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勃的女孩

[美]瓊·艾肯（譯）孫寶成

有人選擇自己的狗，還有狗選擇自己的人。彭杰里一家從未說要選擇勞勃，它卻以選擇的方式，毅然決然地來到他們家。

此事始自海灘，那年夏天桑迪五歲，她哥哥唐十二歲，還有雙胞胎弟弟。桑迪其實名叫亞歷桑德拉，因為她姥姥有一張亞歷桑德拉王后的漂亮照片，頭戴鉆石頭飾、身穿高領(lǐng)珍珠衫。照片掛在皮爾斯姥姥廚房的水槽旁，跟門墊一樣常見。桑迪出生時，大家一致認(rèn)為她就是那幅畫的真實寫照，所以叫她亞歷桑德拉，簡稱桑迪。

在這個夏日里，她平靜地躺著讀一本漫畫書，沒有留意雙胞胎。用不著管他們，他們正忙著把海藻纏繞在對方的腿上，看誰纏得多。父親波特·彭杰里，還有唐，都在登陸處給船的底部刷油漆，那是父親釣沙丁魚用的船。母親瓊·彭杰里在提前制作圣誕布丁，若是到八月底不把布丁做完放好，她心里就覺得不踏實。如往常一樣，家里每個人都快樂地忙著自己的事情。他們很難想到，一個大個兒的新成員突然闖進他們中間，很快改變了這種狀態(tài)。

桑迪翻轉(zhuǎn)身子，確保雙胞胎不會爬上滑溜的巖石或者讓潮流卷走。與此同時，一個很大的軀體用力撲到她的上腹部，飛起的沙子覆蓋了她。她本能地閉上眼睛，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從她臉上拭去沙子，似乎是溫暖、粗糙、濕潤的法蘭絨巾。她睜眼一看，原來是舌頭。舌頭的主人是一條個頭大還活潑的小阿爾薩斯狗，也叫作德國牧羊犬，有著黃玉般的眼睛，耳朵尖是黑色的，生有厚厚的軟毛，多毛的尾巴尖也是黑色。

“勞勃！”海灘稍遠處的一個人喊著，“勞勃，快回來！”

可是，勞勃像是要補償自己給桑迪帶來的驚嚇，繼續(xù)舔去她臉上的沙子，用力搖動著尾巴，不斷騰起更多的沙子。狗的主人頭發(fā)花白，跛行著盡快走來，抓住了狗的頸圈。

“我希望它沒嚇著你?！蹦莻€人對桑迪說，“它就是想玩——它還是條小狗?！?/p>

“喔，沒事。我想，它很漂亮。”桑迪真誠地說。她撿起一塊浮木，扔出去。勞勃不費吹灰之力，飛奔著掙脫主人的控制，像是一顆沾滿沙子的子彈去追趕浮木。它叼著浮木回來，喜氣洋洋地交給桑迪。與此同時，它交出了自己，盡管那時誰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缮５弦惨粯?，簡直是一見鐘情，玩了幾次扔棍游戲后，她和雙胞胎跟著爸爸和唐回家喝茶。主人毫不留情地把勞勃牽走，他們不斷朝后看。

“我希望咱們每天都能跟它玩?！碧┧箛@了口氣。

“咱們?yōu)槭裁床荒?？”蒂姆說。

桑迪解釋說：“因為狗的主人多德沃茲先生從利物浦來，他只在漁民之家待到星期六?！?/p>

“利物浦很遠嗎？”

“就在康沃爾郡對過英格蘭的另一頭，恐怕很遠。”

彭杰里一家住在康沃爾郡的漁村，有巖石和峭壁，還有一片海灘和一個圓形的小港口，小石頭房子涂成白色，花園里生長著棕櫚樹。村子靠近一條狹窄、陡峭、曲折的山路，有一塊警示牌寫著：低速一英里行駛，騎自行車有危險。

彭杰里家的孩子們帶著康沃爾奶油和果醬回家去烤餅，心里想再也見不到勞勃了?？墒牵麄兌煎e了。吃完晚飯，全家人在前廳的爐火旁玩紙牌，聽到砰的一聲響，廚房里有瓷器碎了。

“我的圣誕布丁??！”瓊大喊著，跑了出去。

“難道你在里面放了炸藥嗎？”她丈夫說。

原來是勞勃，它發(fā)現(xiàn)前門關(guān)著，繞到了后面，從敞開的廚房窗戶跳了進來，布丁正放在窗臺上晾著。幸運的是只碰掉了最小的一塊，摔碎了。

勞勃用后腿站起來，貼近舔著桑迪的臉。隨后，它同樣對待了雙胞胎，讓他們高興得尖叫起來。

“你這個朋友從哪兒來的？”彭杰里先生詢問。

“它待在漁民之家，我是說它的主人?！?/p>

“這么說，它必須回那里去。找一條繩子，桑迪，系在它的項圈上?！?/p>

“我想知道它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彭杰里夫人說。這時，不情愿的勞勃嗚咽著被牽走，桑迪解釋著他們下午在海灘上的游戲?！皾O民之家就在港灣的另一邊?！?/p>

勞勃的主人訓(xùn)斥了它，對彭杰里先生把它送回來表示感謝。瓊·彭杰里警告孩子們，讓他們在海灘上再次遇到勞勃時，最好不要再刺激它，不然會惹來更多麻煩。次日，他們老老實實地不去理睬它。勞勃卻摧毀了他們的改過之心。它歡天喜地地叫喚著，沖到他們面前，用力搖晃尾巴，糾纏著泰斯，從蒂姆的身下撞他的腿。

他們在沙灘上玩耍，度過了快樂的一天。

第二天是星期六。桑迪發(fā)現(xiàn)道茲沃斯先生要去趕九點半的火車。她偷著出門，到了火車站，跟站長霍斯金斯先生點點頭。站長從來不向當(dāng)?shù)厝耸杖≌九_票。她走上通往鐵軌的人行橋，既不想讓道茲沃斯先生看到，又想讓勞勃看到。她瞧見道茲沃斯先生登上火車，垂著耳朵和尾巴的勞勃悶悶不樂地陪伴著他。隨后，她看到火車緩緩駛?cè)ィD(zhuǎn)過海岬，從視野中消失，傳來一聲憂郁的哀號，聽起來就像勞勃最后的道別。

桑迪真希望自己沒有想起去車站。她苦悶地走回家，聳著肩膀，雙手插在口袋里。那天其余的時間，她都很愛生氣，與平時不一樣，讓泰斯和蒂姆感到十分意外，結(jié)果她媽媽給了她一劑瀉藥。

一個星期過去了。隨后的一天晚上，彭杰里夫人和孩子們在前廳玩蛇爬梯子游戲。每逢晚上涌上潮汐，彭杰里先生和唐都去釣魚。如果你的爸爸是個漁夫，每個星期回家的時間都不一樣。

忽然，歷史重演了，廚房傳來摔碎東西的聲響。瓊·彭杰里跳起來，喊道：“我的黑莓果凍啊！”她和孩子們花了一上午采漿果，用一下午熬果汁。

可是，桑迪搶到媽媽前面。她的兩頰緋紅，眼睛如同星星，沖進廚房，她和勞勃狂喜地擁抱在一起。它的舌頭伸出足有一碼，舔著夠到的桑迪的每一部分。

“我的天哪！”瓊大喊著，“它到底怎么來這里的？”

“它一定是走來的，看它的腳。”桑迪說。

幾只狗腳沾滿塵土和柏油。一只腳墊上有個傷口。

“應(yīng)該洗洗這些腳?！杯偂づ斫芾镎f，“桑迪，倒一碗熱水來，我去找消毒劑?！?/p>

“媽媽，咱們怎么處理它呢？”桑迪焦急地問。

彭杰里夫人看著女兒渴望的眼睛，嘆了口氣。

“它必須回到主人那里，只能這樣?！彼f著，口氣堅定起來，“你爸爸明天可以從漁民之家找到地址，給他打電話，或者發(fā)一封電報。同時，讓它好好吃一頓，吃飽肚子。”

勞勃興高采烈地連吃帶喝，毫不在意給它洗腳。隨后，一屁股坐在點燃的爐火前，頭枕在桑迪的腳上。那是個寒冷、潮濕的晚上，這條狗疲勞至極。它從利物浦一路走到康沃爾，有四百多英里遠。

次日，彭杰里先生給勞勃的主人打電話，隨后的上午，道茲沃斯先生乘坐夜班車抵達，不厭其煩地要把自己的寵物帶回家。這次分手比第一次更難以忍受，勞勃哀叫著，唐走出了屋子，雙胞胎放聲大哭，桑迪之后便溜回自己的臥室，把臉埋進被子里，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傷害。

瓊·彭杰里第二天把他們?nèi)珟У狡绽┧谷タ瘩R戲表演，雙胞胎稍感興奮，可是即便路上乘坐一小時的火車，加上馬術(shù)和海豹表演，都沒能治愈桑迪酸楚的心緒。

不過，她無需安慰。過了十天，勞勃回來了——這次瘸著腿，破了一只耳朵，少了一塊皮毛，像是在步行四百英里的途中遭遇了幾個敵手。

波特·彭杰里又給利物浦打電話。道茲沃斯先生接電話，聽起來很是厭煩。他說：“找那條狗已經(jīng)花了我兩天時間，我不能放下工作——還有沒完沒了地跑警察局和起草報紙廣告。我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折騰。我想咱們最好面對現(xiàn)實，彭杰里先生，它想跟您的家人在一起——就是說，你們想要收留它的話。”

波特·彭杰里屏住呼吸。他并不富裕，勞勃可是一條純種狗。他謹(jǐn)慎地說：“您出讓它要多少錢？”

“天哪，老兄，我不是說要把它賣給您。您必須把它作為禮物收下。想想我會省下多少火車票錢吧。您幫幫我的忙吧?！?/p>

“它吃得多嗎？”波特疑慮地問。

這時，孩子們都屏氣凝神地在傾聽對話的這一方，已經(jīng)意識到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揮動緊握的雙手懇求他。

“噢，就它那個頭來說吃得不多。”勞勃的主人安撫波特，“一天兩三磅肉，加些蔬菜和肉湯、餅干，這就夠它吃了。”

亞歷桑德拉的父親看著對面女兒眩暈的眼睛和顫抖的嘴唇。他做出了決定：“好吧，就這樣，道茲沃斯先生。我們接受您的贈予，非常感謝您。孩子們會欣喜若狂，您可以放心，勞勃到了一個稱心的家。他們會照料它，讓它得到足夠的鍛煉?！?/p>

他最后口氣堅定地說：“它若想適應(yīng)我們家，必須習(xí)慣吃大量的魚?！?/p>

就這樣，勞勃開始跟彭杰里一家生活。

每個人都喜愛它，它也喜愛每個人。不過，它第一喜愛誰從來沒有疑問。它是桑迪的狗。它睡在桑迪的床邊，只要能去的地方它都跟著她。

九年過去了，每年夏天，道茲沃斯先生都會來在漁民之家逗留，探望自己從前的狗。勞勃總能認(rèn)出他，莊重地表示高興，陪伴他散散步——卻從未流露出希望回到利物浦的意愿?？此囊馑迹^對要跟彭杰里家在一起。

在這九年間，勞勃的變化不如桑迪大。它陪她步入青少年時代，自己有些行動緩慢，有些僵硬，鼻子上有了一抹灰色，可還是一條英俊的狗。它和桑迪依舊相互忠誠。

十月的一天晚上，所有夏季游客都離開了，小漁村看上去空蕩蕩的，神秘莫測。孩子們從學(xué)校回來，此時連雙胞胎都上了高中，唐成了一名成熟的漁夫。瓊·彭杰里說：“桑迪，你麗貝卡姑媽說她有些寂寞，威爾·霍斯金斯姑父出海捕魚了，她想讓你們中的一個去跟她度周末。親愛的，你去吧，你可以隨身帶著家庭作業(yè)?！?/p>

桑迪不怎么熱心。

“我能隨身帶著勞勃嗎？”

“你知道麗貝卡姑媽其實不喜歡狗，哦，那好吧?！?/p>

彭杰里夫人嘆了口氣：“我想她會不得不容忍它，還有你?！?/p>

桑迪不情愿地整理行裝，帶上書包，穿上剛剛脫下的潮濕的雨衣，把勞勃的繩索系在它的項圈上，在黃昏中走向麗貝卡姑媽家的小屋，要用五分鐘爬上陡峭的山坡。

風(fēng)呼嘯著吹過停在登陸處船只的側(cè)支索。

“播放一些歡快的音樂，”瓊·彭杰里對最近的雙胞胎說，“我給你們爸爸做晚飯時，想辦法把那個難受的聲響壓下去?！甭劼牬搜?，剛進屋的唐播放起搖滾樂，開大聲音。就因為這，彭杰里家人沒有聽到幾分鐘后卡車猛沖下山坡，撞上郵局的墻。

特拉弗斯醫(yī)生載著妻子開車經(jīng)過康沃爾，趕在冬季患上感冒和流感的病人開始擁來之前，度過一個遲到的假期。他看到寫著“低速一英里行駛，騎自行車有危險”的警示牌，盡責(zé)地變到二擋。

“咱們一定快到那里了，”他妻子看著車窗外說，“我注意到一個海岸公里的標(biāo)牌，說是距漁民之家兩英里。多么狹窄、危險的山坡啊！但是村舍很漂亮——噢，弗蘭克，停車，停車！有個孩子，我肯定那是個孩子——在那里的墻邊！”

特拉弗斯醫(yī)生踩住剎車，把車停住。路旁一條小溪從很淺的石砌排水渠奔流而下，水中躺著什么，在黃昏中看去像是一堆衣服——或者說是孩子的身體？特拉弗斯夫人立刻下車，可她丈夫行動更快。

“別動她，艾米莉！”他厲聲說，“她被撞了，不超過幾分鐘。還記得那輛在半英里處超過咱們的卡車，快得就像魔鬼嗎？過來，快點，到那棟村舍，打電話叫救護車。這個女孩情況不妙。我留在這里，盡我所能止住血。一分鐘也別耽誤。”

醫(yī)生們都擅長止住危險的流血，他們知道按壓正確的位置。特拉弗斯醫(yī)生能做到這一點，但是他不敢采取更多行動。女孩躺在那里，奇怪地扭曲成一堆，他猜想女孩的一些骨頭斷了，移動她有極大的危險。他注意力高度集中地看著她，想知道卡車去了哪里，還造成了什么其他破壞。

特拉弗斯夫人行動迅速。她見過大量事故病例，知道速度的重要性。她試著進的第一棟村舍有電話，四分鐘內(nèi)她就回來了，六分鐘內(nèi)一輛救護車鳴笛開下山坡。

救護車上的人員盡可能小心地把孩子抬上擔(dān)架，就好像她是用細小的薊花冠毛制作而成。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村醫(yī)院不能處理嚴(yán)重事故病例，救護車急速駛向普利茅斯，特拉弗斯醫(yī)生趕去警察局報告自己所做的事情。

他發(fā)現(xiàn)警察已經(jīng)知道了超速行駛的卡車。那輛車遭遇剎車失靈和散熱器失效，中途撞上了郵局的墻壁。司機腦震蕩并休克，在特拉弗斯醫(yī)生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之前，警察以為他是唯一受傷的人。

那天晚上的九點半，麗貝卡·霍斯金斯姑媽坐在爐火旁，憤憤不平地想著不體貼人的外甥和外甥女們，邀請他們來吃晚飯，卻沒有露面。一位鄰居破門而入，嚇了她一跳，他大喊著：“嗨，霍斯金斯夫人，你聽說桑迪·彭杰里了嗎？大事不好，可憐的小家伙，他們不知道她是否能活下來。警察已經(jīng)找到撞她的卡車司機——噢，在那樣的地方根本就不允許超速行駛，竟然每小時幾十英里，他們應(yīng)該終生監(jiān)禁他——否則無法安慰可憐的波特和瓊。”

驚恐的麗貝卡姑媽穿上外套，下山到哥哥家。她發(fā)現(xiàn)全家都萬分驚懼，面色蒼白；波特和瓊正要開車去桑迪被送去的醫(yī)院，雙胞胎痛苦失態(tài)。也到處看不到勞勃。但是麗貝卡姑媽對狗并不感興趣，沒有詢問它的下落。

“感謝上帝，你來了，貝卡?！彼绺缯f，“你能跟唐和雙胞胎過夜嗎？唐出去找勞勃了，說不好我們啥時候能回來；我們可能住在普利茅斯瓊的媽媽家里。”

“嗷，但愿我沒有邀請可憐的孩子?！被羲菇鹚狗蛉藨Q哭起來。但是，波特和瓊顧不上聽她說話了。

那個夜晚似乎沒有盡頭。雙胞胎哭著入睡了。唐很晚才回家，滿臉沮喪。波特和瓊坐在西部郡醫(yī)院的等候室，他們被告知桑迪陷入昏迷，仍沒有蘇醒。對她所有能采取的措施都用過了，給她輸了血，補充她所有流失的血液。斷裂的骨頭都復(fù)位了，放置了懸?guī)Ш椭Ъ堋?/p>

“她是個健康的女孩嗎？她體質(zhì)良好嗎？”急救醫(yī)生問。

“當(dāng)然，醫(yī)生，她身體很好?！辈ㄌ芈曇羯硢〉卣f。瓊的喉嚨腫脹，無法作答，只是點點頭。

“這樣她應(yīng)該有機會。我不瞞著你們，她的狀態(tài)非常嚴(yán)重，除非她從昏迷當(dāng)中顯出蘇醒的跡象?！?/p>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桑迪沒有任何恢復(fù)意識的跡象。她父母面容憔悴地坐在等候室，兩個人中不時有一個給家里打電話，或盡量到不遠的外祖母皮爾斯家睡一會兒。

次日中午，特拉弗斯醫(yī)生和夫人到彭杰里家詢問桑迪的情況，但是被告知情況不妙：“仍未脫離危險?！彪p胞胎悲痛欲絕。他們忘了自己的姐姐有時很專橫，只記得她常常跟他們分享自己的零用錢，記得她給他們讀書并帶他們?nèi)ヒ安停浀盟龓退麄冏鲎鳂I(yè)?，F(xiàn)在桑迪不在，媽媽和爸爸不在，唐滿面愁云地走來走去，更糟糕的是沒有了勞勃。

西部郡醫(yī)院規(guī)模很大，有數(shù)十個不同的科室，還有五六棟相連的建筑物，各有三到四個入口。到了那天下午，沒人注意到有一條狗似乎在醫(yī)院外面占據(jù)了一個位置，固執(zhí)地想要進去。它耐心地試著進一個入口，接著又是一個入口，全都轉(zhuǎn)過來了，隨后重新開始。有時候，它會跟著來訪的人進去一段路，不過肯定禁止動物進入，總是被友善而堅決地一再被趕出去。有時候，主要入口的保安會拍拍它，或者給它一塊三明治——它看上去濕漉漉的，帶著乞求和絕望的神情。但它從不吃三明治，似乎沒人擁有它或知道它來自何處。普利茅斯是個很大的城市，它可能屬于什么人。

在下午茶的時間，皮爾斯姥姥冒著瓢潑大雨給女兒和女婿帶來一壺加了白蘭地的熱茶。她剛走到主入口，保安溫和地強行推搡出一條渾身濕透、焦慮不安的大型德國牧羊犬。

“不行，老兄，你不能進。醫(yī)院讓人進，不讓狗進?！?/p>

“喂，拜托了，”皮爾斯姥姥大聲說，“那是勞勃！過來，勞勃，勞勃伙計。”

勞勃哀叫著跑向她。皮爾斯夫人走到桌子前。

“抱歉，夫人，你不能把狗帶到這里來?！北０舱f。

皮爾斯姥姥是個意志堅定的老太太。她緊盯著看門人的眼睛。

“現(xiàn)在，看看這里，年輕人。那條狗從圣吉利安走了二十英里來找我的外孫女。天曉得它怎么知道她在這里，可很清楚它就是知道?！彼榫w激昂地接著說，“那條狗走過整個英格蘭——兩次——為了那個女孩！你認(rèn)為你能根據(jù)你那個無關(guān)輕重的規(guī)章制度把它拒之門外嗎？”

“我去請示主管醫(yī)生?！北０彩救醯卣f。

“你快去吧，年輕人。”皮爾斯姥姥以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坐下，闔上傘。勞勃滴著水安靜地臥在她腳邊。它不時地搖著頭，好像要擺脫系在脖子上的某種重物。

不久，一位疲憊而消瘦的人身穿白大褂走下樓。與他同行的是一位令人印象深刻、滿頭銀發(fā)、身穿深色西服的人，低聲商量著事情。皮爾斯姥姥緊盯著他們，等著輪到自己說話。

“坦白地說……沒多大關(guān)系?！蹦觊L者說。穿白大褂的人走到皮爾斯姥姥近前。

“這件事嚴(yán)重違背了每條規(guī)則，但是這么嚴(yán)重的情況，我們做個例外?！彼穆晫λf，“不過只能在她病室門外——只能待一會兒?！?/p>

皮爾斯姥姥二話不說就站起來，腳步沉重地走上樓。勞勃緊跟在她的裙子旁，似乎知道自己的希望取決于她。

他們在桑迪病室外鋪著綠色地板的走廊里等待。門半關(guān)著，波特和瓊都在里面。一切都靜得可怕。一位護士出來。穿白大褂的人問了她什么，她搖搖頭。她半開著門，此刻能看到一張高而狹窄的床，周圍有許多小器具。桑迪躺在那里，在被子下非常平坦，非常安靜。她的頭轉(zhuǎn)在一側(cè)。勞勃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它盡力朝著床走，但皮爾斯姥姥緊緊地扣住它的頸圈。

“我為你盡力了，我的孩子，現(xiàn)在你表現(xiàn)好點。”她嚴(yán)厲地低聲說。勞勃發(fā)出微弱的哀叫，焦慮地懇求著。

聽到那聲哀叫，桑迪動了一點。她嘆口氣，稍微轉(zhuǎn)了一下頭。勞勃又哀叫了，隨后桑迪把頭轉(zhuǎn)過來。她睜開眼睛，看著門口。

“勞勃？”她吶吶地說，用輕若呼吸的聲音。

“勞勃，伙計？”

皮爾斯姥姥身邊的醫(yī)生很快深吸一口氣。桑迪從被子上移動左臂——那條手臂沒有折斷——讓手垂掛下來，摸索著，就像她早晨總在做的那樣，摸索勞勃毛茸茸的頭。醫(yī)生緩慢地點點頭。

“好吧，”他悄聲說，“讓它去床邊，但要抓緊它?！?/p>

皮爾斯姥姥和勞勃來到床邊。此刻她能看到床盡頭的波特和瓊，全都面色蒼白而震驚不已。但是她沒有瞧他們。她看到外孫女的手指摸索到勞勃潮濕的耳朵，輕輕地拽著，臉上露出了微笑?！昂没镉嫛！鄙５闲÷曊f，又沉沉地睡去。

皮爾斯姥姥領(lǐng)著勞勃又來到走廊。她在那里松開了它，它敏捷地跑下樓梯。她本該去追它，但是波特和瓊進入走廊，她口氣嚴(yán)厲地跟波特說話。

“我不知道為什么你這么愚蠢，沒有先把狗帶來！竟然讓它自己找到這里——”

“不是，媽媽！”瓊·彭杰里說，“那不可能是勞勃。多冒險??！假如桑迪沒有——”她說不下去，用手帕捂住嘴。

“不是勞勃？我認(rèn)識那條狗已經(jīng)九年了！我想我應(yīng)該認(rèn)識自己外孫女的狗吧？”

“聽著，媽媽，”波特說，“勞勃被撞上桑迪的同一輛卡車撞死了。唐去找桑迪的書包時，發(fā)現(xiàn)了它。它——它已經(jīng)死了。肋骨全都粉碎，真真切切，毫無疑問。唐在電話里告訴了我，他和威爾·霍斯金斯出海劃了半英里，把一塊混凝土綁在狗的頸圈上，沉進了大海?？蓱z的老伙計。不過，它上年紀(jì)了，不可能永遠活著。”

“把它沉在海里？那怎么——？”

皮爾斯老夫人緩緩地扭頭去看通往醫(yī)院樓梯下濕淋淋的腳印蹤跡，隨后另兩個人也扭過頭。

在彭杰里家的花園里，他們在棕櫚樹下豎了一塊石頭。上面寫著：“勞勃。桑迪的狗。海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