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瑩[寧波大學(xué)人文與傳媒學(xué)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孤戀花》發(fā)表于1970年《現(xiàn)代文學(xué)》第40期,后收入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集《臺北人》;張愛玲的短篇小說《相見歡》初刊于1978年《皇冠》雜志,后收入小說集《惘然記》。在白先勇與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中,這兩篇小說都是極少被人論及的,但是評論家歐陽子曾以《孤戀花》“奧妙不可言喻,十分難懂,不能依據(jù)理性與知性來做合理的解說”道破此篇的特別與價值。而張愛玲在《惘然記》的序言中提及《色,戒》《相見歡》與《浮花浪蕊》三篇時則說“這三個小故事都曾經(jīng)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來只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歷程,一點都不覺得這期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足見張愛玲對《相見歡》的重視與喜愛。
《孤戀花》講述的是發(fā)生在臺北底層“酒家女”身上的故事,而《相見歡》寫的則是上海解放前兩個中年表姊妹的追憶往事,《孤戀花》和《相見歡》在兩位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都是比較獨特的存在,它們同時融合了張愛玲與白先勇小說的兩大題材——同性題材和女性題材。在《孤戀花》中作者反復(fù)將兩個女性的同居以“成家”這樣的字眼來表示,如“從前我和五寶許下一個心愿:日后攢夠了錢,我們買一棟房子住在一塊兒,成一個家,我們還說去贖一個小清倌人回來養(yǎng)”“五寶死得早,漂泊了半輩子,碰到娟娟,我才又起了成家的念頭”,這些都在暗示小說中人物的同性戀關(guān)系。在《相見歡》中,關(guān)于兩個女主人公的關(guān)系,作家顏擇雅在《張愛玲一題三寫——析〈留情〉〈相見歡〉〈同學(xué)少年都不賤〉》中說“這三篇是一幅三聯(lián)畫,主題都是女人的同性關(guān)系”,她這樣詮釋并非空穴來風(fēng),因為在《表姨細(xì)姨及其他》中,張愛玲解釋了《相見歡》中伍太太對荀太太丈夫紹甫的“妒恨”,“少女時代同性戀的單戀對象下嫁了他,數(shù)十年后余憤未平”,足以證明兩位太太是同性戀式的交往。
張愛玲和白先勇在女性同性戀的處理上,都選擇了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這樣的處理方式是為了表達(dá)他們更加擅長的女性題材。在女性題材與同性題材的融合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導(dǎo)致小說中主人公同性戀愛關(guān)系的正是現(xiàn)實社會中男權(quán)的壓迫與正常男性的缺席。在《孤戀花》中,“我”與五寶、娟娟都是社會底層出賣皮肉以求生存的風(fēng)塵女子,圍繞在她們身邊的男性都是粗暴殘忍的,他們肆無忌憚地蹂躪著女性的肉體,殘害她們的生命。長期處于被男性壓迫的境遇,女主人公們對異性戀愛早已絕望。而在《相見歡》中的兩個太太都是“盲婚”的受害者,荀太太“彩鳳隨鴉”嫁給了“黑黑的小胖子,長得愣頭愣腦,還很自負(fù),脾氣很大”的荀紹甫;伍太太的丈夫“生就一副東亞病夫相,瘦長身材,凹胸脯,一張灰白的大圓臉,像只磨得黯淡模糊的舊銀元”,留學(xué)回國后乘著政治分居的便利,帶著女秘書去了香港,讓伍太太在上海守了“活寡”。
從以上看來,張愛玲與白先勇在創(chuàng)作小說《相見歡》與《孤戀花》時選擇女性同性戀題材,其實是想借女性在相同境遇之下產(chǎn)生的這種同性之間惺惺相惜的戀愛來表達(dá)女性在生存與生活中的絕望處境。
王德威認(rèn)為白先勇是20世紀(jì)60年代私淑張愛玲而最有成就者之一,并且說“白先勇的《臺北人》寫大陸人流亡臺灣的眾生相,極能照映張愛玲的蒼涼史觀”,“蒼涼的底色”是張愛玲小說最為顯著的特點之一。所以不論是《孤戀花》還是《相見歡》,都有著“蒼涼”的底色,只是這“蒼涼”的由來卻不相同。
在張愛玲的《相見歡》中,我們看到的是雋永的諷刺和壓抑的悲哀。傅雷當(dāng)年評價張愛玲“微妙尷尬的局面,始終是作者最擅長的一手。時代、階級、教育、利害觀念完全不同的人相處在一塊時所有曖昧含糊的情景,沒有人比她傳達(dá)得更真切”?!断嘁姎g》的精妙之處就在于通篇對話中無所不在的尷尬,荀太太與伍太太看似是關(guān)系熱絡(luò)的老姊妹,但兩人相處卻充滿著敷衍與隱瞞,都在想方設(shè)法滿足自己可笑的虛榮心。她們維系交往的原因極為諷刺,“她們倆的交情根本就是懷舊的,所以話題永遠(yuǎn)是過去”,張愛玲曾這樣解釋伍太太與荀太太的關(guān)系。由此可見,她們只是對方懷舊的工具,因為“漂亮的荀太太‘彩鳳隨鴉’,丑小鴨伍太太的丈夫又有了別的女人,這兩個女人中年將盡,其實已經(jīng)沒有未來了,于是見面時就只好將老調(diào)一遍又一遍重彈——她們的新聞盡是往事,而未來也行將在回憶中消逝”。
如果說張愛玲在《相見歡》中的蒼涼來自其對幽微人性的深入探索,對虛無生命的反思,那么白先勇在《孤戀花》中的這種蒼涼感則是因為他對人類孽根的探討,對生死輪回的書寫。小說中的五寶與娟娟都是敘述人“我”同性戀愛的對象,是出現(xiàn)在不同時空的兩個人,但作者通過描寫兩人在神情、遭遇以及與“我”的關(guān)系上的相似,將兩人塑造為“同一靈魂”的人物,五寶的靈魂棲息在了娟娟的身上。五寶和娟娟,一死一瘋,正是人在面對罪孽時尋求救贖的兩種姿態(tài)。五寶無法忍受折磨,吞鴉片自殺,選擇以自身生命的消亡來逃避人世痛苦;娟娟殺死了柯老雄,則是通過毀滅罪孽來尋求新生。歐陽子在《〈孤戀花〉的幽深曖昧與作者的表現(xiàn)技巧》一文中,將五寶與娟娟所背負(fù)的苦痛解釋為人生來肉體就該背負(fù)的“孽”,是必須遭受的“天譴”,而華三和柯老雄則是人類獸性部分的象征。由此可見,人的靈性完全被罪孽的肉體和獸性壓制,靈與肉在白先勇這里是完全分離的極端狀態(tài),當(dāng)人困于肉性窠臼時,靈是完全沉默的,五寶的自殺意味著對罪孽身體的逃離,娟娟的殺人則是對獸性的手刃,她們一起完成了一個對抗“天譴”、向死而生、拯救靈性的過程。所以最終,娟娟的笑容“沒有了從前的那股凄涼意味,反而帶著一絲瘋傻的憨稚”,在這場靈肉沖突、生死搏斗之中,靈終于戰(zhàn)勝了肉,只不過這其中的掙扎卻是凄涼悲愴的。
張愛玲與白先勇都是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但白先勇總是以悲憫與恕道去完善自己的人生觀,張愛玲卻以活潑且不帶任何懲惡揚善性質(zhì)的諷刺去補充自己的悲劇人生觀,這導(dǎo)致他們對筆下的人物有著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白先勇的悲憫情懷讓他同眾生一起背負(fù)著沉重的十字架,陪著他們踽踽前行;張愛玲卻始終抽離,她對筆下的人物冷眼旁觀,隨意嘲弄,她的慈悲始終節(jié)制。
張愛玲說過她小說里“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這些人物總是做著矛盾的事情,而這矛盾就是張愛玲著力諷刺的地方。在《相見歡》中荀太太和伍太太都是這樣不徹底而矛盾的人物。首先是荀太太,實際上她住的地方相當(dāng)窘迫:“是個陰暗的老洋房,他們住在二樓近樓梯口,四面的房間,不大,一只兩屜桌,一只五斗櫥,隔開一張雙人床與小鐵床。鍋鑊砧板擺了一桌子,小煤球爐子在房門外。”但是她卻常說“現(xiàn)在搬的這地方好”,這與她之前多給送信的人錢,甚至郵票也要貼兩張、郵局都給雙倍相互映照,她的這些啼笑皆非的行為正揭示了她在與闊婦人伍太太相處過程中的自卑、處處要面子的小市民心理。而伍太太呢,她是一個有著一肚子學(xué)問的淑女,面對丈夫的負(fù)心與拋棄,她全無責(zé)怪,甚至在心里替他辯解:“他們的父親在香港做生意也蝕本,倒是按月寄家用來,沒短過她的?!币驗椤皼]短過她的家用”,伍太太便對負(fù)心丈夫極大包容乃至毫無怨言,只在心里將奪走丈夫的女人叫作“婊子”,淑女身份盡失。
不同于張愛玲的氣勢凌厲,白先勇對筆下的人物有著難以割舍的同情,他常常在小說中為那些飽嘗憂患、苦楚的人尋找救贖。在《孤戀花》中,林三郎的瞎眼形象值得關(guān)注,瞎眼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在白先勇的小說中;《永遠(yuǎn)的尹雪艷》中,吳經(jīng)理害沙眼,眼圈潰爛;長篇小說《孽子》中楊三郎眼睛半盲,戴著黑墨鏡。有學(xué)者認(rèn)為白先勇小說中的這種瞎眼形象是作者對于人性天生之罪孽,“不忍卒睹的悲憫深情”。白先勇深重的悲憫情懷讓他對于人世間背負(fù)著苦難罪孽的人不忍卒睹,所以不同于張愛玲在《相見歡》中給人物開放式的結(jié)局,白先勇在《孤戀花》的結(jié)局處寫下了故事的高潮:娟娟一反常態(tài),由溫順的受虐者變成一個報復(fù)的施虐者,殺死柯老雄。這也是白先勇悲憫之心的體現(xiàn),他不愿意筆下的人物長期受苦,習(xí)慣在小說中實現(xiàn)對人物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