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與傳承：淪陷時期北平的文化生態(tài)

王建偉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1937年7月7日夜，以“盧溝橋事件”為標志，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8月8日，日軍正式侵入北平，從此開始了八年的殖民統治。淪陷時期，日偽當局在進行軍事侵略與經濟掠奪的同時，一直在北平文化領域推進“非中國化”、“去中國化”的步驟，通過控制電臺、報刊雜志監(jiān)管社會輿論。同時，建立殖民主義教育體系，大力宣揚新民主義，并利用電影、文學、戲劇等方式，力圖將北平的文化環(huán)境引導到“日化”軌道，構建有利于殖民侵略的意識形態(tài)，最終實現對中國人的精神征服。北平原有的文化生態(tài)遭到巨大破壞，文化面貌整體上呈現出異常灰暗的色調。但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慣性異常強大，留居北平的部分文化人也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中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實踐著對民族文化的傳承，侵略與抵抗兩種力量互相交織，日軍的文化殖民程度有限、效果有限，在特定的政治語境中，古都北平的文化生態(tài)斑駁而復雜。*近代北京史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興起以來，淪陷時期一直是相對薄弱的領域，這其中有資料開放程度、語言等不利條件的限制，也有意識形態(tài)等一些非學術性因素的干擾。但是近幾年來，隨著一批青年學者的涌現，淪陷時期的北平逐漸成為學界關注的熱點，除政治、經濟、軍事領域之外，關于北平文化的研究成果也不斷推出，代表性的有：袁一丹《北平淪陷時期讀書人的倫理境遇與修辭策略》，北京大學中文系2013年博士論文；陳言《忽值山河改：戰(zhàn)時下的文化觸變與異質文化中間人的見證敘事(1931-1945)》，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王升遠《文化殖民與都市空間：侵華戰(zhàn)爭時期日本文化人的“北平體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此外，王向遠的兩本著作《“筆部隊”與侵華戰(zhàn)爭——對日本侵華學的研究與批判》(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以及《日本對中國的文化侵略：學者、文化人的侵華戰(zhàn)爭》(昆侖出版社2005年版)也是了解戰(zhàn)時日本對華文化政策的重要參考。

一、日本對戰(zhàn)爭侵略行為的理論包裝

抗戰(zhàn)時期，日本對中國實施的是全方位入侵。在進行軍事占領與經濟掠奪的同時，他們利用中日兩國地域接近、文化中的某些相通之處，鼓吹“同文同種”、“中日提攜”，強調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粉飾侵略行為。日軍在占領中國某一區(qū)域之后，一些日本文人隨即進駐，在包括新聞媒體、情報機構、教育、宗教信仰等多個方面迅速展開所謂對華“文化工作”，具體內容包括對上層人士的“勸誘”與下層人士的“宣撫”。通過思想方面的滲透，力圖征服占領區(qū)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實現對日本統治的內心認同。

日軍侵占北平之后，以此為基地，以“建設華北人的華北”為旗幟，采取“以華制華”方式，網羅親日派，在短時期內初步建立起一套統治華北的殖民體系。自1937年8月8日舉行“入城”儀式之后，北平城區(qū)內雖然一直處于日軍軍事占領與殖民統治狀態(tài)，但直至抗戰(zhàn)結束，再沒有發(fā)生過成規(guī)?；膽?zhàn)斗。雖然不斷受到戰(zhàn)爭、饑餓的威脅，經濟環(huán)境十分蕭條，但多數北平市民還是生活在一種相對“平靜”的狀態(tài)之中。*參見袁一丹：《北平淪陷的瞬間：從“水平軸”的視野》，《文化研究》第17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

日軍在北平一方面扶植傀儡政權，同時仿照滿洲國“協和會”的形式，組建“中華民國新民會”(以下簡稱“新民會”)。1937年12月24日，“新民會”在北平宣告成立，其《宣言》稱：“本會與新政權表里一體，首先擁護新政權為反共戰(zhàn)線之斗士，進而培養(yǎng)民力，實現友鄰之共榮，而終極之目標為貢獻于人類之幸福與世界之和平”。*《中華民國新民會宣言》，章伯鋒、莊建平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抗日戰(zhàn)爭》第6卷《日偽政權與淪陷區(qū)》，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80頁?！靶旅駮备采w范圍包括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是華北唯一的民眾指導機構，也是民眾協助政府、策勵政府的有力組織，它具有上意下宣、上情下達的雙重性格，使政治的推行因民眾的協力而圓滑，因為民眾的建議、策勵而充實?！?《新民會與新國民運動》(1944年5月25日)，北京市檔案館編：《日偽北京新民會》，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第371頁。

日本侵華有一個長期的準備與謀劃過程，并逐漸形成了一套比較完整的理論體系，其以“東亞一體、共存共榮”為核心理念，將中國傳統儒家理論與日本大和民族精神相結合進行重新包裝，宣揚“日中和平”、“日滿華一體化”。這種構建早在19世紀末期日本國內軍國主義發(fā)端之時就已開始，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日本加速推進“大東亞共榮圈”的戰(zhàn)略構想。作為具有數百年歷史的國都，北平在中國傳統文化體系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性地位，因此成為日軍推行“建設東亞新秩序”戰(zhàn)略的重要基地?？紤]到北平“一切典章文物和民眾的思想、習慣、風俗都有其特異之點”，“全國文化的精粹都集中這里”，要想發(fā)揚東方的文化道德，“必須從首都做起”。1938年3月20日，“新民會”在北平專門設立了“首都指導部”，作為中央指導部的直屬機關，“本部今后的工作，是如何訓練現在的民眾使其成為新民，建設現在的中國使其成為新中國，并與各友邦人士提攜邁進，消滅赤禍之根源，建立世界永久和平的基礎”。*《首都指導部成立宣言》(1938年3月20日)，北京市檔案館編：《日偽北京新民會》，第13—14頁。1939年3月3日，“首都指導部”發(fā)表《擁護建設東亞新秩序宣言》，開始與北京市公署協力舉辦為期一周的“建設東亞新秩序運動周”，除舉辦座談會、提燈游行、風箏比賽、烽火大會、街頭講演等工作外，編印建設東亞新秩序叢書。

在輔助日偽當局推進建設東亞新秩序的同時，“新民會”一直用“新民主義”“教化”淪陷區(qū)人民，配合日軍對北平的殖民統治。新民會中央指導部部長繆斌宣稱：“新民主義主張用文化使天下民化為一民，同時使天下之土化為一土。因為土地是天下之公物，也不是某某國家可得而私有的”。*繆斌：《新民主義》，《僑聲》1939年第1卷第2期。副部長宋介甚至舉例：“今也友邦舉兵西來，在友邦則謂為吊民伐罪，在吾輩民眾觀之，毋寧謂為友軍代吾人而舉政治革命之義幟。故七月七日夜盧溝橋之事變，與法國大革命，七月十四日黎明攻下巴士提爾之性質略同，不啻中國人民對黨府革命之開始也”。*宋介：《新民會大綱之說明》(1938年11月)，《北京檔案史料》1996年第6期。王克敏在擔任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的就職典禮上發(fā)表宣言聲稱：“大東亞戰(zhàn)爭，為我東亞民族之解放戰(zhàn)爭，匪特有關中日兩國之前途，亦且系乎全東亞民族之復興，故我中日兩國，允宜本同生共死之大義，協力破敵，以爭取大東亞戰(zhàn)爭之最后勝利，而奠定東亞永久和平之基石”。*《王克敏就職并發(fā)表宣言》(1943年7月5日)，原刊《實報》1943年7月6日，中央檔案館等編：《日本侵略華北罪行檔案·文化侵略》，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在這種解釋體系中，日軍的侵略行為被美化為“民族解放”，其對中國的殖民統治也就被賦予了正當性。這是從民族心理層面瓦解中國人原有的國家觀念與民族意識，通過構建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培養(yǎng)臣服于日本侵略者的所謂“新民”。

新民會通過各分會、青年團、少年團、婦女會等進行“新民主義”的灌輸。要求各區(qū)設新民閱覽室、新民電影班。在天橋開設“新民茶社”，結合曲藝等表演形式進行教化宣傳。此外，通過舉行“新民主義宣傳周”來宣傳新民主義，主要方法是以北平城內各民眾教育館為基礎，側重話劇、游藝，同時以民眾教育館為基礎組織新民宣講班，化妝講演，表演新劇，放映電影，以期發(fā)揚東方固有文化道德，收潛移默化之功效。

新民會還展開“興亞”運動的思想戰(zhàn)，并以此精神來訓練民眾，領導民眾，“其目標在完成東亞解放。因為中國復興和東亞解放是不可分的，愛國家、愛鄰邦、愛東亞的心是要打成一片的。”*《新民會與新國民運動》(1944年 5月25日)，北京市檔案館編：《日偽北京新民會》，第372頁。這仍是“東亞共榮”理論的另一種解說。1940年7月，新民會北京特別市總會聯合北京特別市公署聯合舉辦“北京事變第三周年興亞紀念周”(北京事變即盧溝橋事變)，其目的是“使民眾確切認識此次事變，乃因建設新秩序、實現樂土新東亞發(fā)軔之意義，并加以指導，俾日華親善及反共親日之氣運益見增進”。具體內容包括在各大公園入口處散發(fā)反共傳單及漫畫，規(guī)定“各電影院及各戲館一律放映或懸掛反共親日之玻璃畫片”，飭令市內各電影院盡量放映宣傳日本文化風景之影片，舉行訪日報告大會，要求市內各人力車車廂后粘貼“剿共和平建國”標語，電車及公共汽車一律張掛“剿共和平建國”白布幕等。*《市公署令發(fā)“北京市事變第三年興亞紀念周實施計劃”》，北京市檔案館編：《日偽北京新民會》，第216—217頁?？傮w而言，“新民會”將中國傳統倫理道德與其所標榜的“東方文化”包裹在一起，并且與西方英美文化相競爭，重新闡釋，從而實現對“固有道義文化”的激勵與倡行，最終目的是在“新民”旗幟之下，創(chuàng)造一種新文化，力圖從精神層面打破中國人固有的深層意識結構。

“新民主義”、“建設東亞新秩序”與“興亞運動的思想戰(zhàn)”共同構成了一套以“東亞共榮”為核心理念的服務于戰(zhàn)爭侵略行為的理論體系，這套思想將中日視為一體，用“東亞”概念消解兩個國家的區(qū)別，強調中日共同抵抗英美文化的入侵。但這與中日關系的殘酷現實產生了明顯的沖突，一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正在上演，這種非常狀態(tài)對“東亞共榮”理論是一種巨大的反諷。當近代民族與國家觀念興起之后，在“主權”理論的映照下，國與國之間就有一條無法突破的疆界，而戰(zhàn)爭狀態(tài)更是強化、加固了這種疆界。即使在一個大體相近的地理范圍內，即使有著相似的文化傳統，也無法粉飾中日兩國殖民與被殖民的關系。

二、北平殖民宣傳管制體系的建立

日軍侵入北平之后，通過接收本地原有電臺、報刊、出版等傳媒機構，對其實施改組，并創(chuàng)建了一批新機構，配合戰(zhàn)爭宣傳，操控新聞輿論，在短時期內建立起一套服務于殖民侵略的宣傳體系。在此前后，日本國內出現大量有關思想宣傳戰(zhàn)的研究。日偽政權內部設置宣傳管理部門，并借助偽華北宣傳聯盟、偽華北新聞協會、偽華北廣播協會、偽華北報道協會等專業(yè)團體組織，在北平地區(qū)形成一個嚴密的控制網絡。重要軍事消息直接由日本同盟社發(fā)布，北平地方消息經軍事報道部編制成新聞，由華北臨時政府及后來的華北政務委員會交偽通訊社及各地偽報刊刊布。

日軍每到一地，紛紛建立“宣撫班”，負責“報紙、廣播、傳單、講演等有關治安工作的宣傳”，以演說、唱歌、發(fā)傳單、辦報紙等手段，宣傳“日華提攜”、“共同防共”等理念，粉飾侵略行為。日軍方面希望宣撫人員成為“不拿槍的戰(zhàn)士”。1938年1月，宣撫班本部隨同日軍進入北平，稱為“特務部宣撫班本部”，至1938年底，宣撫班數量已經增加到100多個，分班接近300個，班員超過1000人。此后，宣撫班隸屬于華北方面軍特務部，以北平本部為中央指導機關，北平成為宣撫班的中央大本營。

“盧溝橋事變”之前，日本主要新聞通訊社大多已經在北平建立了分社，如同盟通訊社、東京朝日·大阪朝日、東京日日·大阪每日、讀賣新聞、新愛知國民新聞、福岡日日新聞等。北平淪陷之后，這些新聞機構紛紛加強報道力量，以便為日本在中國的軍事占領和日化統治制造更大的輿論。如同盟通訊社北平分社即增設華文部，專發(fā)中文新聞稿件。1938年初華文部改組為中華通訊社，成為日偽當局的機關通訊社，佐佐木健兒擔任社長。華北淪陷區(qū)所有敵偽報紙，均由該社供給國內外電訊，其消息來源系由同盟社電臺收聽東京電報譯成中文。此外，北平淪陷時期的通訊社還有電聞通訊社、中聞通訊社、北方通訊社、雷電通訊社、政聞通訊社、經濟通訊社、中國通訊社、華北通訊社、亞北通訊社、民興通訊社、進化通訊社等。北平日偽政府成立了“中央廣播電臺”，每天定時廣播的內容有：新民新聞、新民文藝、工作報告并舉辦和平親日滿、反共、破壞抗戰(zhàn)的征集活動。

新聞報刊的發(fā)行往往與通信社的設立是一體的。淪陷初期，北平原有四十多家報紙紛紛南遷或停刊，僅余十余家報紙慘淡經營。日本占領北平之后，通過沒收、改組或重新創(chuàng)辦，在北平建立所謂“新聞中心”，先后出現過的新聞報刊達數十種。中文方面有《進報》《新民報》《新民周刊》《全民報》《庸報》《實報》《武德報》《民眾報》《北京晨報》《新北京》《時言報》《中國公論》《華言報》《反共戰(zhàn)線》《三六九畫刊》《首都畫報》《青年呼聲》《華北新報》等。日文方面主要有《北京新聞》《新支那》《東亞新報》《藝術社會》《陣中新聞》，法文有《政文報》，英文有《時事日報》等。日偽當局掌控的報刊雜志刊登親日言論，提倡中日親善，頌揚日軍武功，淡化中國人的民族國家觀念，意在從心里層面消解國人的反抗意識。

要對淪陷時期北平先后出現的各類新聞報刊進行區(qū)分，有些由日偽當局直接經營，垂直控制，有些屬于北平淪陷后歸附偽政府，但仍由國人自營。在軍事占領狀態(tài)下，公開提倡反日言論并不是一個具有可操作性的選擇。在這一前提之下，各個報刊情形也是五花八門。一些報刊為維護自身生存，盡量避免觸及政治的敏感地帶，而是將內容與視角投諸于城市社會生活，在縫隙中尋找生存之道，展現出淪陷社會中的大眾百態(tài)。在殖民語境中，一些新聞報刊在政治立場上并不能完全自由表達，但不能一概以日偽報刊視之。隨著抗戰(zhàn)末期日本軍事實力的收縮，無暇顧及非軍事因素，對淪陷區(qū)的言論管制逐漸松弛，許多報刊因缺乏經濟支持紛紛合并或停辦。

日偽當局的宣傳手法比較豐富，既有報刊、傳單這些紙質媒體來進行宣傳，又通過廣播、電影這些當時先進的技術傳播手段對民眾施加感官刺激。日本方面非常重視利用電影達到“宣撫”的政治目的，把電影當作“另一種武器”。七七事變爆發(fā)之后，日本國內的電影制作機構“東和商事”就開始策劃《東洋和平之道》的拍攝工作。最初定位于“紀錄電影”，后來調整為使用中國演員的故事片，這也是日本電影公司在華北地區(qū)完成的第一部故事片的制作。日軍侵入北平之后組建的北京地方維持會雖然存在的時間很短，但仍制定了《審查電影辦法》，其中規(guī)定應予獎勵的電影為：1.發(fā)揚東亞文明；2.促進中日親善；3.提倡社會道德；4.增進民眾知識。應予取締的電影為：1.宗旨不正含有反動思想；2.妨礙邦交；3.有傷風化；4.違背事理人情。*北京地方維持會編：《北京地方維持會報告書》下冊，第277頁。轉引自汪朝光：《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的電影審查》，《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2年第1期。

1938年2月，主要負責電影發(fā)行的“新民電影協會”(也稱“滿映北京派出所”)開始在北平開展業(yè)務。同年7月7日，以制作日華親善電影為目的的“華北影片公司”在北平成立。1939年2月，興亞影片制作所在北平成立，“作為宣撫班專屬電影制作所，以專門制作宣撫電影為己任”。*[日]奧田久司：《華北的電影史》，原載日本《映畫旬報》1942年11月1日號“華北電影特輯”，此處選自孫柏、蘇濤主編：《抗戰(zhàn)時期北平電影活動史料集》，中國戲劇出版社2016年版，第224頁。該制作所為了讓宣撫電影更容易被理解，專門從日本本土招募了幾名漫畫電影制作者，創(chuàng)作了《春天的北京》、《東亞的黎明》、《可怕的虎烈拉》、《惡魔的私語》等宣撫電影。

1939年12月21日，作為華北電影事業(yè)一元化經營體的“華北電影股份有限公司”在北平中南海懷仁堂創(chuàng)立，經營范圍包括影片發(fā)行、影片輸出和輸入、影片攝制、電影業(yè)開發(fā)等，壟斷了整個華北地區(qū)的電影制作和發(fā)行，也是華北最大的日本帝國主義文化侵略機構之一。公司創(chuàng)立最初的三年時間內先后攝制了各種類別的電影100余部，包括《建設東亞新秩序》、《東亞進行曲》、《復旦光華》、《協力同心》等影片。考慮到北平觀眾的觀影興趣，在“華北電影股份有限公司”的操作下，由北平的“燕京影片公司”攝制的京劇電影《孔雀東南飛》與《御碑亭》取得了成功，不僅對華北地區(qū)，而且也吸引了東三省以及東南部省區(qū)的觀眾，從而使得北平也成為電影作品的輸出基地。此外，公司還創(chuàng)辦了《世界電影報》(后改為《華北映畫報》)，宣傳“日中親善”、“共存共榮”、“強化治安”、“建立大東亞新秩序”等內容，緊密配合日軍的軍事進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好萊塢八大電影公司駐北平、天津的發(fā)行機構瓦解。原來上映美國片的影院，全部納入華北電影股份有限公司的控制之下。

電影院是民眾重要的娛樂場所，也是日本美化侵略、加強思想監(jiān)視的重點場所。每部電影上映前，都需由警察局、社會局進行審查，電影公司要將片名、出品公司、主演人、故事說明書，以及影片的腳本、臺詞、劇照全部報送主管部門，擇期指定場所檢查影片內容，如有抗日情節(jié)，一律強行刪去，甚至禁止放映。1938年3月，飛天電影院更名為飛仙劇場，專供日本人觀看日本電影。一些電影院被要求每天固定放映一定數量的日本電影。日偽政權還強迫各家影院開展宣傳大東亞圣戰(zhàn)的“大東亞戰(zhàn)爭新聞電影大會”，并加強紀錄片的發(fā)行，如“陸軍航空戰(zhàn)記”、“大東亞戰(zhàn)爭新聞電影大會”，“大東亞戰(zhàn)爭兩周年紀念”等。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日本的電影政策進一步明確，要求電影為“大東亞共存共榮”、“解放東亞”服務。在1941年至1942年連續(xù)開展的五次治安強化運動期間，日軍非常重視發(fā)揮電影的效力，“運動中既使用武力，同時文化部門也盡全力協助，而擔當指導、啟發(fā)之重責的電影，亦集注全力支援該運動”。“華北電影在治安強化運動之際，是華北文化界支持運動的先鋒力量。制作部門忙于制作電影對治強運動進行解說，制作紀錄電影反映運動實況，以及制作標語字幕等；巡回放映部門則致力于強化訓練班，巡回放映治強電影，每逢運動，即召集電影院經理會議，對各地電影進行懇切指導。此外，運動期間上映的電影，必須在放映正片前先放映標語字幕，舉制作、發(fā)行、巡回放映各部門之力向治強運動邁進。華北電影作為華北當地的國策電影公司，其性質及發(fā)展目標，在此次運動中愈加清晰，與日本本土電影公司相比，其當地特征更加鮮明化、具體化”。*[日]奧田久司：《華北的電影史》，孫柏、蘇濤主編：《抗戰(zhàn)時期北平電影活動史料集》，第231—232頁。

日偽當局為了控制新聞言論，在各級機關設有宣傳處、室、科，統一發(fā)表新聞稿件，并設有新聞檢查所，實行比較嚴格的新聞審查制度。凡是報紙、通訊社擬發(fā)表的新聞稿，每天須事先送交新聞檢查所審查，一些報紙副刊以及文藝方面的稿件也不例外。1938年5月，偽華北教育部及北京市公署要求所屬各校，對“有礙邦交”之圖書即行銷毀，“未及毀棄者，均須轉送新民會收藏……此外本局復派員會同警察、社會兩局及日本憲兵隊分赴各書店檢查”。*《教育局二十七年施政報告》，鄧菊英、高瑩編：《北京近代教育行政史料》，北京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48頁。1941年8月，華北政務委員會頒布《關于與抗日及共產有關之圖書新聞雜志等之處置辦法》規(guī)定，凡是涉及抗日、共產主義、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內容的新聞、雜志及圖書等，都是違禁書刊，各偽省市公署一經發(fā)現，即行封存。同年11月，北京市警察局特高股開展了一次反動刊物大檢查，檢查目標為“凡有抗日抗戰(zhàn)及宣傳共產學說，不合華北特殊性，并有礙建設東亞新秩序，傳播不良思想之刊物”。在此思想指導下，被查禁的書目可謂五花八門，稍有敏感詞匯即被波及，如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因書中描寫蘇聯內戰(zhàn)的偉大，反動勢力與革命勢力的消長，奠定了蘇維埃的政權基礎，影射宣傳赤化)、《現代資本主義》(內有講述勞動者困窮及無產階級的起源奴役新舊的形態(tài))、《歐洲經濟史》(內有講述無政府主義無產階級罷工暴動運動等詞句)、《經濟思想史》(內有講述馬克思主義之政治發(fā)展及給予全勞動者影響，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等句)、《經濟學大綱》(內有講演社會主義及共產黨宣言勞動價值學說等詞句)、《哲學概論》(內有費爾巴哈的唯物論及黑格爾的辯證法等宣傳反動學說)、《社會思想史》(內有講述廢除土地財產，將地租撥付公眾之用及公同求老公階級之解放等不妥詞句)。此外，還有周青萍《現代公文程式大全》、戴鑫修《最新世界外交史》、陳向元《中國關稅史》、譚丕?！吨袊膶W史綱》、《國際條約大全》、《中華民國分省圖》、《美國白皮書》、《世界大事表》等因含有危害中日邦交之詞句也難逃被查禁的命運。*《警察局特高股呈報舉辦檢查刊物情況》，《日偽在北京地區(qū)的五次強化治安運動》(上)，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年版，第230—243頁。

三、殖民主義教育體系的形成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之前，北平一直是中國的文化學術中心，全市有近20所高校，尤其是幾所國內頂尖大學都分布在此。北平淪陷之后，教育領域受到巨大沖擊，高校更是首當其沖，國立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北平大學，私立中法大學、朝陽學院等被迫遷移，繼續(xù)招生辦學。另一方面，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部”制定了新的《大學組織法》，重新設立了北京師范學院、北京女子師范學院、北京大學、北京藝術?？茖W校、北京外國語專科學校、中學師資講肄館(后改為師資講肄館)、新民學院(后改名為華北行政學院)、北京高等警官學校、北京鐵道學院等高校。燕京、輔仁兩座教會大學雖暫時得以保全，但日后也因日本與美、德兩國關系的變化而具有了不同的命運。

由于日軍未對北平進行大規(guī)模轟炸，內遷之后的高校校舍被日軍占據，或用作軍事設施，或在原址建立新的學校。1937年7月底，北京大學紅樓被日軍變成憲兵隊駐地和刑場。北京大學南遷之后，日偽當局著手北大“復?！惫ぷ?。1939年1月14日，“臨時政府”教育部設立了偽國立北京大學?？箲?zhàn)勝利后，偽“北京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組成“國立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待1946年北京大學和北平師范學院在北平復校，經甄別后并入相關學院，其余各院校均自行或強制解散而不復存在。

清華大學被改為傷兵醫(yī)院，老校長梅貽琦從由平南來的校友處了解到的情況非常令人痛心：“大禮堂中一部分之座椅最初曾遭破壞，逮敵人亦用以為集會之所，始不再續(xù)予損害。圖書館之出納部分為會客室，閱覽室為食堂，書庫內藏書，西文書之貴重部分被搶一空，運往敵國，中文部分近年出版之各種期刊，悉遭焚毀。其他中西典籍，于去秋掃數移至偽北京大學，于是插架琳瑯之書庫，已告一空矣。生物館之東半已淪為馬廄，后進課室為酒排間。化學館所受摧殘最烈。工學院全部機器，被運去南口修理廠，專供敵人修械之用。新南院住宅區(qū)，竟成妓館。舊工友零散，留者僅二人，旋被逼一再輸血，死于非命”。*梅貽琦：《抗戰(zhàn)期中之清華》(三續(xù))，《清華校友通訊》第8卷第1期，1942年4月。

北平淪陷之后，美國人司徒雷登出任燕京大學校長，成為華北地區(qū)不受日本人影響的僅存的幾所高校之一。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軍占領燕京大學與私立協和醫(yī)學院，當日限全體學生離校。1942年，燕大部分師生遷往四川成都繼續(xù)辦學，協和醫(yī)學院也于一年后在成都恢復教學活動。燕大被占近4年，成為日軍華北綜合調查研究所及傷兵醫(yī)院，校中所有器物散失殆盡。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10月燕京大學在北平復課，待1946年成都部分全部遷回北平。

1937年北平淪陷后，由于日本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已與德意結盟，作為德國天主教圣公會所辦的輔仁大學基本上維持了正常教學活動，可謂一個相對自由的“孤島”。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燕京大學被封閉，輔仁大學成為了北平繼續(xù)存在的唯一教會大學，且為重慶國民政府所承認。由于不受日本當局管制，輔仁得以不掛日本旗、不用日文教材、日語不作為必修課，對于戰(zhàn)時滯留北平的讀書人而言，具有政治庇護功能，許多著名學者紛至輔大任教，可謂人才濟濟，鼎盛一時。

相對而言，淪陷時期的中國大學是一個特例。該校于1913年由孫中山仿日本早稻田大學在北京首創(chuàng)，初名國民大學，至1917年改名中國大學，與1924年孫中山創(chuàng)辦的黃埔軍校并稱為“北有中大、南有黃埔”，“一南一北，一文一武”?？箲?zhàn)期間，曾任北平市首任市長的何其鞏擔任校長，在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積極奔走周旋，使該校一直存在并取得很大程度的發(fā)展。中國大學自籌經費，不受日偽政府直接管制，堅持中國人自辦。學生人數從1938年的不足1000人增長到1944年的4000人以上，在當時的北平是唯一重慶國民政府立案而沒有外國背景的高等學府，至 1949年4月停辦。

長達八年的淪陷期間，北平的高等教育遭到極大摧殘，大多高校內遷偏遠之地，流亡過程中元氣大傷，但在異常艱苦的環(huán)境中，弦歌不輟，在不斷的遷徙流轉中頑強保持了中國高等教育的血脈，對于保留中國文化的火種以及儲備抗戰(zhàn)之后國家建設的人才資源具有深遠影響。

殖民主義教育體系的核心內容是“思想殖民”。日軍侵占北平之后，通過多種方式，以“新民主義”取代“三民主義”，改變學校課程設置，嚴格控制教材的修訂、教師的培訓，強行普及日語教育，通過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對淪陷區(qū)人民實行“精神教化”與“思想殖民”，試圖將他們完全引導到“日化”軌道之中，從精神層面消解淪陷區(qū)民眾的抵抗意識：

平市中等學校，為數最多，私立者，均有政府輔助，事變后即以學生不敷，經費無著，大部無形停辦。聞有少數以收學費為目的之學校，勉強開學，學生亦寥寥無幾。小學及民眾學校一律強迫開課。課本內提倡民族意識及抗日思想者，均由日方令維持會文化組，與社會局教育科，負責刪改。以是特組中小學課本審查委員會，分別審查，一一刪改。原擬重新復印嗣以趕辦不及，臨時剪貼應用，所有與黨義國家民族有關，以及青天白日滿地紅之國旗，均被刪去。*朱鏡心：《古都陷落后形形色色》，《申報》1937年11月3日。

日偽政府十分重視對北平淪陷區(qū)青少年“親日”思想的“培養(yǎng)”與“灌輸”，“新民會”稱：“京市為全國瞻矚之地、文化之區(qū)，一般民眾知識較高，尤以青少年層之思想行動關系國家前途甚巨，立應納之正軌，俾免逾越。”*《市總會1940年度會務報告》(1940年10月)，北京市檔案館編：《日偽北京新民會》，第323頁。為此專門成立了“新民青年實施委員會”與“新民會中央青年訓練所”，并通過組織新民體育會、新民婦女會、新民少年團等各種社會團體，試圖“轉化”北平青少年的思想與行為。

1938年11月，“新民會”成立“首都新民少年團”，同時組織“反共救國周”，除市屬機關外，還把當時北京市立、私立的各級中小學以及各種社會教育機構納入實施范圍，甚至幼兒園也不例外?；顒有问桨ㄅe行“反共救國”演說比賽、安排專人演講、粘貼標語、散發(fā)傳單漫畫、征集反共劇本、徽章圖案等。為了培養(yǎng)北平青少年的“親日思想”，“新民會”首先在各中小學校長及教師身上進行“培訓”。新民會中央指導部警告校長們“以后對于擁護和認識新政權，及如何研究中日問題，要給青年和兒童一個正確的領導”。*北京檔案館編：《日偽統治下的北平》，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286頁。所謂“正確的領導”，就是讓學生樹立“親日”思想，磨滅反抗意識。同時，日偽當局以中日文化溝通為名，選拔一定數量的人員赴日留學，借此培養(yǎng)中國年輕一代精英的“親日”意識。*徐志民：《日本的中國留日學生政策(1937—1945)》，《歷史研究》2013年第3期。

日本當局深知語言是一個民族實現自我認同的重要載體，因此賦予日語教育在殖民侵略中非常特殊的使命。日本在占領區(qū)推行日語，不僅僅是一項語言政策，而是融入了明確的政治構想。占領北平之后，日本強行將日語定為“國語”，稱中文為“滿文”，以“外文”對待，創(chuàng)辦多個日語速成班，以低廉價格強制銷售各種日文書刊，并要求留在淪陷區(qū)的文人將日文用做日常寫作語言，營造出日語的語言文化環(huán)境，積極創(chuàng)造實施語言殖民的各種條件，試圖通過日語學習來培養(yǎng)中國人的“親日”情感，最終目的就是要通過語言教育泯滅中國人的民族意識，實現民族“同化”。根據興亞院文化部1939年6月的調查，北平有日語學校57所，大多為淪陷后新建。到了1940年，這一數據增加到77所。*王士花：《華北淪陷區(qū)教育概述》，《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4年第3期。這些學習期限短則3個月，長則2年，多以速成為目的，有著極強的適應日本統治之需的色彩。

四、淪陷時期北平的文學創(chuàng)作

北平陷落之初，大批文化機構與文化人向后方撤離，昔日熱鬧的文化中心變得冷清，整個文化環(huán)境彌漫著迷茫、壓抑與彷徨的氛圍，表現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在數量與質量方面都明顯下降。

經過短暫的沉寂之后，以文學為先導，北平的文化活動開始逐漸復蘇，大批文人的外遷為年輕人的崛起提供了空間，初登文壇的年輕學生和青年作家成為主力，以這一群體為主體的校園文學熱潮首先發(fā)端。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輔仁大學與燕京大學得以幸存，正是這兩所大學為北平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陣地與空間。以“校園文學”為旗幟，輔仁大學學生創(chuàng)辦文藝季刊《輔仁文苑》，燕京大學學生辦有《燕京文學》，北平的文學血脈得以延續(xù)。相對于官辦和民營期刊而言，校園刊物相對獨立，更加堅守純文學的立場，從這里走出了張秀亞、吳興華、陸志韋、孫道臨、宋淇、黃宗江、葉嘉瑩、查顯琳、林榕等人。

校園文學的興起帶動了北平文壇的復蘇，散文開始流行。從文體特征分析，這種形式比較靈活，篇幅短小，同時可以避開尖銳的社會政治文體，成為淪陷區(qū)北平文學發(fā)展的一個突破點。淪陷時期的北平文壇，小說是最主要的樣式。經過校園文學以及散文創(chuàng)作的鋪墊，1941年之后，逐漸突破以往單純的農村題材、愛情題材的限制，涌現出一批比較成熟的作家與作品。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行稱為一種非常醒目的文學現象，例如白羽的武俠小說、王度廬的言情武俠小說、劉云若的社會言情小說。進入1940年代之后，詩歌創(chuàng)作也開始復興，一批青年詩人逐漸顯露個性，表現出對詩歌藝術形式如韻律、格式的探求，為詩壇帶來清新的空氣。*參見陳芝國：《抗戰(zhàn)時期北京詩人研究》，首都師范大學2008年博士學位論文。

日本方面企圖把文學創(chuàng)作納入到政治軌道，但他們的文藝政策始終難以真正左右北京文壇。以華北作家協會為例，這一機構成立于1942 年 9 月，是北京淪陷時期持續(xù)時間最長也最有影響力的官方文學團體。發(fā)起人為柳龍光，協會的一項主要目標為“求文藝學術的發(fā)展，與大東亞的進展一致”。*《華北作家協會成立典禮并全體會員大會記》，《中國文藝》第7卷第2期，1942年。協會的成員包含了一些滯留華北的文化名人。周作人任評議會會長，俞平伯和郭紹虞也作為評議員加入其中。華北作協雖然自稱一個民間團體，但經費來源主要靠日偽機構“捐款”，而且追隨日偽當局，配合新民會的日?；顒印２贿^，即使是這樣一個帶有鮮明殖民屬性的文化機構，從其成員層面而言，態(tài)度也是非常復雜，這一機構本身的政治立場并未完全影響到參與作家的個體創(chuàng)作，他們的許多作品與日偽官方的宣傳語調并不一致，甚至還有一定程度的反抗。

在文化領域，淪陷時期的北平雖然少見立場鮮明的公開抵抗，但日偽當局文化殖民政策的推行并不順暢。1944年，日本文學報國會官員林房雄，在中國實地調查后發(fā)現，南北淪陷區(qū)高校學生閱讀的中國現代文學，基本上是“重慶或延安系”作家的作品，即抗日作家的作品。外國作品則為“英美系的翻譯小說”，而漢譯日本文學作品幾乎沒有。他認為，造成這種讓“敵性的文學作品”來“支配學生的思想和心情一半以上”的原因，一是淪陷區(qū)當局忙于別的事情，對文學的重視不夠；一是各種官辦文化團體常常把文學排除在外，“政治家和官吏”指導文學不利，或把它當作消閑文學不予理睬，或把它當作“有什么危險的爆發(fā)物”加以彈壓。*[日]林房雄作，岳蓬譯：《新中國文學運動》，《中國文藝》第9卷第1期，1943年。

受北平地區(qū)獨特的地域文化背景及現實因素的影響，尤其是對“五四”文學傳統的繼承與發(fā)展，使得淪陷時期北平文學呈現出獨特的風貌。相較于粗線條的滿洲作品，北平文學講究藝術手法的細膩，追求平和清淡的風格，在一定程度上仍保有“京派”創(chuàng)作的痕跡。淪陷期間，處在日軍的監(jiān)控之下，北平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是嚴峻的。但在中國現代文學發(fā)展歷程中，這段時期的文學業(yè)績并非可以忽視，她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雖然沒有出現抗戰(zhàn)大后方那種燃燒著巨大熱情的抗戰(zhàn)文藝，但仍然沿著自身的軌道迂回前行，有著獨特風貌與歷史貢獻。另一方面，在殘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文學仍然能夠存在，證明了它在人類精神生活中的巨大價值。*詳細論述參見張泉《淪陷時期北京文學八年》，中國和平出版社1994年版；《抗戰(zhàn)時期的華北文學》，貴州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五、留平學人的文化活動

北平雖然在淪陷之前就已經失去了國都的身份，但作為中華民族學術與文化中心的地位一直十分牢固，在晚清以來的中日文化交流中一直扮演重要角色。兩國學人不斷互訪學習考察，近代日本的很多文化人都來到過北京，北京成為日本開展所謂“對支文化事業(yè)”的重要基地。

北平淪陷前后，雖然大批學人輾轉遷徙到大后方，仍有不少人為了各種原因滯留故都。迫于時勢，加上戰(zhàn)前與日本的種種淵源，不可避免地發(fā)生分化，甚至有人附逆，參與各種偽組織的活動。日本方面，隨著戰(zhàn)線的延伸，必須維持后方治安，消餌中國人的所謂“赤化”思想和排日思想，需要武力以外的“文教”協助。戰(zhàn)爭局勢穩(wěn)定之后，日本方面加大了對北平文教界人士的“爭取”工作。但在兩國沖突日益加劇的大背景之下，尤其是北平淪陷之后，如何處理學術研究與堅持民族氣節(jié)之間的關系，成為留平學人的重要考驗。

當淪陷之初的動蕩逐漸平復之后，北平的學術事業(yè)開始慢慢恢復。相對于戰(zhàn)前而言，隨著大批學人的外遷，北平的學術研究陷入低谷，但留居此地的部分文化人也在用各自的方式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做了相關工作。一批留平老派學人創(chuàng)建了北京古學院，其章程標明：“以保持固有文化為宗旨，凡古代遺傳之學術藝術，應謀闡明發(fā)展，俾流傳勿替”。*《北京古學院章程》，吳廷燮等纂：《北京市志稿·文教志》下冊，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293頁。古學院分經學、史學、政治學、聲韻文字學、地理學、金石學、九流諸子學、哲理學、辭章學、藝術學十科。編纂《古學叢刊》，刊發(fā)文章多以天文、輿地、金石、版本或詩文證史為主。陸續(xù)加入者有張燕卿、吳廷燮、楊鐘義、瞿宣穎、陳慶龢、葉爾衡、田步蟾、趙椿年、周肇祥、吳闿生、郭則沄、郭則濂、柯昌泗、黃賓虹、李景銘、王養(yǎng)怡、張厚谷、傅增湘等，主持者為江朝宗。從人員構成看，這批人多為民國的老輩學人，與新派學人的治學理路多有不合。他們普遍國學根底深厚，面對西學和新文化的沖擊，努力維系舊學，排斥以流行之科學方法治學。正是因為這批老輩學人的堅守，即使在特殊的文化環(huán)境，中國舊有的治學傳統也沒有完全中斷。*鄭善慶：《北京古學院的學人與學術》，《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2年第2期。

北京古學院雖自稱是私人性質的學術團體，但背后仍有日偽政府的支持。不過，古學院內諸多學人堅持將政治立場與學術研究做區(qū)分。古學院學人還從事編纂史志工作。1938年6月，在“北平特別市公署”的主持下，附設“修志處”，具體工作由北京古學院負責，吳廷燮任總纂，夏仁虎、朱彭壽、瞿宣穎、彭一卣四人分別任纂修。該書所記地域范圍為北平城區(qū)及大興、宛平二縣。時間為遠古至1938年，重點是在清末至民國初年新的材料收集和記取。至1939年7月，全書匆忙完成，凡152卷，約400萬字，卷帙浩繁，網羅叢雜。作為一部未定稿，存在體例不一、材料無出處、引用未?？钡葐栴}，衍誤也很多，但內容十分豐富。書稿大部分材料源于正史典章、檔案材料和實地調查，一些材料現已罕見，可以說是續(xù)補了光緒《順天府志》后的空白。*王國華選編：《日偽時期編纂〈北京市志〉的有關文件》，《北京檔案史料》1995年第1期。1946 年 8 月，古學院由國民政府教育部接管，該院家具、圖書等轉入復校后的北京大學。

晚清名臣瞿鴻禨之子瞿宣穎，主持《中和》月刊，以“研究學術、灌輸知識、發(fā)揚東方文化、樹立民眾信念”為宗旨。曾有論者指出：“《中和》的作者群包含各類人物，其中固然有落水的文化漢奸，也不乏在復雜環(huán)境中艱難掙扎求存的文人學士，探究文史，既是興致所在，又可以緩解心靈的壓抑，寄托無盡的愁懷。字里行間，透露出各種信息?！?桑兵：《近代中日關系研究的史料與史學》，《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3年第4期。

由于日偽當局對北平出版界嚴加監(jiān)控，致使許多讀物無法在市場上公開流通。為此，瞿宣穎等人于1941年1月創(chuàng)立了華北編譯館。編譯館編譯范圍以文學與科學并重，并分為編纂與譯述二組，編纂組以關于學術上參考用書之編纂為范圍，譯述組以學術名著之譯述為范圍。*田吉：《瞿宣穎年譜》，復旦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55—156頁。該機構還出版《國立華北編譯館館刊》。

1942年1月12日，“中國文化振興會”在北平成立，據其會章，該會以“發(fā)揚光大東方文化及提高東方民族之文化生活為目的”，辦公場所位于新民印書館內，最高顧問為周作人、還有瞿宣穎、錢稻孫、橋川時雄、黃賓虹等，委員有陳綿、傅惜華、蘇民生、張我軍、李文綺、曹宗儒等。

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在抗戰(zhàn)期間，身居北平舊都，其一舉一動都是士林社會關注的焦點。北平政治環(huán)境的巨大變化對陳垣的治史態(tài)度與方法都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原本專注于考證、提倡純粹學術向強調史學的應用性與現實意義，先后完成《舊五代史輯本發(fā)覆》、《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諍記》、《南宋初河北道教考》、《通鑒胡注表微》等著作。他在1943年自陳心跡：“至于史學，此間(北平)風氣亦變。從前專重考證，服膺嘉定錢氏；事變(盧溝橋事變)后頗趨重實用，推尊昆山顧氏；近又進一步，頗提倡有意義之史學”。*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02頁。

北平淪陷時期，對日本文化深有了解，在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中占據重要地位的周作人的政治選擇也帶有風向標的象征意義。實際上，國民黨一直沒有放棄爭取北平淪陷區(qū)文教界學人的努力，既避免學人為日偽所拉攏利誘，也防止學人倒向左翼，保持國民黨和國民政府正統對學人及青年的影響力。*桑兵：《抗戰(zhàn)時期國民黨對北平文教界的組織活動》，《中國文化》第24期，2007年。不過，周作人最終留在了北平，并歸附了日偽政權。1939年1月，周接受了偽北京大學圖書館長的聘書，1940年12月，接受汪偽國民政府任命，出任華北教育總署督辦一職，并先后充任汪偽國民政府委員、偽中日協會華北分會理事長、偽東亞文化協會會長等三十余項偽職。周作人的落水投敵，已成定論，其行為提供了北平淪陷區(qū)文人的一種典型生存樣本。*參見木山英雄著、趙京華譯：《北京苦住庵記——日中戰(zhàn)爭時代的周作人》，三聯書店2008年版。

總體而言，殖民勢力對北平學術領域的滲透有限，效果亦不明顯。那些屈從于日偽當局的中國學人，大多只是在高壓狀態(tài)下的一種生存策略，對日方的態(tài)度十分搖擺，甚至不乏趁機渾水摸魚者。對于淪陷時期這批留平學人的復雜行為需要有一個客觀的評價,一方面，他們任職的一些機構不可避免帶有日偽背景，無論主觀動機為何，這種選擇本身已經為他們刻上了無法抹去的人生污點(可能正是因為如此，戰(zhàn)后許多人對自己這段經歷往往避而不談)；另一方面，如果對那些留存下來的文本內容進行分析，很多成果都是純學術性的，與日方的文化殖民之間并不存在明顯的關聯，這也反映出留平學人在對殖民政權的屈服與迂回過程中進退兩難的處境。*參見鄭善慶：《何以自處：北平留守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與境遇》，《北京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

結語

20世紀上半期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是一個長期的連續(xù)過程，這一過程自19世紀末期的甲午戰(zhàn)爭就已經開始，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的全面爆發(fā)不過是這場侵略的登峰造極，是長期謀劃的必然結果。日本的侵華是全方位、多層次的，在發(fā)動軍事進攻的同時，亦進行文化戰(zhàn)、思想戰(zhàn)，即攜武力之威，最終實現的不只是領土的占領，更是精神層面的征服。奪取主權之外，文化意義上的亡國亦是其追求的終極目標。在整個過程中，軍事侵略、經濟掠奪與文化侵略、思想殖民一直相伴始終。

整個抗戰(zhàn)時期，北平處于孤立狀態(tài)，在文化交流方面不僅與當時的國統區(qū)基本隔絕，與同樣作為淪陷區(qū)的上海、南京、東北等地聯系也不密切，形成了相對封閉的文化生態(tài)。日本雖然一直致力于對北平占領區(qū)民眾進行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但北平深厚的人文積淀以及悠久的文化傳統對于日本因素的入侵構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從而發(fā)生了一定的“消解”作用。文化傳統的形成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中華文化經過數千年的延續(xù)，有著強韌的內在生命力。從北平這座城市本身而言，作為有著700多年歷史沉淀的古都與文化中心，民族文化的慣性異常強大，不會輕易被外部力量所改變。日本對北平的文化殖民程度有限、效果也有限，尤其作為文化最核心的內容如語言、文字，與同樣為淪陷區(qū)的東北三省以及臺灣地區(qū)相比，差別明顯。

淪陷時期，北平的文化面貌仍然深植于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之中，北平的地方性文化要素貫穿始終，民間社會與日偽政權之間存在一定的疏離感。北平始終沒有出現完全以日本文化為依歸的文化形態(tài)，日本因素一直未能成為北平文化生態(tài)的主導因素，中華文化一直沒有喪失主體性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