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密東北鄉(xiāng)尋思“高密東北鄉(xiāng)”

北京｜黃開發(fā)

高密東北鄉(xiāng)是這次濰坊之行的最后一站，時值九月中，高粱穗由灰綠轉為橙黃，將紅未紅。

我最初知道有一個叫作“高密”的地方是因為小說《紅高粱》。作品開篇就寫道：“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睒O端對立的詞語并置在一起，充滿了矛盾的張力和語言力比多，這是近乎宣泄的語言狂歡，迸射出一種激情飛揚的酒神精神。以后，莫言又不斷拓寬“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疆土，使之成為一個豐富、復雜的文學世界，與魯迅筆下的“紹興”、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遙相生輝。

然而，莫言出生和生活過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什么樣的呢？兩個迥乎不同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之間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作為一名文學研究者，我期望能夠從現(xiàn)實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里，結合莫言的自述、小說和有關的傳記材料，尋覓他通往想象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途徑。

從高密市區(qū)到高密東北鄉(xiāng)莫言老家所在的平安莊，大約五十分鐘的車程?？斓侥康牡貢r，車子沿紅高粱大街朝東北方向行駛，不久向南轉彎，過膠河大橋，一大塊奇石上的“平安莊”三個紅字赫然映入眼簾。平安莊的老村落到了。

沿著河堤下的道路往北走，不一會兒，就看到了莫言家的老屋。老屋坐北朝南，離河堤不足百米，中間是一塊水泥面的空地。老屋土黃色的墻壁，紅瓦頂帶灰瓦脊，看起來很醒目。屋子的左后方挺立著三四棵白楊樹，透過稀疏的枝葉，看得見屋頂左端還有一大片紅瓦。旁邊的房屋都是帶院子的瓦房，好像還有人居住。舊居房頂?shù)哪线吺谴笃粲羰[蔥的白楊樹冠，遠望過去，茂密的樹冠連成了一道綠色屏障，遮住了南方的天空。場地兩邊安安靜靜地擺著一些小攤子，售賣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我仿佛回到了三四十年前的皖西鄉(xiāng)下，心里涌上了一股鄉(xiāng)情。

舊居前有一個土墻的院子。院門口一個小攤子花花綠綠的，在所有的小攤子中顏值最高，特別惹人注目。攤子的右邊，紙盒上站著一排張開大口的泥塑老虎，色彩斑斕，憨態(tài)可掬。老虎面前擺了莫言大哥管謨賢的《大哥說莫言》以及莫言的多種文集。另一邊放著二三十個鏡框，里面裝有剪紙或撲灰年畫。在“高密四寶”中，除了茂腔，高密泥塑（泥老虎）、高密剪紙、撲灰年畫三樣都聚在一起了。小攤子后面坐著一個大媽，紅臉膛，濃眉大眼，戴花頭巾，穿黑底印滿小紅花的短袖襯衫。大約是有意扮土吧，看起來讓人忍俊不禁。

院子很大，空落落的。屋前西側倒扣著一大一小兩口陶缸，圍著木柵欄，大約是腌咸菜用的。院子里原有東、西廂房各兩間，今已蕩然無存。2002年，大江健三郎在莫言老家過年，莫言陪客人來到舊居?！洞蟾缯f莫言》中印了一張莫言與大江和翻譯走在舊居西邊土路上的彩色照片。背景就是老屋，那時候門口是一片籬笆圈起來的菜園，沒有院墻，屋后那片水泥地面的位置有一幢紅瓦房。老屋顯得很破舊，屋頂坡面的大部分鋪著大塊的白色石棉瓦，下面灰瓦與紅瓦錯雜。屋子低矮，前面除了兩扇門，開了四個窗戶，共五間房子。窗子以下是根腳，最下面為石頭，上面砌了七層磚。膠河過去經(jīng)常發(fā)水，高根腳有助于防洪防潮。我走進狹窄的屋內，堂屋兩扇門后各用紅磚砌了一個大鍋灶，占去了房間三分之一以上的面積，供桌很小，剩下的空間放不下一個大桌子。不知道當年一大家人在一起吃飯時是什么樣的情形。西二間為父母的臥室，莫言兄妹四人都是在這個房間里出生的。東一間原是爺爺、奶奶的臥室，他們搬走以后，莫言夫婦在此結婚生女。在院子里、屋內轉悠，我腦子里不時晃蕩著那個叫管謨業(yè)的農(nóng)家子弟出入的情景。

老宅子建于1911年，從莫言的曾祖父開始，管氏一家在此居住了五代，20世紀90年代初搬走。一座土房子經(jīng)過了百年滄桑，屹立至今，并走出一個世界級的大作家，實在讓人心存敬意。平安莊在一般的地圖上難以找見，然而在文學地圖上，它是高密東北鄉(xiāng)最醒目的地標。莫言舊居則位于中心的原點。

從莫言舊居的院子里出來，又拐進了建在莫言母校平安莊小學舊址的莫言印象館。該館用圖文的形式重點講述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的莫言故事。前一天下午，在高密市我們一行人參觀了設在濱北學校（原高密一中所在地）的莫言文學館和位于南關的莫言成年以后的舊居。難忘文學館的那個中年女解說員，在陪同我們參觀的過程中，她如數(shù)家珍地給我們講述莫言的故事，還耐心地回答我們咨詢的問題。她情緒飽滿，語言表達準確得體，有自己的理解。我問，您當過老師吧？她笑著點頭。說自從2009年文學館建立，她就來當解說員了。看得出來，她十分喜歡這份工作。文學館展覽和講解員所介紹的內容，我大都是了解的，然而，在莫言故鄉(xiāng)參觀和聽講，感覺更親切、更入心，過去的認識與參觀、聽講的內容匯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背景的清晰的莫言形象。在參觀和聽講中，最讓我感動的是一個農(nóng)家子弟在成長過程中所經(jīng)歷過的貧窮、饑餓、恐懼、孤獨，以及他不斷的超越。這些一般看來非常負面的人生經(jīng)驗，本身并非文學的，但莫言通過自己的天才和勤奮把它們轉變成了文學的乳汁。

莫言在童年經(jīng)驗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文學王國。1984年，他差不多同時創(chuàng)作了《秋水》和《白狗秋千架》兩個短篇，最早提出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文學作品上的地名?！案呙軚|北鄉(xiāng)”其實沿用了從明朝到民國時期的叫法，指的是高密東北隅河崖鎮(zhèn)一帶。沿用舊稱在一定程度上拉開了與當下現(xiàn)實的距離，更接近于小說敘述的過去時態(tài)?！肚锼房芍^“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創(chuàng)世紀”，講了“我爺爺”的傳奇。他年輕時，殺人放火，拐了后來成了“我奶奶”的姑娘，逃到“高密東北鄉(xiāng)”，成了這里最早的開拓者。這種“我爺爺”“我奶奶”的敘述方法很獨特，后來在《紅高粱》中發(fā)揚光大，廣為人知。通過創(chuàng)作《秋水》和《白狗秋千架》，莫言似乎找到了書寫童年經(jīng)驗的路徑?！肚锼肥莻髌娴模栋坠非锴Ъ堋肥菍憣嵉?，寫了回鄉(xiāng)題材。寫實與奇幻時而交織，時而分離，構成了莫言書寫“高密東北鄉(xiāng)”兩種基本的藝術方式。這是一個新的文學國土，是作者對自己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表現(xiàn)和超越。

2000年3月，莫言在斯坦福大學的演講中自陳：“饑餓和孤獨是我創(chuàng)作的財富。”這很顯然與他的童年經(jīng)歷有關。他的個人成長史簡直是一部饑餓史與屈辱史。他從小因為饑餓，所以特別嘴饞。他在《吃相兇惡》一文中說：“因為生出來就吃不飽，所以最早的記憶都與食物有關?！?/p>

有幾個故事給我的印象尤深。1960年春天，莫言所在的小學校里拉來了一車煤。一個同學說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學生們都去拿來吃，果不其然。老師問吃什么，大家都張開烏黑的嘴巴說吃煤。老師也很餓，便嘗了一小口，然后驚喜地說：“啊，真的很好吃??！”吃煤的事看似荒誕不經(jīng)，然而是真實的。莫言在《吃相兇惡》中有生動的回憶，他大哥管謨賢也證實了此事。十四歲那年，莫言在一個橋梁工地上做小工，因為饑餓和嘴饞，溜到附近的蘿卜地里偷了一個紅蘿卜，不幸被人捉住。于是，被罰當著所有民工的面，在毛主席像前請罪。接著，被二哥拳打腳踢，回家后又被父親痛打。甚至他萌發(fā)成為作家的念頭也緣于吃。他有一個上過大學的“右派”鄰居，他說他認識一名濟南的作家，一本小說得了七八千元的稿費，一天吃三頓餃子。從此他知道了，只要當成作家，就能夠每天吃三頓餃子。從那時起，他就立志當作家。管謨賢說：“實有其事?！?/p>

莫言有好多小說涉及饑餓敘述，描寫了饑餓對人物性情、嗜好、行為及其命運的影響。這在“五四”以來的中國作家中是絕無僅有的，饑餓敘事可以成為理解莫言與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條重要線索。他在散文、訪談和演講中，也一次次談到所經(jīng)歷的饑餓及其對自己的深刻影響。

饑餓體驗表現(xiàn)在了莫言的很多作品中。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是根據(jù)他偷蘿卜挨打的真實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他早年的饑餓、孤獨以及欲望在這部中篇里得到了精彩的、象征性的表現(xiàn)。莫言1999年在日本京都大學的演講中說，作品就是作家的自傳，作家筆下的眾多人物合成的一個人物就是作家自我，“如果硬要我從自己的書里抽出一個這樣的人物，那么，這個人物就是我在《透明的紅蘿卜》里寫的那個沒有姓名的黑孩子”。主人公黑孩由于饑餓，腦袋大，脖子細，胳膊瘦，就像莫言小時候一樣。他有說話的能力，但自始至終未發(fā)一語，這是一種深度孤獨感的表現(xiàn)。他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美麗。小說中這樣寫黑孩看見的奇特、美麗的圖畫——“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yōu)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边@里的描寫夸張、變異，如夢如幻。然而像很多美夢一樣，它不是到了夢醒時分才云消霧散，而是在夢境里即成破滅結局。黑孩想捉住紅蘿卜，但被那個小鐵匠搶奪過去。在一番激烈的爭斗中，紅蘿卜被扔進了河里，沉入水底，被黃沙掩埋。黑孩眼中奇異的幻象，是由于過度饑餓而產(chǎn)生的。這是一個關于饑餓的象征。作為一條或明或暗的次要線索，小說還寫了黑孩、小石匠、小鐵匠對一個年輕姑娘的欲求。對于黑孩來說，這是一種隱秘的、無望的欲望。

生存基本需要的極度匱乏刺激并發(fā)展了黑孩的想象力。這與作家創(chuàng)作的發(fā)生機制是相近和相通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力常常來自于缺乏，而不是豐足。西洋有句格言云“接著吻的嘴不再要唱歌”，道理也在于此。文學的價值可謂多元，然而文學中一個最基本的帶有人類學意義的價值就是，它把人們沒有得到或者說失去的東西在想象中給予他們，以慰藉充滿局限的人生。莫言與黑孩一樣高度敏感，富有想象力。他能夠像黑孩一樣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美好，這樣，苦難的經(jīng)驗有了文學的意味?！锻该鞯募t蘿卜》把現(xiàn)實與奇幻交織在一起，抒寫了食物、性愛和孤獨，可以說是莫言一篇關于自我成長的童話或寓言。通過夢幻式的象征形象，他有效逃避了流行觀念的束縛，釋放出了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他找到了創(chuàng)造另一個想象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通道，于是這個“高密東北鄉(xiāng)”有了光。《透明的紅蘿卜》受到了廣泛的贊譽，“高密東北鄉(xiāng)”似乎獲得了獨立的合法性。這以后，《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勞》《蛙》等杰作陸續(xù)問世，這個想象的文學王國不斷開疆擴土，由小邦而蔚為大國，成為進入現(xiàn)代鄉(xiāng)土中國的縮影。

作家的童年經(jīng)驗與作品之間的關系不是簡單對應的，而是經(jīng)過從高粱到酒那樣的脫胎換骨般的轉變。好酒如茅臺，以優(yōu)質的糯高粱為主料，上等小麥制曲，利用原產(chǎn)地有利的氣候、優(yōu)良的水質和適宜的土壤，采用獨特的工藝，長期陳釀而成。如果不嫌比類不當，可以說作家的想象力好比酒曲，它是使原材料發(fā)酵并釀出酒來的東西。小說家是那些善于過“想象的生活”的人，超常的感受力和想象力對于一個小說家來說至關重要。

莫言有著天才的藝術感受力和想象力。比如，他筆下的動植物是富有靈性的，充滿了幻想色彩。莫言在與大江健三郎對談時夫子自道：“我的長處就是對大自然和動植物的敏感，對生命的豐富的感受，比如我能嗅到別人嗅不到的氣味，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發(fā)現(xiàn)比別人更加豐富的色彩，這些因素一旦移植到了我的小說中的話，那我的小說就會跟別人不一樣?！边@與他的童年經(jīng)歷密切相關。他在《與〈文藝報〉記者劉颋對談》中說：

我十一歲輟學，輟學后有過一段大約三五年特別孤獨的時候。那時候還是生產(chǎn)隊，十一歲的孩子連半勞力也算不上，只能放一放牛、割一割草，做一些輔助性的勞動，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放牛。一天掙三個工分。牽了牛到荒地去，早上去晚上回，中午自己帶點干糧，整整一天，太陽冒紅就走，直到日落西山才回。一個認得點字的孩子，對外界有點認知能力，也聽過一些神話傳說故事，也有美好的幻想，這時候無法跟人交流，只能跟牛，跟天上的鳥、地上的草、螞蚱等動植物交流。牛是非常懂事的，能夠看懂我的心靈。這樣一直到十五歲，成了半勞力，可以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了。這三五年真的是太孤獨了，想說話又沒有說話的對象，有時候在田野里大喊大叫，更多的時候是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緩緩飄過的白云，看天上鳴叫的小鳥，胡思亂想。

在孤獨的心境下與動植物的親密接觸，鍛煉了莫言的感覺，刺激了他的想象。這種感受力和想象力儲存在他的內心深處，后來在成長過程中，他有機會讀到?？思{、馬爾克斯等文學大師的作品，受到了啟示和鼓舞，于是釋放出驚人的潛能，把敏銳、豐盈的感覺和大膽、奇詭的想象發(fā)展成為自己的藝術特質。

從現(xiàn)實的人生道路上來看，改變饑餓、貧窮的命運也是莫言早年尋求人生突破的主要動力。他能夠吃苦耐勞，腳踏實地，鍥而不舍，而又不乏狡黠。在20世紀70年代，當兵入伍差不多是一個底層農(nóng)家子弟跳出“農(nóng)”門的唯一途徑。因為家庭出身中農(nóng)，從十七歲開始，他每年都報名應征，結果都被中途刷下來。但他沒有放棄，先后三次報名。命運終于閃現(xiàn)出一次機會。1976年征兵時節(jié)，暗中使絆子的村干部們帶領村民去外地挖河，在縣棉花加工廠當臨時工的莫言偷偷報名，又給同學當公社武裝部長的父親寫決心書，最終如愿以償。參軍入伍后，他可以放開肚子吃飯了，更重要的是有了寶貴的成長機會，部隊給了他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空間。當然，他從事創(chuàng)作首先想到是容易提干，徹底跳出“農(nóng)”門。很快又趕上了一個思想解放、文學復蘇的新時代。莫言的童年經(jīng)驗在經(jīng)過長期的發(fā)酵和貯存之后，終于釀出了甘醇芳郁的美酒。

2017年11月5日寫畢于海鶄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