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谷
一
小的時候,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從惡龍的蛋里孵出來的。
之所以覺得自己是惡龍而不是公主,是因為我是一個眾所周知的、沒有耐性的女孩——聽說我三歲的時候就一直板著臉呢!
同一個院子里一起長大的男生都討厭我,叫我“暴跳龍”,女孩子跟我也沒有特別要好的,久而久之也跟著這么叫我,我倒是沒什么意見,每次都自然而然地答應著??墒?,隔壁叫陳洪卓的大哥哥讓我很受不了!每次他微笑著撫摸我的頭發(fā)叫我“小軒”的時候,我都很想立刻掙開他的手掌,躲得遠遠的。看,連不善于接受別人的好意這一點,我都和惡龍如此相似。
被大家“暴跳龍、暴跳龍”地喊著,我漸漸奇異地充滿了一種英雄情懷——我覺得我要變得很厲害,變成一個讓別人望而生畏、不敢親近也不敢欺負的“大恐龍”,把我的家人和朋友都保護在身后。所以,我在院子里和調(diào)皮的男生打架,幫女生踩不敢踩的蟑螂,走過老鼠洞前的時候永遠擋在她們前面。
沒有人想要和我交換娃娃,但我覺得這樣也很不錯。
只不過,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我也會想,像我這樣,生來有一副惡龍性格的女生,大概是被撒旦而不是上帝眷顧了吧?也許總有一天,我站在了世界的巔峰,背后是懸崖和咆哮的海水,上帝會發(fā)現(xiàn)我這個人類英雄的可憐之處,派一個善良的天使來輕吻我的鼻尖,撫平我所有的暴躁。
正當我這么靜靜想著的時候,立馬有一道喊聲打破我對未來的藍圖。
“來了來了?!蔽覠o奈地應著,走到客廳去拿起桌上的賽車模型給沙發(fā)上抱著弟弟的媽媽,然后忍不住地提議道:“可不可以不要再隨時叫我做這些事了?我也是初中生,應該有點個人空間吧。”
媽媽打量了我一會兒,說:“初中生就使喚不動了是嗎?不愿意照顧弟弟也可以,你去學習啊?!?/p>
又是這樣的說辭!我暴躁地抓了抓頭發(fā),拖著步子回到房間。
過了沒多大一會兒,媽媽出現(xiàn)在我房間門口,說:“我剛剛請了隔壁的陳洪卓哥哥幫你補習,你以后每天下午三點過去?!闭f完,她就這樣走開了,連影子都看不到。
徒留我懊惱地撓頭、跺腳。
二
第一次去補習,我在外面呆站了十五分鐘,既不敢敲門,又不敢打道回府,只好站在那里,漫無邊際地想些有的沒的。
大門在我眼前被打開的那一刻,我還以為等急了的大哥哥要沖出來揍我一頓,沒想到他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就笑了,“小軒來了啊,我剛要去叫你呢?!?/p>
他長得那么高,卻沒有給我壓迫的感覺,眼睛笑得彎彎的,大手摸摸我的頭發(fā),接著攬著我的肩膀進到房間里,我忽然覺得他“小軒、小軒”地叫我也不是那么難聽。
陳洪卓剛高考完,好像什么都懂,我在一邊咬著筆頭冥思苦想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看偵探小說,偶爾突然伸手過來畫掉我寫錯的公式,我有點害怕地抬頭看他,他又只是微笑著,跟我說這里為什么不能這樣、那里為什么要那樣。
我覺得,他起碼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比我現(xiàn)在要厲害一點點。
今天的物理補習完了,他端來一盤水果,聊天一樣地問我:“小軒覺得,你學習最大的障礙是什么?”
“沒耐心?!蔽依碇睔鈮训卮?,反正把所有問題的原因都歸根于此就對了。
結(jié)果陳洪卓竟然咬著西瓜嗤嗤地笑起來,“你覺得自己很沒耐心嗎?我倒是覺得還好。”
我看他不相信我,義憤填膺地給他舉例:“媽媽說,我針穿不進去,頭發(fā)也梳不好,所以整天都是亂蓬蓬的,我也不喜歡別人跟我說話,多說幾句就會生氣!”我沖他揮了揮拳頭,“你不要跟我說太多,等下我要不耐煩了。”
陳洪卓笑得更厲害了,站起來推著我的肩膀,把我送出門外,“好好,今天到此為止,明天記得準時過來補習。”
我看著他朝我揮揮手,心里覺得好像有點愉快。
回到家,媽媽說為了獎勵我認真學習,今天包餃子吃,“小軒要吃清湯的還是拌醬的?”
哇,媽媽很少這樣叫我,平常都是擲地有聲地喊我“夏軒”。我有點受寵若驚,立刻乖巧地說:“想吃清湯的,媽媽?!彼⑿χf好。
咦?我怎么覺得從陳洪卓那里回來,世界都變美好了呢?
這時候弟弟拖著他的小火車跑了過來,媽媽看見他,高興地問:“西西想吃拌醬的餃子,還是煮湯的餃子?”
我的弟弟吸溜著口水大聲回答:“拌醬的!”
“好好,”媽媽說,又猶豫著再問了我一次,“夏軒呢?”
“你問過我一次了?!蔽矣悬c賭氣地說,接著有氣無力地揮手,“隨你做什么吧?!?/p>
西西抱著小火車過來跟我玩,我癟著嘴,捏了捏他的臉頰,他就生氣地把火車摔到我臉上。
“嗷!”我痛叫一聲,可是不能和小孩子計較,只好瞪了他一眼,回到自己的房間甩上門。
惡龍果然是不能露出柔軟面的,所有對惡龍溫柔的人,都是陷阱。我捂著被砸痛的臉頰,思考著??墒?,盡管我用最堅強的態(tài)度來思考,還是在媽媽叫我吃飯的時候執(zhí)拗地不肯出門,最后在媽媽的怒斥中坐到餐桌旁,看著桌上白嫩嫩的餃子和醬汁,居然控制不住地哭了出來。
毫無意外地,得到了媽媽和爸爸一致的 “這孩子真奇怪”的指責。
我想,我果然還是要變成惡龍才行,才可以得到天使的救贖。
三
其實我念書的時候很不安分,總喜歡這里摳摳那里摸摸,但是陳洪卓一副做什么事情都慢條斯理、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在他面前,就下意識地控制自己,不要太像一只猴子。
可是,已經(jīng)坐在這里看了半個小時語法書、越看越暈乎的我,真的很有沖動想把書撕碎了吃下去啊。
陳洪卓忽然湊過來,把我攥得死緊的手掰開,好笑地說:“你很痛苦嗎?抓這么緊干什么?”
我撓撓頭發(fā),不好意思地承認:“太難了。”
陳洪卓點點頭承認:“嗯,要你這樣看語法書是很枯燥的,我們來玩點別的吧。”
聽到可以玩,我一下子有點激動,結(jié)果陳洪卓一本正經(jīng)地讓我念一個單詞。唉,早知道這些大人的伎倆,都是用溫柔的糖衣來欺騙小孩。
我干巴巴地念了一遍,他居然搖起頭,“不是這樣的,你得把舌頭伸出來。”
啊,第一次聽說。我有點好奇了,學著他的樣子把舌尖咬在牙齒間,結(jié)果怎么樣都發(fā)不出聲音,干瞪著眼,像一只卡住脖子的烏龜。
陳洪卓捂著肚子笑起來,眼角都冒出淚花了,他手里還拿著我送給他的零食呢!
我憤怒地把蝦條抽回來,他總算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勉強停了笑,伸手過來摸我的頭,“小軒,真可愛啊。”
我的臉可能一下子紅成猴子屁股。囁嚅了半天,我小聲地問:“真的嗎?”
“嗯?”他看著我。
“就是……”我無意識地撓著臉頰,“可愛什么的……真的嗎?”
他看著我的眼神好像變得更溫柔了,問我:“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沒有人說過啊?!蔽一叵胫?,“他們都說我暴躁什么的,暴躁的人怎么會可愛呢?”
他想了想,微笑了,“不要因為別人給你貼的標簽而沮喪,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事物是有多面性的,一個善良的人也可能做壞事,整天對你惡聲惡氣的人也許是從心里疼愛你。所以,你不需要在意那一些,只要做自己就好了。我說這個……你能聽懂嗎?”
如果把這段話做閱讀理解的話,我可能得不到幾分吧。我冷汗涔涔地想著,不過,“我覺得你說的對?!边@是我的真實想法。
他真的是個好人。盡管我們一直住在對面,但是來補習之前我跟他一點都不熟,也可以說是,我對所有“大人”都不熟。我以前一直覺得,那些笑瞇瞇地問別人“你是誰家的小孩啊”的大人真的很虛偽,明明并沒有想要和一個他們覺得不懂事的小孩聊天的想法,卻假裝得很友善,還以為我們看不出來。但是我決定全心全意地信任陳洪卓,他應該是不一樣的。
陳洪卓花樣很多,半個月過去之后,居然給我來了次“期中考試”。我認認真真做他給我出的卷子,做完之后,很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怎么了?”他邊問,邊拿過去批改,最后點點頭給我打了一個95分。
我指著那個鮮紅的分數(shù),跳起來,“怎么可能呢!我也是優(yōu)等生了嗎?”
陳洪卓沒理我的咋咋呼呼,只是摸著我的頭,認真地說:“小軒,很聰明?!?/p>
四
我喜滋滋地回到家,給媽媽展示我的試卷。
媽媽正在剝蒜子,抽空看了一眼,只“嗯”一聲,“學過的東西再學一遍,要是還不懂,你就真的是傻瓜了?!?/p>
我憤憤不平地拿去給爸爸看,爸爸倒是認真看了,然后說:“陳洪卓那小子隨便給你出的簡單題吧!”
“才沒有!”我真的生氣了,就算懷疑我笨,也不能懷疑陳洪卓的用心。他是認真對待別人的人,才不會像那些大人一樣,為了討好別人就偽造虛假的和平。
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原來作為一只暴龍,不僅不能對人展示柔和的一面,還不能對人展示做得好的一面。
吃完飯,媽媽竟然跟我說:“既然補課這么有成效的話,不如你再去進階班補一補吧?!?/p>
我震驚地看著媽媽,覺得她好像把我當作一只蘿卜,澆澆水、施施肥,就一定能長得又大又壯。
第一次,我產(chǎn)生了這么嚴重的逆反心理,我知道媽媽說一不二,一定會立刻就送我去進階班的,想到剛剛補完基礎、得意洋洋的我就要在那一堆優(yōu)等生中變成一個手足無措的傻子,我差點又哭了出來。
但是我憋了回去。我?guī)缀跻呀?jīng)把父母看作了需要戒備的人,連眼淚也不想在他們面前流。如果這時候陳洪卓在就好了,我想。
過了幾天,我下樓買雪糕回來的時候,聽見陳洪卓在跟我媽媽講話。下意識地,我躲到一邊屏息偷聽著。
他們果然是在說我的話題,媽媽先數(shù)落了我一堆,我聽著,有點委屈,又有點驕傲,等著吧,陳洪卓一定會替我有理有據(jù)地反駁回來的。
結(jié)果,陳洪卓只是嘆息了一聲,然后附和說:“小軒真的不是很聰明。”
我傻了。站在樓道里,我一直發(fā)著呆,直到雪糕全都融化,黏答答地落到我手上。
第二天,我沒有去補習。媽媽來叫我,我就把臥室門反鎖,一聲不吭。因為這幾天我都沒有怎么和爸媽說話,媽媽還以為我身體不舒服,輕輕地敲門說:“小軒,不要關(guān)在里面中暑了,給你煮了綠豆粥,你吃不吃?”
我覺得眼眶又熱熱的。我之前因為陳洪卓而對爸爸媽媽生氣,可是到頭來,原來一直欺騙我的,就是我心里“最善良、最誠摯”的陳洪卓。
打開門,我想接過媽媽的綠豆粥,也許還會對她道個歉,沒想到,代替媽媽闖進來的人,是陳洪卓。
我一看到他,立刻驚慌地把門關(guān)上,可是他已經(jīng)進來了,關(guān)上門之后,反倒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不想示弱地再把門打開,抱著手臂坐在床沿,不出聲。
他還好意思問我:“聽阿姨說你不舒服?”
“沒有!”我立刻嗆回去。
他盯著我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湊近來悄聲說:“你還在煩惱去進階班的事情嗎?”
不是!我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他并沒有被嚇到,反而分享秘密似的跟我說:“你前幾天不是說不想被媽媽逼著去嗎?我昨天跟阿姨聊了一下,騙她說你不是很聰明,叫她不要送你去上進階班了。”他眨著眼睛,很狡黠的樣子。
怎么……是這樣的嗎?我又呆了。
這個時候,陳洪卓說過的話回響起來:“世界上的事物都是有多面性的?!?/p>
我仔細地想了想,忽然有點豁然開朗的感覺。想起對孩子們強裝笑臉的疲憊的大人,也不覺得討厭了,想起媽媽對我的斥責,也沒那么傷心了。陳洪卓雖然說了會讓我傷心的話,可是,竟然是為了悄悄地滿足我的愿望、體貼我的想法。
如果出發(fā)點是因為愛,那事物進行中的狀態(tài)可以有千百種樣子,我不需要去理解每一件事,只要相信那些善良的人。
我察覺到心里暴躁的火焰漸漸平息,驚喜地看著陳洪卓——原來他就是天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