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演劇史料所見“棚”之考釋*

鄭守治

“棚”在《說文解字·木部》釋為：“棧也。從木，朋聲”?！芭铩北玖x應指一種竹木建筑物或構筑物?！芭铩倍嘀浮坝弥?、木等材料搭起的篷架或簡陋小屋”*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四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第1119頁。，即“竹木之棚”?！芭铩币话阕鲗嵲~，“棚”作量詞的情況則很少人注意。然而，筆者在檢視宋元演劇史料時，發(fā)現(xiàn)“數(shù)詞+棚+名詞”的短語甚多?！芭铩背３霈F(xiàn)在量詞的語法位置，從直觀上可判為量詞。

筆者對“國學大師”、“殆知閣”等數(shù)據(jù)庫進行了較全面、多角度的檢索。檢索結果顯示，宋元演劇史料所見戲劇量詞“棚”的用例(語料)有20條?！芭铩笔撬卧囊粋€新生量詞，主要稱量戲劇事物，為戲劇專用量詞。又對各條用例的原文加以引錄、歸類、編號(P101-P112，P201-P208)。并逐條?？币?，考定其年代、作者(言說者)、收錄文獻及量詞類別。本文以檢索所得各類語料為例證，考察“棚”稱量“傀儡”集合(作集合量詞)、演劇過程(作過程量詞)的用法和含義，并揭示相關語法現(xiàn)象。又對量詞“棚”的來源、轉義途徑等問題進行考述、論證。

一、“棚”稱量“傀儡”(偶人)集合

現(xiàn)代漢語量詞的有關詞典、論著常收錄量詞“棚”，但“棚”實際是臨時量詞。臨時量詞是“從名詞、動詞、形容詞臨時借用來表量的”量詞*郭先珍編著：《現(xiàn)代漢語量詞手冊》，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87年，第17頁。?！芭铩币话惴Q量植物，為臨時量詞、容器量詞，其含義仍較實在，并非虛化的典型量詞。郭先珍指，“棚”計量生長在棚架或大棚的農(nóng)作物，如“一棚葡萄”、“一棚西紅柿”*郭先珍：《現(xiàn)代漢語量詞用法詞典》，北京：語文出版社2002年，第110頁。。呂靜指量詞“棚”為“容器臨時量詞”兼“處所臨時量詞”，如“一棚花”*呂靜：《〈現(xiàn)代漢語詞典〉單音節(jié)名詞借用作臨時量詞的分析》，北京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論文，第17、24頁。。宗守云認為,量詞“棚”屬于真集合量詞、組織義集合量詞、弱序集合量詞；只用于計量植物，如“一棚玫瑰”*宗守云：《集合量詞的認知研究》，北京：世界圖書北京出版公司2010年，第34、39、43、44、55頁。。

宋元演劇史料中，量詞“棚”在20條用例中均屬名量詞(物量詞)。其中P101-P112為集合量詞一類，P201-P208為過程量詞一類。集合量詞也叫集體量詞，其稱量對象是事物的集合。依宗守云的定義，集合量詞是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同類事物作為一個整體來表述的物量詞。其最典型特征是“非止一個”，所稱量的集合一般由可分、可數(shù)的個體構成*宗守云：《集合量詞的認知研究》，第19-35頁。?！芭铩狈Q量“傀儡”(偶人)集合(含肉傀儡)者高達11例,如：

一棚傀儡木雕成，半是神形半鬼形。歌鼓歇時天未曉，尚余寒月掛疏欞。(《楊岐為慈明忌日設齋》)(P101, 《大正藏》第47冊《虛堂和尚語錄》卷第五)*P101-P208各條用例的征引文獻主要有： 大藏經(jīng)刊行會《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1985年。藏經(jīng)書院《卐續(xù)藏經(jīng)》，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4-1995年。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独m(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周密《武林舊事》，知不足齋本，上海古書流通處，1921年?！洞笳滦薮蟛亟?jīng)》、《卐續(xù)藏經(jīng)》簡稱《大正藏》、《續(xù)藏經(jīng)》。

“傀儡”或釋為“偶人”(用土、木制成的偶像)， 或釋為“傀儡戲”。此偈頌中“傀儡”為“木雕成”者，正是偶人?！耙慌锟堋庇袃深惻既说男蜗?“半是神形”“半鬼形”)，相當于一個集合中分出兩個子集?！耙慌锟堋敝信既司哂锌煞中?，其組成個體非止一個，“棚”即是集合量詞?！耙慌锟堋庇忠娪谝韵露?/p>

上堂。山僧昨日入城，見一棚傀儡，不免近前看。或見端嚴奇特，或見丑陋不堪。動轉行坐，青黃赤白，一一見了。子細看時，元來青布幔里有人。(P102，《續(xù)藏經(jīng)》第138冊《五燈會元》卷十九)

謝新舊職事。上堂。墅里山前，一棚傀儡。個東個西，或進或退。打東山鼓樂，斷送及時；著楊岐戲衫，編排合制。雖由行主線牽抽，妙舞三臺誰不會？誰不會，喝彩一聲，鴉飛鵲喙。(P103，《續(xù)藏經(jīng)》第122冊《希叟紹曇禪師廣錄》卷一)

此二例描述的是演出中的傀儡(偶人)，彼此語句、寓意有相近之處。起首都點出“傀儡”的整體(“一棚傀儡”)。但P102側重于刻畫傀儡的各種形象(如“或見端嚴奇特，或見丑陋不堪……青黃赤白”)。P103重點描述諸傀儡的不同動作(如“個東個西，或進或退”)?？梢姸小耙慌锟堋倍及鄠€傀儡(偶人)，“棚”作集合量詞。另外，王遠明認為《五燈會元》中“見一棚傀儡”(P102)的“棚”作臨時量詞*王遠明：《〈五燈會元〉量詞研究》，貴州大學2006年碩士論文，第37、38頁。。劉雙指P102的“棚”為借用名量詞，屬“借用景物”一類*劉雙：《〈夷堅志〉量詞研究》，河北師范大學2009年碩士論文，第66頁。。藍文思也提到P102的“棚”為臨時量詞*藍文思：《〈張協(xié)狀元〉量詞研究》，貴州師范大學2009年論文，第63頁。。

以上P101、P102、P103的相關語句中，均顯示了傀儡(偶人)的數(shù)量特征——“非止一個”，“一棚傀儡”的“棚”均為集合量詞。依此類推，“棚”若稱量傀儡(偶人)，則應判定為集合量詞，而非個體量詞。“棚”稱量“木偶”(即“傀儡”)，也作集合量詞：

虎狼縱暴互奔馳，孤魅紛紜擅肆欺。三二百年天地里，十棚木偶弄嬰兒。(《孟子·公孫衍張儀》)(P104，《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21冊陳普《石堂先生遺集》卷十九)

“孤”當作“狐”?！芭庇兴Ｅ⒈硌葜狻Ｌ扑螘r操縱傀儡進行表演常稱“弄傀儡”。如朱彧記北宋時江南有“張樂弄傀儡”(P205)。這里把“嬰兒”比作可以操縱、耍弄的“木偶”?！澳九肌睘槟镜衽既?，非“木偶戲”的省稱。故“棚”作集合量詞，“十棚木偶”為一“大量”的集合?！芭铩狈Q量傀儡(偶人)的整體，一般用“數(shù)+量+名”語序結構，如“一棚傀儡”、“十棚木偶”。但也有用“名+數(shù)+量”結構的。如“木頭一棚”：

指法座。凈慈法座，木頭一棚。橫撐豎撐，黑漆光生。(P105，《大正藏》第48冊《如凈和尚語錄》卷上)

“木頭一棚”即“一棚木頭”。此處調(diào)換語序，使“棚”與“生”押韻(押平水韻庚韻)。此偈語描述的“木頭”能活動(“橫撐豎撐”)，有光澤(“黑漆光生”)，即是傀儡(偶人、木偶)，“棚”應是集合量詞。以下“傀儡一棚”也屬調(diào)換語序：

通身是病，通身是藥。老倒維摩，自無發(fā)落。被人逼得口生膠，卻賴文殊添注腳。誰知不二門。語默皆成錯。展開圖畫笑相看，傀儡一棚無線索。(《跋文殊問疾圖》)(P106，《續(xù)藏經(jīng)》第122冊《天如惟則禪師語錄》卷七)

“傀儡一棚”描繪了圖畫中傀儡(偶人)的形象。又“傀儡”缺少“線索”，可見原是有線索的“懸絲傀儡”?！翱芤慌铩焙汀澳绢^一棚”都屬“名+數(shù)+量”結構。“傀儡一棚”即“一棚傀儡”(偶人)，“棚”作集合量詞?！芭铩币话闶褂谩皵?shù)+量+名”、“名+數(shù)+量”結構，但也有省略數(shù)詞的：

會得個中無兩重，笑棚傀儡虛拈弄。水云佳處看回來，少聽癡人多說夢。(《別王菽儼》)(P107，《四庫全書》第1183冊陽枋《字溪集》卷十一)

“拈弄”一般釋為“擺弄”?！澳椤敝赣檬种割^捏、夾物品。拈弄傀儡指捏線擺弄傀儡，即操縱懸絲傀儡。故“笑棚傀儡虛拈弄”中“傀儡”為偶人實體?！靶ε锟堋奔词恰靶σ慌锟堋?偶人)，“棚”仍判為集合量詞。此處省略了數(shù)詞“一”，也是出于詩體的要求(一句七字)?，F(xiàn)代漢語常見的“代詞+數(shù)詞+量詞+名詞”結構，“棚”也有相關用例。如：

妙喜曰：溈山晚年好則劇，教得遮一棚肉傀儡，直是可愛。且作么生是可愛處，面面相看手腳動，爭知語話在他人。(P108，《續(xù)藏經(jīng)》第118冊《正法眼藏》卷三)

“妙喜”即大慧宗杲禪師。真人模仿傀儡的動作進行表演，即成“肉傀儡”?！叭饪堋敝g能“面面相看”，可見“一棚”中有多人?！芭铩币彩羌狭吭~?！罢凇睘榻钢甘敬~，同“這”或“者”。“代+數(shù)+量+名”結構宋代已見使用，如“森羅萬象揔在遮一椀茶里”*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上海：上海書店1985年，第8頁。。下面的用例也是關于溈山禪師的：

烏石道云：溈山父子三人裝一棚傀儡，打個決殺，無好散場。且道那里是他打決殺處？兩人各各叉雙手，門外砂盆井石走。笑殺溈山老古錐，卻來面南看北斗。(P109，《續(xù)藏經(jīng)》第116冊《宗鑒法林》卷三十九)

由三人所裝扮、模仿的“傀儡”，仍是肉傀儡。肉傀儡被視為傀儡的一種?！案缸尤恕苯M成“一棚”，“棚”為集合量詞。烏石道之語意源出于妙喜語(見P108)。以上二例所述，都是關于溈山禪師借“肉傀儡”參禪、悟道之事。越南的慧忠上士也借傀儡演說佛法，此當效仿自中華禪宗：

縱說八萬四千法門，門門盡屬一棚偎儡，名雖別而體皆同也。(P110，正和本《慧忠上士語錄》p2a)*轉引自阮玉恊：《越南陳朝禪宗三書研究》，浙江大學2013年博士論文，第101頁。

“偎儡”即“傀儡”。“一棚偎儡”皆有“名”有“體”，可見是偶人，“棚”作集合量詞?！耙慌镔死堋奔词且粋€偶人組合，以此比喻佛法?？芙M合各異，其命名及外觀也不同(“名雖別”)，但其本質(zhì)都是木雕偶人(“體皆同”)。所言佛法之名義雖然各有不同，但在根本上是統(tǒng)一的，即所謂的萬法歸宗。

此外，集合量詞“棚”還有“全+量詞”的特殊用法，即“全棚”*關于“全+量詞”結構的論述見施媛媛：《“形容詞+量詞”結構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13年碩士論文，第12-22頁。。用例有P111“全棚樂”、P112“大小全棚傀儡”。唐代龐蘊與女兒靈照等參禪、入滅之事為禪門公案。了慧禪師(西巖惠)為之作偈頌(頌古)一首:

家有全棚樂，新翻調(diào)不同。分明恨離別，卻是喜相逢。(西巖惠)。(P111，《續(xù)藏經(jīng)》第116冊《宗鑒法林》卷十五)

“全棚樂(yuè)”比喻龐蘊及家人豐富多變的參禪、入滅方式?！叭飿贰笔且粋€集合，其突出特點是包含了不同的曲調(diào)(“調(diào)不同”)，是多支樂曲的組合形式?！叭飿贰睂佟叭?量詞+名”結構，“棚”作集合量詞?！芭铩睘榈湫土吭~，與現(xiàn)實的“棚”無涉，非臨時借用。

《武林舊事·舞隊》羅列七十一種元宵舞隊名目，有“大小全棚傀儡、查查鬼(查大)”等(P112，《武林舊事》卷二)。在本文相關論述中，“棚”作典型量詞已在其他19條用例中得到確認，其中“全棚樂”屬“全+集合量詞+名”結構。若“樂”換成“傀儡”(偶人)，“全棚傀儡”也可分析為“全+集合量詞+名”結構，“棚”仍是集合量詞。

從以上12條用例看，集合量詞“棚”在宋元時已普遍使用，已不僅僅是禪師、文人口頭、書面上偶爾借用者。有關傀儡表演的寓言、譬喻僅是禪師參禪的媒介，早已脫離了現(xiàn)實的傀儡戲演出場景。禪師們以“一棚傀儡”作喻、參禪，語句中一般未揭示“傀儡棚”的意象。“棚”和“傀儡棚”之間無直接關聯(lián)，也沒有“借用”的痕跡?？偟膩碚f，“棚”的詞義虛化程度較高，已成為主要稱量“傀儡”(偶人)集合(含肉傀儡)的典型集合量詞。

二、“棚”稱量演劇過程

過程量詞是把計量對象作為一個過程來計量的量詞，如一頓飯，一場電影等*郭銳：《現(xiàn)代漢語詞類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205頁。。過程量詞是名量詞、個體量詞，稱量時間上的事件過程。宋元演劇史料中“棚”用作過程量詞有8例(P201-P208)，用于稱量演劇過程(傀儡戲等)，如：

無門曰：若是末后句，巖頭、德山俱未夢見在。撿點將來，好似一棚傀儡。(《德山托缽》)(P201，《大正藏》第48冊《無門關》)

“撿點”指“查點、查看”?！皩怼豹q言“起來”。“撿點將來”有“綜覽”之意。“撿點”的對象，是德山、巖頭等詰問、對答、參禪的整個過程。這個過程像演“一棚傀儡”那樣生動有趣、意味深長?！翱堋敝缚軕?非偶人)，“一棚傀儡”為一次傀儡戲的完整演出過程?！芭铩弊鬟^程量詞，稱量傀儡戲。以下仍以傀儡戲比喻人生歷程：

有生有死大家知,知不回頭也是癡?？芤慌锟床粎?可憐終有散場時。(《勸世十首》)(P202, 《續(xù)藏經(jīng)》第122冊《天如惟則禪師語錄》卷四)

“傀儡一棚”即“一棚傀儡”?！翱芤慌铩庇袝r間終點(“終有散場時”)，說明有始有終，正如人生之“有生有死”?！翱芤慌铩敝敢淮慰軕虻难莩觯且粋€完整的過程，“棚”為過程量詞?！芭铩庇挚煞Q量其他戲劇品種，如“雜劇”：

上堂。今朝臘月二十，依舊眼橫鼻直。從頭收拾將來，恰似一棚雜劇。便是抹土涂灰，我也阿誰相識。九百木大小進，處分全由節(jié)級。忽然出至棚前，也解打躬相揖。駝起要打便打，放下要泣便泣。驀然冷笑一聲，笑倒判官五十。(P203，《續(xù)藏經(jīng)》第120冊《瞎堂慧遠禪師廣錄》卷一)

“從頭”指從最初開始，有經(jīng)歷一段時間的意義?！笆帐啊敝浮笆站邸⑹占?，有“匯總”之意?！皬念^收拾將來”和P201的“撿點將來”類似，都有“綜覽全過程”之意，分別揭示了雜劇、傀儡戲的時間屬性?！皬念^收拾將來”意即把人生的整個歷程從頭至尾進行匯總、綜覽。這種人生歷程以“雜劇”作喻，“便是抹土涂灰”及以下語句是對雜劇演出過程的描述?！耙慌镫s劇”指一次雜劇演出的完整過程，“棚”作過程量詞。該用例也提及現(xiàn)實的戲棚(“忽然出至棚前”)。但量詞“棚”僅是時間上的一種標記，和空間上的“棚”沒有關聯(lián)。以下用例也借戲劇反思人生：

隱居那用名，名沒隱方成。交絕身常定，心安病不生。山肴珍白蕈，野飯美青精?；匾暼碎g世，何如戲一棚？(《隱居》)(P204，《四庫全書》第1186冊釋文珦《潛山集》卷八)

“回視”指“回顧”，即回憶從前?！盎匾暋迸c上文的“撿點將來”、“從頭收拾將來”具有類同性，都有總結、綜覽全程之意。“戲一棚”即“一棚戲”?！盎匾暼碎g世，何如戲一棚？”的意思是，回憶、總結從前那些在世俗社會的整個歷程，比一棚戲還不如呢。這里把人生歷程與“一棚戲”的演出過程作對比，“棚”作過程量詞?！耙慌飸颉币彩峭暾^程，“棚”有“完整性”含義?！皯蛞慌铩焙蚉202“傀儡一棚”都屬“名+數(shù)+棚”結構。以下“戲幾棚”也屬此結構：

又以傀儡為樂神，用禳官事，呼為弄戲。遇有系者，則許戲幾棚。至賽時，張樂弄傀儡，初用楮錢、爇香啟禱，猶如祠神。至弄戲，則穢談群笑，無所不至。鄉(xiāng)人聚觀，飲酒醉，又歐擊,往往因此又致訟系，許賽無已時。(P205,朱彧《萍洲可談》卷三)*朱彧撰，李偉國點?！镀贾蘅烧劇肪砣?，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61、162頁。

“戲幾棚”和“傀儡一棚”(P202)皆非為押韻須要而調(diào)整語序，這有別于P105“木頭一棚”、P204“戲一棚”。說明“名+數(shù)+棚”結構仍是當時口語中常用者。“許戲幾棚”應分析為“許/戲幾棚”，屬動賓短語?！霸S戲幾棚”即向神明許愿獻演幾棚傀儡戲。許愿的動作次數(shù)不能以“棚”計，“棚”非動量詞?！芭铩狈Q量傀儡戲演出過程，作過程量詞，“穢談群笑”等是此過程的描寫。所“許”之戲以“棚”分，則每一棚戲的演出皆有預期的持續(xù)、完整時間段?！芭铩北硎具^程的持續(xù)性、完整性。以下“棚”稱量的過程則未能確定其完整性：

戲出一棚川雜劇，神頭鬼面幾多般。夜深燈火闌珊甚，應是無人笑倚欄。(《馬大師與西堂、百丈、南泉玩月》)(P206，《大正藏》第80冊《大覺禪師語錄》卷下)

“夜深燈火闌珊甚”表示川雜劇持續(xù)演出至深夜，即經(jīng)歷了一段較長的時間，但不能確定是否已經(jīng)結束。所以，“一棚川雜劇”必然有持續(xù)的過程，但并沒有完整性的規(guī)定。量詞“棚”所稱量的戲劇演出過程，可不必完整，但必須持續(xù)。“棚”稱量雜劇的用例還有：

禪既強名，會亦妄立。一火無知，打棚雜劇。百樣喬妝誑世人，千般怪語瞞天日。若是本色行家，不打這般鼓笛。畫影圖形轉弗堪，叢林千古成狼籍。不狼籍，留與仁禪遮破壁。(《跋禪會圖》)(P207，《續(xù)藏經(jīng)》第122冊《希叟紹曇禪師廣錄》卷六)

“打棚雜劇”即“打一棚雜劇”，“打”可釋為扮演。省略“一”字，使前四句都是整齊的四字，和P107“笑棚傀儡”的情況類似?！鞍贅訂虋y誑世人，千般怪語瞞天日”是對雜劇演出過程的描述?！鞍贅訂虋y”、“千般怪語”表示動作有變化、劇情有進程。但并不涉及時間上的起迄，故未知過程的完整與否。此處“棚”僅表示過程上的持續(xù)性。以上“棚”稱量戲劇表演者有7例，而其他表演伎藝有1例：

一棚戲舞渾家樂，鼓樂喧天恣攛掇。戲衫卸下許誰知，無端笑倒黃番綽。(北海心)。(P208，《續(xù)藏經(jīng)》第116冊《宗鑒法林》卷十五)

“渾家樂(yuè)”之典故出自五代陳裕之《詠渾家樂》(七律二首)，載于《鑒誡錄》之《攻雜詠》*何光遠：《鑒誡錄》卷十，知不足齋本，上海：上海古書流通處1921年，第9-11頁。?！皽喖覙贰笔恰坝杉覍俳M成之伎藝團體”*任半塘:《唐戲弄》(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47頁。，能表演歌舞、雜技等多種伎藝?！皽喖覙贰睘榇速薯炛黝}，喻唐代龐蘊及家人參禪、入滅之事。 “一棚戲舞渾家樂”中“渾家樂”為中心語?！皯蛭琛睘樾揎椪Z，指嬉戲歌舞。故“棚”實際稱量“渾家樂”?！肮臉沸祉x掇”是對“渾家樂”表演過程的動態(tài)描寫。故偈頌中“渾家樂”應理解為“渾家樂的表演”(過程)?！皯蛏佬断隆北硎緲肺璞硌菀呀Y束，說明這次表演在時間上有起迄，是一個完整過程。此處“棚”作過程量詞，且有完整性的含義。

總之，“棚”作過程量詞，主要稱量演劇的過程。這種過程在時間上是獨立、持續(xù)的，一般有完整性意義，即有起迄的時間點和獨立的時間段。過程量詞“棚”各用例中，“棚”與實體的“棚”無關，一般未顯示演出場所“棚”的意象?！芭铩币淹耆撾x“棚”的實詞含義，高度虛化而成為典型量詞。集合量詞“棚”所稱量者為多個個體組成的事物整體，是空間上現(xiàn)實存在的事物。而過程量詞“棚”在含義上側重于時間方面，因其稱量對象是有持續(xù)過程的事件。過程量詞“棚”是個體量詞，其稱量對象是作為個體的特定演出過程。

三、從“傀儡棚”到“棚”的實、虛轉義

關于量詞的來源和轉義問題，何杰、譚景春等的論述及觀點有重要的啟示*何 杰 ：《 現(xiàn)代漢語量詞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39-152頁。譚景春：《從臨時量詞看詞類的轉變與詞性標注》，《中國語文》2001年第4期。。依量詞轉義的一般規(guī)律，可直觀地斷定戲劇量詞“棚”源自實詞“棚”(竹木之棚)。但量詞“棚”的形成、轉義、應用和發(fā)展，在社會文化語境方面有其獨特的機緣和路徑，和“戲棚”(演戲之棚)更是有密切關系。宋元時傀儡、傀儡戲、雜劇等的容納、表演場所一般為“棚”。凡竹木構筑的“棚”為戲劇所用者，其總稱為“戲棚”。盡管當時已有“露臺”“戲臺”“舞亭”“舞樓”等演出場所*馮俊杰：《古劇場與神系·神廟研究》(上冊)，西安：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8-24頁。，但主流的戲劇演出場所是臨時的竹木之“棚”，非固定的土筑之“臺”。竹木戲棚具有取材便利、易于構筑、造價低廉等優(yōu)點。戲棚也適應于戲劇演出的流動性、臨時性特點，故能隨戲劇之勃興而遍布于城鄉(xiāng)。基于這種普遍性的社會事實，宋元時出現(xiàn)了“戲棚”“優(yōu)棚”“俳優(yōu)棚” “傀儡棚”“影戲棚”“影棚”等“戲棚”類建筑。另據(jù)檢索，宋元文獻、語言中“傀儡棚”出現(xiàn)37次以上，其使用頻率遠高于同類的“戲棚”“影戲棚”等。除了為演劇專設的“戲棚”，還有兼演戲劇、歌舞等伎藝的“勾欄”“樂棚”“蓮花棚”“棚臺”等，均為竹木之“棚”。黎國韜指出，宋元重要的戲劇演出場所“勾欄”(含勾欄棚、棚闌、棚屋等)實為“棚式建筑”*黎國韜：《勾欄新考》，《學術研究》2012年第12期。。

隨著傀儡戲的廣泛傳播和傀儡棚的普遍出現(xiàn)，“傀儡”與“傀儡棚”之間已如影隨形、密不可分，“傀儡—傀儡棚”的圖景也深入人心?！翱堋薄翱芘铩薄芭铩币脖活l繁地連帶使用，成為口語中的常用詞。在傀儡戲演出的語境中，“棚”這個符號有最大的幾率和最高的頻率被選用為傀儡(偶人)的臨時量詞。盡管“棚”的功能有限，但戲劇量詞“棚”的用例還能檢出20條。而“棚”稱量傀儡、傀儡戲相關事物的用例也多達13條?！芭铩北粡V泛地用作量詞，并經(jīng)常稱量傀儡、傀儡戲，其實際用例應是不可勝數(shù)的?！耙慌锟堋钡恼f法必為廣大地域的群眾所接受、熟悉。“棚”也通過稱量傀儡、傀儡戲確立其基本含義、用法，并在社會群體中形成共識。后期“棚”又通過類推，廣泛稱量傀儡戲之外的戲劇事物，順理成章地成為戲劇專用量詞。另外，戲劇量詞“棚”的語料多遺于禪宗文獻。但禪宗本身的有關事物并未以“棚”稱量?！芭铩钡姆Q量對象實際以世俗的戲劇事物為主。禪師口中的量詞“棚”顯然出自口語，說明量詞“棚”已在生活口語中確立?？傊芭铩笔撬卧谡Z(通語)中的一個新生典型量詞。

盧春輝、黃璜等從認知語言學的視角出發(fā)，以隱喻、轉喻、容器圖式等相關理論對容器量詞進行了深入討論*盧春輝：《現(xiàn)代漢語名量詞隱喻研究》，浙江大學2012年碩士論文。黃璜：《現(xiàn)代漢語容器量詞的認知研究》，沈陽師范大學2016年碩士論文。。他們的研究都頗有啟發(fā)性。量詞中的容器量詞，是指有一定空間和容積、能盛裝事物的借自名詞的臨時量詞*黃璜：《現(xiàn)代漢語容器量詞的認知研究》，第1頁。?？芘镒鳛橐环N有邊界的實體構筑物，是容納、承載傀儡(偶人)的現(xiàn)實處所，也相當于一種容器?！芭铩?傀儡棚)當也能以容器名詞直接借用為容器量詞，用于稱量其所容納的傀儡。實詞“棚”的轉義作量詞，也根源于人類普遍的容器意象圖式(容器圖式)，是在“容器—內(nèi)容”認知框架下觀察、思維的結果。“棚”被視為容器，“傀儡”則是“內(nèi)容”?！芭铩迸c“傀儡”融為一體，不可分離。而在“傀儡—傀儡棚”的圖景中，“棚”作為容器則具有凸顯的特征。故可以通過轉喻，把實體“棚”的邊界等同于“諸傀儡”的邊界，以“棚”描述傀儡的量。當“一棚傀儡”最初出現(xiàn)于傀儡戲演出的語境中，“棚”便轉為臨時量詞、容器量詞。

容器量詞“棚”的典型用例很少。若考察用例P102，其集合量詞“棚”可另外分析為容器量詞。P102“見一棚傀儡”之后有傀儡棚的描述——“子細看時，元來青布幔里有人”。“青布?！笔强芘锏奶赜性O置，作用在于把演員和觀眾隔開。由是，P102中“傀儡棚”的形象躍然紙上，傀儡戲演出的生動情景豁然開朗。“一棚傀儡”是正在傀儡棚中演出者，“棚”稱量的又是傀儡棚所容納的傀儡。在這種現(xiàn)場性較強的語境下，“棚”和“傀儡棚”的形象、含義密不可分?！芭铩笨梢砸暈殡S機借用自“傀儡棚”的容器量詞?！芭铩碧N含了“傀儡棚”的實詞含義，意義也比較實在。這種臨時借用的事例日積月累，便促使“棚”蛻變?yōu)榈湫土吭~。

“棚”從具有形象性的容器量詞轉化為較抽象的集合量詞，僅是一步之遙。容器有把事物收集起來的作用，其容納物必是聚集的、整體的狀態(tài)，其內(nèi)部結構也是非離散的?！叭萜?內(nèi)容”轉喻為“量詞-稱量對象”，則稱量對象也被視為整體。若事物整體內(nèi)部是可分、可數(shù)的個體，該整體便是一個集合。最初容器量詞“棚”稱量的傀儡必定聚集于實體的“棚內(nèi)”，而傀儡是可數(shù)、可分的個體。此時容器量詞“棚”有“容納”義，還有“集合”義。當“棚”游離于傀儡戲演出語境之外，逐漸隱去空間上的“容納”含義，其“集合”的含義便凸顯出來，從而演變?yōu)榈湫偷募狭吭~。如在禪師的想象中，“凈慈法座”之上也可呈現(xiàn)“木頭一棚”(傀儡)(P105)。典型量詞“棚”稱量的傀儡，可以完全脫離實體的“棚”。而像“一棚花”中的“花”若脫離現(xiàn)實的“棚”(花棚)，附著于別的處所，則不能以“棚”稱量。而“肉傀儡”的概念直接派生自“傀儡”，是傀儡的特殊品種，故能以集合量詞“棚”稱量。盡管集合量詞“棚”常稱量傀儡棚中的“傀儡”，但“棚”已無“傀儡棚”的含義。而用作比喻的“一棚偎儡(傀儡)”、“十棚木偶”甚至超越了現(xiàn)實空間，進入了抽象的思辨領域。另外，宗守云把容器量詞歸入容器集合量詞，也即類集合量詞；類集合量詞的成立，有賴于稱量對象在意義上的“非止一個”*宗守云：《集合量詞的認知研究》，第26-31頁。。但是，容器量詞的含義主要在“容納”方面，而集合量詞以“聚集”為基本含義，二者區(qū)別明顯。但宗守云揭示了容器量詞和集合量詞的共通性(如“聚集”義)，說明“棚”由容器量詞轉為集合量詞有合理的途徑和邏輯。

集合量詞“棚”進一步轉化為過程量詞，稱量傀儡戲的演出過程，仍是 “容器—內(nèi)容”認知框架作用的結果。只不過這次“容器內(nèi)”的“內(nèi)容”不是可觸摸的實體(傀儡)，而是更為抽象的時間過程(傀儡戲)。而且“傀儡”與“傀儡戲”命名為相同符號“傀儡”，兩個概念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即先有傀儡而后有傀儡戲，傀儡是傀儡戲呈現(xiàn)的媒介。在傀儡戲演出的語境中，在“棚”固定地稱量傀儡之后，又進一步稱量傀儡所演的傀儡戲，也有其便利之處，是大概率事件。量詞“棚”稱量傀儡的內(nèi)在邏輯也適用于傀儡戲。而“棚”的功能稍為泛化，又可普遍稱量雜劇等戲劇事物，則不局限于傀儡戲。

總之，量詞“棚”的演變路徑也遵循量詞產(chǎn)生、轉義、應用的一般規(guī)律。“棚”先由名詞轉作量詞，又由容器量詞(臨時量詞)逐漸發(fā)展為集合量詞、過程量詞。量詞“棚”的詞性由實轉虛，由“臨時”而“典型”，由一義轉多義；稱量對象由空間而時間，由具體而抽象，由個別而一般。

結 語

在宋元演劇史料中，“棚”做為一個虛化的典型量詞已確鑿無疑?！芭铩钡姆Q量對象主要為“傀儡”(偶人)集合、演劇過程等戲劇事物，為戲劇事物所專用，是一個戲劇量詞。戲劇量詞“棚”有集合量詞、過程量詞兩種基本用法，常用的語序結構為“數(shù)+棚+名”和“名+數(shù)+棚”。量詞“棚”本義為“竹木之棚”，起初借用自“傀儡棚”之“棚”，作容器量詞?！芭铩庇痔摶?、轉義為集合量詞、過程量詞。然而，量詞“棚”在明清傳世文獻中已不常見，稱量戲劇事物者更是極少見。至清代、民國，官話中“臺”漸成為戲劇專用量詞，而“棚”僅保留原始的容器量詞(臨時量詞)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