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穎[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上海 200062]
將經(jīng)典小說改編成話劇,是中國話劇一直以來較為常見的生產(chǎn)方式?!督疰i記》是張愛玲最負盛名的中篇小說,話劇《金鎖記》是同為海派女作家的王安憶,根據(jù)張愛玲的小說改編而成的,被認為是“最具有文學對照性的改編劇”。王安憶曾以小說《長恨歌》驚動文壇,憑一支瑰麗的筆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上海這座城市里,小人物悲歡離合的傳奇,與半世紀前張愛玲那句別有意味的“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遙遙呼應。上海的故事完不了,飲食男女的愛恨綿綿無絕期。雖然王安憶一再強調(diào),自己和張愛玲并不相像,但二人總是被拿來作比較。這次話劇改編,是兩代海派才女一次綺麗的匯合。一出海上傳奇,從小說到話劇的文本轉(zhuǎn)換,能夠產(chǎn)生怎樣奇妙的“化學反應”,是筆者相當好奇與期待的。本文將對小說《金鎖記》與話劇《金鎖記》劇本做一次對照,闡述王安憶對原作小說在情節(jié)、人物形象上做出的變動,對小說中現(xiàn)代寫作技巧的轉(zhuǎn)化,以及對張氏風格的延續(xù)與突破。
話劇《金鎖記》采用了開放式的結(jié)構(gòu),圍繞曹七巧瘋狂而悲哀的一生展開。王安憶并沒有刻意追求一種陌生化效果,而是基本沿用了原作的故事架構(gòu)與人物走向,在此基礎上有所創(chuàng)新。王安憶對原著做出的最大變動是整體刪除了曹七巧兒子姜長白的線,一則王安憶認為關于長白的后續(xù)故事太過于陰暗,二則舞臺時空有限,刪除姜長白的線,能夠?qū)∏榧性诓芷咔赡概砩希卦谡宫F(xiàn)兩代女性的悲劇輪回。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長安的形象是虛魅的,像她母親手里提著的一張皮影人物,她母親躲在幕后,操控著她,做著這個瘋狂家庭里的慈禧太后。王安憶則讓曹七巧威勢下的長安有了人氣,給予她可見的憤怒與快樂。在話劇中,長安不再甘心只做母親的翻版與傀儡,不再甘心以一個美麗蒼涼的手勢結(jié)束掉自己新生活的希望。在她身上,可以看到一點抗爭性。在七巧刻毒地為她的命運做出“天生孤寡命”的注解時,長安做出了激烈的不信命數(shù)的姿態(tài),公然回擊了母親。在小說中,張愛玲寫長安從學校退學后,學會了挑撥是非,在言行上愈發(fā)像她母親。然而話劇并沒有表現(xiàn)長安的這點“變異”,甚至還保留著長安的一點天真,比如第一次跟童世舫見面,她就老實地說出自己為了條床單而退學的難堪往事。因而話劇中的長安形象更像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而沒有表現(xiàn)出成為“加害者”的苗頭。王安憶有意淡化了長安這個“可憐人”的“可恨”之處。
小說中塑造的“曹七巧”形象,被張愛玲稱為自己小說中唯一一個原始瘋狂得徹底的人物。徹底雖徹底,張愛玲在描寫曹七巧的情欲時,用的仍是極克制的寫法。相比之下,王安憶筆下的七巧情欲更加暴露。在話劇中,王安憶給了七巧宣泄情欲的出口。如開場婚禮一幕中七巧的活潑放肆,抱著背著她的姜季澤不松手。小說的開場是靜的、虛的;話劇開場卻是熱鬧的,將曹七巧一生擁有過的最實在、充滿希望的快樂,擺在了序幕中,僅僅是那么一刻,有了開頭沒結(jié)尾,似一場匆匆散場的幻夢。再如話劇在小說基礎上增加了更有戲劇沖突性的“姜季澤偷宣德爐”的片段,曹七巧手中有了姜季澤偷東西的把柄,便死死捏在手里,要挾似的到他那里去換得一點愛。曹七巧與姜季澤的情感糾葛,在話劇中明顯被放大了,并且貫穿整個故事。有了紓解情欲的出口,王安憶話劇中的曹七巧,刻薄還是刻薄的,但沒有那么陰騭了。張愛玲在刻畫姜家分家產(chǎn)的片段時,寫七巧的步步為營、機關算盡,可謂精彩;然而在話劇中,曹七巧公然在孝衣底下露出大紅衣裙,分家產(chǎn)時言語處處帶刺,直接挑明矛盾,飛揚跋扈的樣子與原著中的故作可憐有所差異,反倒顯得曹七巧沒那么深的城府,氣勢上的狠勁是多了,卻使人感覺有些色厲內(nèi)荏。為了加強戲劇沖突,使七巧不形于色的一部分狠厲外露,似乎亦是情理之中。
張愛玲在小說中大量使用了現(xiàn)代寫作手法,如蒙太奇、意識流的運用。張愛玲善于創(chuàng)造陌生化意象,善用意象的堆砌。如何將這些手法所產(chǎn)生的藝術(shù)效果呈現(xiàn)在話劇中,亦是技巧的一種。
張愛玲在她的小說中,常運用蒙太奇手法。如《金鎖記》中運用蒙太奇手法呈現(xiàn)七巧年輕時候的場景,回憶了她一生不多的快樂。從前,沒戴著黃金做的枷的時候,她也擁有過雪白的手腕和男人的真心。王安憶將這一段令人唏噓的回憶變成話劇落幕前小雙的獨白,很容易讓人在結(jié)尾對曹七巧的恨里生出同情來,沒有丟掉原著中回憶蒙太奇的運用所產(chǎn)生的“物非人非”的蒼涼感。
《金鎖記》中運用蒙太奇寫時空的轉(zhuǎn)換更是巧妙,通過七巧房中鏡子里人與物的變化,寫十年光陰的流逝,迂緩又驚心。王安憶在話劇中也運用了蒙太奇手法來轉(zhuǎn)化空間,如在第二幕第一場開端,小雙在陽臺上收衣服,收完衣服進屋,燈光滅。燈光再亮起時,場景變成姜季澤家的新式里弄房子的大房間。但像小說中這樣通過鏡子里景象的變化表現(xiàn)時間的流逝,在話劇舞臺上,是無法完成的。王安憶想到了借用服飾意象構(gòu)成場景,通過服飾意象的變化表現(xiàn)時空的轉(zhuǎn)變,由此打破話劇舞臺時空限制,彌補空間局限。全劇共二幕八場,每一場的開端都借助陽臺上晾著的不同服飾透露時代變化。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中說:“衣服是一種語言,隨身帶著的袖珍戲劇。”王安憶巧妙地利用了這種語言,用服飾的更迭營造出浮世變幻的蒼涼意蘊,一代人的服裝暗淡了,另一代人的服裝輝煌起來,時代總是這樣毫不留情面。從“花團錦簇的衣服”到“浸了水的半匹黑綢”,一個女人的一生就要這樣過完了,這是戲中隱含的一出戲。王安憶在話劇中運用的服裝意象,一方面連接了每一場次,構(gòu)成一條可見的時間軸;另一方面,也承擔了張愛玲善用意象營造氛圍的功能。
在談張愛玲作品時王安憶直言,自己和張愛玲有些地方不太相和,認為張愛玲那些森然、曖昧的東西其實有著人世滄桑的內(nèi)涵,而自己更喜歡那種朗朗乾坤的東西。因而在改編過程中,王安憶有意淡化了原作中森然的氛圍,有意強調(diào)了時代氛圍。不同于張愛玲小說刻意地與大時代背景“脫節(jié)”,話劇強化了故事的社會批判性。張氏的蒼涼到了王安憶的話劇里,多少摻雜了一點悲壯感。王安憶使張愛玲營造的末代舊夢,背負上了五四新文學式的啟蒙意義,卻破壞了原作的腔調(diào),又未能完成足夠深刻的揭示。
張愛玲的小說中善用“月亮”的意象,她筆下的月亮幻化多端,將人世種種訴不出訴不盡的語言,寄托于一抹奇異的月色中?!督疰i記》開頭即以月亮起興,用月亮引出一段三十年前的故事,最后又用月亮收尾,整部小說被一個幽冷的月亮映照著。《金鎖記》中的月亮意象,既有對傳統(tǒng)月亮寓意的繼承,也有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寫作技巧的吸收。張愛玲挖掘了月亮意象的深層寓意,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關于月亮的陌生化隱喻。因而月亮在原作小說中,不再使讀者單純地喚起有關月亮的親切感,而是產(chǎn)生了更多復雜新鮮的感受。王安憶在話劇中也多次寫到了月亮,但她筆下的月亮,是童世舫眼中“幽靜、貞靜的古中國”的象征,是出現(xiàn)在學堂誦讀聲中帶有童話色彩的童言稚語。王安憶在一定程度上解構(gòu)了張愛玲原作中月亮的悲劇意味,重塑了月亮意象所代表的純真、寧靜的寓意。王安憶的月亮是不帶悲喜色彩的時間歷史的見證者,甚至隱隱寓意著一種關于明亮未來的希望。話劇里的“月亮”仍是我們親切的、帶著禪意的那個中國的“月亮”,這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原著小說那種被凄愴月亮所籠罩的森然氛圍。
張愛玲在《公寓生活記趣》中曾寫到自己對于種種市聲的喜愛,甚至要枕著電車聲才能睡著。于張愛玲來說,都市中的市聲是瑣碎而親切的。在小說《金鎖記》中,也有一些關于小販的叫賣聲、街市喧鬧之聲的筆墨,它們象征著人間溫和的秩序,看似與小說主題不相干,卻襯托得遠離街市之聲的姜公館像個陰森的“鬼宅”,里頭住著原始的瘋狂。王安憶在話劇中同樣注重放入這些喧囂之聲,并且把這些人間的聲音拉近了。在話劇中,有了曹七巧的傭人小雙站在陽臺上直接與底下行人對話的片段:
行人:請問樓上小大姐,豆市街往哪邊轉(zhuǎn)?
小雙:往前,看見有王家碼頭路,走進去就到了。
行人:謝謝小大姐!
小雙:這位哥哥哪里來的?
行人:北五幫行棧的人!
小雙:運大豆來了?收成好?
行人:打仗呢!
小雙:路上順當?
行人:海盜搶!
他們的對話透露出時代大背景的底色來,暗示了社會局勢。借助臺口設置的陽臺,姜家似乎與喧鬧的人間有了一點連接。王安憶另增加了“搬家后曹七巧將一樓租給學堂”的設定,讓曹七巧家時常被孩子的讀書聲干擾,王安憶專門選擇了葉圣陶寫的課本,內(nèi)容很有“五四”時期的風格。新時代童真的讀書聲沖淡了寓所里可怖的森然氛圍,增添了一絲人間的氣味與時代氛圍。王安憶在張愛玲整個故事蒼涼陰郁的烏云中,打開一個缺口,允許光透進來,允許露出一小片象征未來的朗朗晴空。
在張愛玲的原作《金鎖記》中,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貫穿始終,這個聲音在小說伊始便娓娓道來:“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然而在王安憶改編的話劇中,這個蒼老的聲音消失了,分散進眾生的喧嘩之中。在話劇中,人物要各自用戲劇語言與肢體動作共同完成小說中隱藏的“說書人”的角色。因而話劇中每個人物都是緊張的,他們看不清自己的命運,也沒有一雙蒼老的眼睛凝視著他們,為他們仰望三十年前的月亮。張愛玲擅長透視人物心靈,她的小說常常會有一種隱約的不安氛圍,好像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在明處鎮(zhèn)定地審視著人物的命運,這雙眼睛的主人毫不留情地戳破人間的種種幻夢,把不堪的人生里子,翻出來給人看。讀者始終被無形地牽引著,又疑心被偷窺者多少有自己的影子,仿佛被看穿的是自己。讀者在“看”作者的作品,同時也在被作者“看”,形成了雙向的審視。而話劇作為開放的舞臺藝術(shù),會打破這種“窺視感”,在抽離這個“窺視者”的同時,王安憶也為這個故事設立了一個重要的旁觀者,這個見證三十年悲歡傳奇的角色,就是七巧的傭人小雙。全劇共二幕八場,其中有七場是以小雙在陽臺的活動為開端的,全劇最后的收場,亦是由小雙頗具意味的獨白結(jié)尾的,可見這個人物在劇中的地位。與小說中那個神秘的“窺視者”不同,小雙并非一個“全知者”,她的聲音僅僅是一種視角。也正因為如此,那種被小說中的聲音牽引著的不安感淡化了,觀眾有了更多的余地去自行審視話劇中的人物命運,同時這種松弛也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戲劇中人物的緊張感。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里說:“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然而在話劇中,王安憶卻強化了張愛玲所摒棄的這種斬釘截鐵的“斗爭”。在原作中,張愛玲輕描淡寫地將七巧對長安的徹底毀滅刻畫得驚心動魄。在整個過程中,七巧始終是機警與清醒的,胸有成竹地等待著長安走入自己預設的結(jié)局中。而在話劇中,王安憶創(chuàng)造了一個雷雨式的極具“爆發(fā)力”的結(jié)尾,她將劇中所有的人物推入這場毀滅中,在眾聲喧嘩中,在與其他人的爭執(zhí)與斗爭中,曹七巧似乎是被刺激著被逼迫著走入可怕的瘋狂。曹七巧最后的瘋言中,透露出對于腐壞了的姜家與自身悲劇命運的清醒認識。從她“這本來就是個瘋?cè)耸澜?,丈夫不像丈夫,小叔子不像小叔子,你們就來銬我吧”的控訴中不難發(fā)現(xiàn),她的悲劇成因,由小說中明顯的內(nèi)部成因,即認為悲劇主要是由自身情欲所招致的禍害,轉(zhuǎn)移了一部分到外來的苦難上,這無疑增強了話劇的社會批判性,強調(diào)了畸形的環(huán)境對正常人性的壓制。在這一點上,話劇《金鎖記》甚至有了一點巴金《家》的影子。對比張愛玲式的余味悠長的蒼涼尾音,王安憶的話劇以曹七巧與整個姜家的決裂作為收場,多了一份悲壯感。在激烈的爭吵后,整個悲劇忽然畫上了一個句號,像一曲交響樂戛然而止。這也決定了話劇結(jié)尾所希望承載的批判性僅僅是點到為止。
王安憶很擅長描寫,從其小說《長恨歌》中就得以窺見,《長恨歌》開篇作者即站在城市的制高點,用大量的篇幅描寫了俯視所見的上海的弄堂、閨閣、鴿子,洋洋灑灑又一筆也不肯偷懶,如工筆畫一樣細膩,偏偏話劇劇本是最不能夠展現(xiàn)她的描摹筆力的。王安憶到底是小說家,很擅長制造故事的內(nèi)部緊張,而在寫話劇劇本時,為了達到足夠的外部緊張,又不免矯枉過正,于是減弱了話劇整體的層次感,以至于整部劇顯得中規(guī)中矩。在話劇《金鎖記》里,王安憶自身的本領沒有完全發(fā)揮,算是遺憾。從小說到話劇,雖然情節(jié)基本延續(xù)了原作的走向,但風格已然發(fā)生了部分質(zhì)變;在話劇中所呈現(xiàn)出的作家的藝術(shù)理念,實則也走向了與張愛玲截然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