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在雨中發(fā)芽

勞思琪

1

每一年，這座南方小鎮(zhèn)都會有被綠染透了的夏日，和濕漉漉的下雨天。雨水落下，帶來天空的味道，混雜著樹木的氣味，清冽而芳香。

有時出門在外，我會細心備著雨傘，有時卻也會忘記，所以那一天，我就被午后的一場傾盆大雨，困在了無人的屋檐下。

至今想起，仍不知是什么留下了我，是雨天，還是緣分。當時只知道，這雨一旦下起來，必然持續(xù)三十分鐘不止，我只能耐心等待雨過天晴。幾十分鐘后，卻等來意想不到的人。

他撐著傘從茫茫雨幕中行來，路過屋檐，停下了腳步。

低頭無聊地劃著手機屏幕的我，聽到有人準確無誤地喊出我的名字。一抬頭，也忍不住驚訝的笑容，“怎么是你？”

盛澤，我三年未見也未聯(lián)系的小學同學。我知道他就住在附近，卻沒想過會剛巧碰上。

“我出來打個醬油?！彼位问掷锏尼u油瓶子，看著我，“你沒帶傘？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好啊?！蔽姨谷稽c頭，答應得無比干脆，竟是沒有半分隔閡。

仔細打量一番，長高了的少年還是能和我印象里的那個小男孩重合在一塊兒，現(xiàn)在的他戴一副白色眼鏡，白色T恤配上寬大的條紋沙灘褲，腳下和我一樣踩著一雙人字拖。

真是夏天的裝扮啊。

他微微抬高了傘面，我起身走到傘下。

“聽說要回來讀高中了？”

“啊，是的?！蔽蚁乱庾R地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你變化似乎挺大的?！鄙倌晡⑽⒌皖^看我。

“有嗎？”我笑笑，“太久沒見的緣故吧，你現(xiàn)在很高哎，我以為我已經(jīng)算是高的了?！?/p>

他溫和地笑，目光只稍作停留便轉(zhuǎn)開，令我想起池塘邊細細漣漪。雨聲淅淅瀝瀝，包圍了我和他共享的傘下世界，被打落的芒果花隨飛濺的雨水粘在腳上，微微的癢，好像蝴蝶從繭里發(fā)芽。

兩人隨意地聊天，不愿讓話題冷下來，許多細碎的話像雨珠跌在地上，記不仔細。

“高中打算內(nèi)宿嗎？”

“應該不會吧，初中都住了三年了。”

“內(nèi)宿感覺怎么樣？”

“同一個宿舍里的人會感覺比較親切啊，常常聊天聊到十二點都聊不夠……”我轉(zhuǎn)過身來，“到了，謝謝你送我回來?！?/p>

撐傘的少年站定在雨中，持傘的手不動分毫，傘面還維持著向另一邊傾斜的樣子，而我已經(jīng)靜靜站在屋檐下。

他看著我，眼睛里似乎有一場回旋的雨，有還沒說完的話。頓了頓，似有感慨的語氣：“你真的變化很大，感覺性格開朗多了?！?/p>

我用笑作為回應，“開學見?！?/p>

漫長的假期不過剛剛開始，我卻要說“開學見”，只因我想，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那么薄，今日之見，不過一場偶然，讓我恰好在沒有傘的情況下，遇見了撐傘路過的少年。一聲再見過后，兩條相交線便會再次錯開，我和少年，必然是再次陌路。

兩人輕輕揮手作別。

2

我不知那天那時，我的背影于他來說是怎樣的，他對我又究竟留下了怎樣的印象，但巧合之下遇到這樣一個溫和的人，按捺不住心底一絲絲的羞澀，也免不了多想一些。

小學的時候，兩人關(guān)系很好，父母也都認識，孩子之間便常常相互串門。他是學校小提琴隊里的一把手，對女孩子也很有禮貌，性格偏于安靜不喜多言。

猶記得一個片段，是一個喜歡他的女孩子質(zhì)問我：“你是不是喜歡他？”

“我才不喜歡他呢，你不要亂說話！”我急紅了臉反駁，心里卻完全不是那么想的。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怎么一下子全想起來了。

用清水沖洗敗落的芒果花時，瞥到鏡子里的自己，一副含笑模樣，也不知是在笑什么。窗外的雨仍不見停，像是誰家少女心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換上干爽的衣服，掏出手機來，有一條新信息。點開來看，“我從同學那里要到了你的手機號，注意換衣服，別感冒了?！?/p>

你對所有女孩子都這么無微不至嗎？我心有調(diào)侃之意，卻到底不敢放肆，只回道：“多謝關(guān)心，我這個人還算健康?！?/p>

很快，簡訊再次發(fā)來。我泡了一杯茉莉花茶坐在窗邊，想了想，低頭慢慢回復。就這么你來我往，又聊了許久。

那些對話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了，這其中的時間距離想必也足夠遙遠了。

是見到老同學的新鮮感吧。放下手機之后我望著即將放晴的天空，喝盡最后一口茶，淡淡地想著。

指尖似乎有茉莉花香，連同打下的一句句話，也帶出了隱約芬芳。

恰好一室寂靜，那最后兩句話說：

“以后出門最好記得帶傘，實在忘記也沒關(guān)系，可以隨時呼叫我的援助?！?/p>

“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隨意的語氣，不會生疏也不會過分親密。

3

后來，暑假過了大半，我總算時刻記得帶傘，再沒有被困的尷尬時刻。然而每當自己獨自走在雨中，卻無端地掛念起那時那刻，撐傘的少年自茫茫雨幕中行來，停下腳步，互望一眼，彼此相認……

大多時候，我都安然地窩在家里看各種各樣的電影，那天晚上也不例外。

注意到新的簡訊已經(jīng)是簡訊發(fā)出后的十分鐘——“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出來散步？”

“現(xiàn)在？”時針已經(jīng)走向九點。

盛澤的回應是直接打來了電話。

“嘿，我想出去散散步，你有時間嗎？”電話里，少年的聲音微微模糊，但依舊從容。

當夜父母有事晚歸，除了看電影，不如做點別的事，于是這一次我也答應得很是干脆。

兩人散步到大橋上，漆黑的河水在腳下涌動，河岸的風驅(qū)散了悶熱。慢慢地走，想到話題就說上一陣，沒有了話題便沉默。

來到橋頭時，盛澤轉(zhuǎn)頭問我：“想不想吃甜品？”

“你要請客嗎？”我揚眉一笑。

“當然了?！?/p>

“哎，我開玩笑的?！?/p>

“沒關(guān)系，走吧，請你喝清補涼?！?/p>

從冰箱里拿出來的清補涼，大半碗下去，凍得唇齒俱涼。一抬頭，對面的人迅速結(jié)束戰(zhàn)斗，悠然地靠在椅背上看著我。

我張張嘴，想說的話還沒說出口，就有鈴聲響起，于是垂下眼簾，眼神專注地吃東西，同時耳邊溜過的每個字又都一清二楚。

“我就不過去了。我在外面。和一個朋友一起。就這樣，幫我和他們說一聲。好，明晚見?！?/p>

眼見手機被放在桌上，我才說：“有人找你？”

“哦，他們叫我去學校打球?！?/p>

“都快十點了還打球啊?！?/p>

“白天太曬了?！?/p>

“都是夜行俠。好了，我吃完了?！?/p>

盛澤瞥了一眼空碗，“你其實可以不用急著吃完。”

“我沒著急啊，不過我告訴你啊……”我招手示意他靠近點，“我煮的清補涼肯定比這里的好吃?！?/p>

說完看了一眼身旁走過的店老板，相視而笑。

一直送我回到家門口，他才放心離開。掏出手機一看，已然是十點十分。

家里空無一人。我在電腦前坐下，繼續(xù)播放先前的電影。畫面里，路邊積蓄的雨水在陽光下明亮，心情濕漉漉地沾了水，更為清澈。最后記住了這兩句話：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p>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p>

是誰在屋檐下期盼？誰又會為誰停留？因為雨天而開始的緣分，在晴朗的夏日里會像積水一樣迅速蒸發(fā)，最終了無痕跡的吧？

4

開學了，我沒有和盛澤同班，并且兩個教室分布在了不同的教學樓，一個內(nèi)宿一個外宿，更加難得碰面。由此，彼此之間又是許久的杳無音信，于我而言，可算是意料之中。

兩個月后，校籃球賽開始。第一場比賽我便從啦啦隊中缺席，繼續(xù)在班里埋頭演算物理。無意間聽說，下一場比賽對手班是八班，很厲害。詢問了比賽的準確時間，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敲打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似乎想要憑此敲擊出嘀嗒雨聲。

與八班的比賽我準時到場，背著書包，隱沒在一排人后。那個據(jù)說很厲害的對手隊伍里，有穿白色T恤墨綠五分褲的熟悉身影，高大挺拔，左右手輕輕顛著籃球，似乎對即將開始的比賽迫不及待。我從未想過自己會看得那么清楚，所有細節(jié)都像是隱秘的線索，最終能指引我走到想要抵達的地方。

少年的目光無意間掃過人群，不知是否會注意到我。

我只是在喝彩和加油聲里默默觀看了整場比賽，專注地看著那道墨綠色的閃電在眼前飛奔閃動。他無疑是場上主力，每個動作經(jīng)過反復練習之后便好似行云流水。

八班的啦啦隊隊長喊得破了嗓，引來一片笑聲，而他只是又一個穩(wěn)穩(wěn)的扣籃進球，立刻觸發(fā)一陣新的歡呼聲。

比賽只剩下五分鐘，空中飄起了小雨，雨勢漸漸有變大的趨向。我一摸書包，有些無奈，雨傘放在教室里了。默默埋怨自己的同時，賽場上的結(jié)果也很快分明，八班領(lǐng)先兩分戰(zhàn)勝一班。

人群須臾間散去，我要趕回教室拿傘，與他擦肩而過。少年正仰頭喝下一口水，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而我不知怎么，突然失去了打招呼的勇氣。

墨綠色，真像是一棵最茂盛的樹木，一個最深沉的夏天。

手上加了幾分力氣握住書包背帶，我一邊掉頭逃離，一邊感受著心中蝴蝶發(fā)芽時，微微的癢，微微的疼。隨后，無盡雨聲掩蓋了心跳……

5

回家必經(jīng)的街角有一株會開花的樹，正值夏季，滿目蔥蘢，綠蔭蔽日。

每逢周末，所有寄宿學生都趕著回家。我悠閑地坐在樹下奶茶店里，不時喝兩口面前的奶茶，更多時候是看著店外神色冷淡而又腳步匆匆的人們。

我耐心地等待著。

約莫三十分鐘，盛澤才慢悠悠地出現(xiàn)在視線之中，拎著紙袋，背黑色雙肩包，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正前方。

我低頭站起身來，準備要向他走去，不由自主掃視一眼店里的情況。沒想到的是，站在柜臺里的大姐姐正看著我，我一時愣住，心中涌起波動的慌亂。僅一瞬間，她眨眨眼，垂下眼簾。

我提著一顆心向外走，本以為盛澤應該走到了前面，出門轉(zhuǎn)身卻見他就站在我面前。

“嗨。”我若無其事地向他打招呼，可是神情一定是有些呆滯的吧。

“嗨，要回家嗎？”

“回啊?！?/p>

“那走吧?！?/p>

我暗自思忖，這人說話總是這么簡潔明了，似乎永遠不會摻雜遲疑。

“你剛才看到我了？在奶茶店里。”我轉(zhuǎn)頭直視他問。

“看到了，見你準備出來，就等你一起走?！?/p>

“哦?！蔽依^續(xù)若無其事，裝作一切都很自然。雖然劇情發(fā)展和我之前設想的不大一樣，不過比起我假裝偶遇，還是他在等我更好一些吧……有什么關(guān)系呢？結(jié)果都一樣。

“話說你們班籃球贏過我們班了啊?！?/p>

盛澤笑起來，正打算作答，我緊接著說：“我去看比賽了，你打得很帥嘛?！?/p>

說出那句夸贊的話，忍不住松出口氣來，連他怎么回應也不關(guān)注了。應該只是當作一句普通的話不會太在意吧。只要能說出來就好，只要能把最真實的心情告訴他。

“哈哈，你們班的人也很厲害?！?/p>

“有嗎？”我可不這么覺得。

就這樣與少年并肩而行，一路說說笑笑，走在夏天的氣息里。七月暖風融融，吹散心里徘徊的霧氣，于是能走得更為輕快堅定。沒有雨水，沒有纏綿的憂慮，蝴蝶終于在陽光下破繭而出，蹁躚、美麗。少年不會看到，我所有的歡欣正好像一朵一朵迎風盛放的云，成就了最燦爛的模樣。

6

故事走到這里，我要誠實地說，并沒有任何轉(zhuǎn)折發(fā)生。唯一的變化或許只發(fā)生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角落里，而通向那里的路徑，曲曲折折，難以抵達。

與少年盛澤的距離始終不遠不近，是一棟樓到另一棟樓的距離，是君子之交到“友達”以上的距離。我憂于改變，憂于改變后的失去，憂于失去后可能會遭遇的冷淡和傷感……

我甘于在這樣的心情中落于平庸，同時又拒絕被人知曉。

這一年，南方小鎮(zhèn)綿長的夏季里，日光停留許久，綠色蟬鳴不斷，我迷戀上雨水帶來的天空的氣息，潮濕充沛，淹沒了空氣，以致于令人產(chǎn)生錯覺。否則為什么會認為自己一旦出門就可能會遇到他，為什么覺得舞臺上那一曲《卡農(nóng)》是在表達他的愛情，為什么幻想自己在他眼中獨一無二？

你怎么那么自戀。小聲斥責著自己，卻忍不住低頭微笑起來。

一切都沒什么道理，也不需要道理。

經(jīng)常想到他，心中卻不會急躁，我用我所有坦誠卻又隱秘的歡欣，靜靜思念一個人，靜靜等待未來的無限可能。

每一日，遇見也好錯過也罷，我總是停留在高樓上，倚著欄桿假裝眺望天空，偶然搜索到球場上出現(xiàn)的身影時，便同扎西拉姆·多多一樣，心中一筆一畫寫下兩個詞——寂靜、歡喜。

兩人不時用簡訊交談，聲討周末的周測，分享身邊的笑料，也談及一些真心話……

“我不會貿(mào)然喜歡一個人或者告白，因為現(xiàn)在還沒有能力相互負責、承擔?！?/p>

“是啊，只有對感情認真，才可能修成正果?！?/p>

“有點文藝，不過就是這個意思?！?/p>

“哈哈，我是不是很懂你？”

“嗯，鄧可可你是我知己嘛。”

你們知道嗎，我的大名是鄧可，但他一直慣于稱呼我，鄧可可。

末尾不經(jīng)意多出來的那個單調(diào)音節(jié)，輕快跳躍，好像下一秒就會飛起來。

7

我們面對太多太多的不確定，在屬于青春的行走中，沒有決然的勇氣也不具備張狂的作風，只是默然無聲地守著一顆種子，等著它抽芽生長，直到枝葉郁郁蔥蔥，穩(wěn)固而不可動搖。

到那時候，我才敢對你說出我的秘密而無懼故事的結(jié)局吧。

8

夏天最終是要過去了。那場無窮無盡的大雨里，少女如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