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婷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自佛教傳入中國開始,僧人的謙稱隨著佛教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一系列變化,一是由“貧道”轉(zhuǎn)為“貧僧”;二是面對君王時,稱臣現(xiàn)象出現(xiàn)并逐漸普及。學者多將前者作為佛學常識加以敘述,*如任繼愈主編的《宗教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1年版)中“貧道”一條,后人亦多沿用此條敘述。又如臺灣佛光大藏經(jīng)編修委員會主編的《禪林象器箋》(佛光出版社1994年版)中“貧道”條,對僧人自稱貧道現(xiàn)象作了簡要梳理。但少有探討其背后隱藏的文化涵義。后者涉及到古時“沙門是否應該敬王者”的問題,亦是今人研究中國佛教文化的關注點,但幾乎無人從僧人在面對帝王時謙稱的變化角度來考量。筆者不揣谫陋,希望在梳理僧人謙稱變化發(fā)展脈絡的同時,對其背后的文化涵義加以分析。
“貧道”,今天幾乎是道教人士用于自謙的專屬稱謂,殊不知佛教傳入中國之后,曾被廣泛用作僧人的謙稱。所謂“貧”,“一者財貧,二者功德法貧?!?(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98,《大藏經(jīng)》第 25 冊,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版,第741頁。曾有禪師以“貧僧”為題詩云:“四壁寥寥只自知,窮無窮處始為奇。甑中愧乏聚蠅糝,囊底久空系曦絲。拾翠充枵遭兩逐,裁云補衲被風吹。分明說向人難信,舉世貧來更有誰?!?(清)智樸、方拱干等編:《百愚斯禪師蔓堂集》卷3,《嘉興藏》第36冊,臺灣新文豐公司1987年版,第722頁。描寫的就是“貧”的第一層含義。僧人謙稱“貧”,更多的是取第二層含義,即自認所做功德及所修佛法尚有所欠缺之意,正所謂“身貧未是貧,道貧無剩物”。*(明)凈癡等錄:《象田即念禪師語錄》卷4,《嘉興藏》第27冊,第177頁。僧人謙稱中對于“貧”字的使用,至今并無變化,其含義也不出以上兩種。但“貧道”一詞用于僧人謙稱的變化卻較為顯著,在佛教發(fā)展過程中,它逐漸被其他詞語替代,從而折射出佛教在中國的發(fā)展歷程。
自佛教傳入中國開始,“貧道”一詞被長期廣泛運用于僧人謙稱。直到唐宋之際,特別是禪宗出現(xiàn)并壯大以后,“貧僧”一詞才逐步取代“貧道”成為僧人的謙稱。
宋代學人葉夢得在其《避暑錄話》說“晉宋間,佛學初行,其徒猶未有僧稱,通曰道人?!?(北宋)葉夢得撰,田松青、徐時儀校點:《避暑錄話》,上海古籍出版2012年版,第155頁。當時,僧人謙稱“貧道”這一現(xiàn)象,于佛教典籍及教外史料中均屬常見,也被前人注意到了。
《晉書》記錄王湛之重孫王坦之與一位僧人討論幽明報應事時,該僧人曾說“貧道已死,罪福皆不虛。惟當勤修道德,以升濟神明耳。”*《晉書》卷75《王湛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69頁。《世說新語·言語》第四十八條里有人認為和尚不該與達官顯貴交游,質(zhì)問竺法深“道人何以游朱門?”竺法深回答說:“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蓬戶?!?⑦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0、68頁。第六十三條記東晉高僧支道林有養(yǎng)馬習慣,他人認為和尚養(yǎng)馬不雅,支道林以“貧道重其神駿”回應。*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0、68頁。南朝梁《高僧傳》序錄中也有“貧道少乏懷書抱筴自課之勤,長慕鉛墨涂青揚善之美”*(南朝梁)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序錄》,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53頁。的語句。
事實上僧人以“貧道”謙稱并不止于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隋唐直至北宋年間,該用法仍屬常見。唐代僧人慧立、彥悰所作《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玄奘法師面對他人勸阻他不要西行時說:“貧道為求大法,發(fā)趣西方,若不至婆羅門國,終不東歸。縱死中途,非所悔也。”*⑩(唐)慧立、彥悰著,孫毓棠、謝方點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1,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3、19頁。遇高昌國王挽留時回應:“王之厚意,豈貧道寡德所當。但此行不為供養(yǎng)而來?!薄!?(唐)慧立、彥悰著,孫毓棠、謝方點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1,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3、19頁。唐代文人李翱曾在一首詩中寫道“上歲童子,二十受戒。君王不朝,父母不拜??诜Q貧道,有錢放債。量決十下,牒出東界?!?(唐)李翱:《斷僧通狀》,《全唐詩》卷873,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891頁。詩名為《斷僧通狀》,既然命名為“通狀”,可見僧人謙稱“貧道”仍是當時普遍現(xiàn)象。如今傳世的三大高僧傳記著作,記錄的僧人涵蓋從佛教東傳至北宋端拱元年(988年),并無一處出現(xiàn)僧人謙稱“貧僧”,相反,謙稱“貧道”的現(xiàn)象非常頻繁,具體統(tǒng)計《高僧傳》38次,《續(xù)高僧傳》38次,《宋高僧傳》22次。至北宋天禧三年(1019年),釋道誠編成《釋氏要覽》,分27篇來講解佛教名物典章,其中“稱謂”篇專列“貧道”條目,*(北宋)釋道誠撰、富世平校注:《釋氏要覽》卷上,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4頁。但無“貧僧”條??梢娭辽僭诒彼我郧埃藨T用謙稱為“貧道”而非“貧僧”。
值得注意的是,唐宋之際,“貧僧”一詞已經(jīng)零星出現(xiàn)。“貧僧”于藏經(jīng)系統(tǒng)中首次出現(xiàn)于唐代道宣所編《廣弘明集》,其間記錄北周大象元年(579年)時,針對衛(wèi)元嵩向皇帝進言廢佛法一事,王明廣冒死上書諫言,有“令無行富僧從課有理,有德貧僧奪寺無辜”*(北周)王明廣:《周祖天元立對衛(wèi)元嵩上事》,(唐)道宣:《廣弘明集》卷10 ,《大藏經(jīng)》第52冊,第158頁。之句??梢姡柏毶币辉~最先出現(xiàn)的時候,僅是為了與前文中的“富僧”在形式上對仗,主要指經(jīng)濟地位上的“貧”,用法也并非僧人謙稱。另,唐代詩人白居易一首詩中也有“貧僧應嘆羨,寒士定留連”*(唐)白居易:《青氈帳二十韻》,《全唐詩》卷454,第5141頁。的句子,根據(jù)全詩上下文不難看出,此處“貧僧”一詞亦不取僧人謙稱之用。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僧景霄著《四分律鈔簡正記》有“施四方貧僧衣藥”*(吳越)景霄:《四分律鈔簡正記》卷10,《卍續(xù)藏經(jīng)》第68 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107頁。之句,“貧僧”亦非僧人謙稱。
“貧僧”一詞真正用于僧人謙稱,較早出現(xiàn)在后晉時所編的《舊唐書》中。唐甘露之變(835年)失敗,策劃此次事變的宰相李訓逃奔終南山宗密處,當宗密因欲藏匿李訓而被問罪時,《舊唐書》記載:“宗密怡然曰‘貧僧識訓年深,亦知反叛。然本師教法,遇苦即救,不愛身命,死固甘心。’”*《舊唐書》卷169《李訓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398頁。同樣事件,釋贊寧《宋高僧傳》中的記載卻為:“密怡然曰‘貧道識訓年深,亦知其反叛,然本師教法,遇苦即救,不愛身命,死固甘心?!?(北宋)釋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卷6,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25頁。顯見二書記述內(nèi)容為同一個史料來源。
因《舊唐書》所記此事發(fā)生在唐甘露之變時,但《舊唐書》的編纂發(fā)生于五代之后晉時期,所以我們有必要明晰此處“貧僧”一詞的使用究竟是出自宗密之口,還是出自《舊唐書》編纂者。此事件中涉及到的唐代僧人宗密一生著述較多,且不乏自序,如在《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jīng)》的自序中曾說:“了義匿于龍藏,宗密髫專魯誥,冠討竺墳,俱溺筌罤,唯味糠粕。幸于涪上,針芥相投,禪遇南宗,教逢斯典。一言之下,心地開通。一軸之中,義天朗耀?!?(唐)宗密:《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jīng)序》,《大藏經(jīng)》第39冊,第524頁?!抖U源諸詮集都序》:“原夫佛說頓教漸教,禪開頓門漸門,二教二門各相符契。今講者偏彰漸義,禪者偏播頓宗。禪講相逢胡越之隔。宗密不知宿生何作熏得此心。自未解脫欲解他縛?!?(唐)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大藏經(jīng)》第48冊,第399頁?!斗鹫f盂蘭盆經(jīng)疏》卷首中寫道:“宗密罪釁早年喪親,每履雪霜之悲,永懷風樹之恨……四事供養(yǎng)三尊,宗密依之修崇,已歷多載。”*(唐)宗密:《佛說盂蘭盆經(jīng)疏》《大藏經(jīng)》第39冊,第505、506頁。該疏中宗密同時寫道“佛教初傳此方,呼僧為道士”,*(唐)宗密:《佛說盂蘭盆經(jīng)疏》《大藏經(jīng)》第39冊,第505、506頁。此句因帶有回憶總結前代的語氣,故其時稱僧人為“道士”之風應已弱化。綜合三處宗密自述,可推知其常自稱法名,并無謙稱“貧道”或“貧僧”的習慣,故《舊唐書》中其謙稱“貧僧”及《宋高僧傳》中其謙稱“貧道”,都應是后世編書者的加工。
《舊唐書》中雖出現(xiàn)僧人謙稱“貧僧”的記載,但北宋端拱元年(988年)撰成的《宋高僧傳》中復用“貧道”,且全書并無使用“貧僧”一詞的現(xiàn)象,加之北宋天禧三年(1019年)釋道誠編輯的《釋氏要覽》中專列“貧道”條目而無“貧僧”,可知此時“貧僧”一詞用于僧人謙稱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并不普遍,至少仍處于未定型的階段。
我們可以借助一個例子窺見這種轉(zhuǎn)變:歷代不同史料中都曾記載過關于持誦《金剛經(jīng)》靈驗的信息:說唐代有一位名叫靈幽的僧人,因持誦《金剛經(jīng)》,在死后被準許重新還陽?!端胃呱畟鳌分袑τ谠撔畔⒌挠涊d是“釋靈幽,不知何許人也。僻靜淳直,誦習惟勤。偶疾暴終,杳歸冥府,引之見王,問修何業(yè)。答曰‘貧道素持《金剛般若》,已有年矣。’”*(北宋)釋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唐上都大溫國寺靈幽傳》,第637頁。其后某人*《金剛經(jīng)感應傳》收錄在《卍續(xù)藏經(jīng)》,然此書著述年代及作者均不詳,筆者從其內(nèi)容推測僅能確定成書于南宋淳熙年后,具體年份暫不可考。輯錄的《金剛經(jīng)感應傳》中同樣記載了該信息,具體描述為“釋靈幽,長慶二年暴亡,經(jīng)七日,體質(zhì)微暖,而未殯之。自見二使,引見閻摩天子,勅問幽‘在世習何行業(yè)?’幽對曰‘貧僧一生常持《金剛般若經(jīng)》。’”*《金剛經(jīng)感應傳》,《卍續(xù)藏經(jīng)》第149冊,第152頁。同樣都是記錄靈幽的持誦《金剛經(jīng)》,不同年代史料在記載自稱這一問題上呈現(xiàn)的細微差別,反映出僧人謙稱從“貧道”轉(zhuǎn)為“貧僧”的過程。
明萬歷年間禪門高僧圓澄和尚因慨嘆當時禪林規(guī)矩漸壞,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撰《慨古錄》希冀重振宗風。其中談及歷代度僧程序時,圓澄感慨“先代之度僧,必由考試,中式者與之給牒披剃。今時度僧,立例上銀,既稱貧僧?!?(明)圓澄:《慨古錄》,《卍續(xù)藏經(jīng)》第114冊,第729頁。字里行間可感知當時僧人稱“貧僧”已是普遍現(xiàn)象。
從北宋天禧年間到明萬歷年間,這期間的轉(zhuǎn)捩點究竟在哪里?“貧僧”一詞真正被僧人普遍用于謙稱,表示自己佛教修為還有所欠缺,大量出現(xiàn)于禪宗各高僧的語錄中,尤其在南宋時期的《錢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南宋)沈孟柈:《錢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卍續(xù)藏經(jīng)》第121冊。開始頻繁出現(xiàn)。它以高僧語錄的文獻定位被收入續(xù)藏經(jīng)系統(tǒng),作為記錄濟顛禪師(即世人熟知的“濟公”)相關信息較早的一部史料,其真實性及其作為南宋話本的實質(zhì)近年來已被相關學者證實。*許紅霞:《道濟與〈錢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有關問題考辨》,《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集刊》(1),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朱剛:《宋話本〈錢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考論》,《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3年12期。該語錄中多處可見和尚自稱“貧僧”,卻再不見“貧道”二字。
僧人的謙稱除了由“貧道”轉(zhuǎn)變?yōu)椤柏毶保诿鎸σ恍┨厥馊后w時,“貧道”這一稱呼同時轉(zhuǎn)變?yōu)椤俺肌?,而這一特殊群體,就是各朝統(tǒng)治者。
漢魏兩晉時期,僧人在王者面前多謙稱“貧道”,如法曠上書給晉簡文帝時即自稱“貧道”,*(南朝梁)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晉於潛青山法曠》,第205頁。前秦釋道安向苻堅進諫時謙稱亦為“貧道”,*(南朝梁)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晉長安五級寺釋道安》,第182頁。后秦鳩摩羅什在建議姚興招納佛陀耶舍時曾說“夫弘宣法教,宜令文義圓通。貧道雖誦其文,未善其理,唯佛陀耶舍深達幽致。今在姑臧,愿下詔征之?!?(南朝梁)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晉長安佛陀耶舍》,第66頁。后趙佛圖澄遣人與石虎辭曰:“物理必遷,身命非保。貧道焰幻之軀,化期已及,既荷恩殊重,故逆以仰聞?!?(南朝梁)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晉鄴中竺佛圖澄》,第355頁。當僧人以“貧道”面對王者時,表面是一種自謙,實則卻顯示著一種疏離,同世俗的疏離。
南朝齊時,法獻、玄暢二位高僧在與齊武帝對論中自稱法名,但中興寺僧人鐘在面對齊武帝自稱“貧道”,讓齊武帝很不舒服。武帝當時就詢問王儉前朝僧人在帝王面前是否都如此自稱“貧道”。王儉回答說:“漢魏佛法未興,不見紀傳。自偽國稍盛,皆稱‘貧道’,亦聞預坐,及晉初亦然。中代有庾氷、桓玄等,皆欲使沙門盡禮,朝議紛紜,事皆休寢。宋之中朝,亦令致禮,尋且不行。自爾迄今,多預坐而稱‘貧道’?!?(南朝梁)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齊上定林寺釋法獻》,第489頁。從王儉的回答中不難看出自佛教傳入至南朝齊時,僧人面對帝王時多自稱“貧道”,武帝當時的反應是“暢、獻二僧道業(yè)如此,尚自稱名,況復余者!令揖拜則太甚,稱名亦無嫌?!?(南朝梁)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齊上定林寺釋法獻》,第489頁。齊武帝一句“令揖拜則太甚,稱名亦無嫌”,使得當時僧人見帝王雖不必跪拜,卻必須自稱法名,不得稱“貧道”了。
北宋時期學者葉夢得的《避暑錄話》中曾經(jīng)總結道:“(魏晉南北朝時期)貧道亦是當時儀制定以自名之辭,不得不稱者,疑示尊禮,許其不名云耳。今乃反以名相呼而不諱,蓋自唐已然,而貧道之言廢矣?!?(北宋)葉夢得撰,田松青、徐時儀校點:《避暑錄話》,第155頁。細考之,隋代大興善寺僧人法經(jīng)等人奉敕編纂《眾經(jīng)目錄》完成后,在向帝王進《眾經(jīng)目錄》時還未稱臣,只說“大興善寺翻經(jīng)眾沙門法經(jīng)等”,*(隋)法經(jīng)等:《眾經(jīng)目錄》卷7,《大藏經(jīng)》第 55 冊,第148頁。唐西明寺沙門玄則在向帝王進《禪林妙記》時,也只稱“僧等”二字,其序中說“僧等荷镕施之恩,緘紹隆之澤”。*(唐)玄則等:《禪林妙記后集序》,(唐)道宣:《廣弘明集》卷20,《大藏經(jīng)》第 52 冊,第246頁。
唐代著名高僧玄奘不論是在給皇帝上書進表時,亦或是當面拜謁時,都只稱“玄奘”或“沙門玄奘”。*(唐)慧立、彥悰著,孫毓棠、謝方點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10。唐高宗時,很多人議論沙門是否應拜俗,鄭欽泰在其《議沙門不應拜俗狀》中寫道:“不孝莫過于絕嗣,何不制以婚姻。不忠莫大于不臣,何不令稱臣妾。以袈裟為朝服,稱貧道而趨拜,儀范兩失,名稱兼乖?!?(唐)鄭欽泰:《議沙門不應拜俗狀》,《全唐文》卷205,第2070頁??梢姶藭r僧人多稱名,并未向帝王稱臣。
時至北宋釋贊寧撰寫《大宋僧史略》,文獻記載:“肅宗上元元年三月八日,降御札,遣中使劉楚江請曹溪六祖所傳衣缽入內(nèi),并詔弟子令韜。韜表辭年老,遣弟子明象上表稱臣。見于史傳,自此始也。”*(北宋)釋贊寧:《大宋僧史略》卷3,《大藏經(jīng)》第54冊,第251頁。若此文真實,則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元)始見僧人上表稱臣。*文中所謂“上表稱臣”之表的具體內(nèi)容未見,于其他史料中也未尋到,存疑。贊寧奉敕編撰《宋高僧傳》時,序言以“臣聞”開篇,以“時端拱元年乾明節(jié)臣僧贊寧等謹上”結尾。*(北宋)釋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序》。其所撰《進高僧傳表》也寫明,“端拱元年十月日左街天壽寺通慧大師賜紫臣僧贊寧上表”,通篇以“臣”自稱。*(北宋)釋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進高僧傳表》。與上文已述唐代玄奘上表均自稱法名相比,此時僧人自稱“臣”的現(xiàn)象已顯而易見。
對于僧人自稱“臣”這一現(xiàn)象,贊寧在《義宣傳》后的“系曰”中給出了自己的看法:“姓名不對王者,臣妾表疏合然。昔齊帝問王儉,遂令對見稱名。自漢至唐肅宗朝,始見稱臣,由此沿而不革。良以沙門德薄,日就衰微,一往無復矣。又以法委國王,誠難改作。王謂為是,楷定莫移。故佛言雖非我制,諸方為清凈者,不得不行也?!?(北宋)釋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唐常州興寧寺義宣傳》,第364頁。贊寧認為自唐肅宗朝僧人始開始稱臣,佛教日漸式微,加之僧人稱“臣”已成定勢,所以“雖非我制,諸方為清凈者不得不行也?!鄙朔Q“臣”是不得不行的舉動,這言語中總透著些許無奈。
佛教傳入中國,并不斷發(fā)展,僧人們的謙稱不論是由“貧道”變?yōu)椤柏毶保嗷蛎鎸Φ弁醴Q“臣”,都反映了佛教作為外來文化為了自身在中國本土落地生根,出現(xiàn)的走進中土、走近廟堂這兩種變化趨勢。
今人在看待“貧道”這一詞匯被中土僧人用以謙稱這一現(xiàn)象時,多將其歸結為佛教初傳入時對道教文化的借用,這一觀點粗聽下來不無道理,但若細致推敲卻是有待商榷的。且不論佛教傳入和道教出現(xiàn)二者的先后關系,如今“貧道”一詞已演變?yōu)榈澜掏降膶S梅Q呼,或許正是在這一常識影響下,人們才得出了上述觀點。然而在歷史上,“貧道”一詞并非道教徒專用,“道”字的使用并不局限于道家和道教文化,在先秦時期“道”也作為“終極真理”的概念常被儒家或其他諸子在表述觀點時使用。因此,準確地說,僧人謙稱“貧道”是對中國本土傳統(tǒng)文化的借用。所謂本土傳統(tǒng)文化,包含但不等于道家道教文化。
佛教傳入中土的一段時間內(nèi),除了“貧道”謙稱外,他人也習慣以“道士”“道人”來稱呼僧人,*關于道士、道人是否有別,清人錢大昕在《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19“道人、道士之別”條中稱:“六朝以道人為沙門之稱,不通于羽士?!赌淆R書·顧歡傳》‘道士與道人戰(zhàn)儒墨,道人與道士辨是非?!赌鲜贰ぬ肇懓讉鳌贰廊说朗坎⒃陂T中,道人左,道士右?!堑廊伺c道士較然有別矣。《南史·宋宗室傳》前稱‘慧琳道人’,后稱‘沙門慧琳’,是道人即沙門。”事實上,道人、道士都可以指代僧人,《高僧傳》中記載習鑿齒尊稱釋道安為“道士”,僧史宗被稱為“麻衣道士”。如錢大昕所引史料,只在道士和僧人同時在場的情況下,為了區(qū)分,才有區(qū)別的使用。如東晉習鑿齒尊稱釋道安為“道士”。*(南朝梁)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晉長安五級寺釋道安》,第180頁?!暗馈钡氖褂糜兄鴱V泛的民眾基礎,大約方外之人多被人們這樣來稱呼。作為外來文化,如何在中國本土扎根并流傳開來是佛教需要面對的首要問題。僧人最初謙稱“貧道”是佛教對本土語言文化的借用和依附,以便快速被人們理解和接受,使自己真正走進中土。
另一方面,若將多種文化抽象出本質(zhì),我們或許亦可從多種文化追根溯源應出同宗這一角度看待此現(xiàn)象。所謂釋迦、周孔、老莊,發(fā)致雖殊,宗歸一也。中國的“軸心時期”——春秋戰(zhàn)國時代,百家爭鳴。盡管人類早期的交往有限,但古希臘先哲同樣創(chuàng)造了輝煌文明,印度亦出現(xiàn)佛陀。不同的文化形式,形而上至哲學高度,思考的無外乎都是人與世界、生與死、是與非……從這個角度去看,共用同一個稱呼也就再自然不過。好比所謂天地初開混沌一片,文化亦如此,在發(fā)展的過程中才出現(xiàn)了各個方面的界限區(qū)隔,如“貧道”逐漸演變?yōu)榈澜掏綄S茫藙t逐漸自稱“貧僧”。這些界限區(qū)隔愈加明顯,以此來界定不同文化各自的差異和邊界。不同文化,盡管探索的話題有相同或類似,但其切入的角度,表現(xiàn)的形式,使用的話語終究有所區(qū)別,也必須有所區(qū)別,因為只有這樣才有多種不同文化存在的可能。禪宗出現(xiàn)之前,中國的佛教發(fā)展以解釋宣揚外來佛教文獻為主,多借用本土語言努力使佛教這枝域外之花移植中土成活。禪宗出現(xiàn)后,中國的佛教發(fā)展真正開始自覺,用佛教自己的語言來構建自身框架。就稱呼來講,這一變化就是佛教徒的謙稱從“貧道”逐漸轉(zhuǎn)變?yōu)椤柏毶薄?/p>
至于僧人向君王稱“臣”,是因為上層統(tǒng)治者的支持對外來文化的發(fā)展具有相當重要的影響。前文所引贊寧對稱臣的看法想必代表了一部分僧人的態(tài)度?;蛟S在佛門人士眼中,在君王面前,僧人從謙稱“貧道”到稱“臣”,是佛法向世俗權力妥協(xié)的無奈之舉,是因為佛教日漸式微的結果。事實上,這正是佛教在中國想要長遠發(fā)展所需要的先決條件。印度原始佛教原本是倡導出世的宗教,認為自己不該受一切世俗禮儀規(guī)范的制約,究其根本,是印度佛教發(fā)軔之始對其種姓制度的反抗。東傳至此,我國早期的佛教徒同樣堅定遵循沙門不拜君親的教理,這與儒家一貫的等級忠孝制度格格不入。靈山之花想要在尼山吐露芬芳就必須適應這里的土壤,并從中汲取養(yǎng)分與力量支持。在中國,自從宗教神權與王權分離后,宗教尤其是外來宗教始終也沒有占據(jù)過道統(tǒng)的地位,因此它們只有向王權屈服或借助王權,才能獲得自身更好的生存或發(fā)展。歷史上幾次著名的滅佛法難,就是很好的證明,證明失去王權的扶持對于外來宗教的發(fā)展是多么沉重的打擊。對君王稱“臣”作為走向廟堂尋求官方支持的一種表現(xiàn),僅僅只是在世的一種外在行為現(xiàn)象,正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至于在世間表象之下,如何修行本心,出世與入世間,檻內(nèi)與檻外,如何取得圓融平衡,這才是中國化了的佛教所真正追求的。通過僧人謙稱變化的表征,透視其背后的歷史變遷,無疑可以給人們考察宗教文化發(fā)展提供一個門徑。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老學通史”(14ZDB00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