(jù)《夏官·大司馬》記載,大田禮在一年里共舉行四次,即春蒐、夏苗、秋狝、冬狩。[2]2307-2342《禮記·王制》中說舉行大田禮的目的有三:“一為干豆,二為賓客,三為充君之庖。”鄭玄注:“干豆謂臘之以為祭祀豆食也?!盵3]1333這僅是就大田所獲獵物的用途而言,其中以祭祀為首,言及提供祭祀所需的干肉。其實,大田禮的重要目的不僅包括提供祭品,從《周禮》記載來看,在其舉行過程中還有一系列豐富的祭祀儀節(jié),其中蘊含著深刻的文化寓意,并發(fā)揮著重要的政治和軍事功能。
詹鄞鑫[4]215-216、楊志剛[5]446-448、傅亞庶[6]247-253和曹建墩[7]227-231,[8]148-155等先生的禮制研究,都不同程度涉及了《周禮》大田禮中的告祭宗廟、祭祀戰(zhàn)神、田獵后的獻獲等問題,頗具參考價值,不過未見專論。本文擬在時賢研究基礎之上,以《周禮》為中心,從出師前祭祀、軍中祭祀、還師后祭祀三個方面,對大田禮中的祭祀儀節(jié)作一梳理,并略陳管見,敬祈學者賜正。
大田禮中出師前的祭祀活動為告祭宗廟?!吨芏Y·春官·甸?!罚骸吧岬煊谧鎻R,禰亦如之?!编嵭ⅲ骸吧嶙x為釋。釋奠者,告將時田,若將征伐?!辟Z疏:“天子將出,告廟而行。言釋奠于祖廟者,非時而祭即曰奠,以其不立尸。奠之言停,停饌具而已。七廟俱告,故祖禰并言?!盵2]2056由經(jīng)文及其注疏可知,以隆殺而論,這一祭祀的禮儀比較簡單。由于大田禮實為軍事訓練,所以鄭玄又說它“若將征伐”。關于參與告祭的職官,吳土法先生指出該禮是由肆師和甸祝兩職官聯(lián)事掌理,其中肆師負責設置祖宗神位,甸祝負責告祭田事。[9]155根據(jù)學者考察,早在商代,甲骨卜辭中就有田獵前商王告祭祖廟之事,[7]228,[10]說明這一祭祀行為最晚在商代已經(jīng)被制度化了。檢于其他文獻,《周禮·春官·大?!氛f大師禮時“造于祖”,《禮記·王制》記載天子將出征,“造乎禰……受命于祖”。[11]333因大田禮屬于軍禮的范疇,故其告祭之禮與大師禮正合。時至今日,生活在我國海南昌江黎族自治縣操哈方言的黎族,在出獵前也要請專門與鬼神打交道的鬼公進行禱告,內(nèi)容為:“祖先諸神,子孫現(xiàn)在到山嶺狩獵,請保佑我們大有所獲,我們一定來捉雞進獻您?!盵12]197這一風俗當是古制的遺存。田獵前祭祀祖先的現(xiàn)象不只出現(xiàn)于中國,據(jù)斯庫克拉夫特的記載,在遙遠的北美洲,西烏族印第安人也有向祖先的精靈祈禱狩獵時有好天氣和成功的習俗。[13]799這些都說明田獵之前向祖先祈禱的行為在史前即已存在。
舉行大田禮時告祭于宗廟,意在說明天子或諸侯的權力出于祖先,他們不敢專命,故敬告祖先出師之事,同時祈求他們的護佑。林素英教授在談到宗廟因祭時指出,田獵活動等“本屬政事之要項,其所以與宗廟祭禮相結合,即為繼承殷商以來,祖先具有極大威權,可以干預人世間諸事之信仰系統(tǒng)而設,周代以后,主政者則轉化運用此信仰力量,使成為穩(wěn)定政治之人倫基礎”[14]227-228。這段話指出了周人利用祭祀行為服務于現(xiàn)實政治的目的,抓住了這一儀式的本質(zhì)。
軍中祭祀是指軍隊從國都出發(fā)到返回國都期間所行祭禮,具體包括祭祀戰(zhàn)神(表貉)、馬祖、禽獸、四方神靈等節(jié)目,其直接目的是向諸位神靈祈福、報謝或悔罪。
表貉是指在布陣完畢圍獵之前祭祀戰(zhàn)神的儀式?!吨芏Y·夏官·大司馬》:“遂以蒐田,有司表貉?!盵2]2307此條是指春季大田禮中的貉祭,其余三季的貉祭均與此相同。[2]2318,2327,2346鄭玄說“貉”抑或為“祃”,“貉,兵祭也。甸以講武治兵,故有兵祭?!镎?,習兵之禮,故亦祃祭,禱氣埶之十百而多獲?!盵2]2055又曰:“貉,師祭也。貉讀為十百之百。于所立表之處,為師祭造軍法者,禱氣勢之增倍也。其神蓋蚩蚘,或曰黃帝?!盵2]1484據(jù)此,貉祭的對象可能為蚩尤或黃帝,而以蚩尤為先。任慧峰先生指出鄭玄的觀點主要是受到了杜子春、鄭眾以及漢代在征討前祭祀蚩尤或黃帝習俗的影響。[15]52祭祀時需要立表。孫詒讓指出:“立表之處,即教戰(zhàn)之地所立南北四表,《大司馬》云‘為表百步則一為三表,又五十步為一表’是也。表貉之祭,蓋當最南第一表處。”[2]1485“表”作為一種符號,當有代表神主的功能。
蚩尤制造兵器和善戰(zhàn)之說,文獻是有相關記載的?!妒印罚骸霸煲闭?,蚩尤也?!盵16]107造冶即冶金之事,俞正燮說就是作兵,[17]12兵即兵器?!妒辣尽ぷ髌罚骸膀坑茸魑灞焊?、矛、戟、酋矛、夷矛。”[18]359《管子·地數(shù)》所言更詳:“修教十年,而葛廬之山發(fā)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劍鎧矛戟。是歲相兼者諸侯九。雍狐之山發(fā)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雍狐之戟芮戈,是歲相兼者諸侯十二。故天下之君頓戟壹怒,伏尸滿野,此見戈之本也?!盵19]1355蚩尤制造兵器,又作戰(zhàn)勇猛,戰(zhàn)果顯著,故被后世推崇為戰(zhàn)神,列入祀典,在軍事活動中予以祭祀,目的自然是讓軍士以他為典范,增強軍隊的戰(zhàn)斗氣勢,這就是《禮記·祭法》所說的“法施于民則祀之”[11]1204。
這種祭祀可能與齊國的祭典有關。《史記·封禪書》說齊國有古老的八神祭祀,分別為: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時主。秦始皇曾“東游海上,行禮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其中兵主為蚩尤,祭祀之地為“東平陸監(jiān)鄉(xiāng),齊之西境也”。關于“八神”系統(tǒng)形成的時代,司馬遷說“八神將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來作之”。[20]1367齊國將對兵主蚩尤的祭祀列于天地之后,說明他的地位頗為顯要。
貉(祃)祭亦見于其他典籍。《詩·豳風·七月》:“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薄睹珎鳌罚骸坝诤眩^取狐貍皮也?!盵21]517馬固鋼先生認為“于貉”即指舉行貉祭。[22]《詩·大雅·皇矣》有“是類是祃”。[21]860《禮記·王制》也說天子將出征“祃于所征之地”。[11]333
一些學者對貉(祃)祭也有不同的看法,如許慎和熊安生理解為祭祀軍隊駐扎地的神靈,應劭認為是祭祀馬祖,武億以為是祭祀主兵的畢星,但是都缺乏充分的證據(jù)。[15]52-53詹鄞鑫先生則指出:“每次圍獵結束,有司(大司徒或虞人)選擇合適的一塊地方用小旗子作標志,插圍成一個范圍以供獻獲,這種做法古書稱為‘表貉’。表義為標,貉古音同獲,當讀為‘獲’,‘表貉’即標志其位以獻獲?!砗选謱懽鳌淼l’,‘祃’是后起本字。”他看到鄭玄的祭祀蚩尤或黃帝說冠有一個“蓋”字,便認為當是臆說。[4]435詹先生將《周禮》所載田獵前的貉祭等同于田獵后的獻獲,顯然是不正確的,對于這一點,任慧峰先生已經(jīng)指出了,[15]54而且他僅僅以一“蓋”字否定祭祀蚩尤或黃帝說,筆者也不敢茍同。傅亞庶先生曾就蚩尤成為戰(zhàn)神的緣由作了很好的分析,言其不誣,[6]249-250是可以信據(jù)的。
表貉的儀節(jié)由小宗伯、肆師、司幾筵、甸祝和牧人共同掌理?!吨芏Y·春官·小宗伯》:“凡王之會同、軍旅、甸役之禱祠,肄儀為位?!盵2]1461這是說在預習祭祀儀式時,小宗伯要設置所祭造軍法者的神位以及執(zhí)事者行禮之位。肆師在表貉時主設幾筵之位。《肆師》:“凡四時之大甸獵,祭表貉,則為位?!睂O詒讓曰:“為位者,肆師為其幾筵之位,《司幾筵》云‘甸則設熊席,右漆幾’是也?!盵2]1484鄭玄就此指出:“謂王甸有司祭表貉所設席?!盵2]1556司幾筵的任務是為神靈設置熊席和幾。甸祝在表貉中負責祝號之事。《甸?!罚骸暗樽U扑臅r之田表貉之祝號。”孫詒讓曰:“當為鬼號,其牲號、幣號當亦有之,此官辨其號而為之祝辭也?!盵2]2055祭品由牧人提供?!赌寥恕罚骸胺餐饧罋?,用尨可也。”鄭玄謂表貉為“外祭”之一,[2]921故祭祀戰(zhàn)神當用雜色不純的犧牲。
田獵前,甸祝要祈禱本次所獲之牲肥美,并祭祀馬祖,以求得馬的肥健?!吨芏Y·春官·甸?!罚骸皫煹椤斏⒌旕R,皆掌其祝號?!逼渲械摹皫煹椤奔粗浮皫熖铩?。杜子春曰:“禂,禱也。為馬禱無疾,為田禱多獲禽牲?!对姟吩啤炔榷\’,《爾雅》曰:‘既伯既禱’馬祭也?!编嵭唬骸盀樯溃蠓食?;為馬祭,求肥健。”[2]2057鄭玄認為表貉時已經(jīng)祈禱過多獲禽獸,所以此處“禂牲”為祈禱所獲禽牲的肥充。鄭玄對“禂馬”的認識是從積極方面而言,與杜子春從消極方面的說法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对姟ば⊙拧ぜ铡份d周宣王田獵之事曰:“吉日維戊,既伯既禱。”《毛傳》:“伯,馬祖也。重物慎微,將用馬力,必先為之禱其祖。禱,禱獲也?!盵21]627段玉裁認為“伯”與“禱”即《周禮》之“禂馬”與“禂牲”,孫詒讓宗其說。[2]2059關于二祭舉行的時間,黃以周曰:“凡禂牲禂馬,皆在田獵之先,《詩·吉日》文可證?!盵2]2057筆者推測,按照祭祀尊卑的先后,禂牲、禂馬之禮當在表貉之后。
大田禮畢還國途中,小宗伯、大司馬屬官和甸祝要在四郊祭祀禽獸。小宗伯率領大司馬的屬官進入群神之兆,然后行祭祀之禮?!吨芏Y·春官·小宗伯》:“若大甸,則帥有司而馌獸于郊。”鄭玄注:“甸讀曰田。有司,大司馬之屬。馌,饋也。以禽饋四方之神于郊,郊有群神之兆。”賈疏:“謂田在四郊之外,田訖,以禽獸饋于郊者,將入國,過四郊,四郊皆有天地日月山川之位,便以獸薦于神位以歆神,非正祭,直是野馌獸于郊。”孫詒讓認為用于祭神的禽獸皆為獻公的大禽獸。[2]1451從注疏可以看出,鄭玄認為祭祀的對象是“四方之神”,賈疏將鄭玄注的“四方之神”進一步解釋為“天地日月山川”。裘錫圭先生則持有不同看法,他在《“祭禽”解》中說:“在‘馌獸’之外,見于古書的‘馌’的賓語都指接受食物者,可見把‘馌獸’解釋為祭祀禽獸,比解釋為以禽獸祭神合理?!彼€根據(jù)林惠祥先生著作《文化人類學》所載基伯衛(wèi)人、印第安人、柬埔寨斯提因人殺動物前后常謝罪的習俗進一步指出,“馌獸”的目的是“謝罪以食物祭祀禽獸”。[23]389-390因《周禮·夏官·大司馬》下文專言祭祀四方神,故裘先生的觀點可從。
祭祀禽獸時,由甸祝和大司馬職掌。其中甸祝負責祝號,即《周禮·春官·甸?!匪^“及郊,馌獸……掌其祝號”。[2]2057大司馬主掌軍事,其時亦蒞臨以示重視,即《大司馬》所言狩田“徒乃弊,致禽馌獸于郊”。[2]2350《小宗伯》和《甸祝》皆言四郊祭祀之事,而《大司馬》僅說冬季才有此事,這可能是因為冬季大田禮最為重要,所以記載較為詳細,其他季節(jié)則經(jīng)文不具。
秋季大田之后過郊,還要祭祀四方五神?!吨芏Y·夏官·大司馬》:“(中秋)遂以狝田,如蒐之法,羅弊致禽以祀祊?!编嵭ⅲ骸暗p當為方,聲之誤也。秋田主祭四方,報成萬物,《詩》曰‘以社以方’?!盵2]2327孫詒讓認為這就是《大宗伯》中的“五祀”,“蓋以分主五行言之,則曰五神,以分位四方言之,則曰四方,其實一也”,又說“凡天子惟仲秋時祭四方五神”。[2]2328《大宗伯》之“五祀”,孫詒讓解釋為祭祀五行之祇。[2]1323稽諸典籍,《詩·小雅·甫田》:“以我齊明,與我犧羊,以社以方?!薄睹珎鳌罚骸胺?,迎四方氣于郊也?!编嵐{:“以絜齊豐盛,與我純色之羊,秋祭社與四方。為五谷成熟,報其功也?!盵21]762此為正祭,大田后所行祭禮則為因事而祭,陳夢家先生稱之為“報地功之祭”。[24]588《呂氏春秋·季秋紀》記載季秋時節(jié)天子田獵,“命主祠,祭禽于四方”。[25]474高注:“主祠,掌祀之官也。祭始設禽獸者于四方,報其功也。不知其神所在,故博求于四方?!盵25]483此文又見于《禮記·月令》,鄭玄注:“祭禽于四方,以所獲禽,祀四方之神?!盵11]482高誘認為祭祀對象是“設禽獸者”,不知何由,當以鄭說為優(yōu)。裘錫圭先生將這里的“祭禽”解釋為“祭祀禽獸的精靈”,認為與上文的“馌獸”同義,[23]389可能還需要進一步斟酌。
《周禮》四時大田禮中的祭祀儀式各有側重,可能是一種理想的設計,每次應該相仿。關于四時田獵的名稱,《春秋》三傳的說法并不一致,有蒐、田、苗、狝、狩五種名稱,《大司馬》與《左傳》相同,分別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李亞農(nóng)先生指出:“軍事演習隨時皆可舉行,何必有春夏秋冬之別。事實上,我們在三傳當中,從來沒有看見過關于苗、狝的具體敘述,而田狩等字一般也只是當普通動詞來用的,其意義為田獵、狩獵。蒐是史實,田、苗、狝、狩等是后人增添的花樣……(《周禮》)關于春蒐、夏苗、秋狝、冬狩,雖有繪聲繪色的描寫,然而這也只能說明《周禮》有其可靠的一部分,也有其添枝添葉的一部分,并不能因此而證明苗、狝等等之確有其事?!盵26]李先生將“蒐”作為田獵的統(tǒng)一名稱是有一定道理的,不過全然否定四時田獵的說法,還需要謹慎考察。楊寬先生對此就有不同意見,他說:“把蒐、苗、狝、狩作為四季不同的狩獵名稱,同時又作為不同方式的狩獵名稱,是有根據(jù)的。原始部落以狩獵作為其生產(chǎn)手段的時候,大規(guī)模的集體狩獵是按季節(jié)來進行。他們按照長期累積的經(jīng)驗,適應當時各個季節(jié)野獸生長和活動的規(guī)律,分別安排不同的狩獵地區(qū)、狩獵對象,和采取不同的狩獵方式?!盵27]742-743這種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不過,《周禮》四時大田禮畢分別有不盡相同的祭祀儀式,可能存在理想化的成分。大田禮畢后經(jīng)過四郊,祭祀禽獸的精靈和四方之神,以及后文我們將要提到的祭祀社神與祭祀宗廟,應是一次完整大田禮都要舉行的祭祀活動。
楊寬先生指出,西周時存在按照季節(jié)借用田獵來進行軍事訓練的大蒐禮,到春秋時這種禮已經(jīng)衰落,“只有臨時為了政治和軍事上的需要而舉行的。其中仍有借用田獵來舉行的,但已多不用田獵,成為純粹的軍事檢閱和演習的性質(zhì)”[27]748,那么到春秋之時,田獵中的一系列祭祀行為自然與大蒐禮發(fā)生共變而隨之衰落了。
還師后祭祀,是指軍隊在田獵結束返回國都之后,要向社神和宗廟進獻所獲獵物。按照《周禮》的記載,季節(jié)不同,舉行的祭祀活動也有差別。
春季田獵結束后,要用所獲獵物祭祀社神,即《周禮·夏官·大司馬》所載蒐田“獻禽以祭社”。鄭玄注:“春田主祭社者,土方施生也。”[2]2307孫詒讓曰:“以社為五土總神,故于土方施生之時獻禽以祭之。此即《郊特牲》所說君親誓社之事。仲春自有祈社之正祭,與此不同,此獻禽之禮當殺于正祭也?!盵2]2311《禮記·郊特牲》:“季春出火,為焚也。然后簡其車賦,而歷其卒伍,而君親誓社,以習軍旅。左之右之,坐之起之,以觀其習變也。而流示之禽,而鹽諸利,以觀其不犯命也。求服其志,不貪其得,故以戰(zhàn)則克,以祭則受福?!编嵭ⅲ骸凹郎缡侵俅褐Y。仲春以火田,田止火弊,然后獻禽,至季春出火,而民乃用火。今云‘季春出火’,乃誓社,記者誤也。”[11]687-688此正是田獵之后以禽祭社祈福之事。
返回國都后,還要向宗廟告返?!吨芏Y·夏官·大司馬》:“遂以苗田,如蒐之法,車弊獻禽以享礿。”鄭玄注:“礿,宗廟之夏祭也。冬夏田主于祭宗廟者,陰陽始起,象神之在內(nèi)?!盵2]2318冬季陰起,《大司馬》載大田之后“入獻禽以享烝”。[2]2350需要指出的是,《春官·大宗伯》提到的“以禴(礿)夏享先王”和“以烝冬享先王”為正祭,《大司馬》夏祭之“礿”與冬祭之“烝”則是因祭。[2]1333《甸?!份d大田返回國都后要“舍奠于祖禰”。鄭玄注:“入又以奠于祖禰,薦且告反也。”[2]2057即返回國都后向宗廟進獻所獲禽獸。此處未言季節(jié),說明在春秋二季大田禮之后,也可能有告返之禮。又如《大宗伯》載有“以祠春享先王”和“以嘗秋享先王”,[2]1330那么春秋二季的大田禮也當有“享祠”和“享嘗”的儀節(jié)。傅亞庶先生說,用田獵所獲動物來祭祀,“最早可以追溯到狩獵社會”,因為“在以狩獵所獲為主要經(jīng)濟來源的時代,基于獵物的獲得無保證,時機不易把握等特點,人們寄希望于神靈的恩賜,一旦獲得獵物,也要先祭獻鬼神”。[6]315確實如此,除了前引操哈方言的黎族外,操美孚方言的黎族“在每年三月份開始,凡村里的男子上山狩獵有所斬獲,都要把獵物抬回祠堂里祭拜‘祖先鬼’”。[12]197
大田禮告返時用獵物祭祀社神和宗廟的儀節(jié),實際上與大師歸來向社神與宗廟進獻戰(zhàn)俘是一個道理。對社神和祖先來說,這是一種交代,體現(xiàn)了禮尚往來的原則,直接而鮮明地表現(xiàn)出了神與人之間切實的利益交換關系。此外,對于臣屬則起著垂范引導和提振精神的作用。
綜上所述,大田禮雖為軍事行動,但祭祀行為也是其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出師須先告祭宗廟,表示受命于祖先并祈求其佑護;正式田獵之前,有祭祀戰(zhàn)神的表貉和祭祀馬祖的儀式,目的是增強軍隊氣勢以及向馬祖祈求狩獵多獲;還師途中,祭祀禽獸精靈以謝罪,向四方五神獻獲以及返回國都后向社神和宗廟獻獲,旨在報答神靈的賜福。借用羅馬尼亞學者伊利亞德的宗教理論,這些祭祀儀節(jié)使參與其中的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從“凡俗”時間到達了“神圣”時間。[28]66從本質(zhì)上來說,這些祭祀就是統(tǒng)治者實現(xiàn)政治和軍事控制的一種方式。張鶴泉先生說:“周代軍事制度中的這些祭祀活動,也是周代國家利用神權,實施其政治統(tǒng)治的明顯表現(xiàn)?!盵29]24此說可謂抓住了軍事祭祀問題的根本??梢哉f,大田禮中的各種祭祀行為是建立在國家政治權力和軍事實力基礎之上的一種“軟控制”,它們在不同時節(jié)的反復舉行,為提高軍隊的戰(zhàn)斗力提供了重要的精神力量,有助于天子與諸侯鞏固他們的政治和軍事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