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幕檔案：呂班電影創(chuàng)作巡禮（一）

北京｜陳墨

前言

呂班（1913—1976），原名郝恩星，山西榆次人。中國電影演員、導演，藝術生涯跨電影、話劇、曲藝三界，中共黨員，抗戰(zhàn)老兵。

呂班的父母都是新式讀書人。無奈生逢亂世，理想難成，其父又書生意氣，耿介清廉，終致生路坎坷。呂班十二歲時，不得不輟學，四處漂泊謀生。十七歲前的呂班，曾先后做過制革廠學徒、陸軍醫(yī)院看護、晉軍五十七團勤務兵、保晉公司機器廠徒工、井陘煤礦鍋爐房雜工、平漢鐵路稽查兵、北京前門火車站搬運工。這段艱辛窘迫的謀生經(jīng)歷，將他鍛煉成人，讓他學了多種謀生技藝；但常人難以承受的苦痛經(jīng)歷，也在他心間臉上，留下了永久刻痕。仔細端詳他各個時期的照片，就不難發(fā)現(xiàn)，即使在開懷大笑時，其眼底深邃處，仍有絲絲縷縷的憂傷。

1930年春，北平日月影片公司成立，演員培訓班招生，十七歲的呂班報名受訓，與田方、藍馬同窗。半年后，公司倒閉。其后因緣巧合，呂班又進入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北平分廠演員養(yǎng)成所，與王濱、白楊、殷秀岑同學，班主任是20世紀20年代中國電影著名編導侯曜。學習期間，參加影片《故宮新怨》的拍攝，呂班擔任演員和場記?！熬乓话恕笔伦兒螅逼椒謴S關閉。受侯曜推薦，呂班到上海聯(lián)華公司一廠工作。1932年，參與發(fā)起上海業(yè)余劇人協(xié)會，后受地下黨指派參加國民革命軍陸軍南昌行營政治部所屬怒潮劇社。曾先后參加過《大雷雨》《羅密歐與朱麗葉》《醉生夢死》《太平天國》《武則天》《都會一角》等話劇演出。

1935年，呂班赴西北影業(yè)公司，擔任演員訓練班講師、班主任，并在西北影業(yè)公司出品的《無限生涯》一片中擔任副導演、劇務、演員。次年，呂班又回上海，應邀參加明星公司影片《十字街頭》的演出，人稱“東方卓別林”，一舉成名。隨即應名導演史東山之邀，參加影片《青年進行曲》的演出，讓人印象深刻。同時，呂班還參演了新華影業(yè)公司的《貂蟬》、天一公司的《王先生奇?zhèn)b傳》和明星公司的《清明時節(jié)》等影片，成為上海電影界的耀眼明星。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民族危亡之際，呂班參加了上海救亡演劇隊第三隊，與鄭君里、王為一、趙丹、沙蒙、葉露茜等人一起，為抗日救亡宣傳奔波。曾赴臺兒莊前線慰問，經(jīng)歷九死一生。脫險歸來后，呂班決定棄藝從戎，赴延安，報考了抗日軍政大學，成為抗大第四期第一大隊第十隊學員。從此，上海灘頭喜鵲，變成了太行山中杜鵑：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抗日戰(zhàn)爭期間，呂班先后擔任抗大總校文工團藝術指導、八路軍野戰(zhàn)政治部實驗劇團團長、野政文工團團長、八路軍129師政治部先鋒劇團團長兼宣傳隊長、太行軍區(qū)聯(lián)合劇團團長。

抗戰(zhàn)勝利后，呂班擔任晉冀魯豫大軍區(qū)文工團團長兼政治部文藝科科長。1948年，東北電影制片廠籌拍新中國第一部長故事片《橋》，呂班受命趕往黑龍江興山，回歸電影。在《橋》中擔任主角，進而在《無形的戰(zhàn)線》中擔任反派角色，兼任該片副導演。1950年，呂班奉調(diào)首都北京，開始改行做電影導演。

呂班的導演生涯，總共不過八年時間，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50年初至1955年中，歷時五年半，導演了四部故事片和一部音樂紀錄片《黃河大合唱》。四部故事片中，有三部英雄傳：《呂梁英雄》《新兒女英雄傳》《英雄司機》，而《六號門》的主題也是歌頌搬運工中的斗爭英雄。有意思的是，四部影片，除《新兒女英雄傳》外，其余三部中都出現(xiàn)火車飛馳的鏡頭，既是實際生活場景，也是藝術象征符號：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風馳電掣，不可阻擋。其時新中國電影剛剛起步，風生水起，黃鸝齊鳴，氣象一新：“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眳伟嗍菚r代的歌者，歌頌共產(chǎn)黨、工農(nóng)兵；也是歷史編纂者，在銀幕上書寫共產(chǎn)黨領導人民抗日、解放舊中國暨建設新中國的光榮歷史。

1955年，呂班提出申請，要搭班子，研究喜劇電影。當年4月，文化部電影局同意成立喜劇研究室，由呂班負責，特約編劇何遲，副導演馬瑜，演員趙子岳、陳志堅，攝影高洪濤，作曲李季達等人參加。喜劇研究室編制屬于東影，但在北影借房辦公。呂班雄心勃勃，把喜劇研究室取名為“春天喜劇社”，甚至想將它辦成專業(yè)喜劇劇團暨喜劇電影廠，但現(xiàn)實中，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呂班與何遲策劃的《不拘小節(jié)的人》《送子娘娘》《誰是病人》三個電影劇本，兩個被否決，一個留中。呂班只得先回東影，將何求的獨幕劇《新局長到來之前》搬上銀幕；其后，又拍攝了《不拘小節(jié)的人》以及《沒有完成的喜劇》——這個片名一語成讖：片子還在制作后期時，“反右”運動就已開始，呂班、何遲、王震之等都被劃為“右派”，且呂班、沙蒙、郭維還被打成“反黨小集團”。呂班的喜劇夢、電影夢同時破滅，直至十九年后（1976年10月）辭世，再無機會舊夢重溫。

1979年，呂班沉冤終得昭雪。呂班電影重新公映，呂班之名重歸史冊，他的故事，回到人們的記憶中，成為沉重但精彩的傳說。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在中國電影史論壇上，呂班成了不容忽視的焦點，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篇研究或介紹文章出現(xiàn)。只不過，大部分有關呂班的文章，都把敘述重點放在“沒有完成的喜劇”這一主題上。①這也不稀奇，呂班的喜劇夢及其未完成，確實極具戲劇性，值得不斷敘述和探討，也值得不斷回味和反思。只不過，僅此恐怕不夠。

呂班參與的電影，將近二十部，還能找到的有十二部。本文想對呂班電影做一番巡禮，是將電影作為歷史文化檔案，逐一研讀，期待與同好共賞。

《十字街頭》（1937）

明星影片公司出品，黑白，110分鐘。編劇、導演：沈西苓；攝影：周詩穆、王玉如；演員：趙丹、白楊、呂班、伊明、沙蒙、英茵等。

影片說的是老趙、阿唐、劉大個、小徐四位好友，都是大學畢業(yè)生，面對畢業(yè)即失業(yè)的現(xiàn)實，有不同的選擇和表現(xiàn)。小徐性格內(nèi)向，自尊心強而心理脆弱，因就業(yè)無路，無顏見江東父老，遂想跳江自殺，幸被老趙及時勸阻，率先返鄉(xiāng)。劉大個敦厚質(zhì)樸，性格沉穩(wěn)，主意明確，意志堅貞，城市不留人，就回家鄉(xiāng)去，開拓社會人生的新路。阿唐樂觀詼諧，嬉鬧成性，內(nèi)心沉著堅韌。老趙熱情敏感，活潑天真，生性單純，富有同情心。老趙率先找到了報館校對兼記者的工作，阿唐也有了職業(yè)，在一家商場布置櫥窗。老趙的隔壁，有了新房客，鄰居之間，因為晾衣滴水、釘釘過界等事，互嘲“豬玀”“雌老虎”，進而相互報復，紛爭不斷。老趙和芳鄰上班時間不同，在公共汽車站偶遇，竟是相見不相識。老趙要報道工廠風景線來到一家紡織廠，見流氓糾纏女工，老趙和阿唐英雄救美，老趙與楊芝瑛從此相識并相愛。不久，楊芝瑛遭遇工廠關門，老趙隨后也被報館辭退，二人雙雙失業(yè)。此時，報上刊載了小徐自殺的消息，老趙、阿唐、楊芝瑛、姚大姐相會于都市街頭，誓不消沉，大家昂頭挺胸，并肩攜手，前進。

《十字街頭》是中國電影史的杰出經(jīng)典。其最大成就和特色，是以輕喜劇形式，講述沉重的社會人生話題。編導沈西苓是20世紀30年代著名左翼影人，這部影片，卻并非左翼革命思想的簡單主題演繹，只是影片中劉大個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選擇，來信中有一種暗示；影片最后，阿唐對大家說：“我們做人，要學劉大個，小徐太軟弱”，發(fā)出“十字街頭”的思考和感嘆。影片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性無處不在，卻并非一味描述人生的悲苦。本片的敘事主線，是男主人公老趙和鄰居楊芝瑛之間歡喜冤家式的愛情故事。故事開頭，不是俊男靚女一見鐘情，而是未曾謀面的鄰居間相互惡作劇，所以如此，部分是對異性的欲望沖動及其扭曲式表達，部分是因失業(yè)困窘及無錢繳納房租的郁悶宣泄。而在公眾場合，例如在公共汽車上，老趙的表現(xiàn)如謙謙君子；在工廠大門前，更成見義勇為的救美英雄。如此巨大的反差，固然因為老趙本性善良，同時也因為他有了工作，有了可以自豪的社會身份。影片的華彩段落，是楊芝瑛的秋千夢，西裝禮服，鮮花香吻，這固然是少女思春的確切信號，同時，心理夢幻與現(xiàn)實窘境也形成了更大反差。關露作詞、賀綠汀作曲、趙丹演唱的歌曲《春天里》，即“春天里來百花香，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和暖的太陽在當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幽默生動且積極樂觀的歌詞，是影片的真正主題：歌中不斷反復的“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也洋溢著青春氣息，表達出不屈的自信。曲調(diào)簡潔明快，與歌詞、影片相得益彰。影片的成功，讓時年二十二歲的趙丹和十七歲的白楊，成為一代青春偶像。

呂班飾演的阿唐，是《十字街頭》中的男二號。阿唐之唐，是“糖”的諧音，作者設計這一人物，是要給苦澀的生活增加點甜味，作為影片的開心果，阿唐出現(xiàn)之處，就有笑語歡聲，詼諧逗趣，生機勃勃，青春能量彌散。一旦習慣了他的存在，即使他沒出現(xiàn)時，也如缺席式在場，他那特有的笑聲仍回蕩在銀幕背后。這個阿唐的笑聲極富個性色彩，發(fā)自肺腑，似沒心沒肺，純真而通透，與其面部歲月刻痕形成了巨大的藝術張力，感人至深。阿唐在影片中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樓底下大喊大叫，繼而上樓大笑大鬧，只因為他當?shù)袅俗约阂卵潛Q得若干食品，為自己過生日，要和失業(yè)餓飯的朋友分享，吃完后，更是亂敲碗碟作樂。僅這段出場戲，就將人物身份、人物關系、生活處境和個性特色，都做了生動呈現(xiàn)。

阿唐再次出現(xiàn)，是躲在門后嚇唬老趙，惡作劇，尋開心。一板之隔的鄰居不小心，讓老趙的衣服染墨，相框落地，阿唐“打抱不平”，與老趙一起展開報復，先在染墨處繪出豬玀漫畫，窺探到隔壁是女性，更加來勁，在老趙的“戰(zhàn)斗檄文”下，加繪“雌老虎”字畫，既抒發(fā)失業(yè)的氣悶，順便展現(xiàn)自己無處發(fā)揮的專業(yè)才華。阿唐將自己的照片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投向芳鄰的房間，與其說是興師問罪，不如說是青春荷爾蒙導致的下意識表達。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阿唐兩次吹牛唬人，一次是對房東老太，說老趙如今有了工作，是報社總編輯，月薪一百五十元，難道還賴你房錢？阿唐說謊，固然是要脫“囧”，卻也讓老趙陷于無法辯說的尷尬，制造出開心喜劇效果。另一次說謊，是對楊小姐說，老趙住在呂班路312號，那是高大洋房。這一出，既是心理補償，也是性格使然，同時還是下意識的孔雀開屏，逞一時口舌之快，陷老趙于更深的尷尬，喜劇效果也更加明顯。

1937年，中國電影從無聲到有聲尚在轉型過程中，電影演員說臺詞，難免會有話劇腔；尤其是從舞臺轉行而初登銀幕的演員，做電影表演時，亦難免有做作痕跡。《十字街頭》中的呂班，除開頭場景中咬手指、露虎牙的造型稍嫌直露，爾后的一言一行，都如在生活中。拍攝過程中，影片導演沈西苓默許，甚至鼓勵演員們自由發(fā)揮，呂班在片中有許多精彩的即興發(fā)揮，如弄亂發(fā)型，跳上桌子彈吉他，等等。更可貴的是，導演和演員，都沒有概念化條條框框的限制，并不是要塑造標準化的進步青年，而是以實際生活為依據(jù)，以生活化喜劇效果為旨趣。

《青年進行曲》（1937）

新華影業(yè)公司出品，黑白，105分鐘。編?。禾餄h；導演：史東山；攝影：余省三；演員：胡萍、施超、顧而已、呂班、童月娟等。

日寇覬覦華北之際，大學生沈元中在調(diào)查囤積糧食的不法奸商，被奸商派人暗殺。同學王伯麟，家庭富裕，天資聰穎，但性格軟弱，心理稚嫩，思想懵懂。沈元中臨終遺言，讓王伯麟深有感觸，決心改變既往立場和作風，發(fā)現(xiàn)父親王文齋也想囤積居奇，苦勸父親，還利用畢業(yè)演出的劇目，對試圖發(fā)國難財者發(fā)出警告。王伯麟與女工金弟兩情相悅，父親震怒且傷心，為了利益，他希望兒子與生意伙伴的女兒梁小姐相愛。為達目的，王文齋一面讓兒子與梁小姐去上海旅行，一面拿著王伯麟和梁小姐的合影去見金弟，逼迫金弟與伯麟分手，用支票收買，又罵金弟下賤，同時下令將金弟開除。有病在身的金弟，悲憤至極，終于臥床不起。伯麟從上海歸來，立即來見金弟，眼見金弟撒手人寰。王伯麟得知金弟之死與父親有關，滿懷悲憤。日本進攻華北要塞時，伯麟聽到舅舅寶生唆使父親把囤積的糧食賣給日本人，正在打電話接洽，伯麟出面阻止，摔了電話。父親財迷心竅，仍命寶生親自接洽，伯麟遂槍擊寶生，并立即離家，投奔了抗日義勇軍。

本片公映之時，適逢“七七”事變爆發(fā)。影片點燃了萬千觀眾的愛國熱情?？箲?zhàn)爆發(fā)前，由于國民政府不鼓勵抗戰(zhàn)宣傳，上海租界當局亦不準電影中出現(xiàn)有關日本的言詞，當年的國防電影，只能使用隱喻暗示，不免晦澀，甚或簡單化、概念化?！肚嗄赀M行曲》的不同之處，在于它選擇了一個青年大學生出于家國情懷和抗日決心，堅決反對父親發(fā)國難財，最終與家庭決裂的故事主線，把抗日救國主題落到了實處。進而，影片核心故事情節(jié)，是三角戀故事：主人公王伯麟與女工金弟相愛，父母家人卻希望他能娶門當戶對的梁小姐。如此，影片一面宣傳抗戰(zhàn)主題，一面是凄美的愛情故事，為普通觀眾提供了寓教于樂的看點。在更高的層面上，影片著重講述的是主人公王伯麟思想覺醒、立場轉變、心理成長的具體經(jīng)歷，從一個心思單純、性格懦弱的富家子，成長為一個有志愛國而敢做敢當?shù)挠袨榍嗄辏粌H讓故事情節(jié)起伏跌宕，更能獲得電影觀眾的認同和關切。愛國主題、愛情故事、成長主線三者結成敘事之辮，相互交織，共同發(fā)展，使得這部影片內(nèi)容豐實，好看而且耐看，能雅俗共賞，從而最大程度發(fā)揮藝術宣傳效益。

在敘事技藝上，本片也有諸多巧思。最突出的一點，是在大學畢業(yè)典禮暨懇親會上，大學生們演出了一系列宣傳抗戰(zhàn)的節(jié)目，從軍人沖鋒、難民饑餓，到大學生教育自己的父親不要發(fā)國難財?shù)?；這是以戲中戲形式，濃縮了影片的故事主題，王伯麟特意邀請父親和舅舅前來觀賞，二人坐立不安，又形成有趣的戲外戲。臺上臺下呼應，片里片外共鳴，將影片主題向最大化擴散。此外，王伯麟與金弟的戀愛戲，也有諸多看點，二人來到懸崖邊，既表現(xiàn)金弟不怕冒險、不怕死的性格，同時也是明顯的危機隱喻。王伯麟與金弟有親密動作，為尊重國民傳統(tǒng)風俗，前一次是以樹上鳥兒成雙對做隱喻，后一次則是以窗前疊影表現(xiàn)，金弟的妹妹擔心鄰居看到，故意以身遮掩，欲蓋彌彰，藝術效果愈益強烈。

如今重看影片，對影片或有不滿。一是沈元中臨終前，說王伯麟性格軟弱，有公子哥習氣，希望他與女工金弟親近，還說：“更希望你能愛她，希望你和她一樣想，和她一樣感覺?！焙笕湓?，在今天觀眾聽來，會覺得這是強人所難，但在當年，這是傳播左翼先進思想：知識分子要與工農(nóng)相結合。只不過，這種結合，未必是沈元中所說的談戀愛。好在，人與人相愛，緣法萬千，不見得需要政治正確的理由。讓當今觀眾不適的另一點，是其中很多演員都有話劇腔，表演上也有話劇式夸張做派。所以如此，一是因為有聲電影在中國普及不過兩三年，錄音技術相對不發(fā)達，加之許多演員不熟悉電影臺詞技法，自然想到向話劇借鑒。二是因為不少南方演員說不好北方官話，卻又不得不說，如此就難免拿腔拿調(diào)。三是因為編劇田漢是大話劇家，劇本難免有話劇味，臺詞難免有話劇腔。

呂班在《青年進行曲》中，扮演主人公的弟弟、王家二少爺王柏松。這是個相對次要的角色，出場總共不過七次，即1.從外面游蕩回家。2.坐在汽車里看到哥哥伯麟和金弟在一起。3.向父親透露哥哥和金弟的消息。4.與家人吃飯，打趣哥哥和梁小姐。5.飯后偷供果。6.給哥哥伯麟和梁小姐拍攝合影。7.出門遇大哥，害怕哥哥責罵，退縮回房。有限的幾次出場機會，呂班的表演，竟讓王伯松的形象過目難忘，這就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喜劇功力。例如，他第一次露面，是他從外面游蕩歸來，一進門，就以咸豬手猥褻女傭，進而用照相閃光燈戲弄老爸，加上不著調(diào)的言語、無心肺的笑聲、沒規(guī)矩的踢踏舞步和企鵝舞步，將這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紈绔子弟形象，塑造得活靈活現(xiàn)，讓電影滿堂生風。

當年有人說：“呂班的穿插純?yōu)槿の丁保ū希?，話雖不錯，見識卻未必高明，至少是過于簡單。史東山邀請呂班出演此片，確有增加影片趣味之想，而呂班也參與策劃設計，讓這個角色圓滿地完成了任務。但要說呂班飾演的角色，純粹是插科打諢，卻并不符合事實。首先，由于他向老爸告密，說見到哥哥和女工金弟在一起，引起老爸的關切，并設計讓王伯麟與梁小姐一起去上海旅行。其次，在哥哥和梁小姐離家去上海之際，又是他給二人拍攝親密合影，后來被老爸利用，企圖借照片迫使金弟死心。這就充分說明，王伯松這個人物，不僅自然地融入了故事情節(jié)中，且對主要故事情節(jié)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和推動作用。

進一步說，王伯松這一角色，不僅與劇情密不可分，且有重要的社會學和文化人類學價值。他是一個妾生子，看似錦衣玉食，實則易被忽略和輕賤，與嫡長子哥哥王伯麟相比，在家里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語。證據(jù)是，他第一次出現(xiàn)，向哥哥炫耀他拍攝的照片，哥哥不屑一顧；父親說到他時，也是滿口埋怨，滿臉輕蔑。因此，在王伯麟大學畢業(yè)時，他祝哥哥“前途茫茫”，既是開心戲謔，表現(xiàn)他不學無術，又未嘗不是出于下意識的嫉妒，一語雙關。長期受冷落或輕忽的少年，難免自卑不平，甚至心生怨恨，他向父親告密，為哥哥拍照留證，所作所為，應出自他自卑和怨憤的下意識沖動。最后，這一人物的存在，也是一類青年的標本，為《青年進行曲》增添了生活的真實樣本。呂班的表演，雖不無夸張搞怪痕跡，但在滿堂話劇風中，反而最能凸顯個性特色及真實生活依據(jù)。本片中的卓越表演，再次證明了呂班的喜劇才能，人稱“東方卓別林”，并非浪得虛名。

①研究呂班的重要文章有：一、孟犁野：《呂班對新中國喜劇電影的探索》，《電影藝術》1999年第2期，第32—37頁；二、李華、朱晶：《早凋的電影奇才——呂班》，《大眾電影》2003年第15期，第36—37頁；三、王華震：《未完成的喜劇——呂班諷刺喜劇的創(chuàng)作及對其的批判始末》，《電影新作》2009年第6期，第44—47頁；四、趙瑞鎖、賈月：《十七年喜劇電影的另類探索——淺談呂班的喜劇電影三部曲》，《電影文學》2009年第23期，第22—23頁；五、陳平：《春天喜劇的興衰》，《大眾電影》2012年第13期，第39頁；六、李道新：《慘勝的體制和漸敗的人——試論“呂何聯(lián)盟”及其“春天喜劇社”的前因后果》，《電影藝術》2012年第5期，第111—121頁，這篇論文最為詳細；七、李夢瑩：《逆風前行的拓荒者——呂班導演的喜劇探索》，《青年文學家》2013年第14期，第47頁；八、呂雙宇：《民國電影的“左翼先鋒”與新中國諷刺電影的“探路者”——呂班電影探析》，《電影新作》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