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深厚于平淡，似無心而有意

徐地仁

脂硯齋評閱紅樓，至第三回“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寫了這樣的側(cè)批：“這方是正文起頭處。此后筆墨，與前兩回不同。”可見林黛玉進賈府這段情節(jié)在全書中的位置之重。

林黛玉進賈府，與通常意義上的走親戚不同。《紅樓夢》第三回開頭交代，喪母不久的林黛玉本來不忍棄父而往賈府，不過是因了外祖母的強烈要求，再加上父親林如海明確的表態(tài)，才不得已“拋父進京都”。且看林如海當(dāng)時說的一番話：“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xù)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yǎng)，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這里蘊含著很多信息，值得我們回味。首先，林黛玉進賈府屬于無奈之舉，母親的去世，讓她失去了大家閨秀成長中應(yīng)有的上教下扶的親人；其次，林黛玉進賈府有合理的目的指向，即替父親分擔(dān)；最后，林黛玉進賈府是從清醒的自覺出發(fā)的，一個“依傍”，界定了雙方的關(guān)系，同時依傍的對象很明確，是“外祖母及舅氏姊妹”。這里我們不妨作個分析，作者借林如海之口，點出林黛玉的依傍對象，不是“外祖母、舅母及姊妹們”，而是“外祖母及舅氏姊妹”，直接從外祖母跳到姊妹，將介于二者之間的母輩層面的“舅母”漏去，以曹雪芹文筆一貫之精細來看，當(dāng)絕不會是隨手寫來而已。聯(lián)想到后文發(fā)生的事，筆者認為這顯然是脂硯齋常評批的“不寫之寫”之筆，所謂“草蛇灰線，伏延千里”也。由此說來，林黛玉在進賈府之前，其實已經(jīng)埋下了侯門可進而不易融入的伏筆，這便引出了林黛玉在賈府中如何準(zhǔn)確把握自己的立足點的問題。

那么，初進賈府的林黛玉，在賈府走了一圈之后，到底有沒有弄清自己的定位呢？我們不妨去曹雪芹獨特的文筆間玩味一番。

一、所憑身份地位

林黛玉入住賈府，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暫時的留居行為，而是一個長期規(guī)劃。林黛玉要想在賈府這樣的世家大院中生活下去，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首先就關(guān)涉到一個憑借什么樣的身份地位的問題。且來看賈府是如何定位林黛玉的身份地位的。

賈府中首先給林黛玉進行“身份界定”的是王熙鳳?！疤煜抡嬗羞@樣標(biāo)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蓖跷貘P這段夸林黛玉的話，從投合老祖宗心意的角度出發(fā)，巧妙地暗示了林黛玉在賈府應(yīng)該享有的身份地位。林黛玉本是賈母的外孫女，從親疏關(guān)系上看，自然比不上嫡親孫女，但誠如賈母見黛玉時親口說的那樣，“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所謂“移疼女之心疼外孫女者”，黛玉在賈母心中的地位實在非比尋常。王熙鳳作為賈母跟前深得其心的頗具心機的紅人，對這一層特殊的感情又焉能不早從賈母平日的言談?wù)Z氣中探知？于是她借夸林黛玉，順理成章地將其從外孫女提升到與嫡親孫女一樣的地位。不僅如此，王熙鳳還借晚飯時的座位安排，進一步將林黛玉這個外孫女的位置，排在了三個嫡孫女的前面。賈母處擺晚餐，三姐妹與黛玉一起陪著用餐，這本來應(yīng)是一個很隨意的和樂溫馨的場景，但在事事講規(guī)矩的賈府中，卻有了四位姐妹如何坐座位的問題。“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yīng)如此的?！边@段敘寫很值得咀嚼。賈母坐主席，毋庸置疑。左面第一席位，是陪侍位中的上位，王熙鳳“忙”拉了黛玉坐，一個“忙”字，盡顯其迎合討好賈母的心計。林黛玉“十分推讓”，難道真如賈母說的，是把不準(zhǔn)舅母嫂子們在不在這里用餐？非也！在場除賈母外，上下長幼還有七個人，而賈母席位兩邊只有四個陪侍座，正合四姐妹之?dāng)?shù)，以黛玉之聰明機靈與“步步留心，時時在意”，豈能看不出這一點？她之所以推讓，無非是因為不好搶在頭里，后來居上，占了姊妹們的先罷了。王熙鳳眼明手快，賣乖討賈母的歡心，自是她一向性格為人的體現(xiàn)。不過，賈母以一個“客”字，使黛玉排在賈家三姊妹前面的做法合情合理化，這固然體現(xiàn)了她對外孫女的深情厚愛，但換個角度看，恰恰又似乎于無意間界定了她這個“心肝兒肉”的外孫女在賈府中的客位身份，從而無聲地預(yù)示了林黛玉日后難以融進賈府的命運。

當(dāng)然，賈母情感上雖將黛玉排在了三姊妹的前面，但這也不是沒有限度的。寶玉摔玉后，賈母為哄他，編了一通黛玉原也有玉只不過隨母葬了的話，并指出：“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夸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話雖是針對寶玉說的，但心細敏感的黛玉聽了之后，自然懂得，在賈府自己是不可與寶玉比的，在今后生活中，亦萬不可恃了祖母的寵愛而有所張揚，須有低調(diào)之心。

至此，林黛玉在賈府中的身份地位已比較分明，這一點從隨后賈母對其生活料理的安排上也可看出?！敖駥氂衽渤鰜?，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里”，雖都是在賈母身邊，但不是直接讓黛玉住進更靠近賈母的暖閣兒，而是挪寶玉進去，同時賈母又把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分派給黛玉，這也是只有寶玉才能享有的殊遇，“外亦如迎春等例”。可見，林黛玉在賈府中，是超過賈氏三姊妹、僅次于寶玉的離賈母最近的孫輩。

二、所處人際關(guān)系

林黛玉進賈府前后，對賈府最突出的印象，莫過于“與別家不同”了。這種“不同”，不光體現(xiàn)在家大業(yè)大、豪華煊赫的外象上，更體現(xiàn)在從各色人物身上展示出來的衣食住行等諸多方面的講究上。賈府庭院深深，人物眾多，關(guān)系復(fù)雜，要與各種人物和諧相處，對于像黛玉這樣想要在此立足安身的外姓人來說，其間的不易，自不待言。梳理一下林黛玉進賈府第一天的經(jīng)歷體驗，不難看出，今后她要面對的將是一個錯綜復(fù)雜、難于應(yīng)對的人物譜系。

那么，賈府又是如何讓林黛玉知道該怎么對待這一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的呢？順著曹雪芹的筆墨，我們會看出其間的講究。作為賈府的“大管家”王熙鳳是打頭陣的，“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這完全是管理者的口吻；同時點出，黛玉今后在賈府中將會與一些丫頭及年老的婆子打交道，這些人可能并不好相處。王熙鳳是賈府內(nèi)務(wù)管理的實際執(zhí)掌者，又是與黛玉平輩的人，故而她對府中人際關(guān)系的交代，是針對其直接管轄的人群。其后賈赦作為大舅舅，雖未與黛玉相見，但讓人代傳了話：“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蛴形?，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边@番話是舅舅對外甥女的關(guān)心愛護，同時將賈府女眷中與黛玉生活最相關(guān)的人物關(guān)系脈絡(luò)揭了開來。老太太與舅母，是黛玉今后要“跟著”的、對她起著“教養(yǎng)”作用的兩級長輩；姊妹們屬于平輩，大家都還處在成長階段，一起“伴著”，要心心相印，不要有隔閡。賈府內(nèi)闈的主要人物關(guān)系，于拜見舅舅的禮節(jié)性環(huán)節(jié)上，由賈赦交代給黛玉，那是合乎情理的，他是長舅，對外甥女的成長有著關(guān)懷的義務(wù)，他的話語也主要是針對黛玉今后在賈府中的生活說的。

最為特別的是王夫人的交代。王夫人對黛玉交代：“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顯然，這是出于一個母親的苦心，要將與眾不同的賈寶玉推到黛玉的面前，讓她知道日后該怎么與寶玉相處。不過，推敲一下，王夫人特意安排的這樣一次教導(dǎo)行為，不光是強化了寶玉的特別，也讓黛玉感受到了她這個舅母在賈府、在她未來的生活中不一樣的影響力，所以面對王夫人的“囑咐”，她只能“一一的都答應(yīng)著”，以致脂硯齋禁不住感慨地留下“客居之苦，在有意無意中寫來”的批語。

如此看來，賈府在林黛玉面前“展示”其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是按照由外而內(nèi)、由次到主、由面到點、由一般到特殊的認知方式有序進行的，想來以黛玉的聰慧，定然看得懂、悟得明。

三、所守行事規(guī)范

知道自己將要生活的是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知道自己在這個環(huán)境里將以什么樣的面目出現(xiàn)，進一步自然便是要知道自己在這個環(huán)境里將如何生活。關(guān)于這一點，賈府給林黛玉的定位，也是水到渠成地完成的。

生活在賈府這樣深宅大院中的女子，其日常生活行事有著獨特的規(guī)定性，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都有一定的規(guī)范約束。首先，與一般的世家望族一樣，賈府對女孩們也有合于那個時代價值觀的一般要求，比如念書、做女紅等。這從王夫人囑咐黛玉的話中可以看出：“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后一處念書認字學(xué)針線，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蹦顣鴮W(xué)針線顯然是賈府女孩的必修課。有意思的是，林黛玉初進賈府，竟有四個人在與她的問詢交流中提到念書的事。除王夫人外，王熙鳳問的是“可也上過學(xué)”，賈母問的是“念何書”，寶玉則問“妹妹可曾讀書”，看來賈府這樣的侯門大院，對女孩子念書倒是很重視的。不過正如賈母所言：“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女孩念書畢竟與男孩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世俗眼中應(yīng)有一個明顯的上限。也正因為如此，已經(jīng)念了“四書”的黛玉，才在聽了賈母對女孩念書的界定后，回答寶玉問話時當(dāng)即改口說“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xué)，些須認得幾個字”。至于女紅，賈府對女孩子的要求則是以求好為標(biāo)準(zhǔn)的。《紅樓夢》第七十八回中，王夫人瞅空向賈母回明對晴雯的處理時，賈母講過一句夸晴雯的話：“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睆闹型嘎冻鲑Z府對女孩女紅方面的要求較高。而在這點上，林黛玉是弱項。《紅樓夢》第三十二回中，襲人對黛玉的針線活有過這樣的調(diào)侃：“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彪m然襲人說這話，有著特定的背景與指向，不一定是要貶損黛玉針線手藝，但黛玉不擅針線的實際情形，卻可從中窺見一斑。第二十八回中，寶釵于賈母處見到黛玉在裁剪時，曾笑著說：“越發(fā)能干了，連裁剪都會了。”可見黛玉在自己的弱項女紅上，也還是想努力予以改變的，只是比之于女紅又好、又能自覺以此作為女孩子的正務(wù)來要求自己的薛寶釵，終是離賈府的要求差了一檔。黛玉在念書與女紅上相較于賈府標(biāo)準(zhǔn)的過與不及，其間深藏的意味還是值得品咂的。

除了念書、女紅方面的要求外，賈府內(nèi)院的實際當(dāng)家人王夫人，還對林黛玉的日常行事方面做出過針對性很強的嚴格規(guī)定，那就是不允許理睬、“沾惹”賈寶玉，“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這三個“一時”，其實是借說寶玉以明示黛玉，今后在這里生活，不得與寶玉有情感糾纏，不得目無長上、無法無天，不得逆情背理、舉動有違常倫。王夫人巴巴地讓黛玉過來領(lǐng)受這番交代，或許正如脂胭齋所批的那樣出于“兒女累心”之故，其間自有其難以言說的苦衷，不過對一個剛?cè)敫小⑶皝怼耙栏健钡耐馍龀鲞@樣硬性的行為規(guī)范，又焉能不使人生出寄人籬下之嘆呢！

林黛玉進賈府，一圈下來，不光是讀懂了賈府，同時也讀懂了今后將要在這里生活下去的自己。當(dāng)然，賈府展示自己、定位黛玉的這一過程，絕不是占著臺位拿腔作勢地一通說教，一切都是從生活環(huán)節(jié)中自然地流露出來，正如紅學(xué)專家呂啟祥所言，“寓深厚于平淡，似無心而有意”，讓人不能不嘆服曹雪芹用筆的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