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三

曹家清

囊左寺之戰(zhàn)

——這是一個發(fā)生在三臺山景頗寨子的真實故事。

祁老三是一個日本傷兵。

方圓百余里的三臺山，東面直達(dá)怒江下游三江口，南面、西面與緬甸聯(lián)邦邊境地區(qū)接壤，北面至龍陵縣南天門山峰。滇緬公路從起伏連綿、森林茂密的大山中部蜿蜒穿過，遮放壩位于三臺山南面，芒市壩位于三臺山北面；囊左寺坐落在滇緬公路上方的黑峰嶺。

出寺門居高臨下，隨時可以攻擊公路上過往的車輛、行人，炸斷這條戰(zhàn)略運輸線。囊左寺?lián)c是懸掛在滇緬公路上方的一顆炸彈，時刻威脅著過往車輛的安全。遠(yuǎn)征軍部隊無論經(jīng)滇緬公路北退芒市、保山、昆明，還是南進(jìn)遮放、畹町到緬甸，都必須占領(lǐng)這個制高點，消滅據(jù)守囊左寺的日軍。

1944年11月20日，剛收復(fù)龍陵、芒市鎮(zhèn)的遠(yuǎn)征軍第11集團(tuán)軍所轄第71軍一路南下，目標(biāo)直指遮放、畹町，試圖把日軍從中國境內(nèi)趕出去。

第71軍所轄88師胡家驥師長奉陳明仁軍長之命，率部攻占囊左寺，消滅據(jù)守日軍，為遠(yuǎn)征軍收復(fù)國門畹町打通進(jìn)攻通道。

胡師長派264加強(qiáng)團(tuán)向囊左寺日軍發(fā)起攻擊，然而，在囊左寺躲藏了兩年多的日軍把工事修建得十分堅固。

原來將司令部設(shè)在芒市鎮(zhèn)的日軍第56師團(tuán)長松山佑三中將、師團(tuán)參謀長川島富十雄少將，早已看到了風(fēng)景秀麗的黑峰嶺囊左寺的地理優(yōu)勢。

這座黑峰嶺古樹參天，氣候陰涼，既可躲避夏日炎熱，還可躲避被美飛虎隊轟炸機(jī)發(fā)現(xiàn)。因此，早在兩年前松山司令就秘密派師團(tuán)所轄第56工兵聯(lián)隊來此修建地下工事了。

可以說修筑經(jīng)營了兩年多的囊左寺地下作戰(zhàn)室才是56師團(tuán)真正的司令部；芒市鎮(zhèn)東南的司令部只是掛牌擺設(shè)，起到轉(zhuǎn)移目標(biāo)、吸引美空軍的作用罷了。

配備清一色美式裝備的264加強(qiáng)團(tuán)，自11月22日向囊左寺日軍發(fā)起攻擊，至25日攻擊了4天，炮火之猛烈，官兵之勇敢無畏，都是其它戰(zhàn)場上少有的?？蓴车叵鹿な率怯脧娜毡颈就吝\來的高標(biāo)號水泥、優(yōu)質(zhì)鋼板建造的，火焰噴射器對它無可奈何。264加強(qiáng)團(tuán)一營營長董雨蘭在攻擊中英勇犧牲。全團(tuán)攻破敵4道戰(zhàn)壕，與日軍在戰(zhàn)壕內(nèi)展開肉搏戰(zhàn)。

每次消滅戰(zhàn)壕內(nèi)的日軍之后，掩蔽得十分巧妙的暗堡射擊孔噴出的機(jī)槍子彈，將264加強(qiáng)團(tuán)官兵們掃倒在地下。加強(qiáng)團(tuán)近3000名官兵傷亡過半，可連日軍首腦藏身在哪里都沒有摸清楚，胡家驥師長苦惱極了。

264加強(qiáng)團(tuán)攻擊受挫，這顆釘在滇緬公路上的釘子不拔出，影響整個戰(zhàn)局向南推進(jìn)。接替鐘彬擔(dān)任71軍軍長的陳明仁將軍，從軍部趕到88師師部，與胡家驥師長商議，另派一個建制滿員的生力軍團(tuán)來替換下264加強(qiáng)團(tuán)。時間耽誤不起了，不能因為一座小小的囊左寺?lián)c，影響整個收復(fù)滇西淪陷區(qū)，實現(xiàn)駐印中美英同盟軍與滇西中國遠(yuǎn)征軍會師中緬邊境整體戰(zhàn)局的進(jìn)展。雖然陳軍長以商量的口氣商議，但胡家驥明白這是軍部的命令，不能違抗。陳軍長、胡師長來到264加強(qiáng)團(tuán)下達(dá)替換命令，這些頭部、腰身、手臂纏繞著血繃帶的官兵堅決不同意，請求讓他們繼續(xù)攻擊據(jù)守囊左寺日軍，哪怕全團(tuán)官兵全部犧牲，也要血戰(zhàn)到底，為陣亡了的戰(zhàn)友報仇。264加強(qiáng)團(tuán)官兵在陳軍長、胡師長面前，齊刷刷地跪下請求，陳軍長被感動了，含淚同意他們繼續(xù)攻擊。陳軍長調(diào)來了軍重炮營支援，并指示美盟軍聯(lián)絡(luò)小組長康德中校電報中緬戰(zhàn)區(qū)同盟軍總司令部，請美第十四航空大隊派轟炸機(jī)飛臨囊左寺上空助戰(zhàn)，摧毀敵堅固工事。

27日，圍攻囊左寺的264加強(qiáng)團(tuán)官兵后撤100余米。在軍重炮營對準(zhǔn)囊左寺炮擊半小時之后，官兵們沖進(jìn)敵鋼筋混凝土工事內(nèi)，突然“噠噠噠”地機(jī)槍聲響起，四五條火舌從隱蔽巧妙的射擊孔噴出一串串子彈，264加強(qiáng)團(tuán)官兵又像被割的稻子一排排倒下，胡師長果斷下令停止攻擊。

28日早上10點，陽光明媚，美盟軍第十四航空大隊10架轟炸機(jī)閃著銀光飛臨囊左寺上空，接連投擲下炸彈100余枚。一番狂轟濫炸之后，囊左寺及周圍的茂密森林變成一片火海，崩龍、景頗先民修建于清朝初年的囊左寺已灰飛煙滅，完全不見了蹤影。

硝煙還未散盡，懷著滿腔仇恨的264加強(qiáng)團(tuán)官兵吶喊著沖上去，看到寺底下的暗堡、鋼筋混凝土工事被炮彈翻出地面，日軍被炸死者的斷肢、頭顱掛在焦枯的冒著火煙的禿樹樁上。

殘磚碎石中夾雜著日軍支離破碎的斷手?jǐn)嗄_，卻找不到一具完整尸體。此戰(zhàn)殲滅日軍多少，敵指揮官是誰，屬于哪支部隊，徘徊在斷磚廢墟上察看的胡家驥師長不知道。

金黃色殘陽映射著264加強(qiáng)團(tuán)官兵頭臉上的血痕，彌漫著血腥味的戰(zhàn)場在微風(fēng)吹拂下一片寂靜。

這時，中緬戰(zhàn)區(qū)同盟軍總司令部總參謀長魏德邁將軍派聯(lián)絡(luò)官司徒德上校、費爾特中校、白古拉少校三人，由美國戰(zhàn)地記者白修德陪同，一起來到71軍軍部，向陳明仁軍長傳達(dá)命令：戰(zhàn)區(qū)同盟軍總司令部對71軍遲遲沒有向退守畹町黑山門的殘敵發(fā)起攻擊，進(jìn)而影響了攻占畹町時間很不滿意。如果戰(zhàn)事還是這樣拖延下去，同盟軍司令部將不再派空軍支援作戰(zhàn)。

陳明仁軍長對三位聯(lián)絡(luò)官說：“你們回去轉(zhuǎn)告魏德邁參謀長，我國我軍作戰(zhàn)目的，為世界和平，為人類正義，為民族生存，為國家獨立。日本侵略者沒有完全消滅，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軍都會與之作戰(zhàn)到底。至于有沒有空軍支援，并不能改變我們對侵略者作戰(zhàn)的決心?！?/p>

陳軍長說完，回頭派參謀來催胡師長率部火速趕赴黑山門。胡師長顧不上清理戰(zhàn)場，便火速開拔了。

三天之后，接任宋希濂擔(dān)任11集團(tuán)軍司令的黃杰將軍，陪同中國遠(yuǎn)征軍總司令衛(wèi)立煌將軍、中緬戰(zhàn)區(qū)同盟軍總參謀長魏德邁將軍，來到灰飛煙滅的囊左寺廢墟視察，探究這地下工事到底有何獨特之處？三位將軍看到被炮火、重磅炸彈摧毀的敵工事，系五線配備之縱深堅固封閉式戰(zhàn)壕堡壘，非重磅炸彈不能摧毀。三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目睹這驚心動魄的場面，被日軍這種與工事共存亡的戰(zhàn)法所震撼。這場鏖戰(zhàn)的慘烈程度非用軍事術(shù)語不能準(zhǔn)確描述。

水溝邊的傷兵

跌撒寨位于囊左寺西面，與囊左寺隔著兩座山，寨子里的十多戶景頗人家散落在漫無邊際的原始森林邊緣。房屋都是用樹枝搭建的低矮的人字型茅草窩棚，寨里的獵戶麻干家住在寨子最下面的半山腰。

這天早晨，景頗姑娘麻果睜開眼睛，四周安靜極了，不像前些天，大山那邊炮聲隆隆，像銀鈕扣一樣顏色的飛機(jī)一架接一架從山頭飛過。機(jī)肚子擦著大樹梢發(fā)出“唰唰唰”的響聲，“嘩嘩嘩”地呼嘯聲一波接一波響徹云霄，真是嚇?biāo)廊肆耍?/p>

一家人連窩棚也不敢住 ，阿佤（阿爹）領(lǐng)著阿努（阿媽）和自己鉆進(jìn)林子深處大樹洞里躲起來，到了晚上才敢回家。麻果側(cè)耳探聽聯(lián)在一起的阿佤阿努睡的窩棚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阿佤早早起來就去打獵了吧，好長時間沒有吃到肉味道了！阿努去點玉米種子了吧，不點下玉米種子，過幾個月拿什么填飽肚子呢。

麻果掀開破爛不堪的被子，赤腳走出去撒了一泡尿，回到窩棚，看到裝冷水大瓦罐里只剩下照得出人臉的一碗水了，她抬手揉揉眼睛，將靠在窩棚邊的3只高過膝蓋的空竹筒放進(jìn)背籮里，背起背籮到山腳下水溝背水去。

麻果“蹬蹬蹬”下來到水溝邊，呀！每天取水的水塘邊，睡著一個黃皮子（當(dāng)兵人穿的衣裳）傷兵，這傷兵死了不？仰面朝天，一臉一身的血污，雙目緊閉，兩手緊緊抱著一桿大槍（歪把子機(jī)槍），一動不動。

麻果不敢多看，也不敢下去打水，轉(zhuǎn)身撒腿就往山上跑，一直跑到自家窩棚門前，才想起阿佤阿努不在家，抬頭往西面山坡張望，阿努在自家種的玉米地里彎腰點玉米種子。麻果放下身上背籮，一口氣跑到阿努身邊，舉手指著山腳下水溝邊，說：“阿努，阿家打水的水塘邊，睡著一個死人，嚇?biāo)廊肆?！?/p>

阿努祁木丁聽女兒說完，罵了一句：“哪個背時鬼，那么多的地方不去死，偏偏死來我家水塘邊?！绷R畢，雙手掌合攏捂住嘴巴作喇叭狀，伸長脖子對著對面山梁子呼喊起來：“木獨挖（景頗語媳婦對丈夫的稱謂）、木獨挖！”

寂靜空曠的山林里回響起祁木丁那與黑老鴉叫聲十分相似的聲音。

過了一會，匍匐在山梁子等候麂子出來吃露水草的麻干，身背銅炮槍從對面山梁子跑過來，人未到罵聲先到：“木獨粘（丈夫?qū)ο眿D的稱謂），大清早你鬼喊吶叫搞哪樣？把支期（麂子）嚇跑了，害我白白守候一個早上！”

祁木?。骸奥楣氯ケ乘娭壹宜吝吽鴤€死人，你還不趕快溜下去瞧瞧！”

麻干轉(zhuǎn)身問女兒：“麻果，你沒望花眼吧？”

麻果：“阿佤，我亮晶晶的眼睛，沒望花?！?/p>

麻干摸了摸掛在腰間裝火藥的葫蘆，掂了掂肩膀上的銅炮槍，壯壯膽子，往山腳下跑去。快到水塘邊，麻干放輕了腳步，以打獵為生的麻干眼尖，三十米開外就看到水塘上方睡著穿一身黃皮子軍服的死人，麻干怒從心頭起，“呸”，吐一口痰，開口罵道：“木剎、得么丫（景頗語壞人、土匪），那么多地方不去死，偏偏死來我家水塘邊！”

也不知死人聽沒聽到，反正那張滿是血污的臉，沒有一丁點動靜。

再走近些，死人依然一動不動。只隔十來米遠(yuǎn)了，麻干看清楚死人懷里抱著扎思哪（機(jī)槍），麻干兩眼一亮，躡手躡腳靠近死人，三米、兩米、一米，麻干猛地?fù)湎蚯?，伸出兩手去抓住槍管往外拔，想先繳了他的槍再說。阿嘎，拔不出來，死人雙手緊緊抱住機(jī)槍，眼睛依然緊閉著，像睡著了似的。

麻干用盡全身力氣，拔不出來，死人身子都拉離地面了，握槍的兩手就是不松開。你不松手，老子松。麻干只好放開手，喘息未定地站著端詳這個躺在地上死死抓住槍管不放的人。

不，這人還未死，死人怎么會緊緊抓住槍管不放手？麻干斷定他沒死，負(fù)重傷了，是個傷兵，便仔細(xì)打量起來：一頭濃密的長發(fā)，厚嘴唇，臉孔輪廓看起來才二十來歲，腳穿黃皮鞋，用布條打著綁腿，可一條小腿的綁帶斷裂散開了，皮開肉綻，露出斷骨，暗紅色血痂上面飛舞著幾只大紅頭綠蒼蠅。

血流多了的人就這樣不會動的！麻干憑經(jīng)驗判斷，這斷腿傷兵只是饑餓和流血過多，就成這副樣子！像狐貍裝死嗎？麻干搖搖頭，十來歲跟隨支對（爺爺）打獵，見識過裝死的狐貍、豺狗，這黃皮子兵不像裝死。

哦，這斷腿傷兵就是山官排勒都說的國軍吧？冒出這個念頭，麻干不敢惹這個傷兵了。在山那面囊左寺跟日本人干仗的傷兵，惹不得。難聞的血腥味直往麻干鼻孔里鉆，麻干看著傷兵干裂的厚嘴唇，想到他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心生憐憫，把身上帶著沒來得及吃完的半塊烤玉米面粑粑掏出來，丟到傷兵懷抱里，轉(zhuǎn)身跑上山。

麻干氣喘吁吁地跑回窩棚，婆娘祁木丁一臉焦急地問他：“死人給在了？”

麻干回答：“死人又不會跑，不在么他會跑哪里？”

祁木?。骸霸谥?，吃水咋過整？麻果不敢去背了，我也不敢去。”說畢，把裝著空竹筒的背籮拎到丈夫面前。意思不言自明，只有你去背水嘍！

麻干拎起火塘旁邊的烤茶罐倒了杯茶水喝下肚，看看大瓦罐里沒有水了，站起身拎起銅炮槍、背起裝著空竹筒的背籮下山去背水，當(dāng)然也要看看躺在水塘邊的傷兵怎么樣了？

快到水塘邊，麻干放慢腳步，睜大眼睛仔細(xì)往前搜尋。傷兵還在老地方躺著，懷里的玉米面粑粑不見了，被他吃了？麻干估計這傷兵就是幾天前在山那面囊左寺打仗打斷了小腿，攆不上伙伴，爬到這里找水喝，肚子餓、腿上失血昏死過去的！

咋整？把他背回家，又不曉得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再說，家里玉米面也少了，根本沒有他吃的份。麻干低著頭考慮了一會，決定先不理他，上山頭去告訴山官排勒都，看看山官老爺怎么說？麻干轉(zhuǎn)身走到水溝上段，將3只空竹筒灌滿水，背回家。3竹筒水灌了半瓦罐，木獨粘祁木丁舀出玉米面和水拌和成3個粑粑，女兒麻果用撥火棍扒出火塘中的暗紅色火炭。

一陣火星子飛濺過后，麻果將潮濕的面粑粑放到火炭上面烤起來。麻干只管拿著竹茶杯倒茶罐里的茶水喝?；鹛可厦娴聂昔螡u漸變成黃色，并且散發(fā)出香味，祁木丁拿出兩個土碗倒了兩碗茶水，自己一碗，女兒一碗，一家三人吃午飯。

白天是個大晴天，陽光太辣，祁木丁和女兒頂著烈日去點玉米去了，本該去打獵的麻干去不成了，他打算睡一覺，然后上山寨去找排勒都山官。麻干歪倒在火塘邊，頭昏昏地睡著了。窩棚外，棲息在樹干上的知了“咋咋咋”排山倒海似叫聲，叫落了炎炎烈日，喚來了黃昏，知了完成了一天的使命休息了。

祁木丁和女兒點玉米回來，夕陽余輝將她倆的影子拉長在黃黃的山坡地上?；氐礁C棚，母女倆看到麻干睡在火塘邊，不吭聲，動手和面做晚飯。母女倆弄出的響動聲驚醒了麻干，他坐起身子，倒火塘邊煨著的烤罐茶喝。麻干一家吃過晚飯，天黑了，月牙兒悄悄地爬上山頭，給悶熱的景頗山帶來了一絲絲涼風(fēng)。

照例，麻干一家三口圍坐在火塘邊，喝大葉子烤罐茶。困了，各自倒頭睡覺。麻干今天忘了一件事：上山告訴山官排勒都，山腳下水溝邊躺著一個黃皮子傷兵。

烏云遮住本來不甚明亮的月光，寂靜籠罩著景頗山半坡孤獨的兩間7字形窩棚。

“嗚——嗚——”野狼的嚎叫聲把獵人麻干從夢中驚醒，麻干一骨碌從草席上坐起，馬上想到水塘邊的傷兵。啊嘎，忘記上山告訴山官嘍！此時獵人的意識告訴他：那傷兵，被野狼盯上了，小腿骨斷裂的傷兵性命危在旦夕，或許正被野狼咬斷喉嚨……麻干抓起銅炮槍，推開窩棚樹枝門，赤腳邁出去往山下跑，黑暗之中看不到那個傷兵，也看不清野狼有幾只，“噠——噠噠——”清脆的機(jī)槍點射聲傳來，野狼的嚎叫聲消失了，大山恢復(fù)平靜。

聽到槍聲響起就剎住腳步呆站在半山坡的麻干，大著膽子端著銅炮槍摸到水塘邊，那傷兵懷抱機(jī)槍，身子直直地端坐在黑蒙蒙的夜色中，紋絲不動。

阿嘎，這傷兵開槍打死了野狼。麻干不敢向前走了，正要轉(zhuǎn)身上山，只見活過來的傷兵緩緩抬起一只手，指著前面山坡，麻干順著手指望去，不知什么意思？眨巴眼睛思索了一會，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往傷兵手指的山坡跑去。傷兵緩緩放下手臂，身子慢慢向后倒下。

麻干跑到山坡，一公一母兩只老狼倒斃在小路上。兩只老狼是嗅著黃皮子傷兵滴落在路上的血跡尋找來的，想吃傷兵充饑，反倒被傷兵打死了。麻干用銅炮槍將公母兩只老狼挑起，回到窩棚，祁木丁和麻果蹲在窩棚前睜大眼睛看著他。麻干將死狼掛到棚子前面樹干上，彎腰進(jìn)窩棚睡覺。

天亮了，麻干起來取出尖刀將吊在樹干上的兩只老狼剝?nèi)テぷ?，發(fā)現(xiàn)子彈從腦門正面射穿了狼的腦袋，一槍致命。啊嘎，這黃皮子傷兵槍法真準(zhǔn)哪！麻干嘆息，默默搖頭，慶幸自己那晚搶奪他的機(jī)槍之后，沒有再招惹他。

按照景頗族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寨子里的獵人打到獵物，全寨子人人都有一份。麻干只留下兩條狼腿，其它部分分割成塊裝進(jìn)背籮，背到寨子，先到山官排勒都家，把狼頭和后腿拿出來，雙手獻(xiàn)上去，排勒都接過，笑著說：“昨夜聽到山下傳來槍聲，我就曉得你打到野物了，果然、果然！”

麻干咧開厚嘴巴笑笑，沒有說打死狼的人不是他，背起背籮到各家各戶分發(fā)狼肉。自從山那面囊左寺打仗以來，槍炮聲不斷。各種野獸都被嚇跑了，躲藏起來，寨子里的人好長時間沒吃到野獸肉了，狼以前很少打到，也很少吃，這回對送狼肉來的獵戶麻干，寨子人都笑臉相迎。

還有人夸獎麻干槍法準(zhǔn)，說麻干的槍法越來越了不起了，日后跌撒寨子人吃野獸肉就全指望麻干了。得到寨子人的贊揚，麻干心里熱乎乎的，一臉憨笑，嗯嗯啊啊地答應(yīng)著，忘記說出打死這兩只狼其實還另有其人。

麻干愉快地從山上下來，還沒下到窩棚邊，烤狼肉的香味就飄進(jìn)鼻孔，祁木丁和麻果已在火塘上烤熟了狼肉，并抹上鹽吃了起來。麻干鉆進(jìn)窩棚，麻果將燒熟的一條狼肉抹上鹽，遞給阿爹，麻干接過吃了起來。

突然，麻干停止咀嚼，他想起了黃皮子傷兵，打到獵物，人人有份，何況這狼是他打死的。麻干動作麻利地將火炭上烤著的狼肉拾到兩片半干的芭蕉中上，抓一撮鹽撒到上面，來到水塘邊，將散發(fā)出香味的狼肉丟到黃皮子傷兵懷抱里，抱著機(jī)槍的黃皮子傷兵舉起右手向麻干行了個軍禮。

麻干咧開厚嘴唇笑了，心想這傷兵真懂得禮貌?；厣降穆飞希楦上胫S皮子傷兵的厚嘴唇，那一頭濃密長發(fā)遮蔽下的面孔，跟自己年輕時挺相像呢！

第二天夜晚，“嗚——嗚——嗚——”好多只狼的悲慘嚎叫聲把麻干一家三口從睡夢中驚醒，麻干盤腿坐在草席上，一臉陰沉，一聲不吭；祁木丁神情慌張，麻果面露驚懼。麻干腦子里的第一反應(yīng)是：那兩只老野狼的兒女們、同伴們嗅著氣味來報仇雪恨了，窩棚外的樹干上釘著的那兩張狼皮還沒曬干，還散發(fā)出狼的血腥味。

哦，對了！是我剝了它們同伴、父母的皮，把它們同伴、父母的皮子釘在樹干上，它們嗅著氣味來找我報仇來了。

“嗚——嗚——嗚——”狼群的嚎叫聲越來越近。麻干在傾聽，在琢磨，來復(fù)仇的野狼到底有多少只？它們?yōu)槭裁床蝗フ尹S皮子傷兵呢？打死它們父母、同伴的是他呀！

大難臨頭在所難免，作為寨子的獵人，不能束手待斃，只是連累了媳婦木獨粘和女兒麻果！麻干從葫蘆里倒出黑色火藥，裝進(jìn)銅炮槍管里，用槍條搗緊了，再放進(jìn)鐵砂一粒，把戶撒長刀掛到腰間，與狼近戰(zhàn)就靠這把長刀了。祁木丁不愧是獵人的木獨粘，拿起砍刀準(zhǔn)備跟丈夫一起與狼搏斗，只是女兒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陣，身子發(fā)抖，不知拿什么當(dāng)武器？麻干尋了把鐮刀遞給她，充滿憐愛的目光掃視了女兒一眼。

麻干手握銅炮槍推開樹枝捆綁起來的柵欄門，看到夜幕下一雙雙閃爍著綠光的狼眼睛在窩棚四周游動，怕有十來只狼吧。那嚎叫聲有的凄慘，有的憤怒，那姿態(tài)有揚起脖子望著天空叫的，有嗅著地面低嚎的，讓目睹的麻干既感驚心動魄，心里又產(chǎn)生幾分畏懼與憐憫。

尋仇的狼群見仇人出來了，馬上聚攏排列成一字隊形，低嚎著向仇人發(fā)起進(jìn)攻。麻干端著銅炮槍瞄準(zhǔn)最前面最魁梧的公狼開槍了，“砰——”一束火光噴射出去，公狼一個踉蹌但沒倒地，雖然被獨子鉛彈擊中，但沒擊中要害部位，不足以致命公狼打個滾翻起身繼續(xù)撲向前來。麻干連忙退回窩棚內(nèi)，關(guān)上柵欄門，趕緊往銅炮槍里填充火藥，七八只成年狼越來越近，脖頸上亞麻色、栗色毛發(fā)根根豎立，呲牙咧嘴，柵欄門哪擋得狼群啊，麻干不知不覺中手腳發(fā)軟了。就在群狼發(fā)起攻擊一剎那，“噠——噠！噠——”機(jī)槍點擊聲從群狼身后響起，三只惡狼應(yīng)槍聲倒下地，一個怒罵聲音從山下傳來：“八嘎！我的、在下面；八嘎！我在這里，來??！沖我來啊……”

群狼回頭望望山坡下面那個拖著一條斷腿、雙手抱著機(jī)槍的人，一只只垂頭喪氣，夾著尾巴走開了。

驚魂未定的麻干一家三口，終于松了一口氣。麻干一屁股坐到地上，望著5米開外那3只死狼，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但作為一個有經(jīng)驗的獵人，有一點他心里明白：此事還沒了結(jié)，狼群們一定還會來報仇。

祁木丁摟著女兒麻果坐在火塘邊，母親眼睛盯著火光，女兒閉上了稚氣未盡的黑眼睛睡著了。麻干坐在妻女對面，一只手握住槍條頂端一下一下往銅炮槍管里舂火藥，長刀放在身邊。這一夜真長真難熬??！

稀哩唰啦！稀哩唰啦！響聲從窩棚后面林子里傳來，麻干手持銅炮槍站起來，伸手將窩棚枝條撥開一條縫，湊上眼睛望出去，五、六只狼從窩棚后面直奔而來，這次狼群從后面進(jìn)攻，沒發(fā)出嚎叫聲，不喧而戰(zhàn)。

麻干端起槍瞄準(zhǔn)最前面那只開火，“砰——”一聲槍響，絲毫沒有影響群狼的進(jìn)攻速度。群狼包圍了窩棚，有伸出爪子扒撕窩棚枝條的，有扒撕柵欄門的。再往槍管里充火藥，已來不及了。

麻干丟下銅炮槍，拾起長刀，祁木丁已拿砍刀在手，麻果渾身發(fā)抖，縮成一團(tuán)。四只狼撥開枝條一只跟隨一只闖進(jìn)窩棚，麻干揮刀向最前面那只狼頭砍去，狼躍起身躲閃，撞到火塘上方燒水壺，壺水潑出來滴落到火塘里，火星四濺，四只狼把麻干一家三口團(tuán)團(tuán)圍住，麻干和妻子把女兒護(hù)在中間，長刀、砍刀對著狼頭，轉(zhuǎn)了兩圈，麻干想到了山坡下的黃皮子傷兵，他是煞神，狼的煞神，狼群不敢碰他，到他身邊就安全了。

麻干示意妻子往窩棚門口退卻，自己斷后，一家人撤出到棚外，棚外也埋伏著兩只狼，麻干揮刀狂砍，殺開一條血路，告訴妻子牽著女兒去找那個煞神，妻子一手揮舞砍刀，一手牽著女兒的手去了。狼群迅速分成兩伙，一伙圍住麻干，一伙撲向母女倆，祁木丁牽著女兒的手往山坡下跑，三只狼猛追下去，最前面那只張開嘴咬住祁木丁的腳后跟，祁木丁怒罵著轉(zhuǎn)回身揮刀砍狼頭，另一只狼縱起身伸出前爪撲向祁木丁，狼和祁木丁雙雙倒地。

麻干在這邊瞟眼看到妻子被狼撲倒，女兒在一旁驚叫，連忙跳過去援救，就在另一只狼爪要落到女兒身上時，麻干的長刀砍到狼頭上，狼摔倒在地。那邊，一只狼的血盆大口咬向祁木丁的喉嚨，另一只狼的血盆大口咬向祁木丁的大腿，麻干眼睜睜看著木獨粘死于狼嘴之下，趕緊牽著女兒往山下跑，一只狼撲過來咬住麻干持刀的手臂往后掖，麻干狠命掙脫狼嘴拖著女兒拼命往山下跑去，結(jié)果了祁木丁性命的兩只狼追上來增援同伴，麻干手臂受傷鮮血直流無力揮刀，受到血腥味剌激的狼群瘋狂嘶吼著，就在一只狼張開大口向麻干咬下去的一剎那，“八嘎！”隨著一聲怒罵，黃皮子傷兵單腿站立，抱著機(jī)槍對準(zhǔn)狼群狠狠射擊，“噠！噠噠！噠！”躍身在半空中的、還未躍起身的狼群紛紛中彈，一只接一只摔倒在地上，麻干父女轉(zhuǎn)危為安。

真神啊！麻干父女的性命被神槍手傷兵搶救下來了。單腿站立的傷兵嘴角現(xiàn)出一絲冷笑，身子慢慢向后倒下。

麻干木楞楞地望著倒在地上的傷兵，他怎么“八嘎、八嘎”地罵，“八嘎”是漢人話嗎？怎么沒聽漢人阿考（老表）說過？

天灰灰亮，居住在山頂聽到機(jī)槍聲的排勒都山官，領(lǐng)著寨子里的人結(jié)伴下山來察查看， “啊嘎，慘了！人死一個，狼死4只！” 排勒都山官四處查看一遍，嘆息說。然后給大家分配任務(wù)：麻干的手臂被狼咬了一口，使不得力，大家?guī)椭?，把祁木丁埋葬入土。這個當(dāng)兵人腿斷了一條，大家?guī)椭先ヂ楦杉?，麻干幫他接接腿骨，包包草藥?/p>

在景頗山，山官的話就命令。雖然跌撒寨子人戶少，排勒都只是小山官，但他發(fā)出的命令沒有人敢違抗。

景頗山上的新獵手

阿努（母親）去世了，麻果擔(dān)負(fù)起阿佤（阿爹）、黃皮子傷兵和自己的生活重?fù)?dān)。到山地放火燒山是麻果的事，手持栗木戳一個眼、點一粒包谷種子是麻果的事；每天早上起來背水做飯是麻果的事；進(jìn)山掐野菜更是麻果的事。

不知怎么的，阿佤自己采草藥包扎自己的手臂，也幫黃皮子傷兵接骨治傷包扎之后，人卻一天不如一天，整天坐在火塘邊打磕睡，門也懶得出，麻果聽寨子人說，打獵人一旦被獵物咬傷過，身上那股煞氣就散了，再端槍手發(fā)抖，山里的野獸不再像以前害怕他了！

這個黃皮子傷兵，那晚上把他抬到窩棚，排勒都山官問他話，他一口一個“嗨”，大伙才聽出他說東洋話，是個日本兵，阿佤、排勒都山官當(dāng)時都嚇了一跳，在場人都驚呆了。原先大家以為他是跟日軍打仗的國軍，原來卻是個日本兵。

麻干、麻果從此很少跟這個日本兵說話，他則以沉默寡言相對。本來語言就不通，可又生活在一起，又不能不交流，要做什么事，就用眼神交流，或打手勢，時間一長，都還習(xí)慣了。麻干父女不想丟下這日本傷兵不管。

那晚日本傷兵看到狼群來尋仇，拍胸怒罵喊叫狼群向他報仇，野狼怕他，不敢招惹他，他卻邊罵邊拖著槍一步一步往上爬，在麻干父女就要葬身群狼之口的一剎那，他挺身單腿站起來向狼射擊，救了父女倆。至今野狼再也沒來尋仇了。

那晚上把這個傷兵抬回到窩棚，阿佤看他小腿被彈片幾乎削斷成兩截，可他拖著傷腳爬行幾天幾夜，活到現(xiàn)在，命真大??！

第二天一大早，麻干就去林子里找來好幾種接骨草藥，什么打不死葉、銅皮、小黑牛、雪山一枝蒿，清洗干凈，放進(jìn)龍竹舂筒，“咚咚咚”舂成糊狀，叫麻果燒鍋熱水，父女倆把他從窩棚抬出來。

在太陽照射下，麻果把他斷腿上的蛆、膿清洗干凈，麻干拿剔狼肉的小刀在火苗子上燒了一陣消毒，等刀子冷卻后把他斷腿周圍的爛肉爛皮剔下來，這些爛皮肉散發(fā)出惡臭氣味，害得麻果惡心嘔吐，整整兩天吃不下飯。

麻干也惡心，他雙手沾滿血污，那血流了一地。傷兵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好像刀子割在別人腿上。整了大半天，用完一鍋熱水，敷上接骨藥，麻干破開一節(jié)竹筒，將兩塊竹片包住傷兵斷腿，再用麻線捆綁起來，手術(shù)才算做完。

這時，麻干父女看到這厚嘴唇黃皮子日本傷兵淚水直往外流。手術(shù)后的幾天，吃飯、喝水都是麻果端到他身邊。

一天早飯過后，山官排勒都身穿金錢豹皮褂子，手拄龍頭拐杖來到麻干家，在火塘邊貴客座位盤腿坐下。麻干父女燒水泡茶，排勒都山官喝下一盅烤罐茶，抬手捋捋白胡須，開口說正事：你家這個東洋傷兵么，要有個名字。祁木丁是被埋掉了，他來頂祁木丁的缺，就姓祁，叫祁老三。

你家向山官繳納的“官谷”，旱地戶一人一籮半，現(xiàn)在還是一籮半，“戶口稅”水牛黃牛各一條也照舊。土司大人來查戶口，我報你家還是三口人。麻干聽了，望一眼躺在草席上的日本兵，回答排勒都山官：補(bǔ)日啊遮（曉得羅），補(bǔ)日啊遮！

“我的，名字的有——坂本征四郎，日軍軍曹的干活?！比毡颈粋€鯉魚打挺坐起來，一字一頓地自我介紹。

“坂本征四郎，軍曹”。排勒都山官重復(fù)了一遍，搖著頭說：“叫不得，叫不得。你這東洋鬼子名字叫不得。土司大人曉得了，抓你去蹲水牢。就叫祁老三，往后在外人面前不準(zhǔn)說東洋話。”

坂本征四郎鼓著眼睛，閉緊厚嘴唇不說話了，但可看出他不服氣，不高興。

麻干家沒有酒，沒有野獸肉，排勒都山官宣布完事情，拄起龍頭拐杖回山寨了。

第二天早上，兩只黑老鴉在麻干家窩棚外面禿樹樁上“呱呱呱”叫了幾聲，麻干緊皺起了眉頭。俗話說：老鴉叫，禍?zhǔn)碌健?/p>

吃早飯時候，山貨販子李疤頭趕著匹青騾子馱著酒、鹽等貨物，走進(jìn)跌撒寨子來換虎骨熊膽。跟往常一樣，李疤頭首先來到獵戶麻干家，對蹲靠在枯樹樁腳下烤太陽的麻干說：“麻干阿考，趕快拿熊膽出來，我今天馱來傣家小鍋糯米酒?！?/p>

麻干一臉尷尬，說：“被狼咬傷了手臂，哪還能打熊啊！”

在窩棚里的麻果聽出換山貨的李販子來了，一手提著一卷曬干的狼皮，一手拎著阿爹的裝酒葫蘆出來，想跟李販子換點酒給阿爹喝，阿爹沒酒喝，一點神氣都沒有，人衰老了許多。

李販子看了麻果手上的貨色一眼，一臉不屑地說：“這年頭狼皮、狗皮沒人要，要想換酒，拿虎皮、熊膽來。沒有這兩樣么，豹皮也還差不多，我發(fā)善心換給你一點?！?/p>

麻干臉色臘黃，沒酒喝好長時間了，像霜打過的茄子，閉著眼睛靠在枯樹樁下歪塌著腦袋。拿不出值錢的貨物，麻干聞著酒香干咽口水。想給阿爹換幾口酒喝的麻果，聽李販子這樣說，失望地垂下頭，收回暗淡下去的目光望著腳面子。

“啪啦！”一聲響，木棍捆綁起來的窩棚柵欄門被祁老三用機(jī)槍口挑倒在地，祁老三抱著機(jī)槍單腿從窩棚里蹦跳出來，抬高槍口指著李販子，叫道：“八嘎，酒的倒來，虎皮、熊膽的，下次來拿走。”

李販子動作也不慢，轉(zhuǎn)身躍起落到馱騾身邊抽出一桿橫放在馱子架上的三八大蓋槍，槍口指著祁老三，嘴里回敬道：“哼，小日本鬼子，沒被打死的都逃回東洋老家了，你這個漏網(wǎng)之魚還敢在這里強(qiáng)搶硬要；也不打聽打聽你李爺爺是干什么出身的？”

雙方槍口指著對方，眼睛注視著對方。窩棚上方二十多米高的松樹上一只小松鼠受到下面吵鬧聲驚嚇，躍上樹梢，在它將要落到樹枝的一剎那，祁老三抬高槍口“噠！”一槍點射，小松鼠中彈從樹梢墜落地面，土匪出身的李疤頭嚇呆了，楞怔了幾秒鐘，趕快收起槍，雙手抱拳向祁老三行叩拜禮，然后過去接過麻果手中裝酒葫蘆，倒?jié)M酒遞給麻果。

李疤頭年輕時當(dāng)土匪打家劫舍，在這中緬邊境混了20來年，蹲過英國人的監(jiān)獄，站過土司府的水牢，與國民黨兵痞打過不少交道，沒見過槍法這么準(zhǔn)的。這種神槍手，惹不起！

事情還沒完，祁老三單腳蹦跳到馱子旁邊，伸手拿起三八大蓋槍，對李疤頭說：“這個也留下，下次來拿熊膽、虎皮去?！?/p>

槍都被對方繳械了，還能怎么辦，李疤頭一邊點頭答應(yīng)：“是，是。”一邊往后退，退到馱子旁邊牽起騾子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麻果拿出三只竹筒杯子，給阿爹倒了一杯酒，又給祁老三倒了一杯，最后給自己倒了半杯。阿爹三杯酒下肚，頭腦清醒多了，目光對準(zhǔn)祁老三，教導(dǎo)說：“從今以后，你別、別說八嘎，別、別說東洋話，會、會壞事！”

祁老三喝盡杯中酒，剛勁有力地點頭回答：“嗨！”

麻干開導(dǎo)道：“嗨、嗨也不能嗨，嗨也要壞事。要回、回答遮（景頗語是）——還有，老虎不能打，見老虎要躲開，老虎是山大王，不能打。”

這回祁老三點頭回答：“遮?！?/p>

麻干咧開厚嘴巴笑了，祁老三也咧開厚嘴唇笑了。麻果瞅了兩個男人一眼，快步進(jìn)屋去張羅飯菜。

祁老三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扛上那桿三八大蓋，一瘸一拐地到山林打野獸。祁老三經(jīng)常打到的是野豬，麂子，熊。打到熊最好，他也喜歡打熊。熊皮送給山官排勒都，熊肉分給寨子人吃，熊膽留下跟收山貨販子換鹽巴、酒和子彈。

李疤頭回到縣城街道，土司府大門口斜對面有一家小酒館，李疤頭走進(jìn)酒館喝酒，兩名土司府親兵也在喝酒。

李疤頭三杯酒下肚，便對倆土司親兵訴苦：“我這趟到跌撒寨跟景頗山頭換山貨，可倒大霉嘍，碰上個日本鬼子兵，他把我的酒搶去也就算了，還把我從勐古買來的三八大蓋槍和子彈也搶了去。”

土司親兵搖晃著頭說：“不信，不信。憑你李疤頭的功夫，名聲，誰敢搶你，誰有那么大本事?lián)尩昧四?？?/p>

李疤頭：“那狗日的日本鬼子是個神槍手，他眼都不抬就把樹梢上的松鼠打下來，我、我不敢跟他動手！”

“神槍手！”土司親兵重復(fù)問了一遍。

李疤頭：“我干嘛騙你倆！”

土司親兵酒也不喝了，回去把這個情況匯報給方縣長，方縣長兼任縣保安團(tuán)長和土司府保衛(wèi)大隊長。聽了匯報，方縣長回想起那年母親大人去世，自己奔喪心切，從西山游擊隊駐地單槍匹馬下山，回土司府吊唁，還沒進(jìn)大門，就被日本憲兵抓了起來，關(guān)進(jìn)日軍第56師團(tuán)司令部牢房。別在褲腰帶上的手槍被日憲兵收繳了，留下大煙槍給他。那晚上風(fēng)雨交加，自己用挑煙泡的鐵扦子捅開了腳鐐，買通牢房外站崗的土司兵，僥幸逃得一條性命。

“去把這狗日的日本兵抓來，報仇雪恨！”一名親兵建議。

方縣長踱出門抬頭看看天色，說：今天天黑了，明天吧。跌撒景頗山是遮放多土司家管轄的地盤，明天你倆騎馬去通知多土司，跟他上景頗山把漏網(wǎng)日本兵抓來?！?/p>

“老爺，明天去，狗日的日本兵聽到風(fēng)聲跑了咋整？”另一名親兵提醒道。

“跑，他往哪跑？用白漢人的話說，戰(zhàn)敗的日本兵就是過街的老鼠，人見人打。他也就是躲藏在景頗山還能生存下去。再說，他想回日本，漂洋過海得幾個月呢！他買得起船票嗎？你倆是沒見過大世面哪！”方縣長到南京開國民代表大會才回來幾天，去時乘車走滇緬公路到昆明，換乘火車到南京；回來時乘輪船繞道香港、仰光港、八莫碼頭，走了兩個多月。

跌撒寨子山官排勒都今天早飯吃麂子干巴下酒，就想起麂子肉是祁老三送來的，沒有他，哪有麂子干巴吃？得去為他做件一舉兩得的好事情，把他永久留在景頗山。

排勒都山官拄著龍頭拐杖下山來到麻干家，祁老三正要領(lǐng)著麻果出發(fā)去打獵，排勒都叫他倆先不要去，他有重要事情要宣布。二人隨排山官回家，山官清清喉嚨宣布：“麻果么年紀(jì)不小了，該把婚事辦掉。祁老三么，一個人流落在我這景頗山跌撒寨子，我作為本寨山官，今日我做主，把麻果許配給你，你就做我們景頗家的姑爺吧！按照我們景頗族的規(guī)矩，新郎祁老三，要準(zhǔn)備三件討婆娘彩禮，第一件是丈人種酒籮（內(nèi)裝長刀一把、米酒一壇、鐵三角架一只、銅鑼鍋一口）；第二件是姑爺種酒籮（內(nèi)裝衣裳、床單、糯米飯、雞蛋、紅糖等物件）；第三件是酬謝我這個山官媒人的禮物——黃牛一條。祁老三，往后麻果就是你名正言順的婆娘了，你趕快下去準(zhǔn)備這三件彩禮?！?/p>

祁老三挺直身子回答：“姑爺?shù)囊?，彩禮種酒籮的統(tǒng)統(tǒng)沒有?！?/p>

“什么？什么？不行，不行。我們景頗家的規(guī)矩，你不能違反，不能破壞！”排勒都想不到他會這么回答，看來東洋鬼子真是蠻橫不講道理，不懂禮數(shù)！

祁老三重復(fù)道：“姑爺?shù)囊觯识Y種酒籮的沒有?！?/p>

咦，這狗日的東洋小鬼子，倔犟著呢！竟敢當(dāng)著眾人面頂撞我這個山官。排勒都憤怒地舉起龍頭拐杖要往祁老三身上打下去，祁老三卻挺直身子沒有一絲懼怕，排勒都眨眼想想，拐杖沒有落下去，開口訓(xùn)斥道：“彩禮你必須湊齊交到麻干家。今后你每天去打來的獵物，送上山交給我，這三件討媳婦彩禮，由我?guī)湍阗I辦?！?/p>

祁老三臉露笑容，回答：“遮！”

排勒都終于明白，原來這個悶葫蘆不曉得怎么去買辦彩禮。或者，他的傷腿、身份及說話口音，都不便下山去縣城街子和漢人打交道，怕人家認(rèn)出他是東洋鬼子兵。

麻果站在一旁咧嘴笑了，心里罵道：這雜種日本兵記性好著呢！教過一遍就記住了。

麻干家窩棚里已掛著好幾種野獸干巴，酒葫蘆里散發(fā)出酒香味。辦完今天應(yīng)該辦的正事，排勒都山官就留下來吃晚飯了。

麻干和排勒都一邊喝酒一邊沖嗑子，喝足酒就在火塘邊躺下睡覺。

麻果和祁老三出發(fā)打獵去了，麻果去主要是幫忙抬獵物回來，祁老三一條傷腿使不得大力。那天，祁老三打到一頭母狗熊，祁老三將母狗熊四肢捆綁起來，一棵木杠從中間穿過，麻果走在前，祁老三走在后，挑著母狗熊回窩棚。身后，不聲不響地跟著一頭四五個月大的小熊。小熊不知道這倆人要把它媽媽挑到哪里去，它還要吃媽媽的奶呢！回到窩棚，祁老三放下狗熊，拿出尖刀開始剝母熊皮，小熊看到媽媽身體流出血來，曉得媽媽被殺害了， “嗚！嗚！嗚！”嗚咽著在祁老三身邊繞來繞去，一雙黑蒙蒙的小眼睛淚水汪汪，像哀求祁老三停下，別用尖刀往它媽媽身上劃了，見祁老三不住手，“哇！哇！哇！”小熊對著祁老三狂咬起來，弱小的小熊使出最大的能耐了。祁老三再也下不去手了，放下了尖刀，抱起小熊把臉貼到小熊臉上，他似乎在對小熊說：對不起，是我殺害了你的父母，讓你成了孤兒！

在一旁接熊膽的麻果也不愿意剝母熊皮，半閉著眼睛靠在樹樁根部的麻干佝僂著身子過來，撿起尖刀，邊剝皮邊嘮叨：“獵人心不狠，哪有酒肉吃，等著餓肚子嘍！”

終究是年輕，祁老三的傷腿一天比一天好了，雖然走起路來一只腳有點瘸，但不妨礙做事情了。早上麻果起來下山背水，祁老三跟著去洗衣裳褲子，還把麻干的、麻果的臟衣裳褲子也一起洗了，寨子里的人瞅見，就譏笑他，說洗物件么是女人干的活路，一個漢子人么，怎么能干女人干的活路，而且還洗女人的臟東西？違反了阿祖阿公定下的規(guī)矩！祁老三不管寨子人怎么說，依然我行我素。他只知道人要講衛(wèi)生。

這天中午，遮放多土司官帶著四名土司親兵突然來到景頗山跌撒寨山官排勒都家。排勒都向多土司官合掌作揖行禮之后，多土司官責(zé)問道：“排勒都，你膽子好大啊，日軍軍曹你也敢收留下來，窩藏在山寨里不向我土司官老爺報告？”

排勒都連忙分辯，把事情經(jīng)過講了一遍。多土司官聽完，揮揮手叫排勒都帶路，下山找祁老三。排勒都邊走，邊想：今天奇大怪了，堂而皇之的遮放壩土司官，姐姐又是縣城方縣長的二夫人，用不著親自來啊，這大熱的天，爬這么高這么陡的大山；有什么事情要辦，照往常派兩個土司府親兵來說一聲就是了，難道我這個小山官敢不聽從？

一行人下來到麻干家，排勒都用龍頭拐杖挑開柵欄門，只有麻干一人在窩棚里面喝茶。排勒都閃身站在門旁邊，彎腰攤開右手請土司官進(jìn)屋：“多土司官老爺請進(jìn)！”麻干見來了好多人，連忙站起身來。多土司官氣喘吁吁地問道：“麻干，你女婿祁老三呢？”

臉色嚇得發(fā)白的麻干如實回答：“逛山打獵物去了！”

排山官面對土司官老爺開口道：“四面都是山林，誰曉得他去哪座山打？多土司老爺也走累了，先歇歇腳，喝杯茶。日頭偏西些，打到獵物么，祁老三會回來的。”

然后轉(zhuǎn)過身命令麻干：“麻干，趕快重新燒水泡茶?！?/p>

多土司官黑著臉不吭聲，土司親兵扶著他坐在火塘邊貴客席位上。

麻干先倒了兩杯茶，第一杯雙手捧著獻(xiàn)給多土司官，第二杯獻(xiàn)給排山官。排山官接過茶杯，吩咐道：“麻干，趕快拿酒出來，把麂子干巴烤上?！?/p>

“遮、遮?！甭楦梢贿吇卮?，一邊轉(zhuǎn)身摘下一條掛在火塘上方棚頂枝條上的麂子干巴，放到火塘炭灰上面烤上，又摘下掛在枕頭旁邊的酒葫蘆，倒酒給難得一見的貴客土司官老爺喝。

排勒都山官一邊喝酒，一邊對土司官老爺說：“要是沒有祁老三，麻干一家那晚上統(tǒng)統(tǒng)被狼吃掉了！麻干沒有祁老三這個女婿么，酒喝不上，麂子干巴也吃不上；整個跌撒寨子人么，和麻干家一樣樣了！”

左等右等不見祁老三和麻果回來，土司官不耐煩了，就叫麻干出去找，務(wù)必把祁老三找回來。土司官的命令那敢違抗，麻干起身出去了。

太陽落西，麻干小跑著回來報告說：“土司官老爺，我跑了三座山，找不著我女婿祁老三和女兒麻果。我估摸，祁老三討麻果拿不出‘丈人種酒籮’、‘姑爺種酒籮’彩禮，今日領(lǐng)著麻果逃婚去了！”

土司官問：“逃婚去了？逃去哪里了?。俊?/p>

麻干：“順著南山梁子到中山出緬甸，還是順著西山梁子到勐秀山出緬甸，曉不得了！”

多土司官曉得逃婚是景頗族自古以來就有的習(xí)俗，男方家拿不出討新娘彩禮，先逃婚，把新娘領(lǐng)走。等掙到錢采購好彩禮，再回來補(bǔ)上，然后再舉行婚禮儀式。這些山頭野人逃到哪座山林都能生活，過上兩三個月又回來的也有；逃到境外去的，一年半載后背著個小人回來的也有。多土司官犯難了，這次來沒把祁老三帶回去，怎么向縣長姐夫交待呢？思索了一下，板起臉訓(xùn)斥麻干：“真是個山頭野人，女兒被人拐騙到境外都曉不得！——祁老三哪天回來，趕忙下山來向本官報告，他可是個日本兵哪！”

“遮、遮，土司老爺?！甭楦蛇B聲回答。

多土司官起身帶著親兵下山回土司府了。

麻干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心落回原位了。

第二天，遮放土司騎馬到縣城向姐夫縣長匯報：“日本兵祁老三逃到緬甸去了?！?/p>

其實，排勒都山官帶著土司官一行人上山來時，早被機(jī)槍手出身的軍曹坂本征四郎瞅見了，他獵也不打，牽著麻果的手躲藏到老熊棲身過的樹洞里。樹洞狹窄，麻果依偎在祁老三懷抱里，麻果像顆火球，祁老三也像顆火球，兩顆火球各燃各的，始終沒有燃燒成一體。像許多個夜晚一樣，祁老三硬生生地克制住自己，望著懷里的麻果睡熟進(jìn)入夢里。祁老三把麻果看做失去媽媽的小熊崽，他不能欺負(fù)她，在彩禮沒有籌備好，沒有舉行正式的結(jié)婚儀式之前，他只能像哥哥保護(hù)妹妹一樣保護(hù)她。

樹洞里麻果綣縮在祁老三懷里睡到太陽下山，祁老三沒有睡，睜眼注視外面動靜，遠(yuǎn)遠(yuǎn)瞅見多土司一行沿著小路下山去了，搖醒懷里的麻果，鉆出樹洞，牽著她的手回到窩棚來。

祁老三和麻果公不離婆，到山腳下背水也好，到山坡上種包谷也好，逛山打獵也一樣，倆個年輕人形影不離，出雙入對。這天傍晚兩人挑著一只野豬回來，麻干半醒半醉地說道：“祁老三心腸軟了，不忍心向領(lǐng)小熊的母熊開槍，這討婆娘的彩禮錢怕到猴年馬月也湊不齊了！

豈止是不向帶崽母熊開槍，好不容易守候到一只的麂子，瞅清楚它渾圓的肚子懷著孕，他也將瞄準(zhǔn)好的槍口放下。

扛槍出征

1949年初，潞江縣方縣長接連接到云南省政府盧主席發(fā)來的加急電報。電報說：共革盟反革命武裝組織第一支隊和第五支隊由邱鐘漢司令率領(lǐng)，沖破第14軍防線，已打到龍陵縣。這股反革命武裝要逃到緬甸去，也有可能滯留在你縣邊境一帶占山為王，發(fā)展組織擴(kuò)充勢力。望方縣長注意其動向，把其攔截在國境內(nèi)，配合省政府剿滅這支反革命武裝力量。看完電報，方縣長一下子緊張起來，不知共革盟反革命武裝組織有多少人馬？我一個縣保安團(tuán)就二百來號人，加上土司府護(hù)院親兵百十人，也就三百來號人，能攔截得住嗎？正在焦慮之時，盧主席發(fā)出的第二封電報又來到了，盧主席任命方縣長為滇西討伐共革盟軍司令，命令他火速帶領(lǐng)潞江本縣、勐卯、麓川二縣保安團(tuán)及土司署護(hù)院親兵，開到龍陵縣與潞江縣交界的南天門雙坡埡口，阻擊共革盟反革命武裝組織，千萬不能讓他們流竄到境外，那樣會引起國際外交糾紛的。另外，省政府已電報指示勐卯、麓川二位土司官、縣長，服從方司令調(diào)遣。

方縣長作為國大代表，年前還到南京出席國民代表大會，當(dāng)然要聽從省國民政府主席的命令。再說，安境守土保民也是一縣之長的首要職責(zé)。潞江，我方土司家明代以來世襲統(tǒng)治領(lǐng)地，豈容你什么共革盟組織來滯留不走？方縣長馬上派土司府屬官開小轎車去通知麓川、勐卯多、衎二位土司官、縣長，請他倆帶領(lǐng)本縣保團(tuán)及土司府親兵前來潞江縣城報到集合。

勐卯、麓川兩家世襲土司官、縣長早上接到省政府盧主席通令，下午方縣長派出的屬官就風(fēng)馳電掣地來到了。多、衎兩家與方縣長家都是姻親，麓川多土司官的姐姐嫁與方縣長作為方土司府的掌印夫人；方縣長的姐姐嫁給勐卯衎小土司官的父親作為衎土司府的掌印夫人。大敵當(dāng)前，于公于私兩家當(dāng)然都要聽從方司令的號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嘛！按以往做法，多、衎兩司官、縣長在轄區(qū)內(nèi)實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政策，被抽壯丁帶上槍械到土司府報到；沒有男丁的人家，出錢買人頭頂替。

遮放多土司官的姐姐是方縣長排名在掌印夫人之后的二夫人，姐夫當(dāng)上了討伐軍司令，作為內(nèi)弟，多土司當(dāng)然要盡力擁戴姐夫完成省主席交給的任務(wù)。多土司調(diào)集隊伍時想起了祁老三，打仗嘛，這小日本鬼子兵最拿手。多土司特意交待屬官：“帶兩名親兵，到跌撒寨把日軍軍曹祁老三抽來！”

這天排勒都山官帶著土司屬官親兵一行來到麻干家，對麻干說；“這回叫祁老三不要‘逃婚’了，有個‘共革盟’要來搶占我們傣族人、景頗人祖祖輩輩居住壩子、山頭，土司老爺有令，各家有人出人，沒有人出錢，要保住我們世代居住的壩子和山寨?！?/p>

麻干連忙答應(yīng)：“遮、遮。祁老三挨麻果在那面山坡掰包谷，我去喊他回來?！?/p>

麻干撒跑去喊回祁老三，對他說：“扛起你的大槍（機(jī)槍），挨土司官老爺他們?nèi)ゴ蚬哺锩税?！你命大，回得來了，就討麻果；回不來了，那是你命不大！?/p>

祁老三答應(yīng)一聲：“遮。”進(jìn)窩棚拿起機(jī)槍跟土司屬官親兵下山了。排山官留下來和麻干喝酒燒干巴吃。打仗那是年輕人的事情。

方司令調(diào)集好人馬，正準(zhǔn)備開往雙坡埡口，又接到滇軍14軍軍長余建勛派人送來一封密信。余軍長在信中說，共革盟是由政治家、政客、大地主惡霸、土匪、兵痞、青紅幫分子等組成的反革命組織，共有五個支隊，2千余人，近半年來被我們14軍圍剿，剩下四五百人沿滇緬公路逃竄到怒江西岸，企圖逃往境外。望方司令堵住這股亡命之徒，14軍在怒江東岸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待他們。14軍就不過江打擾方司令了。

共革盟只有四五百人，我調(diào)集了一千人馬，我有南天門雙坡埡口，這可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末開關(guān)隘，怎么會堵不??？方司令率領(lǐng)三縣人馬開到雙坡埡口。這兩縣交界的埡口，兩山之間僅現(xiàn)一條二、三米寬的通道，平時僅布置五十名保安團(tuán)士兵把守著，盤查過往行人馬幫，收取些過路費。方司令帶領(lǐng)大隊人馬來到，把指揮部設(shè)在公路上方，把帶來的保安團(tuán)隊伍一字排開守在戰(zhàn)壕里，趁共革盟還沒有發(fā)起進(jìn)攻，大家綣縮著身子抽大煙，過足煙癮，打起仗來才有精神氣力。

戰(zhàn)壕后面司令部帳蓬里，方司令和麓川、遮放兩位內(nèi)弟也在過煙癮，只有勐卯衎小土司官、縣長侄兒不抽。衎小土司官不抽大煙，是日軍占領(lǐng)畹町、勐卯時，日駐軍少將司令金崗不讓他抽，金崗對他說：抽大煙對身體不好，小土司官肩負(fù)著建設(shè)大東亞共榮圈的重任，怎么能抽大煙把身體搞垮呢？為此，金崗司令還在畹町舉辦戒煙班，把邊地各個土司府子弟招集進(jìn)去戒大煙。

次日天剛亮明，共革盟武裝組織邱司令派出一使者，舉著一桿白旗來談判：“請方司令借轄區(qū)內(nèi)滇緬公路段過一過路。共革盟絕不在潞江、勐卯邊境地界停留?！?/p>

方司令：“我不愿借呢？”

使者：“如果不借，那只有刀槍相見了?！?/p>

方司令冷冷一笑，回答：“從這里至畹町87公里路段是我方、多兩家土司1927年發(fā)動轄區(qū)百姓修筑的，直至1931年修好通車。1938年擴(kuò)修成滇緬國際公路時，我還當(dāng)任修筑該路段的總指揮呢。兩次修路，我方、多兩家出了無數(shù)銀子、谷子，動員轄區(qū)內(nèi)數(shù)萬百姓修筑出來的公路，憑什么借給你過？你們另找出路去吧！”

使者轉(zhuǎn)身回去報告后，共革盟便發(fā)起進(jìn)攻了，在邱司令揮舞著手槍督促指揮下，四五百人狂叫著：沖啊，沖啊！邊開槍邊往山上沖鋒，保安團(tuán)士兵、土司府護(hù)兵伏在戰(zhàn)壕里往山下沖鋒人群開火，可共革盟匪徒知道沖不過這道關(guān)口，后面沒有退路了；大家不顧命往上沖，保安團(tuán)士兵、土司親兵們眼看敵人攻上來了，膽小的掉頭逃跑，方司令提著左輪手槍大聲喝令“不準(zhǔn)跑，不準(zhǔn)跑”，沒經(jīng)過戰(zhàn)斗的烏合之眾還是潮水般掉頭逃跑，一千多人逃跑了一半。

這時，“噠噠噠！”機(jī)槍聲響了，敵人一片片倒下去，在方司令身邊幫著督陣的遮放多土司指著祁老三的后背，對姐夫說：“那個機(jī)槍射手就是在跌撒寨子打獵為生的日本兵軍曹——祁老三。方司令高興地點點頭。

雙坡埡口阻擊戰(zhàn)從早到晚打了一整天，祁老三抱著歪把子機(jī)槍，哪里有共革盟匪徒?jīng)_鋒，他出現(xiàn)在哪里，噠噠噠！——機(jī)槍噴射出火舌，共革盟股匪一排排倒下去，埡口關(guān)卡守住了。方司令率領(lǐng)大隊人馬凱旋而歸的時候，讓身邊衛(wèi)兵牽來一匹青鬃馬，獎賞給祁老三，讓他騎上回跌撒寨子。

祁老三騎著青鬃馬回到跌撒寨子的第二天，多土司派屬官送來了一馱禮物，一只籮筐裝的是丈人種酒籮，另一只裝的是姑爺種酒籮。

祁老三和麻果結(jié)婚了，排勒都山官主持婚禮，全寨人老老小小都來了，新郎新娘身穿新衣裳向麻干磕頭叩謝養(yǎng)育之恩，然后過草橋進(jìn)新屋。

一年之后，麻果生下了一個女兒——小麻果（景頗族生長女都取名麻果）。自從妻子麻果懷孕之后，祁老三就每天早晨下山背水，再也沒有讓妻子背了。

離別妻女

1950年初，景頗山跌撒寨子和平解放了，麻干老倌高興過度，喝酒喝多了，第二天早上沒有醒來。麻果和祁老三披麻帶孝埋葬了阿佤（爹）。

1950年5月，新中國政務(wù)院頒布一條政令，凡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滯留在中國的外國公民，一律由中國政府遣返回原籍。

縣民族工作隊和三臺山鄉(xiāng)政府來人通知祁老三，叫他到縣政府報到，由政府派車送他回國。祁老三舍不得妻子和眼睛黑黑亮亮的小女兒，可這是新中國政府頒布實施的法令，沒辦法改變。要走了，他把撫養(yǎng)了一年的小熊驅(qū)趕回山林，麻果背起女兒送丈夫到縣政府。走了一段路，祁老三跟妻子輪換由他來抱女兒，祁老三舉起女兒讓她騎在脖子上，兩歲差兩個月的女兒小手摟著祁老三的腦門，小嘴巴不時叫一聲：“阿佤！嘻嘻……阿佤！嘻嘻……”稚嫩的叫聲脆脆地，笑聲甜甜地；零亂的黃發(fā)卻遮住了小臉上的笑容。聽著天真活潑的女兒的叫聲，祁老三的心都要碎了。到了縣政府，和妻女告別時，祁老三再也抑制不住抱著妻子女兒痛哭出聲，眼淚像洪水沖垮大堤噴涌而出，麻果早已哭得像個淚人。小麻果不知阿佤、阿努為何痛哭，左瞧右望，陌生的環(huán)境，從身邊過往的都是陌生人，小嘴一癟也跟著哭了起來。在工作人員地催促下，祁老三放開妻子的手，抬起手背擦干眼淚，跟工作人員走了。

1992年，縣統(tǒng)戰(zhàn)部迎來了一個“日中友好促進(jìn)協(xié)會訪問代表團(tuán)”，代表團(tuán)成員大多是日軍侵華老兵，其中一位滿頭白發(fā)，手拄拐杖的老人，名叫坂本征四郎；他說他還有一個中國名字——祁老三?？h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人員對他說：“我們的檔案里有記載，你在三臺山跌撒寨子呆過，你的妻子叫麻果……”

“我的妻子還在嗎？”祁老三打斷工作人員，急切地問道。

工作人員回答他：“麻果前年生病去世了。你的女兒小麻果還在跌撒寨子，她嫁人后生了一個小麻干（景頗族長子都叫麻干），一個小麻果。你想回跌撒寨子看看女兒和外孫子外孫女嗎？”

祁老三：“我的妻子麻果不在了。她要是在的話，一定會下來看我的。跌撒寨子通公路了嗎？”

工作人員：“沒有。公路只通到鄉(xiāng)政府，車輛還只是晴通雨阻?！?/p>

祁老三抬起瘸腿，用手巴掌拍打兩下，說：“我這腿爬不上跌撒寨子了！”

工作人員：“我們通知你女兒、外孫子外孫女，讓他們下來看你？”

祁老三高興地點點頭，說：“好，好，我等他們！”

祁老三在縣招待所等了三天，他的女兒、外孫子外孫女都沒有下來，縣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人員吞吞吐吐地對祁老三說：“我們打電話給三臺山鄉(xiāng)政府，叫他們趕到跌撒寨子告訴你女兒，不知什么原因，她們沒有下來。”祁老三沉默無語。

暮色降臨，祁老三形單影只地呆站在招待所院子里，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和妻子女兒分別時的情景，他責(zé)問自己：你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zé)任了嗎？女兒到上學(xué)年齡時你把她送到學(xué)校了嗎？你作為父親盡到撫養(yǎng)女兒的責(zé)任了嗎？你對得起女兒嗎？今天，你有什么資格要求她下山來看望你？還有，你對得起你的愛人麻果嗎，她生病時你送她到醫(yī)院治療了嗎？……祁老三面對跌撒寨子方向緩慢地倔膝跪下，淚眼婆娑，他眼睛里浮出半山坡上的窩棚、小女兒、妻子麻果的模樣……

縣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人員在他身后看到這一幕，沒有驚動他。

第二天，祁老三隨中日友好促進(jìn)協(xié)會訪問代表團(tuán)從畹町國門出境回日本去了。

過了一個月，縣文化館工作人員下鄉(xiāng)到跌撒寨子收集民間民歌，在鄉(xiāng)政府前面黃泥土街市上碰到來趕街的麻果，問她：“你怎么不帶兒子女兒去看望你父親？”

麻果一臉羞澀地回答：“我怕他把我們領(lǐng)回日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