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頂上的腳印

李潘唯

踏破白云千萬重，仰天池外水溶溶。滿山大氣排空去，砥柱人間是此峰。

這是吟詠哪座名山的詩？標準答案是華山。到了鄂西，答案可能就是黃鶴峰。

站在黃鶴峰下仰望山頂，帽子都掉了，還望不到頭。整座山峰就是一排擎天大柱，化作蒼翠的長劍插破云霄，陡到?jīng)]有坡度。嶺上云遮霧繞，山下飛瀑直探萬丈深潭，往上看心跳，往下看腿軟。

老爸興奮地喊了一聲：“好山！”

我白了他一眼。這個暑假媽媽去上海照看生病的外婆，把我扔給老爸。媽媽前腳走，老爸后腳就對我宣布了三條紀律，可以睡懶覺，可以到處亂跑，可以不按時做作業(yè)——當然他也可以不做飯。你得理解我爸，他是搞建筑設(shè)計的，從來不做飯，做出來的飯菜也像鋼筋水泥。

不做飯吃什么？老爸說，面包還有泡面。

就這些？

老爸思考了一下說，泡面里還可以加火腿腸嘛，你這個同志要知足，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

就這樣吃了20天面包和泡面。老爸也頂不住了，提議外出旅游。老爸說，旅游好啊，飽覽大好河山，長知識擴眼界，而且旅行社還管飯。

你說怪不怪，在家天天吃泡面沒事，吃了旅行社兩餐飯，我的腸胃倒不舒服了。到了黃鶴峰，腹內(nèi)隱隱作痛，還想吐，人幾乎快散架了。

“這是什么破山啊，長這么高，還不裝纜車。”旅行團里有人嘀咕。

“這山我是肯定爬不上去了，”我有氣無力地說，“老爸你一個人走好?！?/p>

老爸說：“再堅持堅持，不到長城非好漢，都到山腳了哪能不上山看看。聽導游講，黃鶴峰頂有一塊巨石，上面印著一個巨大的仙人腳印，看到這腳印的人，許個愿一定會心想事成，比對星星許愿還靈，要不我們上山許個愿？讓你媽早點回來或者你考個重點中學什么的?！?/p>

“你這個同志還是工程師，怎么能借爬山搞迷信活動?！痹捠沁@么說，心里還是有點癢，至少可以許個愿望，希望生病的外婆早日康復。也罷，今天就咬牙充一回好漢了。

第一段路就是好漢坡，其實沒有路，全是石縫里的臺階，盤旋向上，起碼幾千級的臺階。埋頭爬了半個小時，人人揮汗如雨，上衣濕透，兩腿比一座山還沉重。

同行的一個小姑娘哭鬧起來，打死不往上爬了，要父母把她背下去。

我癱坐在臺階上，捂著肚子喘息。老爸還過來擠兌我：“要不要我把你也背下去？”

我擺擺手，懶得理他。開什么玩笑，哥好歹也是男子漢，哪能爬幾步山就像小姑娘哭鼻子。

爬完好漢坡，到了蓮花觀景臺。憑欄遠眺，黃鶴峰雖說難攀，看起來確是極美，像國畫名家的山水杰作，大片的山石如刀削斧劈，崖邊時見松瀑奇石、藤蘿鳥語，雄峻中蘊含秀逸。

補充一點蛋糕和礦泉水，肚子沒那么難受了，準備輕裝前進。然而導游說，前面的路更難，拐角就是黃鶴峰最難攀登的回頭崖。

果然，但見光溜溜的狹長山脊，垂直的萬仞石壁上鑿出天梯，崖邊掛著鐵鏈供游人攀登。近看腳底深淵，山風呼嘯，云從足下涌出，這地方也只有黃鶴可以自由飛翔，人要么像小蟲一樣牽著鐵鏈攀上去，要么回頭下山。

旅行團一大半人決定回頭，有的叫身體受不了，還有的叫身體受得了心臟也受不了。只有九個人決定繼續(xù)前行。

老爸轉(zhuǎn)身用征詢也似乎是敦促的口氣說：“怎樣？走吧！”

走吧！我暗暗對自己說：“流了這么多汗，看不到仙人腳印豈不虧本，拼了！”

過回頭崖誰也沒有說話，手挽鐵鏈腳踏實地屏息前進，任山風在臉頰刮過，不敢往下看。我發(fā)現(xiàn)手腳并用爬起山來比兩條腿輕松。看來還是當猴子爬得快啊。

老爸說，猴子哪能跟人比，這石階爬著再困難，還能難過當初開鑿石階的那些人嗎？

導游也說，前面就到鶴翔嶺的升仙道觀。我們走的山道和這座道觀，傳說是清代兩名道士花了四十年鑿石修筑起來的。

我心頭一凜，仙人也只能在山頂踏個腳印，真正開鑿一切奇跡的，是普通的人！

登上升仙觀內(nèi)的摘星閣，群山都在腳底，松風徐來，拂去汗跡和疲勞。整座大山安靜極了，星星還沒出來，那個仙人的腳印應(yīng)該伸手可摘了吧。

沒料到前頭還有難關(guān)，去峰頂?shù)纳降郎蠙M著一個月亮洞。

說是洞，也不怎么像洞，只是在兩峰銜接處一個深凹的縫隙。叫月亮洞，可能是此地永久不見日光，幽暗一團，可見度不過三五米。兩旁山巖濕滑，如萬丈屏風，泉水不斷從巖石縫滴下，墜入深潭，回聲悠遠，顯得洞中格外陰森。

老爸用手機電筒照路，伸手來牽我。

我說不用，我自己會走。

老爸向我豎起大拇指。

像摸索了一個世紀那么久，終于摸到太陽的亮光了。一行人歡呼起來，都像孩子一樣沖向黃鶴峰頂。

我顧不上觀賞山頂?shù)娘L光，趕緊找那塊巨石。

絕頂之上還真屹立著一塊巨石，形如黃鶴翅膀，像從天外飛來。仙人就是在鶴背踩了腳印飛升而去的嗎？

我和老爸抓緊藤條登上巨石。天啊，石頭光溜溜的，不要說什么腳印，連根草都不見。

我愕然望著老爸，老爸意味深長地一笑。

騙人！我的眼眶濕潤了。

老爸拍拍我的肩，“再難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人為什么主宰世界？因為再美的夢想，如果人追尋不到，也會把它創(chuàng)造出來。山頂上沒有仙人的腳印，我們就踩上自己的腳印，至少證明我行，我來過?！?/p>

那一刻，不會做飯的老爸像個詩人。

我屏住呼吸，在這蒼天之下白云之上的絕頂，踩上自己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