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雷雨”的蘩漪

王惠

一、解蘩漪其名

蘩，《說文》曰：“蘩，白蒿也。從草，鯀聲。”

“蘩”字《詩經(jīng)》即有，毛傳：“蘩，白蒿也，所以生蠶?！薄对娊?jīng)·召南·采蘩》曰：

于以采蘩，于沼于址；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澗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宮。/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還歸。

現(xiàn)代學(xué)者多以為這是一首反映宮女們?yōu)榧漓攵鴦谧鞯脑姟Ｃτ凇安赊馈钡呐畬m人往來自池沼、山澗之間，采夠了祭祀所需的白蒿，就急急忙忙送去“公侯之宮”。采蘩女任勞任怨地艱辛勞作，這一形象也可代表中國傳統(tǒng)女性，她們沉默而又柔順。

蘩漪亦是中國傳統(tǒng)女性，“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由此可以推測出蘩漪生在一個比較富有的家庭，她的家庭教育和家庭環(huán)境使她喜愛文學(xué)，飽讀詩書。受家庭和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18年前未曾嫁入周家的蘩漪文弱、哀靜而又柔順。

偏偏是這個文弱、哀靜而又柔順的傳統(tǒng)女子，18年后在周家掀起了巨大的漣漪，使得一切“大爆發(fā)”。曹禺先生賦予蘩漪“雷雨”般激烈反抗的性格，正是要與她名字里所含的傳統(tǒng)約束形成巨大張力。曹禺曾說過之所以起“蘩漪”這個名字，是為了體現(xiàn)她堅強(qiáng)、剛毅而又復(fù)雜深邃的內(nèi)心世界。可以說，蘩漪有“最雷雨”的性格。

二、析蘩漪其人

1.未嫁入周家之時

在新版《雷雨》中，曹禺先生這樣說：“她是一個受過一點新式教育的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明慧。”未曾嫁入周家的蘩漪端莊大方、飽讀詩文，從后文周沖向她要手繪扇面可推測她還能詩會畫。她是受過良好傳統(tǒng)教育的“一個中國舊式女人”?！笆苓^一點新式教育”，受到五四新思想影響的她，接受了自由、民主的新思想，曾經(jīng)一定對未來的愛情和婚姻滿懷憧憬。這個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女人與傳統(tǒng)思想根深蒂固的周樸園之間有無法逾越的代溝。蘩漪不斷被壓制，他們之間火花摩擦得越來越激烈，可憐的蘩漪開始了反抗。

2.嫁入周家的18年

嫁入周家的18年間，蘩漪充當(dāng)了妻子、母親、情人和主人的角色。

（1）周樸園的妻子

蘩漪是周樸園的妻子，她在嫁到周家后，改姓周，這反映出當(dāng)時女性社會地位低，是男權(quán)的附屬品。

蘩漪作為一個女人，自己的丈夫總是翻看魯侍萍的相片，這對于她來說是個侮辱。四鳳說“我怕老爺念經(jīng)吃素，不喜歡我們伺候他，聽說老爺是一向討厭女人家的”，可以看出周樸園一向不親近蘩漪。從這些生活常態(tài)可看出蘩漪長期處在因無愛而壓抑、痛苦的環(huán)境中。

而周樸園逼蘩漪吃藥、看醫(yī)生等行為進(jìn)一步加劇了她的痛苦。她被逼喝藥，因反抗被認(rèn)為是精神有問題。周樸園讓克大夫來給蘩漪看病，繁漪根本沒有任何病癥，自然不愿意看病?！澳俏粚＜?，克大夫免不了會天天來的，要我吃藥，逼我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像個怪物似的守著我?！笨芍軜銏@還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她有病：“你當(dāng)著人這樣胡喊亂鬧，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諱病忌醫(yī)，不肯叫醫(yī)生治，這不就是神經(jīng)上的病態(tài)么？”他認(rèn)為蘩漪應(yīng)當(dāng)聽他的話，否則便是有病。蘩漪作為一個受過新教育的女性，自然是無法接受的。她很清楚地表達(dá)自己的意愿：“不，我不愿意。我告訴你，我不愿意?！庇纱丝煽闯鏊砩嫌蟹纯剐院妥非螵毩⒌木瘛?/p>

蘩漪同時也是一個十分清醒、聰明的女人。她明白因為周樸園的態(tài)度大家對她的看法：“你不用瞞我，我知道……他說我是神經(jīng)病，瘋子……他要什么人都這樣看我。”她的清醒和敏感無疑使痛苦加倍。

（2）周沖的母親

她是周沖的母親，曾經(jīng)是一個天真爛漫少年的母親。她很體貼她的兒子。周沖出場時臉通紅，她便詢問原因并找四鳳給他拿汽水解渴。她很信任和依賴她的兒子。在這個壓抑的家庭中，唯一能給她歡樂的人就是周沖，有些話她不會對別人說，但敢于向兒子表達(dá)自己的感情?！皨專乙幌虿豢喜m您，您不是一個平常的母親，您最大膽，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边@從側(cè)面可以看出周沖信任并崇拜她；在周沖將要說出與四鳳之事時預(yù)料到一切，則可以說明她對兒子的了解。但她對兒子還是愧疚的，她說：“媽不是個好母親，有時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兒?！彼c周萍的愛讓她感覺對不起兒子。在得知兒子向四鳳求婚時，她認(rèn)為四鳳是個始終沒受過教育的下等人。作為曾經(jīng)受過教育的進(jìn)步青年，蘩漪還有著強(qiáng)烈的等級觀念。

她是瘋狂的，在周萍面前，也就是在愛情面前，她選擇了愛情而不是親情。她是自私的，有時她會忽略自己的兒子，更關(guān)心自己的情人。她是冷漠的、糊涂的，為了拆散周萍與四鳳利用自己的兒子。而在周沖未按照她的計劃進(jìn)行時，她把沉寂已久的怒氣怨氣撒在兒子身上，罵兒子是死人是死豬，并說不再是他的母親。她徹底辜負(fù)了信任并崇拜她的兒子，最終還間接引起他的死。

這是一段糾結(jié)的親情，一對可憐的母子。周沖深愛著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幻化成夢中最聰明最慈愛的母親。可當(dāng)他的母親為了情愛，痙攣地喊叫時，他絕望了。然而他還要悲痛至極地呼喊一聲“媽，我最愛的媽，你這是怎么回事”，似乎還要掙扎著抹殺所有的丑惡，極力想抓住最后的浮萍。

（3）周萍的情人

蘩漪被自己的繼子周萍勾引，踏上了追尋自由和愛情的道路。她像在攀爬一座滿是鋼釘?shù)纳椒?，只為愛情這朵嬌艷的花。在蘩漪聽說周萍準(zhǔn)備離去的時候，幾乎見到一個人就問有關(guān)他離去的信息，足見她對周萍愛得熱烈執(zhí)著。

在與周萍交談時，她會抓住一切機(jī)會刺激、嘲諷周萍，攻破他心中的負(fù)罪感讓他帶自己離開這個壓抑的家庭。從這里可以看出蘩漪迫不及待地渴望離開。此刻的她在痛苦掙扎著。當(dāng)周樸園逼迫她喝藥的時候，她進(jìn)行了反抗：但就在周樸園命令周萍給蘩漪跪下時，她忍痛咽下?？梢娝龑χ芷嫉膼?。

為了深愛著的周萍，她甚至可以放棄一切甚至是她作為母親的形象?！拔覐膩聿豢蠈θ诉@樣低聲下氣說話，現(xiàn)在我求你可憐可憐我，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痹谥芷济媲?，蘩漪可以放下她的身份乃至尊嚴(yán)。周萍給了她希望和快樂，即使這樣，蘩漪還是痛苦的。她與周萍相處的時候并不完全美好，晚上經(jīng)常像個女鬼一樣哭泣。

她愛得熱烈、恨得強(qiáng)烈。她痛恨周萍的懦弱，更恨他將自己輕輕地忘了。周萍把她逼得喪失理智，他一次次的拒絕使得她一步步瘋狂陰鷙。

目睹了周萍和四鳳在魯家恩愛的她崩潰了，就像文中所寫的：“她像個死尸，任著一條一條的雨水向散亂的頭發(fā)上淋她?！钡栽谄蚯螅骸皫译x開這兒，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鳳接來一塊兒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你不要離開我。”她實在是愛得太卑微了！直到周萍步步緊逼，說出“你給我滾開”“你是我想不到的一個怪物”“我要你死”等話，蘩漪走向絕望，她開始了報復(fù)。但當(dāng)真相揭開，“她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更悲慘的命運(yùn)，逐漸地使她同情周萍”。當(dāng)書房響起周萍自殺的槍聲，蘩漪狂喊跑出，徹底瘋了，可以看出她對周萍愛得太深太深了！

（4）周公館的主人

對待魯貴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蘩漪聰慧、縝密、鎮(zhèn)定自若、勇敢、無畏?！八?dāng)然厲害，拿話套了我十幾回”，可見蘩漪在對待與周萍“鬧鬼”事件上的謹(jǐn)慎，以及她的聰慧與心思縝密；面對偷聽兩人談話的魯貴的要挾時，她“沉靜地，不為所迫”“嫌惡地”“半晌忍下來”“仍不露聲色”“不高興地”“轉(zhuǎn)緩和”“爽快地”“厭煩地”，可以看出面對狡詐的魯貴，她仍鎮(zhèn)定自若，頭腦清醒，她已經(jīng)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zhǔn)備，勇敢而無畏。

從對待侍萍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蘩漪懂禮節(jié)、得體、善良。如“坐下談，不要客氣”，可以看出她懂禮節(jié)，尊敬別人；魯侍萍問“太太，是不是我這個小孩平時的舉動有點叫人說閑話”，她回答“不，不是”，沒有一下子把所有事情真相全部告訴侍萍，她擔(dān)心侍萍會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可看出她成熟，處理事務(wù)得體，懂得考慮別人的感受；“他忽然跟我說他很喜歡四鳳，也許預(yù)備要幫助她學(xué)費(fèi)，叫她上學(xué)。我這孩子還想四鳳嫁給他……”，蘩漪的話很含蓄，怕侍萍聽不出話中含意，再三暗示，提及敏感字眼，由此可看出她的聰慧和成熟；“不要傷心，魯奶奶。如果錢上有什么問題，盡管到我這兒來……”，她擔(dān)心侍萍接受不了，多少會有些過意不去，還打算在經(jīng)濟(jì)上幫助他們，可見她的善良。

心思縝密，管理成熟，是精干的女主人；被逼喝藥后，情敵四鳳都說“太太怪可憐的”，能看出蘩漪在家中所受的壓迫。

3.瘋后十年

瘋后的十年蘩漪更可憐。

“穿著考究”的周樸園到醫(yī)院看望兩個病人，他先到樓下看望魯侍萍。姑甲提醒太太在樓上，他依舊肯定地先看樓下的“魯奶奶”。即使瘋了，蘩漪在周樸園心中依舊沒有地位，多徹骨的悲涼！

姑乙問：“沒有打人么？”姑甲說：“沒有，就是大笑了一場，把玻璃又打破了?！笨梢钥闯鲈卺t(yī)院打人是蘩漪的常態(tài)，她以此無意識發(fā)泄心中猝然到來的痛苦。這個剛強(qiáng)的女人即使瘋也不能像侍萍一樣安靜。

姑甲說：“不過他太太就在這樓上發(fā)的神經(jīng)病，她自己說什么也不肯搬出去。”蘩漪還在苦等著周萍，發(fā)瘋的她或許已經(jīng)忘卻周萍早死了。她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她的救命稻草可以回來，可以再繼續(xù)愛她，可是一切都不再可能了。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xù)下去，直到她死去……

三、辯名家筆下之蘩漪

藍(lán)棣之在《兩個階級之間的愛情故事》中說：“在這當(dāng)中，蘩漪雖然從不顧及兒子周沖的教育，卻要利用他的純潔的初戀的感情去牽制四鳳，并與哥哥周萍決斗。所有這些手段，雖不必說是‘老奸巨猾，是不是也可謂‘詭計多端呢？而且如果拿周樸園的‘詭計多端與蘩漪的‘詭計多端相比較，你會得出什么結(jié)論呢？”顯然，寫作者偏向于蘩漪更加“詭計多端”。一個18年在沒有愛情和壓抑的家庭中生長的女人，周萍給了她愛又決然離開了她，她知道自己在周公館因為不聽話慢慢會被當(dāng)成瘋子甚至“用鐵鏈”鎖起來，放下自尊苦苦哀求未果，她暴露出了“冰山下”的一面，陰鷙而又瘋狂，棄自己母親身份于不顧，這能說是“詭計多端”嗎？

陳思和在《細(xì)讀（雷雨）》中說道：“侍萍跟蘩漪相比，蘩漪就不及她，蘩漪為了拉住自己的情人，寧可容忍周萍讓四鳳一起來住，她也能接受。”侍萍在生下大海的第三天被趕出周公館，那天是下著大雪的大年三十，侍萍在氣憤與絕望中尋死未果，而后堅韌地艱難求生存，從未踏進(jìn)周公館求情。命運(yùn)捉弄，侍萍又回周公館，認(rèn)出周樸園后她本可以離開，“老爺沒有事了？——說不定，也許記得的?！业拐J(rèn)識一個年輕的姑娘姓梅的”，她在提醒周樸園她就是曾經(jīng)的侍萍，這其中有氣憤，難道沒有愛嗎？她知道她被攆出周公館的主要原因是“你們老太太”。周公館的裝飾和周樸園對照片和繡有梅花衣服的懷舊也提醒著侍萍封存起來的愛。而蘩漪沒被周樸園愛過，周萍給了蘩漪希望卻又拋棄了她，她也知道自己在周公館會面臨什么，為了愛為了離開周公館她甚至要犧牲到?jīng)]有了自我，這是多深的愛！侍萍與蘩漪處境本就不同，是否可以得出“蘩漪就不及她”值得商榷。

張汝偉認(rèn)為，“周萍對四鳳之感情似不及對蘩漪來得深沉”。周萍愛蘩漪嗎？四鳳問周萍是否愛自己，周萍說“不，不，你這句話叫我想起來，——叫我覺得我自己……”，這個問題讓他想到從前蘩漪問過同樣的問題。他很痛苦，如果沒有愛，周萍何以這樣痛？周萍對周沖說過“他從前愛過一個他絕不該愛的女人”，他“悔恨過去由直覺鑄成的錯”，愛最初難道不是因為“直覺”嗎？如果過多盤算利益，那還是愛嗎？“他感覺一絲一絲刺心的疚痛”“心里隱隱有些痛”，如果沒有愛哪來的“痛”？“你是我認(rèn)為最聰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后會原諒我。”曾經(jīng)選擇去愛，也是因為“你是我認(rèn)為最聰明、最能了解的女子”吧！

而對四鳳呢？“現(xiàn)在他不得不愛四鳳了，他要死心塌地地愛她，他想這樣忘了自己”，“他還有一個地方是渴”，愛四鳳不是直覺，是為了洗掉自己內(nèi)心的罪惡，也是因為四鳳年輕可以拯救他生理上的“渴”，這能算作真愛嗎？第二幕一開始四鳳讓周萍帶她離開：“你為什么不帶我去？”“因為我不想帶你去?！薄捌迹銕胰ズ貌缓?？”“不?！薄拔也贿B累你，要是外面因為我，說你的壞話，我立刻就走。你——你不要怕。”連續(xù)三次乞求周萍帶自己離開，周萍不為所動，這也不能算是愛。第四幕周萍去魯家找四鳳被魯大海發(fā)現(xiàn)，為環(huán)境所迫，周萍說：“我們一塊兒離開這兒？”四鳳急切地要求他明天帶自己走，周萍又沉重地?fù)u頭：“不，不——”如果有愛，怎么周萍還在猶豫和拒絕？直到被魯媽發(fā)現(xiàn)且四鳳吐露她已懷孕三個月后，周萍才不得已要帶走四風(fēng)。綜上，“周萍對四鳳之感情似不及對蘩漪來得深沉”。

通過對以上觀點的梳理，我更認(rèn)同“對蘩漪的書寫，站在了人性的高度上，不再評判是非，而是書寫靈魂的顫栗”這個觀點。對于蘩漪，我們真不能輕易評判她“詭計多端”或她就不及侍萍，她處在極端的環(huán)境中，她暴露了冰山之下最真實的人性。

陳思和教授說：“《雷雨》是一部誰也說不清的作品。一部偉大的作品必然是體現(xiàn)人性的極其豐富，人性太豐富就說不清楚，正因為說不清楚，它才成為一部說不盡的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蓖ㄟ^分析蘩漪，我們讀出了《雷雨》的“說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