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民俗學

毛巧暉

文藝民俗學是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邊緣交叉學科，其緣起于西學輸入的浪潮及“文化與傳統問題”之討論。隨著中國社會主義改革開放的深入進行，新時期文學也進入面向世界、面向現代的發(fā)展階段，文學理論批評亦向開放性和建設性發(fā)展。各種文藝問題的論爭、創(chuàng)作觀念的碰撞、流派的“崛起”或作品的“轟動”，在文藝界已習以為常。但是80年代中期出現的“方法熱”還是令人注目，可視為文學藝術領域的一個轉折。學人認為“方法的更新，不僅意味著思維空間的開拓，也意味著心理空間的開拓。它有助于我們自由廣闊地去感受生活，思考生活，更好地發(fā)揮文學批評的功能”①曉丹、趙仲：《文學批評：在新的挑戰(zhàn)面前——記廈門全國文學評論方法論討論會》，《文學評論》，1985年第4期。。“方法熱”中有一個層面就是對心理學、社會學、語言學、人類學等學科方法的移植。自1985年以后，西方20世紀的理論批評著述大量譯介到中國，批評家們掠過了西方一個多世紀以來的理論批評軌跡，在多樣化的批評格局中，幾乎可以看到西方各種批評流派的蹤跡，其中文化批評席卷學界，興起“文化熱”，其核心是對“文化和傳統問題”的探討。關于文化和傳統問題的討論“給新時期文學及其理論的發(fā)展”予以“定向”。②黃曼君：《中國近百年文藝理論批評史（1895～1990）》，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293頁。與此同時，“文藝研究方法論問題”納入“哲學社會科學‘八五’（1991—1995年）國家重點課題規(guī)劃”③20世紀80年代中期，文藝研究的方法論問題引起學界關注，被納入國家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的重點。參見《哲學社會科學“八五”〈1991—1995年〉國家重點課題規(guī)劃》，http://www.npopss-cn.gov.cn/GB/219555/219556/14587922.html，2011-05-09/2018-02-26。。此外，20世紀80年代各高校亦積極促進學科建設與學緣重構。④參見沈梅麗、陳勤建：《文藝民俗學：近三十年交叉研究走向》，《文藝理論研究》，2014年第4期。在此歷史情境中，文藝民俗學應運而生。

文藝民俗學是“在民俗和文藝學的結合點上，共同建構的新視角、新方法和新理論”。⑤陳勤建：《文藝民俗學發(fā)生論》，《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6期。其建構與興起是研究者希冀用民俗學的知識、理論，推動文藝學科的發(fā)展。這一理路與方法并非前所未見。從明清時期國外漢學界就用民俗視角對中國文學進行闡述，如法國耶穌會士戴遂良（L é on Wieger）依據中國歷代文獻編譯了《近世中國民間故事集》，該著匯集了各種中國民間奇異故事，藉此展現中國百姓的迷信知識和鬼神觀念⑥參見盧夢雅：《戴遂良與中國故事學》，《民族文學研究》，2017年第2期。；法國學者葛蘭言（Marcel Granet）《中國古代的節(jié)慶和歌謠》通過對《詩經》中的情歌進行考察，論述了中國上古時期習俗轉化為禮（“文明秩序”）的過程①[法]葛蘭言：《中國古代的節(jié)慶和歌謠》，趙丙祥、張宏明譯，趙丙祥校，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諸如此類。此外它與20世紀上半葉文學引入民俗研究之學術傳統亦一脈相承。20世紀20年代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始，之后有聞一多《神話與詩》《楚辭補?！?、趙景深《<西游記>在民俗學上的價值》、鄭振鐸《湯禱篇》、鄭伯奇《民俗研究與文藝大眾化》等，這些均為用民俗學方法、視角對中國文學的論述，此研究方法在古典文學上更為普遍。盡管當時并未有“文藝民俗學”話語②目前在1928年3月10日《中國新聞匯報》（Display）中有一則《中國雜志》征集“中國藝術文學民俗習慣”（Chinese Art Literature Folklore Customs）的消息，這是目前所見將其連用，但內涵并不相同。，但以民俗學作為文學研究的方法卻早已存在。1949年以后因民間文學研究方法主要接受蘇聯口頭文學理論的影響，且民俗學學科被取消，此研究理路亦隨之消失。隨著20世紀80年代民間文藝的復興以及文化研究思潮的興盛③參見丁云亮：《文化研究視域下的社會學批評》，《廊坊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用民俗學知識、視角研究文學重新被倡導，出現了“文藝學與民俗學之間相互聯姻”④陳勤建：《文藝民俗學漫談》，《民俗研究》，1989年第3期。的文藝民俗學。

文學與民俗交叉研究的倡導者中“不乏新中國乃至新時期各學科建設的領頭人”⑤沈梅麗、陳勤建：《文藝民俗學：近三十年交叉研究走向》，《文藝理論研究》，2014年第4期。。1978年，鐘敬文先生在“北京師范大學暑期民間文學講習班”上就提出民俗學可以作為“人文科學乃至于某些自然科學（史）的手段學——方法學。……這種以民俗學作為手段的傾向，在現代有些國家（例如日本）的學界里是相當流行的，特別是在古代史和古代文學史、藝術史等的研究中，應用民俗學作手段，取得了很顯著的成果，開拓了學術研究的新境地”⑥鐘敬文：《民俗學與民間文學——在北京師范大學暑期民間文學講習班上的講話》，載鐘敬文：《鐘敬文民俗學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46—247頁。。后他又從“古典文學中民間文學所占的位置”“一般古典文學作品中所反映的民俗現象”以及“研究古典如何借鑒民俗學研究理論和方法”⑦鐘敬文：《<民俗學與古典文學>——答<文史知識>編輯部》，載鐘敬文：《鐘敬文民俗學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52—264頁。三方面論述了民俗學與古典文學的交叉。另一重要倡導者就是王瑤先生。他對80年代文學研究“從文化層次來研究現代文學”與“從外部向內部掘進”兩種趨向予以闡述，其中對于前者，即“汲取與文學相關的其他社會科學如歷史學、社會學、民俗學、民族學、宗教學、心理學、語言學、倫理學等學科的成果”持肯定態(tài)度。⑧王瑤先生在“文學研究”中注重“歷史文化”“歷史比較”受其老師朱自清、聞一多等諸先生影響。參見王瑤：《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和現狀》，《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1986年第3期。而在同一時期的眾多學人在文藝批評中亦自覺不自覺地運用此視角。

國外也出現過“文藝民俗學”這一話語。1987年林襄華等主編的《文藝新方法新學科新手冊》中就介紹了“文藝民俗學”，相對應的英文為folklore in Literature，在對其表述中主要強調了“民俗的程式和規(guī)范”對于理解文學作品的意義，并論述了文藝民俗學的范疇，包括民俗戲?。‵olk Drama）、民俗歌曲（Folk Songs）、民俗故事（Folk Tale）等。⑨參見林驤華等主編：《文藝新方法新學科新手冊》，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135-138頁。由此可知，其所指與沃爾特·翁“原生口語文化和次生口語文化”一致⑩參見[美]沃爾特·翁：《口語文化和書面文化：語詞的技術化》，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23頁。相關論述亦可見韓雷：《文藝民俗學的困境及出路》，《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亦與俄羅斯（蘇聯）的“Folklore Literature”?V. J. Mansikka , “Folklore Literature of Soviet Russia,” Folklore, Vol. 42, No. 4 (Dec. 31, 1931).及日本20世紀五六十年代興起的“再話文學”①參見趙蕤：《日本“再話文學”視閾下的彝族敘事長詩<阿詩瑪>譯介研究》，《民族文學研究》，2018年第2期。、80年代的“國學的俗文學研究”②日本“國學的俗文學研究”大致有三個方向，即“將民俗作為文藝作品的背景”“文學作品中民俗事象的鉤沉”“民間文藝”等。此資料由陳勤建教授提供，特此致謝。類似。但以上觀點與我們所論“文藝民俗學”不同。文藝民俗學在中國自出現就致力于從學科層面構擬文藝民俗批評體系與文藝民俗批評原理。因其脫胎于“民俗學”與“文藝學”兩個母體，該領域的著述主要從民俗學與文學兩個立場出發(fā)梳理探究，其主要研究路徑可臚列如下。

運用民俗學的研究方法對文學文本的生成、風格進行解讀。這一研究路徑從20世紀初期起就引起關注，民俗學的比較研究法、歷史研究法、主題、母題等被用于闡述《詩經》《楚辭》等風騷諸學，并取得了突出成就，如前文所提聞一多諸先生；后這一方法成為“一種新的解詩傳統”，推廣到志怪等古典小說領域。除了大量有關《山海經》《搜神記》研究外，學者亦開始關注民俗趣味對文體流變、淵源的影響③吳壁雍：《從民俗趣味到文人意識的參與——小說（一）》，蔡英俊主編：《中國文學巔峰之境》，黃山：黃山書社，2012年，第278—319頁。文藝民俗學自出現以來，相關研究成果豐碩，此文限于篇幅，對于同類研究成果舉其出版較早、引用較為廣泛之作，其他不予一一羅列。，作家素養(yǎng)中的民間文學元素④汪玢玲：《蒲松齡與民間文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238—267頁。，以及民俗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等。⑤李惠芳：《民俗研究與作家創(chuàng)作》，《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3期；鮑煥然：《略論現代民俗小說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及表現方法》，《理論月刊》，2004年第5期；等等。這一研究路徑中，以古典文學用力最勤，但成果“大量淺層次”，且重復過多，古代文學與民俗學交叉研究相比較于其他研究方法并未取得相應的成就。⑥黃霖主編、周興陸著：《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總論卷》，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第397—404頁。但須特別提出的是，民俗學獨特的田野考察法被引入文學作品考察所帶來的影響，如袁行霈在文學史領域呼吁“田野考察和民俗調查”，希冀文學史研究者“把案頭的工作和田野的工作結合起來，和民俗學、民間文學結合起來”。⑦夏勇、賀衛(wèi)方、袁行霈等：《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社會科學》，《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1期。王一川提出“修辭論詩學”，強調從“整體文化”視野與民俗文化基點切入。⑧王一川：《民俗文化與修辭論詩學：鐘敬文先生詩學閱讀札記》，《文化研究》，1998年第1期。

民俗作為文藝批評與文藝審美的一個維度。在這一研究路徑中，成果眾多，而且他們的研究內容、旨歸亦不相同。其一，文藝作品所反映的民俗事象之梳理與歸納。如宋德胤、秦耕等關注到了“文藝民俗的描寫問題”，致力于闡述“文學作品如何去反映著現實生活中客觀存在的民俗事象”⑨宋德胤：《文藝民俗學》，北京：北京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19頁、第31頁；秦耕：《文藝民俗學》，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3—5頁。，他們的研究為文學作品中社會風俗、民俗文化的發(fā)現極為重要，且可作為社會發(fā)展史料的文獻補充。后這一研究方法更多被用于對鄉(xiāng)土作家、地域文學以及少數民族文學作品的分析。⑩此類研究眾多，如關于魯迅、沈從文、老舍、趙樹理的研究與地域文化，如徐北文：《齊地文學與民俗》，《文史知識》，1989年第3期；張永：《民俗學與中國現代鄉(xiāng)土小說》，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孫擁軍：《中原文化背景下的當代河南作家民俗文化創(chuàng)作取向研究》，《紅河學院學報》，2015年第5期。此外還有關于各少數民族文學作品的論述，如吳梅芳：《論畬族作家雷德和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民俗事象描寫》，《牡丹江大學學報》，2011年第10期。此類研究中還包含民間文學與民俗關系之研究，因為這一范疇屬于另外的領域，在此不述?！拔乃嚾绾畏从趁袼住保瑥摹皩W術操作層面上看，從文學作品入手梳理社會民俗比較容易上手”?沈梅麗、陳勤建：《文藝民俗學：近三十年交叉研究走向》，《文藝理論研究》，2014年第4期。，但這樣的研究使得文學文本成為“社會風俗史資料的文獻庫”，且文學作品中民俗有其獨特的“想象”，這就需要闡述辨析“元民俗”與“文藝化民俗”“藝術化民俗”等，而由于歷史情境的缺失，又使這一論題陷入悖論。①從文藝作品中探尋民俗事象，與日本“國學的俗文學研究”之“文學作品中民俗事象的鉤沉”有點類似，這一研究范式同樣也容易成為文藝民俗學的困境。有關文藝民俗學困境話題，很多論者抹殺了不同研究路徑及范式的差異，對這一話題論述最為清晰者當屬梅東偉：《話本小說中的婚俗敘事研究》“緒論”，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13—16頁。其二，通過社會文化理論，闡述民俗學的文學功能。如司馬云杰、王獻忠等關注民俗學的文學功能②司馬云杰：《文化社會學》，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0年。王獻忠：《論民俗學的文學功用》，《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5年第1期。，這一研究多與文學社會學、文化社會學交融。其三，通過“民間”重新審視解放區(qū)文學與都市文學。如陳思和、王光東等對“民間文化形態(tài)”“民間視域”觀念的闡述，并基于此對《生死場》《秦腔》進行解讀。③陳思和：《啟蒙視角下的民間悲劇: <生死場>》，《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4年第1期； 陳思和：《再論<秦腔>：文化傳統的衰落與重返民間》，《揚子江評論》，2006年第1期；王光東：《民間的意義》，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年；田中陽：《百年文學與市民文化》，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 2002年。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對民俗學視角的借用，拓展了文學范疇的理解。但其所述“民間”與民俗學之“民間”意義、內涵、空間不同。此外還有大量關于地域文化作品的文藝審美闡述。④如趙德利：《文藝民俗美學》，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4年?？傊?，這一路徑的研究大多以“民俗”作為文學批評與審美的新維度，豐富與拓展了文藝作品“文學性”“審美性”的闡釋與范疇。

基于“文藝人學觀”，論述文藝與民俗的內在建構。陳勤建圍繞“‘人的文化存在’是‘以民俗文化為核心基礎結構的存在’”，確立了文藝民俗學的“人學理論”基礎；⑤陳勤建：《文藝民俗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1—7頁。并沿著這一思維的路徑，構建了“民俗生活相”“民俗意象類型”“民俗糾葛”⑥陳勤建：《文藝民俗學導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222—368頁。等理論范疇。他所建構的文藝民俗學理論體系，從徐中玉、錢谷融等先生的“文學即人學”起，吸納了藍德曼（Michel de Montaigne）、卡西爾（Ernst Cassirer）等“人學”理論⑦[德]M·藍德曼：《哲學人類學》第五部分“人作為理智生物（文化人類學）”，閆嘉、馮川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 [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81—91頁。。這一文藝批評理論方法二十余年來形成了一定的研究規(guī)模，從其研究內容而言主要涵括文藝民俗學視野下的文學研究和作為批評方法的文藝民俗學理論范疇的構建。⑧這些研究除了陳勤建教授自己的著述外，還有他從20世紀末至今所指導的十數篇博士、碩士論文。具體篇目不再予以羅列。這一研究路徑影響了其他領域，如對元雜劇、《紅樓夢》等古典名著的重新解讀以及“文藝民俗審美問題”⑨朱希祥：《中國文藝民俗審美》，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年。；致力于文藝民俗學與文藝民俗批評的深入拓展。

綜上所述，文藝民俗學從其興起之時就致力于學科交叉，在三十余年的發(fā)展歷程中形成了多視角、多維度、多路徑的研究，并在吸納、反思本領域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積極參與到當前的學術對話中，在對話中構筑文藝民俗批評的多種研究方法”⑩沈梅麗、陳勤建：《文藝民俗學：近三十年交叉研究走向》，《文藝理論研究》，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