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雅》的出現(xiàn)與《詩經(jīng)》詮釋學(xué)的產(chǎn)生

劉毓慶

（ 山西大學(xué) 國學(xué)院，山西 太原 030006 ）

戰(zhàn)國時的百家爭鳴，為《詩經(jīng)》學(xué)創(chuàng)造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并不理想，百家中興起的反《詩》學(xué)思潮，破壞了與禮樂相伴而行的《詩》學(xué)傳統(tǒng)。隨著《詩》樂的喪失，原為樂之附庸的《詩經(jīng)》文本詮釋獲得了獨立的契機(jī)?！稜栄拧穭t無疑是《詩經(jīng)》詮釋學(xué)的開山之作，它的出現(xiàn)，為《詩經(jīng)》研究開辟了一條新道路。

《爾雅》是訓(xùn)詁學(xué)史上地位絕高的著作。關(guān)于它的成書時代，歧說較多。署名劉歆的《西京雜記》卷三說：“郭威，字文偉，茂陵人也。好讀書，以謂《爾雅》周公所制……余嘗以問揚子云，子云曰：‘孔子門徒游、夏之儔所記，以解釋六藝者也?！揖詾?，《外戚傳》稱史佚教其子以《爾雅》，《爾雅》，小學(xué)也。又《記》言孔子教魯哀公學(xué)《爾雅》?！稜栄拧分鲞h(yuǎn)矣。舊傳學(xué)者皆云周公所記也。張仲孝友之類，后人所足耳?！编嵭恶g五經(jīng)異義》說：“《爾雅》者，孔子門人所作，以釋六藝之文。”張揖《上〈廣雅〉表》說：“昔在周公，纉述唐虞，宗翼文武……制禮以導(dǎo)天下，著《爾雅》一篇以釋其義……今俗所傳三篇《爾雅》，或言仲尼所増，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孫通所補，或言郡梁文所考。”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敘錄》說：“《釋詁》一篇，蓋周公所作；《釋言》以下，或言仲尼所增，子夏所足，叔孫通所益，梁文所補。”歐陽修《詩本義》卷十曰：“《爾雅》非圣人之書，考其文理，乃是秦漢之間學(xué)《詩》者，纂集說《詩》博士解詁之言爾。”四庫館臣以為“其書在毛亨以后。大抵小學(xué)家綴緝舊文，遞相增益。周公、孔子，皆依托之詞[1]339。周祖謨先生認(rèn)為《爾雅》成書于西漢武帝以后、哀平之前[2]，何九盈先生認(rèn)為成書于戰(zhàn)國[3]。但各家比較趣于一致的意見是，其中最少有一部分是在先秦時形成的，其后“遞相增益”，以成今貌。釋《詩》《書》之文在先秦前成書者居多。據(jù)趙岐《孟子題辭》所言，漢文帝時就置有《爾雅》博士。文帝去秦亡不過三十來年，如《爾雅》非秦前舊物，很難想象文帝竟會如此重視。因此筆者同意《爾雅》為先秦舊典之說，后人增益修刪，時或有之。

《爾雅》所詮釋的重點是儒家經(jīng)典，故《論衡·是應(yīng)》篇曰：“《爾雅》之書，五經(jīng)之訓(xùn)故，儒者所共觀察也。”張揖《上〈廣雅〉表》說：“《爾雅》之為書也，文約而義固；其陳道也，精研而無誤。真七經(jīng)之檢度，學(xué)問之階路，儒林之楷素也?！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敘錄》亦云：“《爾雅》之作，本釋五經(jīng)?！庇衷唬骸啊稜栄拧氛?，所以訓(xùn)釋五經(jīng)，辯章同異，實九流之通路，百氏之指南，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博覽而不惑者也。爾，近也；雅，正也，言可近而取正也?！钡涓嗟氖窃徑狻对姟贰稌?，故郭璞《爾雅注序》說：“夫《爾雅》者，所以通詁訓(xùn)之指歸，敘詩人之興詠，總絶代之離詞，辯同實而殊號者也?！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ぞ氉帧芬嘣唬骸胺颉稜栄拧氛撸淄街?，而《詩》《書》之襟帶也。”鄭樵《爾雅注序》又說：“有《詩》《書》而后有《爾雅》，《爾雅》馮《詩》、《書》以作?！备叱小妒挛锛o(jì)原》卷四說得更干脆，以其“大抵解詁詩人之旨”。而明人鄭曉《古言類編》直以其為先秦的一部《詩傳》。其曰：“《爾雅》蓋《詩》訓(xùn)詁也，蓋子夏《詩傳》也。子夏輩六十人，纂先師微言為《論語》?！墩撜Z》中言《詩》者多矣，子夏獨能問逸詩，遂悟務(wù)本之學(xué)。晦庵《讀詩綱領(lǐng)》述《論語》十條而終之，子夏得無意乎？傳記中言子夏嘗傳《詩》，今所存者《詩》大、小《序》，《小序》又非盡出子夏，故曰：《爾雅》，子夏《詩傳》也。《疏》言《釋詁》周公所作，今其中一字二字者姑弗論，‘謔浪笑傲’，變風(fēng)詩，焉得周公釋乎？‘支干’‘九州’‘五方’‘四極’‘佛佛徨徨’之類 ，《詩》無其文，或叔孫通所益，梁文所補。要之傳《詩》者十九。且《爾雅》有《釋詁》《釋訓(xùn)》，毛公亦以其傳《詩》也，故其解《詩》錯取《爾雅》之名，題曰《詁訓(xùn)傳》。則《爾雅》之傳《詩》，毛公固謂其然矣?！对姟酚小讹L(fēng)》《雅》《頌》，而獨云《爾雅》者，《雅》有二，《小雅》兼乎《風(fēng)》，《大雅》兼乎《頌》。《詩》之辭有體，比之樂有音?！洞笱拧分w與音，《頌》類也；《小雅》之體與音，《風(fēng)》類也。故曰《爾雅》兼《風(fēng)》《頌》矣?！疇枴浴病⒁滓?，言其近且易，可以明‘雅’也?！苯垢f《筆乘》、顧起元《說略》等說大同小異，認(rèn)為《爾雅》為子夏輩所作則未必，而以其為解《詩》之作，未必沒有道理。像《爾雅·釋詁》首句曰：“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quán)輿，始也?！惫册屧~十一個，而其中就有九個與釋《詩》有關(guān)。如：

初：《兔爰》“我生之初”，意即我生之始。

哉：《文王》“陳錫哉周”。箋：“哉，始?！?/p>

基：《昊天有成命》：“夙夜基命宥密”。傳：“基，始?！?/p>

祖：“六月徂暑”。箋：“徂，猶始也?！笔菗?jù)《爾雅》以“徂”為“祖”之借。

肈：《生民》“以歸肇祀”。傳：“肇，始也。”

胎：《七月》“殆及公子同歸”。傳：“殆，始也”。“殆”通“胎”。

俶：《既醉》“令終有俶”。傳：“俶，始也?！?/p>

落：《訪落》“訪予落止”。傳：“落，始。”

權(quán)輿：《權(quán)輿》“不承權(quán)輿”。傳：“權(quán)輿，始也?！?/p>

我們再看郭璞的《爾雅注》：

“林、烝、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弊ⅲ骸啊对姟吩唬骸腥捎辛??！衷唬骸耐鯚A哉?！溆嗔x皆通見《詩》《書》。”

“弘、廓、宏、溥、介、純、夏、幠、厖、墳、嘏、丕、奕、洪、誕、戎、駿、假、京、碩、濯、吁、宇、穹、壬、路、淫、甫、景、廢、壯、冢、簡、箌、昄、晊、將、業(yè)、席，大也?！弊ⅲ骸啊对姟吩唬骸沂苊邔??！衷唬骸畞y如此幠’‘為下國駿厖’‘湯孫奏假’‘王公伊濯’‘吁謨定命’‘有壬有林’‘厥聲載路’‘既有淫威’‘廢為殘賊’‘爾土宇昄章’‘緇衣之席兮’。廓落宇宙，穹隆至極，亦為大也?！|’義未聞，《尸子》曰：此皆大，有十余名而同一實?！?/p>

“幠、厖，有也?！弊ⅲ骸岸哂譃橛幸?。《詩》曰：‘遂幠大東。’”

“迄、臻、極、到、赴、來、吊、艐、格、戾、懐、摧、詹，至也?！弊ⅲ骸褒R楚之會郊曰懐，宋曰屆?！对姟吩唬骸茸嬗诖??！衷唬骸詹徽病！病⒋?，皆楚語方言云?！?/p>

很顯然，郭璞是把《爾雅》認(rèn)作是以詮釋《詩》《書》為主的著作來對待的，故而注《爾雅》時多引《詩》以為證。但郭氏引《詩》證《雅》，多據(jù)《毛傳》立說，如果依據(jù)清人郝懿行的《爾雅義疏》看，其詮釋《詩》之處，就要大大超過郭氏所引了。因而研究《詩》學(xué)，《爾雅》是絕不可忽視的一部巨著。

《爾雅》釋《詩》，主要是從語言學(xué)的角度考慮的。它將《詩》《書》等古籍之詞匯，分為《釋詁》《釋言》《釋訓(xùn)》《釋親》《釋宮》《釋器》《釋樂》《釋天》《釋地》《釋丘》《釋山》《釋水》《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鳥》《釋獸》《釋畜》等十九個部分。這十九篇可分為四組，《釋詁》《釋言》《釋訓(xùn)》三篇為第一組，這一組重在釋語言詞匯?！夺屧b》所解釋的對象是“古代語言”，用前人的話說，就是“舉古言釋以今語”?！夺屟浴方忉尩氖钱?dāng)時還在通行的語言，即所謂“約取常行之字而以異義釋之”?！夺層?xùn)》多釋“形容寫貌之詞”。[4]卷一、二、三這一部分在《詩經(jīng)》詮釋史上是最具有意義的一部分。非此無由通古語，《毛詩故訓(xùn)傳》即多采《爾雅》以為說。如孔穎達(dá)言：

毛以《爾雅》之作多為釋《詩》，而篇有《釋詁》《釋訓(xùn)》，故依《爾雅》訓(xùn)而為立傳……《爾雅》所釋十有九篇，獨云“詁訓(xùn)”者，詁者古也，古今異言，通之使人知也。訓(xùn)者道也，道物之貌以告人也?！夺屟浴穭t《釋詁》之別，故《爾雅序》篇云：“《釋詁》《釋言》，通古今之字，古與今異言也?！夺層?xùn)》言形貌也。”然則“詁訓(xùn)”者，釋古今之異辭，辨物之形貌，則解釋之義，盡歸于此?！夺層H》已下，皆指體而釋其別，亦是詁訓(xùn)之義，故唯言“詁訓(xùn)”，足總眾篇之目[5]269。

在這一部分中，有徑舉《詩》全句發(fā)釋者，如：

謔浪笑敖：戲謔也。

翕翕訿訿：莫供職也。

旣微且尰：骭瘍?yōu)槲?，腫足為尰。

是刈是濩：濩煮之也。

履帝武敏：武跡也，敏拇也。

張仲孝友：善父母為孝，善兄弟為友。

有客宿宿：言再宿也。有客信信，言四宿也。

其虛其徐：威儀容止也。

猗嗟名兮：目上為名。

式微式微者，微乎微者也。

徒御不驚：輦者也。

有未明言釋《詩》，而釋《詩》之義昭然者，如《釋詁》“痡、瘏、虺頽、玄黃，病也?！薄瓣P(guān)關(guān)噰噰，音聲和也”等，《釋言》“里邑也”至“罹毒也”的三十九條，《釋訓(xùn)》“綽綽、爰爰，緩也?！薄翱部?、壿墫，喜也?！薄蚌啮?、休休，儉也?！薄靶裥瘛④F蹻，憍也?！薄拔①①?，美也?！薄懊C肅、翼翼，恭也”等，其所釋《詩》義甚明。

第二組《釋親》《釋宮》《釋器》《釋樂》，重在解釋人的家庭社會關(guān)系與日用器物的名稱?！对娊?jīng)》在抒寫人的生活情感中，自然要涉及到親屬稱謂、宮室建筑、日用器物、管弦器樂等方面的內(nèi)容，而《爾雅》則對此等作了一定的解釋。如：《渭陽》曰“我送舅氏”，《釋親》則曰“母之昆弟為舅”；《碩人》曰“邢侯之姨，譚公維私”，《釋親》則曰“妻之姊妹同出為姨，女子謂姊妹之夫為私”；《節(jié)南山》曰“瑣瑣姻亞”，《釋親》則曰“婦之父母、壻之父母相謂為婚姻，兩壻相謂為亞”；《抑》篇曰“尚不愧于屋漏”，《釋宮》則曰：“西北隅謂之屋漏”；《君子于役》曰“雞棲于塒”“雞棲于桀”，《釋宮》則曰“雞棲于弋為榤，鑿垣而棲為塒”；《楚茨》曰“祝祭于祊”，《釋宮》則曰“閍謂之門”；《緜》篇曰“應(yīng)門將將”，《釋宮》則曰“正門謂之應(yīng)門”；《防有鵲巢》曰“中唐有甓”，《釋宮》則曰“瓴甋謂之甓……廟中路謂之唐”；《生民》曰“于豆于登”，《伐柯》曰“籩豆有踐”，《釋器》則曰“木豆謂之豆，竹豆謂之籩，瓦豆謂之登”；《宛丘》曰“坎其擊缶”，《釋器》則曰“盎謂之缶”；《詩》有《九罭》，《釋器》則曰“緵罟謂之九罭。九罭，魚網(wǎng)也”；《魚麗》曰“魚麗于罶”，《釋器》則曰“嫠婦之笱謂之罶”；《南有嘉魚》曰“烝然汕汕”“烝然罩罩”，《釋器》則曰“罺謂之汕，篧謂之罩”；《潛》曰“潛有多魚”，《釋器》則曰“槮謂之涔”（潛、椮通）；《兔爰》曰“雉離于羅”，《釋器》則曰“鳥罟謂之羅”；《詩》有《兔罝》，《釋器》則曰“兔罟謂之罝”；《緜》篇曰“縮版以載”，《釋器》則曰“大版謂之業(yè)，繩之謂之縮”；《匪風(fēng)》曰“溉之釡鬵”，《釋器》則曰“鬵，鉹也”；《大東》曰“鞙鞙佩璲”，《釋器》則曰“璲，瑞也”；《淇澳》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釋器》則曰“骨謂之切，象謂之磋，玉謂之琢，石謂之磨”；《靈臺》曰“賁鼓維鏞”，《有瞽》曰“應(yīng)朄縣鼓，鞉磬柷圉（敔）”，《釋樂》則曰：“大鼓謂之鼖（賁），小者謂之應(yīng)”，“所以鼓柷謂之止，所以鼓敔謂之籈”；《園有桃》曰“我歌且謡”，《釋樂》則曰“徒歌謂之謡”；《行葦》曰“或歌或咢”，《釋樂》曰“徒擊鼓謂之咢”。從中可以看到，其所涉及的內(nèi)容很廣泛，衣物、佩飾、宮室、廟宇、生產(chǎn)工具、食用器物、加工名稱、樂用器材、演唱形式等，凡是由人的活動形成或創(chuàng)造的一切，似乎都有所涉及?！夺層H》重在確定人在血緣鏈條上的位置；《釋宮》等則是與周代禮制相聯(lián)系著的，重在正名，體現(xiàn)著以人為中心的生活世界的秩序。

第三組《釋天》《釋地》《釋丘》《釋山》《釋水》五篇，解釋天文地理。天地山川丘阜原野，是人類生存的空間環(huán)境，因而《詩經(jīng)》中涉及到這方面的內(nèi)容比較多，這也成了《爾雅》所關(guān)注的內(nèi)容之一。如《釋天》：“穹蒼，蒼天也。春為蒼天，夏為昊天，秋為旻天，冬為上天?！倍姟渡Ｈ帷吩啤懊矣新昧Γ阅铖飞n”，《黍離》云“悠悠蒼天”，《雨無正》云“浩浩昊天”，《召旻》云“旻天疾威”，《信南山》云“上天同云”。顯然全是對《詩》而發(fā)的。又曰：“南風(fēng)謂之凱風(fēng)，東風(fēng)謂之谷風(fēng)，北風(fēng)謂之涼風(fēng)，西風(fēng)謂之泰風(fēng)?！痹娭袆t有“凱風(fēng)自南”“習(xí)習(xí)谷風(fēng)”“北風(fēng)其涼”、“泰風(fēng)有隧”?！痘室印吩弧笆嵌a是禡”，《釋天》則曰：“是禷是禡，師祭也?！薄都铡吩弧凹炔榷\”，《釋天》則曰：“既伯既禱，馬祭也?！薄毒偂菲弧澳肆②Ｍ粒殖筘??！薄夺屘臁穭t曰：“乃立冢土，戎丑攸行。起大事，動大眾，必先有事乎社，而后出謂之宜。”《采芑》曰“振旅闐闐”，《釋天》則曰：“振旅闐闐，出為治兵，尚威武也。”這顯然都是為《詩》而設(shè)的條目。在這一部分中涉及到了《詩》中有關(guān)風(fēng)雨、星辰、祭祀、田獵、武事、旌旂等方面的內(nèi)容。

《釋地》《釋丘》《釋山》《釋水》這四篇，涉及到了《詩經(jīng)》中郊野原隰、山川河流、丘阜州渚等方面的內(nèi)容。如《詩》有“稅于農(nóng)郊”“自牧歸荑”“野有死麕”“郁彼北林”“在坰之野”等，《釋地》則曰：“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牧，牧外謂之野，野外謂之林，林外謂之坰。”《詩》有“無矢我陵，我陵我阿”，《釋地》則曰“大阜曰陵，大陵曰阿?！薄对姟酚小坝诒诵绿?，于此菑畝”，《釋地》則曰：“田一歲曰菑，二歲曰新田，三歲曰畬?！毕瘛夺屔健贰笆魍林^之崔嵬，土戴石為砠”，是釋《卷耳》文；“多草木岵，無草木峐”，是釋《陟岵》文。《釋水》“河水清且瀾漪，大波為瀾，小波為淪，直波為徑”，是釋《伐檀》文；“濟(jì)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揭者，揭衣也；以衣涉水為厲”，是釋《匏有苦葉》文；“泛泛楊舟，紼縭維之。紼，索率也；縭，緌也”，是釋《采菽》文。

第四組《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鳥》《釋獸》《釋畜》，所釋為動植物。這是人類之外的生命存在，是原始人類生存必須要認(rèn)識的對象，因而在《詩經(jīng)》中涉及到這方面的內(nèi)容非常多。有人統(tǒng)計僅《詩經(jīng)》中提到的與植物就有 150余種，動物也在 100余種。故孔子說學(xué)《詩》能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因而這一部分內(nèi)容也就成了《爾雅》所關(guān)注的重點。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爾雅》中所釋與《詩經(jīng)》有關(guān)的草木約70種左右，動物約50種左右。如：《詩》有“參差荇菜”，《爾雅》則云：“莕（荇），接余，其葉苻?！薄对姟酚小安刹删矶?，《爾雅》云：“菤耳，苓耳。”《詩》有“采采芣苢”，《爾雅》則云：“芣苢，馬舄；馬舄，車前?！薄对姟酚小罢l謂荼苦”，《爾雅》則云：“荼，苦菜?！薄对姟酚小扒娭疋⑩ⅰ?，《爾雅》則云：“菉，王芻?！薄对姟酚小把圆善渌叀?，《爾雅》則云：“藚，牛唇。”《詩》有“南山有臺”，《爾雅》云：“臺，夫須。”《詩》有“白華菅兮”，《爾雅》則云：“白華，野菅?！薄对姟酚小疤崎χA”，《爾雅》則云：“唐棣，栘?！薄对姟酚小吧接需唷?，《爾雅》則云：“栲，山樗?！薄对姟酚小瓣P(guān)關(guān)雎鳩”，《爾雅》則云：“雎鳩，王雎?！薄对姟酚小傍儽顺匡L(fēng)”，《爾雅》則云“晨風(fēng)，鹯?！薄对姟酚小坝屑S鷮”，《爾雅》則云：“鷮，雉?！薄对姟酚小拔憬题尽?，《爾雅》則云：“猱蝯，善援?！薄对姟酚小跋]蛸在戶”，《爾雅》則云：“蟏蛸，長踦?！薄对姟酚小叭テ涿?，及其蟊賊”，《爾雅》則云：“食苗心螟，食葉蟘，食節(jié)賊，食根蟊?！薄对姟酚小懊扔凶?，蜾蠃負(fù)之”，《爾雅》則云：“果蠃，蒲盧。螟蛉，桑蟲?！?/p>

《爾雅》這四個部分，實際上是將《詩經(jīng)》的語匯，根據(jù)其意義，構(gòu)建起了以人為中心的世界結(jié)構(gòu)秩序?！夺屧b》《釋言》《釋訓(xùn)》，解釋已內(nèi)化為人的基本能力的一部分的語言詞匯；《釋親》《釋宮》《釋器》《釋樂》，解釋因人而構(gòu)成的人際關(guān)系與人所創(chuàng)造的日用器具；《釋天》《釋地》《釋丘》《釋山》《釋水》，解釋人類活動的空間舞臺，《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鳥》《釋獸》《釋畜》，解釋人類物質(zhì)生活需求的資料來源。這四部分有秩序的結(jié)構(gòu)形式，即反映了先秦儒家以人為本的哲學(xué)思想，同時也構(gòu)成了最早的《詩經(jīng)》詮釋學(xué)的主要內(nèi)容，奠定了《詩經(jīng)》詮釋學(xué)的基礎(chǔ)。后世解《詩》者舍之無由入詩之堂奧。而像自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以降的大量《詩經(jīng)》博物學(xué)的著作，無不是在《爾雅》的基礎(chǔ)上擴(kuò)展規(guī)模的。

其次，《爾雅》解釋《詩》的語言，不只是客觀的解釋具體詞匯或名物，往往還根據(jù)《詩》的語言環(huán)境，對其社會意義作一定的闡發(fā)。如：《大雅·棫樸》“奉璋峨峨”，“峨峨”本意是形容壯盛之貌的，在這里則是形成祭祀時的盛況，而《釋訓(xùn)》則曰：“峨峨，祭也?！睂⑵湟饬x直接與祭祀活動聯(lián)系起來?！洞笱拧ぞ戆ⅰ贰帮J颙卬卬”，《毛傳》云：“颙颙，溫貎；卬卬，盛貎。”這是就其本意作出的解釋，《釋訓(xùn)》則曰：“颙颙卬卬，君之德也?！敝苯訉⑵渑c君人者的道德聯(lián)系了起來?！斗ツ尽贰胺ツ径《?，鳥鳴嚶嚶”，“丁丁”是伐木之聲，“嚶嚶”是鳥鳴之聲，詩以喻朋友相邀，《釋訓(xùn)》則曰：“丁丁、嚶嚶，相切直也?！敝币耘笥亚写柘嗾秊檠浴！毒戆ⅰ吩唬骸疤@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庇衷唬骸傍P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雝雝喈喈?！薄疤@藹”“萋萋”，都是形容盛多的，《卷阿》中是以“藹藹”形容周王賢臣之眾多，言其皆能盡力王事；以“萋萋”形容梧桐之茂盛，象征賢才之多；以“噰噰喈喈”形容鳳鳴聲之和諧，象征天下和洽，而《釋訓(xùn)》則據(jù)詩文為訓(xùn)說：“藹藹、萋萋，臣盡力也。噰噰、喈喈，民恊服也?！薄缎⊙拧まぽ吩唬骸鞍ОЦ改?，生我劬勞?！薄鞍ОА笔前磦闹?，在此詩中則有“恨不得終養(yǎng)父母報其生長己之苦”；《小雅·杕杜》曰：“有杕之杜，其葉萋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薄拜螺隆毙稳菝?，此處象征憂心，《釋訓(xùn)》則曰：“哀哀、凄凄，懐報德也?！弊畹湫偷氖菍Α朵堪摹返慕忉尅！朵堪摹吩唬骸坝蟹司?，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薄夺層?xùn)》則曰：“如切如磋：道學(xué)也。如琢如磨：自修也。瑟兮僴兮：恂栗也。赫兮咺兮：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諼兮：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這里所闡發(fā)的完全是《詩》的興喻之意而不是本義。不難看出，將“詩”之研究“經(jīng)學(xué)化”，從中闡發(fā)其人倫道德方面的意義，將鳥獸草木的形態(tài)、聲音與人間情懷聯(lián)系起來，大倡《詩》之興喻意義， 這并不是漢儒的創(chuàng)造， 早在先秦時代就開始了。

當(dāng)然，《爾雅》對《詩經(jīng)》的詮釋也存在著很多問題。如體例不一，隨意性較大，同樣是釋草，或舉一字以釋，如“稌，稻”；或加虛字為說，如“戎菽謂之荏菽”；或反復(fù)申說，如“唐蒙，女蘿。女蘿，菟絲”。同樣是釋《詩》中的詞語，像“劉，殺也”釋《詩》“勝殷遏劉”，僅舉一字釋之，而“是刈是濩：濩煮之也”舉全句而僅釋一字，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讀者自然在理解上會產(chǎn)生歧見。同時過于簡略，易生誤解。如《釋草》：“虉，綬?！逼湟馍蹼y理解，《毛傳》曰：“鷊，綬草也”，陸璣疏說：“虉，五色作綬文，故曰綬草?！苯?jīng)如此反復(fù)說明，才得明瞭?！夺屇尽罚骸皹銟?，心?！币飧y明?！睹珎鳌氛f：“樸樕，小木?！焙萝残幸颉稜栄拧丰尀椤靶摹保煲伞睹珎鳌贰靶　弊譃椤靶摹敝`[4]下二。馬瑞辰又謂：“心亦小義，故《傳》以小木釋之?；蛞伞　础摹种?，失之?！盵6]33這就帶來了很多麻煩。甚至因過于簡略而造成長期誤會者，如《釋訓(xùn)》：“暴虎，徒搏也?！薄洞笫逵谔铩穫髟疲骸氨┗?，空手以搏之?！薄秴问洗呵铩ぐ菜馈芳啊痘茨献印け窘?jīng)》高注，都以“無兵搏虎”解釋“暴虎”。這一解釋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直到甲骨文出現(xiàn)，人們才發(fā)現(xiàn)“暴虎”之“暴”古作“”，又作“虣”，字從戈從虎，表示以戈搏虎，并非空手搏虎。裘錫圭先生說：“徒搏”的解釋當(dāng)是比較早的古訓(xùn)，意當(dāng)是不乘獵車徒步搏虎，漢人錯誤地理解為空手搏虎了[7]76。

《爾雅》與《詩經(jīng)》畢竟不是產(chǎn)生在同一個時代，如果說《爾雅》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之末的話，其去《詩經(jīng)》各篇的時間大約在300年至700年之間，特別是經(jīng)過春秋戰(zhàn)國的大分裂與語言的大變化①，《爾雅》的作者對《詩經(jīng)》已經(jīng)陌生，不可能完全準(zhǔn)確地把握《詩》的語言以及《詩》中的名物，因而也出現(xiàn)了一些解釋上的錯誤。如《釋訓(xùn)》說：“其虛其邪，威儀容止也?！贝怂尀椤囤L(fēng)·北風(fēng)》文，鄭玄即依《爾雅》為說，而《北風(fēng)》此句之意，乃是說要趕快離開這里，不能遲緩。如歐陽修《詩本義》就曾駁“威儀”之說曰：“《北風(fēng)》本刺衛(wèi)君暴虐，百姓苦之，不避風(fēng)雪，相攜而去爾……‘其虛其邪，既亟只且’者，承上攜手同行之語，云其可虛徐而不進(jìn)乎？謂當(dāng)亟去爾。皆民相招之辭，而鄭謂‘在位之人故時威儀寛徐，今為刻急之行’者，亦非也。詩人必不前后述衛(wèi)君臣而中以民去之辭間之，若此豈成文理？”[8]《釋訓(xùn)》說：“猗嗟名兮，目上為名?！边@是釋《齊風(fēng)·猗嗟》文，顯然也有問題，故馬瑞辰說：“疑《爾雅》此訓(xùn)，漢儒據(jù)毛傳增入，非古義也。‘猗嗟名兮’與‘猗嗟昌兮’‘猗嗟孌兮’句法相同，若以‘名’為目上，則‘昌’與‘孌’將何屬也？”[6]102

胡繼明先生在《〈詩經(jīng)〉〈爾雅〉比較研究》中經(jīng)過大量的統(tǒng)計研究后認(rèn)為，四家《詩》與《爾雅》成書年代大致相當(dāng)．但性質(zhì)不同，它們既有共同的來源，又各有所本，各有所宗，各有己意。它們之間不存在誰抄襲誰的問題。是言不虛，在“捐禮讓而貴戰(zhàn)爭，棄仁義而用詐譎”的時代風(fēng)氣和以墨、法、道為首的諸子的雙重擠壓下，《詩》學(xué)被徹底邊緣化，諸侯割據(jù)，儒家分裂，學(xué)派歧出更是導(dǎo)致了戰(zhàn)國《詩》說的混亂與《詩經(jīng)》傳本的歧出，在諸侯招賢，權(quán)貴養(yǎng)士的社會風(fēng)氣下，魏、齊、燕、楚先后出現(xiàn)了《詩》學(xué)的傳播中心，原本同源的說《詩》諸家，各持己見，自成一說，也正因此，《詩經(jīng)》詮釋學(xué)才有了獨立發(fā)展的機(jī)會，與同時的《孔子詩論》與《詩小序》相比，《詩論》與《詩小序》側(cè)重的是《詩經(jīng)》作為一部經(jīng)典的文化思想意義，以及在闡釋經(jīng)典中對自己治世理想的表達(dá)；而真正對《詩》文本的詮釋，自然要以《爾雅》為首，專釋《詩》《書》辭語的《爾雅》實可算得上是《詩》學(xué)史上的第一部詮釋著作。

注釋：

① 郭沫若曾稱春秋時代有過一場“五四運動”，語言上的大革命。見《郭沫若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論古代文學(xu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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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裘錫圭．裘錫圭自選集[M]．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4．

[8] （宋）歐陽修．詩本義：卷三[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