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清
在當下文學和文化批評的知識場域中,媒介文化以其議題的時尚性和言說話語的新銳性昭示了自己的獨特在場。這種獨特性不僅表現(xiàn)在媒介的技術層面,而且表現(xiàn)在價值理念與問題范式層面。相對于傳統(tǒng)文化形態(tài)而言,媒介文化中的媒介不僅僅充任著工具的角色,而是本身就構成與其指涉意義具有同等重要性的觀照對象,媒介本身及其特定的在場方式就提示了一種豐富復雜的價值意向。問題的這種提法意味著,對媒介文化作一種純粹的知識論與工具性考察顯然會低估其中的意義蘊含,唯有在知識論的基礎上進一步推進到價值論與實踐論的層面,媒介文化才能對象化其應有的價值關切與人文品格。
媒介自古就有,但媒介文化則只是人類歷史演進到一定程度才有的一種文化經驗。換言之,在媒介對于人類生活的建構僅僅局限于工具性角色的歷史階段,媒介文化這樣的問題或者處于某種不自覺狀態(tài)或者根本不可能被提出。只有當媒介對人類生活的塑造具有質的規(guī)定性的時候,才可能生成一種媒介文化,也就是說,媒介開始對人類文化產生某種定性規(guī)定之一,它從總體性上規(guī)定了人類文化的基本性質與問題框架,而且成為人類文化構成要素中居統(tǒng)治地位的規(guī)約因素之一。職是之故,人類文化在某些方面就顯示了很強的媒介導向意味,正是在這種特設的意義上,媒介文化及其所提示的價值理念才成為社會生活的一種基礎性歷史語境。
從人類文明發(fā)展角度來看,媒介文化代表了人類人化自然的一種新的發(fā)展階段,即信息文明。與農業(yè)文明與工業(yè)文明時期人類主要借助于自然力和機械力來進行社會實踐不同的是,在信息文明時代,各種媒介尤其是數(shù)字媒介和鏡像媒介成為了人類表情達意以及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系的主要方式。有論者指出,媒介演化史在別一種意義上就意味著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歷史演化,“從默聲時代到有聲語言時代,從語言時代到文字時代,從文字時代到電子時代,從電子時代到數(shù)字時代,人類在媒介空間的建構中走過了五種文明:刻畫文明→語言文明→印刷文明→電子文明→數(shù)字文明。”[1]它表明,社會文明形態(tài)與人化歷史的范式業(yè)已發(fā)展到了一種新的階段,在這個新的階段,媒介符號成為人類用以對象化并確證自我本質力量的主要實踐形式。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媒介及其所表征的文化形態(tài)不但在很大程度上主導了人類文明與社會生活的基本形態(tài),而且成為人類獲取知識、闡釋世界的某種合法性前提,對此,麥克盧漢關于媒介問題的經典評論就表達了這樣的意向:“所謂媒介即是訊息只不過是說任何媒介及人的延伸對個人和社會的任何影響都是由新的尺度產生的,我們的任何一種延伸或曰任何一種新技術都要在我們的事務中引進一種新的尺度?!盵2]很顯然,這種“新的尺度”指的就是由媒介文化及其價值理念所形構的新的文明體系,它表明,人類社會的進步達到了一種新的階段,人類認識和改造客觀世界的能力也出現(xiàn)了質的飛躍。媒介及其所表征的文化理念幾近一種全景視域,對媒介文化而言,社會生活似乎不再是無法穿透的,它的意義痕跡遍布從宏觀到微觀的各種經驗場域。由此所導致的文明體系一旦發(fā)生變化,就必須建構一套與之相匹配的實踐原則、知識系統(tǒng)與文化觀念,其原因就在于“媒介是文明的載體、標志和形態(tài),也是知識的載體和形態(tài)。人類的媒介進程,既是文明演進的歷程,也是人類知識生產方式和消費方式的歷程。媒介技術和形態(tài)的變化,改變并決定著知識的生產者、擁有者,同時也決定著知識的形態(tài)以及傳播方式。”[3]
檢視當下生活,媒介尤其是數(shù)字媒介已經作為一種實體性元素日益介入商業(yè)廣告與營銷、智能交互、新聞傳播、電子商務與金融、網絡輿情、大數(shù)據(jù)運行與處理等領域,媒介文化也相應地成為這些領域的一種新的觀念要素,進一步說,媒介文化時代的到來,使得關于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身關系變得不同于以往,而置身于其中的我們將日益具備一種“適媒性”質素。
在媒介文化的內在意義結構中,媒介作為一種技術因素或生產力要素是與其所提示的社會關系內涵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們實際上不過是同一個問題的不同方面而已。在實踐論闡釋語境中,媒介不僅僅是一種中立性的技術形式和工具形式,而且是一種具有豐富復雜價值意涵的文化符號。對于媒介的實踐論考察主要指向它的社會屬性而非自然屬性,也就是說,在實踐論的邏輯框架中,考察媒介實際上就是對它作為一種社會文化形態(tài)的分析,揭示其中所蘊含的社會關系內容。
作為一種社會性的符號形式,媒介的本質不在于其本身的物理性狀,而在于其社會學和文化學的形式,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人們對于媒介的特定使用方式和價值態(tài)度方面。按照這樣的邏輯方式被考察的媒介自然就生成為一種特定的媒介文化,此時,盡管媒介還是以物的形式在世,但是其本質卻是表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特定的社會關系性質。作為一種本身就是經由社會發(fā)展變化而形成的文化形態(tài),媒介文化的存在及其變化潛在地指涉了社會關系的歷史變化,馬克思曾經以作戰(zhàn)工具變化對于軍隊內部社會關系的影響分析為我們提供了類比的方法論啟示,“生產者相互發(fā)生的這些社會關系,他們借以互相交換其活動和參與全部生產活動的條件,當然依照生產資料的性質而有所不同。隨著新作戰(zhàn)工具即射擊火器的發(fā)明,軍隊的整個內部組織就必然改變了,各個人借以組成軍隊并能作為軍隊行動的那些關系就改變了,各個軍隊相互間的關系也發(fā)生了變化。”[4]媒介作為一種新的生產資料形式顯然會在一定范圍內對社會關系進行重構,如果說此前的社會關系主要是由人與人直接發(fā)生聯(lián)系而結成的,那么在媒介文化時代,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則主要借助各種媒介以一種間接的形式來達成,一如商品社會中借助商品來結成社會關系一樣。在這樣的語境中,人們之間真實的社會關系性質已經被壓縮到一種隱性的深度,經驗層面所能直接感受到的只是一種無差別的媒介交往和同質化的符號關系。人與人之間那種充滿質性差異和所指內涵的社會關系已經被置換成了一種虛擬的媒介關系和符碼關系。對于社會關系的這種性質及其顯現(xiàn)方式,如果僅僅從純粹的知識論和經驗論角度來進行分析,我們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一系列的媒介符號與數(shù)字化的信息交換,其中所承載的個性化的社會關系內涵則可能逸出考察視野之外,唯有對媒介和媒介文化同時進行實踐論的解讀,才有可能發(fā)微隱伏其中的深層社會關系指涉意義,恢復媒介所表征的人的意義及其與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真實的聯(lián)系。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美國科技哲學家米切姆認為對于工具因素和技術因素的真正批判主要是一種以社會學和文化學為內涵的實踐論批判,“這種批判并不是指向技術本身,而只是指向它的社會關系,沒有任何關于技術的質疑,只有關于技術鑲嵌于其中的社會情景的質疑?!盵5]其原因就在于,媒介文化與特定的社會關系處于某種互文共在、相互建構、相互表征的狀態(tài),媒介化的社會基礎關系確保了媒介文化作為社會生活立法者與闡釋者的合法性,而媒介文化則從情感態(tài)度與價值理念層面塑造相應的主體形象,以確保媒介化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
媒介所呈現(xiàn)的社會關系鏡像雖然從直接形態(tài)上疏離了現(xiàn)實生活領域,但實際上它與現(xiàn)實生活的聯(lián)系始終存在,更準確地說,正是特定的社會關系性質才使得它對于社會關系的表征采取了這種符號化的方式。考察媒介文化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考察它所承載的社會關系性質以及這種性質所由以形成的原因,在媒介文化的意義域建構中,媒介不但成為界劃特定社會關系的意義邊界的符號形式,而且它本身就是特殊的社會關系表征形式。
媒介文化的大規(guī)模出現(xiàn)不僅僅在自律的意義上改變了當代文化藝術的存在方式與美學秩序,而且它對于現(xiàn)實的深度介入也使得總體性的社會生活發(fā)生了一種媒介化的價值重構,在某種意義上可以把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媒介崇拜。從??略捳Z實踐理論視域來看,媒介文化不但在事實經驗層面改組了社會生活的技術性存在方式,而且重構了社會人生實踐的意義系統(tǒng)、象征系統(tǒng)與信仰模式,這就意味著,媒介文化已經具有了某種形而上的意味,它從符號儀式層面成為了社會生活與意義實踐的立法者與闡釋者。
在媒介文化語境中,人類對于世界的認識與實踐都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媒介為人類把握世界與理解世界提供了新的實踐范式與話語符號,就像波茲曼所分析的那樣:“和語言一樣,每一種媒介都為思考、表達思想和抒發(fā)情感的方式提供了新的定位,從而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話語符號?!盵6]很顯然,在媒介所構成的文化符號體系與儀式中,人們更愿意將世界把握為一種數(shù)字結構或影像景觀,不管現(xiàn)實世界在質的規(guī)定性方面存在多少差異,媒介的介入程度不同地使個性化的經驗都對象化為可通約的符號形式,并且以符號形式來組織自己的生活,規(guī)定自己存在的意義邊界,“人不再生活在一個單純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個符號宇宙之中”。[7]媒介符號成了人們無可超逸的現(xiàn)實,作為一種深層存在的價值框架,媒介文化所提示的理念使得人們相信,如果周遭的世界與自己的思想感情不能被轉化為某種媒介符號的存在形式,它們就會因為顯得陌生而難以獲得理解與信任。換言之,在這樣的語境中,媒介的缺席將使得組織生活變得更困難,對其中的意義闡釋也將可能遭遇“失語”的危機。在媒介中并通過媒介來探索世界的可能性,借助媒介來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加深對自我的認識和理解已經成為媒介化時代人們的基本在世方式與身體化經驗。置身于媒介符號及其文化氛圍中,人們感到熟悉而親切,一如置身于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在家”狀態(tài)。使問題更趨嚴重的還在于,盡管媒介符號最初是以現(xiàn)實事物的某種表象形式而出現(xiàn)的,但是當媒介符號本身脫離與現(xiàn)實事物的指涉關系并且成為一種獨立的自我指涉體系時,它可能會使人們對于真實性的理解發(fā)生一種功能性的改變,媒介符號所建構的世界使得人們確信它就是真實本身,從而對現(xiàn)實生活產生一種有意無意的拒絕與質疑,英國傳媒學者李斯特以攝影為例分析了媒介符號可能帶來的意義后果:“攝影影像造成了這樣一種情況,我們更愿意相信表明事物的符號而不是事物本身,更愿意相信復制品而不是原件,更愿意相信幻象而不是真實,更愿意相信表象而不是本質?!盵8]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現(xiàn)象,其原因就在于媒介文化對于世界進行了一種總體性的影像化與符號化重構,它形塑了一種媒介化的生活客體與經驗結構,而且也重構了一種與之相匹配的主體性格、感知結構與實踐方式,即一種媒介世界與媒介人的形象。當世界的媒介化成為一種結構性現(xiàn)象的時候,它意味著,被媒介文化所賦魅并謀求在媒介符號的世界秩序中獲得一種合法化的存在就成為了人們的訴求與期許,它為人們建構了另一種維度的存在體驗。英國學者西爾弗斯通在電視媒介問題上就持論這樣的觀點:“作為一個物體:電視熒屏為日常生活提供了一個焦點并為有限度的超越提供了一個框架——它暫時消除人們的不信任——它讓我們從日常單調的世俗慣例中抽身出來,進入到一個由節(jié)目表與節(jié)目組成的神圣慣例中。”[9]在這種由媒介符號所建構的秩序中,人們通過媒介并且就在媒介中似乎找回了一種自我意識與自我認同。
媒介文化的儀式感寄寓了人們對于媒介所表征的精神意向的訴求,它以技術的方式生產了一種媒介至上與媒介拜物教的意識,一旦澄明與解蔽媒介符號的價值身份,其中所蟄伏的意義就會獲得綻放,對此,費雷認為:“從根本上說,技術是需要和價值的體現(xiàn)。通過我們制造和使用的器具,我們表達了自己的希望、恐懼、意愿、厭惡和愛好。技術一直是事實和價值、知識與目的的有效結合的關節(jié)點……通過對技術的解析,我們會從中發(fā)現(xiàn)一個完整的信奉和信仰世界?!盵10]媒介在其作為技術因素的存在中實際上就昭示了人們的情感意志、理想態(tài)度與價值信仰,而媒介文化則為這些觀念性與精神性意向的生產與再生產提供了意義語境的支撐。
鮑??洀拿缹W角度一般性地談及了媒介問題的重要性,他說,“任何藝人都對自己的媒介感到特殊的愉快,而且賞識自己媒介的特殊能力。這種愉快和能力感當然并不僅僅在他實際進行操作時才有。他的受魅惑的想象就生活在他的媒介的能力里;他靠媒介來思索,來感受;媒介是他的審美想象的特殊身體,而他的審美想象則是媒介的惟一特殊靈魂。”[11]這對于當代媒介文化來說尤其顯得具有啟發(fā)意義。就媒介文化作為一種社會生活的結構性價值布展和總體性的精神表情而言,媒介化生存確乎已經成為了人們的一種本體論在世方式與自覺的文化體驗,人們之所以日益介入媒介文化或者被媒介文化所建構,其旨歸顯然不僅僅是出于知識論的考量,更重要的可能還在于,人們透過媒介文化獲得了某種新的價值認同,并且就在一種媒介世界秩序中尋覓到了一種新的意義系統(tǒng),探索出了人性的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