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人與城”

李婧婧

摘 要：石一楓早期的小說多寫北京的大院子弟，語言也帶著濃厚的“京味兒”，所以難免被打上京味作家的標簽。但從2014年發(fā)表的幾篇中篇小說開始，石一楓的小說展現(xiàn)出超越“人與城”框架的勢頭，他關注社會存在的普遍現(xiàn)象、人類的精神世界，甚至開始反思中國的歷史，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石一楓的小說愈發(fā)豐富、深刻。

關鍵詞：石一楓 “人與城” 京味作家

石一楓的小說，戲謔幽默又充滿智慧。自小生長在北京大院，使得他的文字帶著地道的“京味兒”，科班出身的他受過良好的文學訓練，但他在創(chuàng)作中不拘泥于技巧，文風大氣瀟灑，自成一派。石一楓早期的一系列作品，如《紅旗下的果兒》《節(jié)節(jié)最愛聲光電》《不許眨眼》《戀戀北京》等，多寫大院子弟的生活，尚有青春小說的影子，人與城的結合也較為緊密。然而，2014年之后，石一楓相繼發(fā)表了幾篇中篇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石一楓開始尋找他的作品與世界、時代的整體關系，他將自己對社會、人性的體察和反思融入小說中，從而找到他特有的創(chuàng)作道路。

一、“失敗青年”現(xiàn)象

“失敗青年”的奮斗史在文學作品中并不少見，如路遙筆下的高加林、方方筆下的涂自強、文珍筆下的曾小月等等，他們大多來自農(nóng)村或是小鎮(zhèn)，懷著理想來到城市，他們付出了百倍的努力，卻始終只是城市的邊緣人。他們不甘心回到家鄉(xiāng)，又無法在城市立足，在城鄉(xiāng)間進退兩難。

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同樣是關注此類年輕人，較為少見的是，他以一個農(nóng)村來的女孩陳金芳作為故事的主人公，以“我”的視角，寫這個女孩跌宕起伏的人生。在她的親戚決定集體還鄉(xiāng)時，這個平時安安靜靜的女孩卻鐵了心要留在北京，面對家人的圍攻、逼迫，彼時還是個初中生的陳金芳表現(xiàn)出了與年齡不符的堅韌和潑辣。終于，她得以留在城市，但是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要留在北京必須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她只能靠自己，甚至可以說，她只能靠身體。于是，陳金芳不斷和人同居，此時潦倒，彼時暴富，而她始終對生活充滿了“死心塌地的熱情”，一點點積累金錢和人脈，一步步地往上爬。多年以后，“我”再次見到陳金芳，她已經(jīng)變成一位成功的女商人，優(yōu)雅矜持，在商場上如魚得水，還改了新名字陳予倩，“過去的她”和“如今的她”已然變成毫無關系的兩個人?？刹坏揭荒辏顿Y失敗，公司被封，負債累累?！拔摇弊詈笠姷疥惤鸱?，是在一個逼仄的筒子樓里，她被打成重傷，割腕不成，搶救之后被親人接回老家。

陳金芳從“非我族類”的農(nóng)村少女，變成混社會的“女頑主”，到八面玲瓏的成功商人，最后一無所有回到老家，她說她只是想“活得有點人樣”。這樣的年輕人并不少見，為了這點“人樣”他們艱苦奮斗，甚至不惜觸及道德和法律的底線。而這個城市對她以及像她這般的年輕人太殘酷了，他們再怎樣努力也難逃失敗的宿命。

石一楓在塑造了一個生動的“失敗青年”的同時，又通過陳金芳的一生反映改革開放之后的重大事件——“造城運動”、世界金融危機等等。石一楓既有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意識，又有清醒的政治、經(jīng)濟學思考，他把陳金芳的命運和時代脈搏相聯(lián)系，將世界經(jīng)濟的變動直接關聯(lián)進陳金芳在生意場的起伏，社會巨變直接帶來了陳金芳的大廈傾覆。小說的最后有這樣一段描寫：“在余光里，我看見陳金芳的血不間斷地滴到地上，在堅硬的土路上綻開成一串串微小的紅花。這么多年過去了，陳金芳仍在用這種方式描繪著這個城市，然而新的痕跡和舊的痕跡一樣，轉眼之間就會消失。”

陳金芳最后流下的血暗合了她的命運，即使曾經(jīng)風光，轉眼也會被打回原形。和同類“失敗青年”類似的是，陳金芳們只要足夠努力、敢闖敢拼，的確可以一時達成夙愿?，F(xiàn)實生活似乎給了每個人成功的可能，讓他們擺脫之前的身份，在城市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但是，哪怕一點微小的變化都足以葬送一切，這就是“失敗青年”的悲哀，也是現(xiàn)實社會的隱痛。談到《世間已無陳金芳》的創(chuàng)作，石一楓說：“最大的經(jīng)驗就是能把個人敘述的風格與作家的社會責任統(tǒng)一起來……不能僅限于為了藝術而藝術，為了風格而風格地玩兒技巧?！?/p>

誠然，和許多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一樣，石一楓的作品開始超越“人與城”的關系，開始與世界、與時代對話，這是可喜的進步，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失敗青年”的敘事越來越同質(zhì)化，他們和故鄉(xiāng)也多是“離去—歸來”的模式。青年評論家項靜談道：“‘失敗者之歌式的寫作最大的缺陷就是，從開端到達目的的路徑過于清晰，基本不脫于一個簡單基本的社會學解釋，因果關系耽于清晰，邏輯結構和人物安排其實都在一個可以預測的模式里，所有重要結局的原因幾乎都不敢放得稍微遠一點?！边@個論述很有見地，陳金芳們的個人際遇再怎樣關聯(lián)著社會的敏感神經(jīng)，一味地重復同樣的經(jīng)驗都是沒有意義的，在這種狀況下，我們看到了2015年《地球之眼》的再次超越。

二、人類的精神力量

《地球之眼》的主人公是安小男與李牧光，一個是窮困的物理專業(yè)學霸，一個是不學無術等文憑的“官二代”，兩個人的人生通過“我”聯(lián)系到了一起。“腦袋里面裝著半個硅谷”的安小男本來是前途無量的才子，但他一直對中國的歷史、現(xiàn)狀尤其是當下中國人的道德問題非常關注，終于在大四決定轉學歷史，而在面試會議上，他發(fā)現(xiàn)鼎鼎大名的歷史系商教授輕佻油滑，全然沒有身為一位學者的擔當，于是轉系的事情不了了之。多年之后，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才子落魄到給人當槍手考試，不學無術的李牧光卻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在“我”的斡旋下，安小男進入李牧光的公司，為他美國的倉庫裝監(jiān)控，當保安。

小說進行到這里，又是一個極具現(xiàn)實主義意識的“失敗青年”故事，安小男和李牧光的人生際遇反映了當下中國的貧富差距。根據(jù)《財經(jīng)》雜志2016年發(fā)表的一篇題為《中國貧富差距新特點：窮人太窮轉為富人太富》的文章的結論表明，中國的貧富差距愈發(fā)呈現(xiàn)代際固化的特征：“貧富差距的代際固化使子女的收入和財產(chǎn)水平很大程度上在其出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由其父母的收入和財產(chǎn)水平?jīng)Q定，而子女的后天努力可能很難改變這一不利局面。伴隨著時間的推移，貧富差距在代與代之間不斷傳遞和延續(xù)，將加劇貧富差距的程度，使貧富差距演變?yōu)殚L期的社會問題?！眅ndprint

石一楓顯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在《地球之眼》中呈現(xiàn)安小男和李牧光截然不同的人生際遇。安小男和陳金芳一樣，他們的故事表明后天的努力和才能，都不如出身更能決定人的命運。

但石一楓真正想表達的卻不是另一個陳金芳的故事。原來，安小男的父親曾被人誣陷，自殺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他們那些人怎么能這么沒有道德呢？”于是，“道德”二字始終縈繞在安小男的心中，他希望有人能解決他的精神困境，因而求助歷史系的“我”，以及名噪一時的商教授，但他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在對這個問題苦苦求索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李牧光美國倉庫的秘密——借出口玩具為父親洗錢。面對李牧光的威逼利誘，安小男堅守了道德，將他們的行為公之于眾，最終讓他們受到法律的制裁。縈繞在安小男心中的“當下中國人的道德問題”雖然沒有得到明確的解決，但是，安小男的選擇已經(jīng)為之做了最好的腳注——無論社會如何黑暗，仍然有人在堅守底線、維護正義，他們也許勢單力薄，卻生生不息。

安小男是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作為一位道德捍衛(wèi)者，他知其不可而為之。但石一楓始終清醒，他在小說中讓我們看到教育產(chǎn)業(yè)化、文化低俗化，高校販賣文憑、教授求名求利，國企改革的亂象和國企領導人的貪污腐敗，還有諸如洗黑錢等亂象。故事的最后，安小男也依然潦倒、挫折不斷。石一楓思想的力量，在于安小男這個人物，安小男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他沒有足夠的能力與另一個階層的黑暗做斗爭，但正是有安小男面對黑暗的一腔孤勇，我們才能看到道德和人性的力量：在他窮困潦倒時，他選擇拒絕侵犯員工隱私的監(jiān)視工作；在他好不容易工作穩(wěn)定時，他選擇揭發(fā)他們罪行。他一次次被現(xiàn)實打壓，失去父親、家庭，顛沛流離、命運多舛，但我們相信他身上那股堅韌的力量永遠不會被磨損?！侗瘧K世界》之所以偉大，不在于書中所寫的動亂、苦難，而在于黑暗不公的社會還能孕育出冉·阿讓這樣一位圣徒?，F(xiàn)實世界也許沒有冉·阿讓也沒有安小男，但至少我們的精神世界需要他們，他們?yōu)槲覀儠r時敲響著警鐘。

《地球之眼》沒有止步于感傷的“失敗青年”小說，沒有止步于寫叢林法則的殘酷，它有理想，更有力量。印度經(jīng)濟學家阿瑪?shù)蟻喩?jīng)說過：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余英時先生認為，知識分子“是人類的基本價值（如理性、自由、公平等）的維護者。知識分子一方面根據(jù)這些基本價值來批判社會上一切不合理現(xiàn)象，另一方面則努力推動這些價值的充分實現(xiàn)”。在這篇小說中，石一楓做到了。正如他曾反復談到的創(chuàng)作中的“實然”和“應然”，好的作品不僅要寫現(xiàn)實本身，還要寫現(xiàn)實和人類應該何去何從，從《世間已無陳金芳》到《世界之眼》，石一楓開始關注人的精神，這也使他的小說更加豐富。

三、對歷史的反思

如果說《地球之眼》已經(jīng)讓我們看到一位成熟的小說家，那么2016年發(fā)表的《特別能戰(zhàn)斗》，又給了我們新的驚喜。

小說的主人公苗秀華精力充沛、疾惡如仇，她的一生似乎都在“斗”，“她的邏輯是，只要手握真理，就能戰(zhàn)斗到底，不僅要治人以服，而且要治人以死”。她年輕時和領導、同事“斗”，退休之后也一刻不停。她喬遷新居，發(fā)現(xiàn)原本承諾的綠化用地被改建成停車場，為了維護業(yè)主的權益，她發(fā)傳單、聯(lián)合其他業(yè)主，甚至成立了業(yè)主委員會去打官司，終于趕走了劣跡斑斑的物管。但是，新的物管在苗秀華的領導下越忙越亂，業(yè)主對她意見甚多，苗秀華不愿退居二線、放棄自己的權力，于是又陷入新一輪和業(yè)主們斗爭的怪圈……苗秀華一生的斗爭一刻不停，無止無休，讓人啼笑皆非。

“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的勝利都不是爭取來的，而是商量和妥協(xié)的結果”，這是多數(shù)人面對問題的邏輯——商量、妥協(xié)、委曲求全，而《特別能戰(zhàn)斗》讓我們看到，這世界上還有一種邏輯——面對不公，積極發(fā)聲；面對問題，迎難而上。苗秀華和前物管公司的斗爭，有些像安小男對李牧光的斗爭，他們的斗爭方式雖然值得商榷，他們的勝利也不能簡單歸結為“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模式，但是，這個勝利卻有鼓舞人心的力量——安小男的勝利維護了人的底線，堅守了道德與良知；苗秀華的勝利維護了業(yè)主的權益，她的維權意識值得學習。這也是之前提到的，文學寫作“實然”和“應然”的問題，他們讓我們看到了另一種選擇，這就是《地球之眼》中所寫的：“在龐大的社會機器面前，個體不是只能悲觀絕望地等待宿命的抉擇，我們還擁有主動選擇的權利……我們都是一些孱弱無力的螻蟻，但通過某種陰差陽錯的方式，螻蟻也能鉆過現(xiàn)實厚重的鎧甲縫隙，在最嫩的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p>

而《特別能戰(zhàn)斗》真正讓我們驚喜的地方，在于苗秀華身上的抗爭精神。除了苗秀華，其他參與同物管斗爭的業(yè)主，多多少少都有妥協(xié)、折中的傾向，沒有苗秀華的領導，他們的斗爭幾乎不可能成功。因此，在這里石一楓不僅想討論當代人的維權意識問題，也開始反思歷史、反思社會，這使得他的小說開始具有歷史的厚重感。苗秀華的斗爭雖然呈現(xiàn)出多多少少的精神瑕疵，她的經(jīng)歷和結局也不圓滿，但石一楓通過這個北京大媽，在嬉笑怒罵間將我們的思考引向了更深一層，銘記歷史、理性反思，這是《特別能戰(zhàn)斗》帶給我們最大的驚喜之處。

石一楓在談到老舍和王朔時，認為他們“除了是京味作家，還是屬于中國的作家”，因為“雖然這些作家用北京話寫作，他們的作品不免被打上京味兒的標志，但他們寫的是整個社會發(fā)生的變化”。石一楓亦然。石一楓的小說幾乎都在寫北京，寫北京大院的青年、北京的外來者身上發(fā)生的故事，語言更是滿滿的“京味兒”，但他的寫作逐漸超越了“人與城”的框架。他在寫整個國家和社會，寫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他對階層、道德、良知等的思考和探索甚至超越了民族國家的范疇，在愈發(fā)全球化的今天，這點顯得尤為重要。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寫作的道路上，石一楓還會走得更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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