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旗
我干活回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飯菜都有些涼了,但我餓得慌,全部被我吃得干干凈凈。吃過飯,我就坐在院子里抽煙,太陽剛剛偏西,天藍得要死。這根煙有點嗆,但我還是要抽,沒有其他煙了。煙霧好像吸進了腸子,有種暖暖的感覺。以前老師說過,吸煙會熏黑腸子。我想,我?guī)啄昵熬烷_始吸煙,腸子早就黑了,黑了就黑了吧,也沒法掏出來清洗。但干活回來有點累,也有點無聊,就想吸煙。煙慢慢地吸進去,再緩緩地吐出來,在面前散開,我喜歡這種感覺。
馬德進來,把我咬在嘴上的煙拿過去吸了幾口,又遞過來。大門空空地開著,他就進來了。他們幾個還在城里打工,前幾天剛回白石村。我拔了一根煙給他,看看煙盒,還有三根。馬德說,走,到街上看小姑娘。我本來不想去,但感覺呆在家里有點無聊,我就跟著他出了大門。馬德還約了曹進和戴強,他們等在門外。我給他倆各發(fā)了一根煙。才剩一根了,我有點心疼,但沒說出來。
我們經(jīng)過村口,那里有個小商店開在圍墻里,側(cè)面用黑漆歪歪斜斜地寫著“小賣鋪”三個字,有點剝落了。戴強說,那個“鋪”字寫錯了,應該是“部”字,叫“小賣部”。馬德說,“小賣鋪”是鋪子,“小賣部”是部門,這個就是小賣鋪。呵呵,真可笑,這有什么區(qū)別呢?守鋪的老松頭坐在里面,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小黑白電視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看不清是哪個頻道。我本想買一包紅梅煙,但又忍住了,口袋里只有二十塊錢了,還得省著給小魚鱗買點東西。我用兩個手指把錢捏了一下,又松開了。
從村里到街上并沒有多遠,就兩公里,我們搖搖晃晃地走著,說一些廢話。馬德有一輛自行車,我本來想騎,但人多,沒法騎。路上中間要經(jīng)過一片松林,我們就坐下來休息,戴強挨著一棵松樹放水,我有點反感。我讀初中的時候,每天要經(jīng)過這片林子,仿佛著魔,每次都想對著一棵樹放水。馬德說,他看中了天保街的一個姑娘,叫喬芳,喬芳過幾天就要進城去打工,叫他上去玩。曹進說,你摸過她沒有?馬德說,少廢話。戴強說,何止是摸,他還能干出更多別的事來呢,這個年頭,哪個還那樣保守?但是對姑娘要克制點,要有點防范心,不要學張東,惹禍上身。我說,你想死?馬德對戴強說,不要說他,張東現(xiàn)在不是一個正常人了。
我就是張東。這幾個白癡,他們懂什么,我是一個有過愛的人,有過生活經(jīng)歷的人,但有一點他們說得對,我已經(jīng)不是正常人了。不過要說明,我以前一直是正常人。他們說的就是我的痛處,實在不好和他們辯駁。也就是三年前,我高一讀了一學期,退學了。讀書給我的是迷茫,是恐懼。那時候我十七歲,我和馬德都在城里打工,馬德專門做鋼筋門窗,我剛開始時做了好幾件事,洗碗工,發(fā)小公告,看護病人,搬運牛奶,后來覺得這些事沒什么技術含量,自己也學不到什么真東西,沒前途,我就去學修摩托車。修車總是很臟,指甲縫里的油垢黑漆漆的,掏也掏不干凈。后來戴強也進城做工,專門安裝太陽能熱水器。沒事的時候,我們幾個經(jīng)常在一起。那時候開始認識姚虹。姚虹在馬德表嫂開的批發(fā)商店里上班,她長得高挑而靦腆。馬德經(jīng)常約我去他表哥那里蹭東西吃,姚虹經(jīng)常給我們泡茶,續(xù)水。
第一次約姚虹出去,是馬德出的主意。馬德說,姚虹還不錯,看上去挺順眼的。我說,漂亮是漂亮,但沒長夠,有點平,就是沒發(fā)育好。馬德說,這是有個過程的,十六七歲的人,會長得多高?我說,看上去還是太單薄了。馬德說,實話說,你上不上,你是哥們,我把這個機會讓給你,你要是不上,我就上了。那時候我十七歲,還不知道女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但正處于長身體的時候,充滿著欲望和想象,不過還有點怕。我說,我倒是想試一試,就怕約不出來。馬德說,只要你說想,我就約得出來。我說,好,拜托你了。馬德說,我堂堂七尺身軀,能夠為朋友兩肋插刀,不要說約一個小姑娘。
我每天都看得見很多城里男女的戀愛情形,但從來不敢奢想自己也像他們一樣,身邊帶著一個女孩走來走去。那天,我和馬德早早地約好戴強,到天色漸晚,我們來到批發(fā)商店。我和戴強在幾米意外的一棵樹后等著,馬德進去約,過了一會,姚虹就跟著馬德出來了。和姚虹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個小姑娘,但比姚虹胖。姚虹說,叫她小麗梅,是老板娘家的親戚,放假來玩的。小麗梅整個晚上都跟著姚虹,保鏢一樣,話一點都不多。我心怦怦直跳,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只好跟著馬德他們,一路往前走。馬德總是對姚虹問這問那,但姚虹回答的都只是一兩個字,是或者不知道,嗯,沒聽說之類。
馬德曾經(jīng)教導我們,追姑娘要有點策略,要有點技巧,但我愚笨,不知道怎么對付,用什么樣的技巧可以獲得女人的歡心。我沒有接觸過女孩,也沒想過什么樣的女孩會和我一起共度終生。那些事都太遙遠了,沒法想,也不敢想。但馬德不一樣,他頭腦靈活,主意多,又有戴強們的幫襯,什么事都想得到。
在一個小百貨店門口,馬德拐進去買了一包煙,給姚虹和小麗梅買了一支雪糕。他把煙扔給我們,我覺得那姿勢很帥。那時候我剛學抽煙,吸猛了會嗆,只敢輕輕地吸,然后吐掉,怕吸到肺里。馬德就不一樣了,他吸得猛,吐得深,煙霧在他的身邊散開。我感覺他成熟了,是個男人。我們就這樣走著,來到天福燒烤城,找了一家燒烤攤坐下。馬德仿佛是大哥,我們都聽他的。他點了幾樣燒烤,叫了一箱啤酒和兩瓶營養(yǎng)快線。
天福燒烤城是縣城里排場比較大的一個夜市,燒烤攤一排一排的,人聲鼎沸,燈火通明。我們就著燒烤喝啤酒。姚虹說她們不喝酒,戴強勸她們喝一點。馬德說,不要勸女孩子喝酒,看她們要吃什么,你去叫老板拿來。小麗梅說不吃了。但馬德還是幫她們點了砂鍋雜菜、炒田螺、牛肉串和雞翅膀。馬德很少吃東西,他只鐘情于啤酒和抽煙。戴強說,別人是喝酒后不想吃東西,胃口不開,我是越喝越想吃東西。的確,他就是不停地吃,什么炒餌塊,烤臭豆腐,烤魚,烤韭菜,上來什么就吃什么。姚虹還是有點羞怯,吃得秀氣。
馬德勸姚虹和小麗梅多吃點。姚虹說,我們飯吃得晚。馬德說,人生在世,吃是第一位,所謂的民以食為天,吃得下,身體才好,才有精力做事,也才對得起自己的身體。戴強說,你怎么這么話多,女孩子如果也像你這樣吃,那還不吃成胖子了,女孩講究的是身材,你是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干的又是力氣活,不吃哪會睡得著?喝了酒,大家的話都很多,爭搶著發(fā)言,不過具體的細節(jié)我也記得不太清楚,但一些地方還能重復一二。
馬德問姚虹,你們的老板娘怎么樣?姚虹說,很好呀。馬德說,怎么好?姚虹說,會關心我們,也很會做生意。馬德說,你幾歲了?姚虹說,你猜?馬德說,你是屬什么的?戴強說,請注意,別亂說話,不興問女孩的年齡。馬德說,是是,我自罰一杯。馬德說,你有沒有男朋友?姚虹說,不告訴你。馬德又問小麗梅,你有沒有男朋友?小麗梅說,以后你會知道的。馬德說,有什么好保密的?不過,姚虹,我今天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想不想聽?姚虹說,不想聽。馬德問小麗梅,你想不想聽?小麗梅說,隨你便。馬德說,不過,這個秘密,也只能保密到現(xiàn)在,姚虹,你不想聽,我也要說,就是我的,最要好的弟兄張東,他喜歡你,他說他喜歡你,他要追你,說完了。姚虹的臉紅了一下說,別亂說。馬德說,不相信你就問他。他們都看著我。
關于愛和不愛的事,我還從來沒有想過,我和姚虹也只見過幾次面,而且僅只是見過面,沒有更多的具體的交談,對她是完完全全不了解。我說,馬德就會胡說八道,不要聽他的。馬德說,你不是告訴過我,你每天晚上想的都是姚虹,現(xiàn)在你又要否認,不敢承認了?你還有沒有膽子?他真的越編越深入,越編越像是真的。我說,你喝多了。戴強說,愛一個人就要大膽地說出來,對吧?馬德說,愛一個人就要勇敢地對她說。我想我辯不清了。我說,隨你們說,不要信他的。
一箱啤酒也就十二瓶,不知不覺就喝完了。戴強說,還要不要再喝?馬德說,再叫三瓶,每人一瓶。我說,別喝了,明天還要做事的。戴強說,三四瓶啤酒沒事的。我說,那好,每人再來一瓶。啤酒喝完,馬德說他要上廁所,站起就走了。戴強說他也要上廁所,站起來追上馬德。我想站起來,但得陪著姚虹和小麗梅,有點不好意思走,我就忍著,實際上我也憋得難受。我接著吃了兩塊臭豆腐和一串烤牛肉,我偷空看了姚虹一眼,她也在看著我,但一會就移過了眼光,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姚虹看我的眼神,似笑非笑的。二十分鐘過去了,馬德和戴強還不回來,我拿出手機要電話他,手機就響了,是馬德。他說,戴強醉了,我先扶戴強回去休息,麻煩你老送兩位美女回去,另外,麻煩你把賬結一下,下次我請你。我知道他騙我,戴強在他的旁邊一直在笑,而且啤酒喝不醉他。但無論如何,我只得照辦,結了賬,再送兩位美女回去。
結賬買單,在當時的我來說并不是勉為其難或硬著頭皮,我甚至有點小小的高興,因為一是我買得起,兜里的錢還是有余的;二是給了我一次在美女面前慷慨的機會,仿佛是自己的造化,很有面子似的。所以兩個家伙偷偷溜掉這事,沒有給我?guī)聿豢?。我只得告訴兩位美女,戴強喝了啤酒,東西又吃多了,肚子疼得厲害,馬德帶他去診所開店藥,讓我們先回去。姚虹說,很嚴重嗎?我說,應該沒事,他總是這樣憨吃愣脹的,吃點消食片就會沒事。
這樣的夜晚走在街上我感覺很爽朗,街上的人和車輛都很少了。我心里似乎有一種一個人帶著兩個美女的榮耀,這榮耀一點點地滋生著,慢慢膨脹。姚虹問我,你有沒有事,要是忙著就不要送了,我們打車回去。我說,沒事,要把我搞醉,還得再喝四五瓶。其實我的頭已經(jīng)有一點點發(fā)昏了,但對美女卻興致盎然。實際的情形就是這樣,她們兩個手挽手走在前面,我搖搖晃晃地跟在后面,寂靜的街道上,三個人穿過了行道樹的陰影和昏黃的街燈,向著馬德表嫂的批發(fā)商店走去。姚虹們住在商店后面的閣樓里。馬德我們平日里要是喝多了,不是繞著行道樹走,就是貼近大樹澆水。建設路的行道樹很粗大,也許是常常有人施肥的緣故吧。
在距離批發(fā)商店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向兩位美女詢問了電話號碼,她倆也像很樂意似的毫不猶豫就告訴了我,我把它記在手機上,我說,以后有好玩的地方,我聯(lián)系你們。姚虹說,謝謝你送我們回來。我說,把兩個美女安全送回住處,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我突然就想起了“義不容辭”這個詞,我都有點意外,但感覺自己大義凜然的,有點得意。我站在一棵行道樹下,看著他倆走進了大門,才獨自邁著搖搖晃晃的碎步往住地走去。我想給馬德和戴強打個電話,說點什么,可是兩個混蛋已經(jīng)關機了。送走兩個美女,我趕緊找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騰空倉庫,下腹脹得難受極了。
我躺在床上,確認了一下姚虹和小麗梅的手機號碼還在,就關機了。滅燈以后,回想起今天晚上的經(jīng)歷,感覺有些恍惚,不真實似的,然而一想到姚虹,又覺得有些清清楚楚,仿佛自己確實是有些喜歡她了,在心里記掛著她,而那句話,馬德已經(jīng)替我說出,馬德說張東喜歡你,他要追你,可是我沒記清當時姚虹臉上的細致的表情,我就使勁地想,用心地回憶,還是回憶不起來,隨后就睡著了。那晚我真的做了個夢,夢見我和姚虹手拉手走在河邊公園的小路上,后來我們又走到一家照相館,可是照相館很小,側(cè)面擺著一面鏡子,攝影師讓我們坐在一條木凳上,為我們照結婚照,我感覺有點不對,就說照相館太小了,不能照結婚照,結婚照是要有婚紗的,姚虹拉了拉我的衣角說,再小的照相館也可以把兩個人照在一起,再窄小的床也可以睡得下夫妻二人,攝影師就按了幾下快門,閃光燈唰唰唰地刺向眼睛。我就醒了,天還沒有亮,但小腹難受,只得去放水。放水回來,我突然想給姚虹打個電話,感覺真的有點想她,但沒打通,她關機了,接著我倒頭就睡。
第二天起來天已亮了,我們要到九點才上班,八點半開門打掃衛(wèi)生。我拿出手機給姚虹發(fā)了個短信,就說昨晚喝了酒,如果有失態(tài)的地方,請多包涵,多原諒。不一會,姚虹就回復了短信,說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我心里有點欣慰。
從那時起,我就算正式有了女朋友了。按照馬德同志的教導,談戀愛也要講究策略和技巧,我總是找一些借口和姚虹接近,要么請她吃雪糕,要么去打電子游戲,要么去看電影,我覺得這些都是挺浪漫的事。最浪漫的是我們還一起去爬過一次山。一開始我很笨拙,口舌也木訥,卻又管不住自己,總想著法子找姚虹出來。慢慢的,姚虹已經(jīng)在事實和行動上默認了是我的女朋友了。有時候我們就在公園閑逛,看看同樣在戀愛的男女和帶孩子玩的父母,但我認為他們都是城里人。我對我像城里人一樣在公園里戀愛并沒有獲得滿足,相反有點別扭,看我的衣服和模樣就清楚了,連動作也是鄉(xiāng)下人的做派,但管他呢,去他媽的,鄉(xiāng)下人也要談戀愛。
實際上我也過了很久才感覺到自己是在談戀愛。我不知道別人談戀愛是不是我這樣,剛開始我們都有點羞澀,動作都有點克制,都不敢面對面看她,大膽的事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就連牽她的手都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有多長呢,一個月或者三個月。
那三個月我基本上沒有給家里寄過什么錢,我想,談戀愛總是要有些花銷的。這是一件頭疼的事,我不能讓家里知道我在談戀愛,但不寄錢回去,家里就會懷疑,只能編幾個借口緩一緩再說。要是父親知道我在談女朋友,一定會氣昏的,他本來就是一個脾氣很大的人。在父親那一輩中,他排行最小,從小就是爺爺?shù)墓詢鹤?,一直被慣著,結果脾氣慣壞了,也沒有什么持家的真本事,遇著不順心的事,除了喝酒發(fā)脾氣,他沒有什么像樣的招法。
促使他生氣的原因是我的哥哥姐姐都還沒有結婚。哥哥長得憨厚老實,一直在家干活,照我看來,他就是笨蛋,老實有什么用呢,笨死了,可是我也不能說出口,我得忍著;姐姐幾年前就出去打工,也不知道她學到些什么。按規(guī)矩,必須先等哥哥姐姐都結婚了,才能輪到我,如果我先結婚了,是對哥哥姐姐的大不敬,是對父母的極大諷刺,好在我只是戀愛,并沒有要結婚的打算,但他們總是認為,戀愛就是要結婚,不結婚你談戀愛干什么。再說按習俗,如果我先結婚了,我那誠實的哥哥就很難說上媳婦了。這是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好在我也只有十七歲,遠沒有要結婚的打算。
我哥哥娶不上媳婦,完全是因為他的固執(zhí)。我們家并不是那種娶不起媳婦的人家,雖然沒有錢,在村里也算中等,不管怎樣拼湊,父母都會為哥哥把婚事辦下來。不僅哥哥固執(zhí),父親也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他不愿意帶哥哥去看媳婦,哥哥也不會跟他去。我哥哥覺得,連媳婦都是別人幫自己說好的,那是特沒有面子的事,但問他什么時候去找,他總是說還早,時候到自然會去的。他就這樣一年一年地挨過了,父母的心事也就堆積著。在我們村,一個男人要是到三十歲還娶不上媳婦,基本上就沒人再嫁了。我哥哥雖然離三十歲還有幾年,但也不遠了,按他現(xiàn)在的態(tài)度,很快就會撞上這根紅線的。有時我想,這個混蛋,簡直在浪費自己的青春,浪費自己的生命,活著有什么意思。
父親的固執(zhí)在村里是有名的,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涼臺上喝酒。用酒不離身來形容他,也不過分。他心里堆積著那么多郁悶,也不知道找個地方傾訴。要是遇到人家娶媳婦嫁姑娘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架著回來。我可不想扶他,我討厭那種酒氣,我寧愿和伙伴們打撲克,也不想扶他。我哥更搞笑,除了非得去幫忙,他一般不去做客,他寧愿干活。他干活上癮一般,天天都那樣,后來我想,愛干活的人是不會過上好日子的,不過也不會餓著。真是傻蛋,難道人家娶媳婦一點也刺激不到他嗎,還是身體出了毛???真搞不懂。不過我父親并非就一無是處,他做得一手好菜,不管什么食材,到他手上都會做出美食,這大概也是貪吃的人的優(yōu)點吧,所以別人有事情,他總要被請去幫忙。慢慢地就混到村上名廚的位置上,吃喝似乎也就沒有人計較了。穿死的戲子,吃死的廚子,有人羨慕他,我倒不覺得那有多光榮,我也不想當貪吃的人。
每天在村里混著,我就這樣長大了。不管活得好不好,總是要長大的,但是這種長大使我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想法,就是我不想干農(nóng)活了,也不想呆在村子里了。干農(nóng)活是千百年來我家祖祖輩輩的職業(yè),也是被認為最正當?shù)氖虑?,但我不想干了,我覺得太累了,也沒有錢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的口袋總是空空的,沒有錢,也沒有煙,想買一包煙,還得跟我媽要錢,你想想,她會把過日子的錢給我買煙嗎?想都別想,不可能。只有那些從外面回來的人,他們的衣袋里才有過濾嘴香煙,有紅塔山翻蓋,有云煙有紅河,我羨慕的是這種人,他們回來,會請我們吃啤酒,四五箱堆著吃,直吃得肚子要爆炸似的。
馬德因為表哥表嫂的引薦,已經(jīng)去了縣城。有一天,我收拾了行裝,也來到縣城里。在沒事干之前,我和馬德混了幾天,后來就找到事情干了。城里人很多,但也最缺人手,好像什么人來,都會找到事情做,都可以賺自己想要的錢。我不想挑沙灰,也不想學砌磚,我認為那些事沒什么技術含量,我要找的是有技術含量的事。一開始找不到,只能先干著別的。我第一次拿到工資,先給自己買了一包煙,蹲在街頭,狠狠地吸了幾支,直吸得我頭昏眼花,要扶住大樹才站得穩(wěn)。其實我很害怕熟人看到我吸煙,我還小,未成年人吧。打工有多苦,你們是知道的,我也不想說了。干什么都有苦,吃飯也會咬到沙子,沒有什么是好吃好喝的。但我能忍,我干過那么多農(nóng)活,我要把在城里遇到的苦全部忍下來,包括淚水。
不知怎么搞的,我覺得我像得了病似的,一天都不想離開姚虹,一刻也不想。要是哪天沒有見到她,我就會生病,就不想去干活,腳癱手軟,一點力氣沒有。這是女人傳染給我的病。這病會燒得我渾身難受,心里貓抓一樣。女人會不會這樣?你說會不會這樣?但在我眼里,姚虹是個乖順的孩子,她仿佛知道我在想她,只要她不是很忙,她都會跑出來找我。我想,她也是害怕孤單的人。我們走在西河岸邊的柳樹下,走在公園的竹林里,走在昏黃著燈光的街道上,偶爾會去看一場電影。我以前從來沒有談過戀愛,馬德他們總會說,戀愛就是玩姑娘,但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有玩的心態(tài),我對一切都很認真,沒有“玩”的感覺,我是真真切切地愛著一個人。那天在公園的竹林里,我有點不知所措地吻了她,還咂著了她的舌尖,糙糙的,酥酥的,戀戀不忘。我當時想抱住她,撫摸她的身體,但她跑開了。我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跟在后面。又一次,在我居住的小閣樓里,我們接吻的時候,我把手伸進了她的后背,摸到了她細軟的皮膚,她沒有反對。我想,我的手過于粗糙了,我是干力氣活的人,對于一個女孩來說,我的手掌又硬又糙。我還摸了她的乳房,那乳房還小,不夠一只手握,不像想象中的軟,算有點彈性吧。想象中是怎樣的,我也不知道。反正覺得,還沒有長好,我有點可憐她,但情緒沒法控制,我想解開她的褲子,卻被她抓得死死的。我猛地看見,她的眼里濕濕的,要擠出淚水了,我有些怕,有點心虛,于是放棄了。這時候是春天,多么美好的時光啊,說實在的,我喜歡春天,特別是那種暖融融的感覺,純粹是戀愛的感覺,這是我多年前沒有想到的,從來沒有想到,我的想象力貧乏,對愛情沒有經(jīng)驗,只有春天來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活在現(xiàn)實里的意義。活著要沒有愛情,那是多么痛苦啊,說不定人的存在,就是為了愛情而存在,否則,人類為什么會延續(xù),為什么會繁衍得那么多?這種虛浮的幻想長時間縈繞在心間,以至于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還在懷念著粗糙的手指觸摸到她細嫩的肌膚的感覺,嬌小的乳房,會不會因為我的觸摸而膨脹起來,我就看到一些街上走著的女人高聳著胸脯,要迸出來似的,它們晃動的幅度,直戳進了眼底。以前我一直不關心這些,但現(xiàn)在,走在街上,我都會不由自主地看看,她們的胸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使是在拆卸摩托車的零件時,那黑漆漆的機油沾膩在手上,也會忘了某個零件的具體位置,因此我不得不放慢工作的速度,就是安裝一顆螺絲釘,也要再次提醒自己,是不是放對了位置,是不是擰得恰到好處,不要弄壞絲牙。有時候我把一只壞掉的燈泡拆換下來,再把它重新安裝上去,而新的那只,還躺在包裝里。后來我聽說一句話,叫“愛情是一種病”,這是真的,真的是病,不信你就談一場戀愛試試。
春去秋來,愛情就開花結果了。在我還沒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時,愛情的副作用就暴露無遺了。按說,我應該鎮(zhèn)靜一些,但那時候,我還沒有到十八歲,不過快到了,就差三個月。姚虹比我還小五個月,對兩人的事更是一知半解,拿不出任何主意。不過話說回來,有些事情是無法逃避的,也無法錯過,你要避免它發(fā)生,它還是要發(fā)生,難題在于我將如何向現(xiàn)實交代,如何給雙方的親人合理的交代。原先我以為要得到一個姑娘是特別困難的事,甚至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事,一個小男人,怎么可以把自己的身體和一個姑娘的身體交合在一起呢?但奇怪的是,這事還真的就發(fā)生了。我的身體真的進入了她的身體,這是兩個相愛的人發(fā)展出來的結果,我有點顫抖,不知所措,完全沒有經(jīng)驗,甚而有些害怕,剛剛進去的時候,她哎呦的喊了一句,我就停止了,問她疼嗎?她說真廢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定很疼吧,可是我也不行了,像火山要噴發(fā),只好迅速后撤。幸虧速度快,即使用手緊緊握住,還是淋漓在她白皙的大腿上。我感覺很窘,忙說對不起了。她說看你平時吹得天花亂墜,實際上沒多少水平。這句話傷害了我,我也沒有天花亂墜胡說過,我說下一次我一定好好發(fā)揮,包你滿意。她說,你確實沒什么本事。我說,要不重新來?她說好啊。不過我完全沒有戰(zhàn)斗力了,感覺很疲倦,我說休息一下。我躺在床上,一會就睡過去了,可是我又在夢中醒來了。在夢中,我聽到她嚶嚶的哭聲。我就醒了,問她怎么就哭了?她說,你這個人什么都不是,簡直不是人,你怎么敢這樣對我?我說我怎么了?她說,你把我廢了,廢了不再是處女了。我說,是女人,總要過這一關的,今天以后,我也不再是處男了,我倆實際上是平等的。她說,你的狗嘴,不是處女了以后就沒人要了。我說,不可能,實在不行就我要。她更是哭得厲害,你這個人,就知道睡,也不知道體貼人,安慰人。我說,那我體貼你一下。我伸出手臂,穿過她的頸下,摟著她的肩,她側(cè)過身,挨近我,竟然還是先前那樣赤裸著,細膩順滑,我的另一只手,在她的臀部摸了摸,肉肉的,但感覺眼睛非常地澀,睜不開,盡管她的呼吸就吹在我的耳側(cè),不一會,也就慢慢地睡過去了。這真是奇怪的運動,每一次做完之后,都感覺累得不行,必須要合上眼睡一覺,最少都要閉著眼瞇一會。
有了第一次,就念念不忘,我甚至想,這種事情是必須每天都進行的,世間也沒有比這更舒服和更讓人上癮的事了。所以那段時間,我們都在想著法子困在一起,而且越來越順手,越來越熟套,堅持的時間也就越來越長了。我曾經(jīng)跟她說,第一次確實沒經(jīng)驗。她說,我也沒經(jīng)驗。我說,我不要有經(jīng)驗的。她說,有經(jīng)驗的我不要。我說,這樣的事經(jīng)驗完全是自己摸爬滾打總結出來的。她說,你倒還會總結,經(jīng)歷多啊。我說,總結經(jīng)驗也就是我唯一的優(yōu)點了。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也在慢慢地發(fā)生變化,臀部的肉更多了,胸部高聳而結實,人也嫵媚多姿,說實話,我更喜歡這種肉肉的狀態(tài),漸漸覺得以前那種苗條纖細的身材是不夠女人味的,所以說我們的瘋狂也就沒有了限度。有時白天休息的間隙也在想著法子弄一弄,有時候半夜醒來,又折騰上一番。她開始時是不在外留宿的,都回到商店那邊,后來偶爾會留下,慢慢也就沒規(guī)律了。她說,我不回去了。我雖然求之不得,但隱隱地還是有些擔心。我說,你回去吧,這樣不好。但年輕人的身體是不講理由的,它躁動的時候是不分白天黑夜的,這大概也是那些人總是留念自己過去了的青春的原因吧,但那時我是沒有處理危機的經(jīng)驗的,當我們忘乎所以地陶醉于它的美妙時,它的副作用也就隨之誕生了。在當時,我的勇氣全泯滅了。但要是我超過十八歲,是十九歲,二十歲,或者二十五歲,我一定有能力應對這樁小事,遺憾的是現(xiàn)實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我就被愛情套牢了,困在里面,我得老老實實地向家人交代,讓他們?nèi)[平殘局。
我真想質(zhì)問她,你怎么能懷孕呢?一個小姑娘,誰給你這樣的權力,不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懷孕了?真是吃了豹子膽。但事情還真不是那么回事,每一次,我都盡量避免那些臟東西跑進去的,可惜還是沒想到,她還是懷上了。氣死我了。最可氣的是開初她并沒有告訴我,而是故意避開我,不接我的電話,還和馬德的表嫂去進貨,去外地游玩。太天真了,回避能躲過事情嗎。我只知道種子埋在土里是會生根發(fā)芽的,卻從來沒有想到女人懷孕是怎么一回事,更沒有想到自己的種子會那么輕易地就在這個屁事不懂的姑娘的肚皮里生根發(fā)芽。我有點害怕。她說,我懷孕了,肚子里有小娃了。
完全沒有辦法了,等姚虹跟我說出實情的時候,我束手無策,沒有了挽回的余地,只能硬著頭皮向家里攤牌。這中間其實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但不管怎么說,從醫(yī)院出來,證實姚虹已經(jīng)懷孕的事實時,確實四五個月過去了,我們也不知道怎么辦,稀里糊涂又混過了幾個月,還是拿不出主意。我和馬德回了一趟家,讓馬德給我父親講明我的事,就說姚虹已經(jīng)懷孕七個月了,他必須親自到姚虹家一趟,就算是求親,也是道歉。有些細節(jié)是不必一一復述的,反正我父親暴跳如雷,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他說,你還好意思回來,我還沒有死,你就做出這等不知羞恥的事來,家人的老臉都讓你丟光了,你有膽量做下,就自己去承擔,自己去解決,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什么事情都敢做。他說,你或多或少是讀過書的人,怎么一點事理不懂,連自己都管不好,你真的是臉皮厚,膽子憨,腦袋木,不計后果,要在過去,這就是犯罪,要做大牢的,這就是不好好讀書的后果,你自己摸摸胸口想想,你是怎么管教自己的。他讓我跪在地上,自己坐在涼臺上抽煙,鐵青著臉,我就像犯了罪的人,無顏以對,也不敢抬起頭來,只能通過眼睛的余光,看到他黑沉沉的臉色,叫人害怕。事已至此,也只能忍受一切責罵,低著頭,不回他一句。這或許是我十八年人生當中最漫長的時光了,沒有比這種情形更使我無地自容又必須堅持下去的事了,放縱時候身體的快感蕩然全無,偶爾也會如飄渺的絲絲云彩,從眼前晃過,可都不真切。但他似乎覺得這樣也很無趣,懲罰也沒有作用,就讓我滾了。
我出去找到馬德。馬德說,恭喜你做爹了。我說,狗嘴里永遠吐不出象牙。他丟給我一支煙。煙吸在嘴里,舌面上涼絲絲的。我在馬德的房間里歇息了一兩個時辰,才灰溜溜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地回想幾個月來的事情,仿佛一場夢,一個虛擬的故事。那一晚,我沒有吃晚飯,肚子里沒有一點餓的感覺,大腦木沉沉的。
基本上就這樣,父親在接下去的幾天中,邀約了本家的幾個叔伯,商議解決此事的良策。他雖然一肚子怒氣,但不管如何,還得把事情了結了?!鞍涯銙甑降腻X交給我,”我父親說,“我厚著老臉去給她家說清楚,給人家道歉賠罪,這個媒是最難當?shù)模忝鞑宀挥嬢^這些,他不推辭,自家人,再難當還得當,起碼也要把這個事應過去了,不當怎么辦?要這樣爛下去不成?把你掙的錢交給我,我來替你拿這個主意。”我說:“我沒有錢?!薄皼]有錢?你出去已經(jīng)兩年了,你一點錢都攢不到,這件事你怎么收場?我問你?”我沒有積攢什么錢,掙到的平時就花光了。我只交出了一千二百元,自己留下一點,平時用,特別困難時再給姚虹一點。沒辦法,我父親又向隔壁鄰舍叔伯阿哥們?nèi)ソ?,湊足一萬六千八百元,作為彩禮。這些事情我不敢過問,但我知道,錢以后肯定得我去還。但管它呢。
他們說,事情已經(jīng)出了,就得順順趟趟地把它應付過去,道理就是這個道理,你不娶她還能怎么辦?后來他們就去了一趟姚虹家。姚虹家離縣城其實并不遠,算遠郊也是可以的。好在姚虹家還比較通達事理,說事已至此,只要兩個孩子喜歡,家長也沒有意見,尊重孩子的選擇,最好是盡快選定時間,將兩個娃的婚事辦了,但一切程序,還得按傳統(tǒng)的步驟完成。她家的那邊,就不辦酒席了,親戚朋友來,面子上過不去,這邊辦也是一樣的。她的父親雖然很不高興,但不高興又能怎么樣呢,還得硬著頭皮應承下來。于是選定了另一個日子,下了定金聘禮,就敲定了。事不宜遲,肚里的孩子可是不等時間的,舉辦婚禮的時間也很快就定下來了。結婚證是不能領的,我們都遠未達到結婚的年齡。我就這樣成了我們村新時期以來幾十年間結婚最小的人了,這是不是修來的福氣呢?我也不知道。
墻外的桃花開得自由舒展,每一朵都干凈漂亮,粉白粉白的,像十六七歲的姑娘纖塵不染的臉。我就是這種時候結婚的。
在我們白石村,舉辦婚禮是一件極其復雜麻煩的事,按常規(guī),前前后后要吃上四五天,但我的情況特殊,也就不需要那么長了,一切從簡,可是相關的人員,還必須請到,最重要的是要先確定主持一切事物的總理,其他的如記賬的兩人,采買跑腿的三四人,廚師四五人,蒸飯的三四人,燒水泡茶的兩人,擺飯的十多個小青年,洗菜切菜的五六人,洗碗洗碟的三四人,做豆腐的兩三人,拌涼菜的兩三人,管煙酒飲料的兩人,陪客的若干人。婚禮上的活計都是這些人干的,主人家只是配合著,招呼好到來的客人。這些人都必須要上門去請,但都是同村鄰里,說到一聲,只要不是出了遠門,都會放下手上的活計,前來幫忙。以前的婚禮上,還要請?zhí)柦?,就是吹嗩吶的,增加熱鬧氣氛,但我是不需要熱鬧氣氛的,我覺得那種熱鬧勁頭,仿佛是一種諷刺。只是來來往往的人們,已經(jīng)足以形成熱鬧喧囂的氣氛了。
在婚禮的前一天,大家就忙開了,先是殺了兩頭豬,然后割肉下廚,做酥肉,備菜蔬,鹵腳蹄頭皮,買魚殺雞。其他人則有砌灶的、借鍋碗瓢盆的、搭親棚的、借桌椅板凳的,都忙開了。干完各自活計的,可以在院子里的親棚下玩撲克喝酒,他們倒真是逢了喜事,笑作一團,好不熱鬧。我不知道要干什么,進進出出,實際是無所事事的。那一天,姚虹已經(jīng)來到我家,出于她的肚子很大的緣故,沒有舉行迎親的儀式,也就不到她家正經(jīng)八百的迎娶了,只是我們幾個人,把她要帶的東西收起,放到車上,拉回村上來。她躲在臥室里,神情木然,我知道她內(nèi)心里,也有復雜的情緒。
就這樣,第二天,在一片歡聲笑語里我和姚虹舉行了婚禮,人生的一次重要事件就這樣來臨。我穿著嶄新的西裝,打著領帶,穿著黑皮鞋,見誰都點頭哈腰,仿佛這樣才對得起他們前來的祝福。但看得出,這種歡聲笑語里暗含著一種尷尬的氣氛,說歡聲笑語有點勉強。我倒也無所謂,只是客人們面對我的那種笑容和問候里,洋溢著多層的含義。姚虹并沒有出現(xiàn)在婚禮的現(xiàn)場,給客人敬酒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馬德給我倒酒,我給客人敬酒??腿藗兡樕隙阎Γ舆^酒杯,說著祝福的話語。姚虹是聽不到的,她躲在新房里不露面,呵呵,她也真不好意思露面,她腆著的大肚子已經(jīng)不好再穿新娘裝了,只好買了一套紅色的衣服將就著湊合。父親站在堂屋門前的涼臺上,迎接從大門口進來的客人,他殷勤而且謙恭,我看著都有點不忍,他對每一個到來的客人都上煙敬酒,表達感謝之意??腿藢嶋H上要比正常的婚事少得多,遠一點的客人和不是很親近的客人,我們都沒有邀請,只請了走得較近的親戚和本家,也有她的幾個朋友。我知道有些客人,是須到哥哥姐姐結婚才請他們的,要不就會差人家的禮過多,所以是有選擇性地邀請的。我不是沒有快樂,也不是不高興,這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一次喜事,但我的內(nèi)心是復雜的,我不知道該怎么樣調(diào)整自己,只想干脆就喝醉算了,但我是不能喝醉的,我必須堅持到最后,等客人們走后,整理好家里的事物,才能進屋去歇腳。
姚虹躲在新房里,半步?jīng)]有出來,她由兩個要好的姐妹陪著,我也只是過一段時間才進去照看一下。娘家送她來的幾個人早就啟程回去了,她多少有些不適應。那一天我忙得很累,但酒是喝得少的,在他們眼里,我是乳臭未干的小子,不屑于和我喝,只有馬德、戴強、曹進他們,故意捉弄我,取笑我,和我喝了幾杯,別的人們,都早早地離開了。他們幾個陪著我,算是替我扳回了一點面子,但鬧新房的這些事都免除了,也就落得個靜悄悄的。不管情況如何,他們的祝福都是真誠的,取鬧的事全由我代替,凡是敬酒,我都喝雙份,算是幫姚虹喝的。到最后送走了馬德等弟兄,父母都歇息了,我悄悄地推門進新房,姚虹還亮著燈等我,她和衣躺在床頭,表情是淡然的,我實在看不出她是喜悅還是難過。我問她肚子餓不餓,她說不餓,今天吃過一點的。新房里的一切陳設,都是新添置的,雖然不華麗,但質(zhì)量都是比較好的,大紅的花鳥圖案,張貼的紅雙喜,懸掛的紅燈籠,四門衣柜的穿衣鏡反照著暗紅的燈光,洋溢著新婚的喜氣。
我坐在沙發(fā)上,拔出一根煙,我需要一根煙來消除心里的那種疲倦,那種累,真是謝天謝地了,婚禮的任務終于完成了,歇了下來,人就完全地放松了。想想這真是滑稽又有趣的事,父親和我一樣,像犯了錯的人,點頭哈腰,惟命是從,臉上裝出笑,但笑比哭都難看?;槎Y啊,地獄一般的人間。不過最可笑的還是姚虹,她腆著大肚子,不敢走出新房半步,唯恐客人看見她,我試圖讓她換上寬大的衣裙,走到陽光下看看前來祝賀的充滿好奇心和古怪想法的人們?!拔以趺纯梢赃@樣見人?這是我在你們白石村的第一次露面,一定要給人留下點好印象,我絕不能這樣出去?!蔽易匀徊粫銖娝,F(xiàn)在,我悠然地吸著煙,一副坦然模樣,盡管我知道在未出生的孩子面前,不能吸煙,但偶爾一次算不了什么吧,今天,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我內(nèi)心里強大的郁憤要借助它吐出來。
兩個人靜靜地過了一會,我也找不到話題,多少有一點寂寞。我把房間里的雜物清理了一番,覺著自己也該休息了。我說,你睡大床,我睡沙發(fā)。她說,到床上來睡。我說,今天喝過酒,寶寶聞到不好,我還是睡沙發(fā)吧。她說,那隨你。我說,你也睡吧,你是不是不高興?她說,沒有啊,怎么會呢?我說,沒有就好,那就睡吧。我拉滅了燈,躺在沙發(fā)上,一時還睡不著,我就想起我們相好的過程,確實像做夢一樣,有時又覺得真真切切,看得見似的;有時又確乎是虛幻的,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飄飄忽忽的。但想著想著,疲倦襲來,不知不覺中也就睡著了。
關于我們的新婚生活,是完全沒有必要作詳細敘述的,浪漫的事,都發(fā)生在從前,而現(xiàn)實的生活,生硬又尖銳。新婚后的幾天,姐姐們都走了,哥哥也恢復了他往常的勞動,沒有一刻是閑下來的。在這種情況下,我根本就不能再返回城里的崗位了,我每天的任務就是照看和陪護姚虹,做的農(nóng)活也就是在家的附近。好在我的媽媽是個寬容的人,對姚虹也寬心地接受了。照理推來,也許她曾經(jīng)對我是溺愛的,現(xiàn)在是轉(zhuǎn)移到了姚虹的身上,那是她最小兒子的媳婦,也就如自家的閨女一樣。至于我父親,似乎是沒必要再作敘述了,他越來越冷漠和自閉,把倔強推到了極致,每到傍晚,他都喝得暈暈乎乎的。奇怪的是,自從我們結婚以后,姚虹的家人再也沒有來看過她,她也沒有回過娘家,當然她已臨近產(chǎn)期,不便再去,但我覺得她家人似乎在拋棄她,或許以前的希望全都破滅了,讓她嫁一個安穩(wěn)的妥貼的人家過上實實在在的日子,一家人也就放心了。但不管怎么說,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呀。
在我和姚虹舉行婚禮后的第二十一天,我的女兒小魚鱗就出世了。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病房里,我第一次看見了初生的嬰兒,而這孩子,卻是我的孩子,我的后代,我生命的延續(xù)。我滿心歡喜,但不敢親近去看個仔細。回憶起來說,在姚虹剛告訴我她已經(jīng)懷孕幾個月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爭論過要不要把孩子做掉的,但是出于擔心害怕還是出于對一個未知生命的喜愛,我也說不清楚,現(xiàn)在更是無從回憶了。那時候是既不敢上醫(yī)院,也不敢告訴父母的,選擇的是躲避,反倒是完全不能躲,要光明正大地面對她的出生,她的成長。那時候姚虹剛剛十八歲,我十八歲零幾個月。那時候我們已為人父母,太意外了。
我坐在衛(wèi)生院走廊骯臟的長條木椅上,焦躁不安,心里七上八下,眼見著來來往往的病人、家屬、護士、醫(yī)生,腦袋里一片空白。我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十八歲,確確實實是一個孩子。我的同齡人,我的同學,他們還在讀高中,有的高二,有的高三,他們一定坐在明亮寬敞的教室里,接受老師的教導,身旁坐著年輕漂亮的女同學,可以傳遞紙條,可以斜過天真的一笑。這是什么人生呢,這一切都不真實,卻都擺在眼前,哎,我做父親了,跨上了人生的一大臺階,我已經(jīng)是一個有妻子有孩子的人了。我的心里似乎壓著黑乎乎的烏云,蕩不開,晃不動。
最忙的當然是我的母親,她讓我陪護在衛(wèi)生院里,她回去殺雞,燉雞湯。實際上,我連殺雞都還不會呢,但又必須要學會。在姚虹的月子里,我每天都在學習殺雞,磨刀,放血,褪毛,剖腹,煮燉,一樣一樣地做來,從不會到會,從笨手笨腳的緩慢到逐漸麻利起來。我母親不讓我洗尿布,但我必須洗,她身體不好,我必須要做。我必須要做每一件事,我是犯了錯的人吧,我不知道,但必須要做,我沒有理由把這些事推給別人,就算是忍辱負重,也一定要咬緊牙關去做。比如洗尿布,由排斥到接受,再到熟練坦然。
2.2 九種呼吸道病原體的陽性率與季節(jié)關系 九種呼吸道病原體的陽性率以4月份(農(nóng)歷春末3月)最高,為47.57%(49/103),10月(農(nóng)歷秋末9月)、11月份(農(nóng)歷冬初10月)也高發(fā),陽性率分別為39.58%(57/144)、40.26%(62/154)。見表1。
我就是這樣成為一位父親的,從稀里糊涂到慢慢地看清現(xiàn)實,懂得生活。我半夜里要多次起來給孩子換尿布,抱孩子喂奶,給她做米布,沖奶粉,煮粥做稀飯。早上起來把尿,倒尿盆、沖奶粉,洗尿布,殺雞,做飯,給孩子洗澡。我就這樣成了一個男人,上有父母,下有女兒,中間有老婆。這是很幸福的生活。這是很復雜的生活。
這也是很累人的生活。姚虹來到我們白石村以后,就沒干過活,她的基本任務就是帶孩子。我也沒有去城里,家里的事情是非常多的,栽秧種地,砍柴放牛。地里種的有玉米、辣椒、生姜、黃豆、茶葉;田里有烤煙和水稻;在家里要喂豬喂雞,煮飯做菜,忙都忙不過來。再說,姚虹和孩子都還小,她對白石村的生活是陌生的,我不能也不可能將他娘倆扔在家里,自己在外面闖蕩逍遙。
馬德、曹進、戴強我們四個在天保街晃蕩了很長時間,感覺很無聊。中間,馬德離開了我們隊伍,他去找那個叫喬芳的姑娘。戴強買了三瓶啤酒和一包煙,我們坐在一家關著門的小五金店臺階上,每人一瓶,對著瓶子吹。喝酒,抽煙,聊閑天。戴強說,喝酒是年輕人干的事不過喝啤酒太撐肚子,胃里難受。曹進說,難受還喝?戴強說,喝啤酒就當是飲料。很快各自的酒就喝完了,曹進又去買了三瓶,還買了三根火腿腸,但我不想吃。我什么都沒有買,不是我不帶著錢,是我不能買,我的錢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們喝完了酒,馬德還是沒有回來,我們又在街上走著,雖然遇到了幾個熟人,但都沒有更多的交談。后來,我們在一個家具店里坐了下來,曹進和家具店的老板錢師傅很熟。錢師傅是四川人,娶的是和曹進沾親帶故的表姐。這個錢師傅在我看來倒是一個實在的人。他給我們倒了茶水,上了煙。我感覺肚子里有點鼓脹,得找個地方解決問題。我站起來往外走,那時候天色擦黑,遠處已經(jīng)暗了下來。我突然覺得不爽,我應該馬上回去,不知道馬德什么時候才歸隊,我不能和他們一樣散漫,我的家里,還有女兒小魚鱗等著我呢,只是我們出來的時候,被我母親帶出去玩去了。
我女兒來到我們家,應該算是時間不太恰當。但那時候,家里還是比較和美的,誰都一樣,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帶孩子是需要很多花銷的,辦婚禮就借了錢,孩子出世買這買那,衣服鞋子,奶粉玩具,我就成窮光蛋了。我母親說:“你知道過日子的難處了?!?/p>
我走出了街口,天慢慢地黑了,便在路邊放干了兩瓶啤酒。然后繼續(xù)往回走,突然有點想抽煙,摸進口袋,摸到的是那根癟癟皺皺的煙,還摸到那根沒有吃的火腿腸,那是給小魚鱗的禮物。我點上煙,在黑暗中,看不見煙氣怎樣飄動。我想起兩年來的事情,就像在做夢,一點都不真實,但只要我一直往回走,就會看見我的小魚鱗,我的女兒,這就是真實了。我的鼻子發(fā)酸,有點想哭,但喉頭發(fā)堵,沒法哭。
小魚鱗三個月的時候,有一天父親說,感覺胸口有點疼,喘氣有點憋。我母親說,到衛(wèi)生院開點藥。父親說,應該沒事,我自己燙點理肺散吃就行。母親說,有病就要治,盡快去衛(wèi)生院看看。父親說,那好。于是他就出門了,但他沒有去衛(wèi)生院,而是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手上捏著一把草藥。我母親有點生氣,但沒說哪樣。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就看見父親蹲在涼臺的邊上咳嗽,臉都憋紅了。我說,你還是去看看。他說,我的身體哪樣病沒經(jīng)歷過,還會怕這點咳嗽。他不聽我的,繼續(xù)坐在房檐下吸煙,水煙咕嚕咕嚕地響,邊吸邊咳。我蹲在水池邊刷牙,洗臉。我母親在廚房里忙,姚虹在客廳里帶孩子。第二天是街天,我父親才磨磨蹭蹭地到了衛(wèi)生院。賈醫(yī)生給他做了檢查,說,我們這里的條件只能做普通的檢查,你到縣上做個全面的檢查,會更徹底些,在我看來你可能是肺上的毛病,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煙。我父親說,吃不死的,你給我開點藥,家里還有活計呢。賈醫(yī)生說,活計以后再做,你先把病醫(yī)好了有得你做的。他說,你先給我開點藥。
那段時間,隔壁的金開叔家蓋房子,我每天都去幫忙,沒注意他的病情。到第三天的早晨,我剛起來,就聽到他在臥室里的咳嗽聲,一下接一下,我感覺他的病可能嚴重起來了,必須得帶他去縣上檢查。
父親的病并沒有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嚴重,堅持了四十八天就去世了。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就變得陌生而可怕了,這是我第一次面對親人的去世,每一個體驗都很深刻。父親的去世,受傷害最大的就是我母親。她的悲傷無人代替,我也不知道該怎樣來安慰她,我的哥哥更是避得遠遠的,對家里的事不聞不問。我母親非常傷心的時候,就抱怨我,“是你害死你父親的,沒有你做出那件丑事,他就不會傷這樣的心,也就不會生這個病?!蔽覍嵲诓恢?,我父親的病,是不是由于我的過錯引發(fā)的。我只能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更可怕的是,姚虹還是聽到了母親的抱怨,她又能說什么呢。
那一段時間,家里總是籠罩著陰郁的氣息,沉悶得心里發(fā)慌。因為借了債,日子就過得很艱難了。辦婚事的錢沒有還,孩子又來到人間,喜悅里伴著債務;給父親治病,到辦喪完畢,又差下一筆。我給姚虹說,家里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我每天就在田地里做,也掙不上錢,幾萬塊的債務一下子也還不清,你和媽媽在家來帶小魚鱗,我出去打工,想辦法掙錢還債。姚虹說,孩子那么小,你不能去,你去了,我靠哪個?對你們村,我一點不熟悉。我說,不熟悉不要緊,慢慢就熟悉了,熟悉了就容易適應了。姚虹說,這個白石村我無法適應,一輩子都適應不了,只要一出門,就看見人家指指戳戳的,好像家里的事全是我的錯,是我?guī)淼?,橫蠻不講理,我哪里能夠適應呢?
考慮到我去了,母親也不放心,還有小魚鱗,才半歲呢,我也舍不得離開。但我也不能總是耗在那點田地里,就跟著工程隊,到附近的村上去做些事,蓋房屋,修溝渠,砌圍墻,做沼氣池。我拼命地干活,省去那些不必要的開支,盡可能地給姚虹和小魚鱗買點什么,偶爾也孝敬母親一點。積攢下來的就去還親戚朋友們的債務。
姚虹終究還是不適應這種枯燥的沉悶的生活,在小魚鱗滿一歲以后,她也就十九歲了。那天,她說,她要去城里找以前的姐妹們玩。我說,你去,好久沒有出去了,你確實應該出去散散心。第三天,她從城里回來的時候,我并沒有在家。她收拾了自己的衣物用具,離開了白石村。她給我母親說,她要去城里打工,朋友介紹了一個事情做。我母親沒有阻攔她。我回家時她已經(jīng)走了,我想,那就去吧,有女兒在,她去幾天就會回來的。沒想到她這一去就沒有回來了。我給她打電話,沒打通;到城里去找,沒找到,有的說去了昆明,有的說去了廣州。事情就這樣,我不能再出門了,我得照顧母親和女兒。
后來的一天,我接到了姚虹發(fā)來的短信,她說她現(xiàn)在在東莞,不會再回白石村了,白石村不是她的歸宿。我說,那你也不要女兒了?她說,女兒是我們的女兒,我以后再回來看她。我說,那你先在東莞,想我們了你就回來。她后來又發(fā)來短信,說我們的婚姻是無效的,沒有法律效力,就這樣結束過去的錯誤吧,我不想把錯誤堅持到底,忘記我吧,就讓過去的成為過去,這件事一開始就錯了,對你我也不了解,對白石村不了解,對將來的生活不了解。我說,不管有沒有錯誤,都有一起走過的經(jīng)歷,有了愛情的結果,你難道都忘記了。她說,我無法在白石村生活,那個地方,簡直要將我折磨死,忘記我吧。我知道她吃不了白石村的苦,白石村很僻遠,在白石村是寂寞的,單調(diào)的,沒有前途的,她義無反顧地離開,也許是對的。我想了很多辦法,都沒有打動她的心,有時真想說,去你媽的吧,但還是沒說出口。
她離開白石村差不多要兩年了,只要看見小魚鱗,我的心就刀絞似的。有時還真的想起我們稚嫩的愛情,有時候又覺得那早已是遙遠的模糊的經(jīng)歷,都完全被每天的柴米油鹽給淹沒了,找不到痕跡。初戀的時候不懂愛情嗎?初戀的愛情也有轟轟烈烈,也有盡情的歡樂和無邊的傷痛。
快到村口的時候,我摸出手機給馬德打個電話,告訴他我有事先回了。他的手機里傳出纏綿哀怨的歌聲“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不是你的就別再勉強……”在寂靜的山村夜晚,特別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