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佳
四川大學法學院,四川 成都 610207
血親復仇,“各國、各地區(qū)早期法制史上制裁違法行為,維護社會生活秩序的一種基本制度。源于原始社會的習慣。表現(xiàn)為‘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同態(tài)復仇’形式,即在發(fā)生傷害時,由受害人血緣親屬團體(家庭、氏族)向加害人或其血緣親屬團體進行對等報復,使受害者親屬團體得到一種感情上、心理上的滿足,同時對同類行為起到一種抑制作用。在社會公共權(quán)力不發(fā)達的情況下,這種制度就成了維護正常秩序的主要方法?!雹俸喍灾?,血親復仇是指受害者的直系親屬向加害者(極少數(shù)情況下也包括加害者的血親)復仇?!抖Y記·曲禮》中說,“父之仇,弗與共戴天?!薄抖Y記·檀弓》記載了孔子與子夏的對話,子夏問孔子“居父母之仇如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雹跒閳蟾改钢?,孝子不僅不入仕,而且睡覺都得枕著武器,不論在哪里碰到自己的仇人,都應該立即采取行動。
值得注意的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維系和看重的是父系血統(tǒng),所以如果母親的兄弟姐妹乃至母親的父母遭遇不幸,孝子并不會對自己苛加報仇的義務。從留存下來的案例來看,筆者也尚未發(fā)現(xiàn)相反的情況。需要明確的是,本文試圖討論的復仇,排除了為朋友、老師及君王等復仇。
根據(jù)《清律例·刑律·斗毆下·父祖被毆》的規(guī)定:
1.如果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而子孫不告官,擅殺行兇人者,杖六十。其即時殺死者,勿論。少遲即以擅殺論。
2.咸豐二年修改例規(guī)定: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兇犯當時逃脫未經(jīng)到官,后被死者子孫撞遇殺死者,照擅殺應死罪人律,杖一百。
3.其兇犯雖經(jīng)到官,擬抵或遇赦減等后,輒敢潛逃回籍,致被死者子孫擅殺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4.若本犯援例減等遇赦回者,子孫仍有復仇者,則按謀故殺問擬,入于緩決,永遠監(jiān)禁。
5.如果釋回之犯向死者子孫尋釁爭鬧或言語譏誚,有心欺凌確有實據(jù)者,即屬怙惡不悛,死者子孫忿激難堪,因而起意復仇殺死本犯者,仍于謀故殺本律上減一等,擬以杖一百流三千里。
根據(jù)《周禮·地官司徒》的記載,父兄之仇皆使遠避以和難,不避則執(zhí)之,這是調(diào)人的職責之一。后世的法律也有會赦移鄉(xiāng)的規(guī)定,防止死者的親屬尋仇。清代的法律雖然沒有此項規(guī)定,但條例中明確規(guī)定,若本犯援例減等遇恩遇赦回者,子孫仍有復仇者,則按謀故殺問擬,入于緩決,永遠監(jiān)禁。由此看來,清代由前代的消極預防轉(zhuǎn)為積極的明令禁止,法律的決心與力量都增強了。
1.國法已伸,不得復仇
沈萬良之父沈三行竊拒捕,被事主王廷修發(fā)覺趕毆致死。王廷修擬徒。沈萬良于十余年后,將已伏罪的王廷修乘機殺害。后沈萬良照故殺問擬,擬斬候在案。③
又如趙秕麥扎死趙大典,擬絞減流,釋放回籍。死者之子趙宗孔觸起前忿,將本犯致死。后趙宗孔入于緩決,永遠監(jiān)禁,成為成例。乾隆四十二年的上諭說的很清楚:“生殺悉由獄司,豈容一介不逞之徒,私行報復?況國法已彰,則私恨已泄,仇殺之端,斷不可啟?!?/p>
2.對復仇對象的限制——止于本犯正兇,不得濫殺
張才德受母命蓄意為父復仇,謀殺本犯的七歲幼子,以謀殺處理,并無寬宥。
舒才貴之父舒金,被王章等共毆身死,王富貴戳瞎舒金一目,擬徒發(fā)配,后偷偷逃回。舒才貴遇見攏拏,王富貴拔刀向砍。舒才貴奪刀回砍,致傷其頂心處而死。由于王富貴并非毆打舒才貴之父舒金致死的正兇,所以不能以擅殺應死罪人律對舒才貴擬杖,后依擅殺律擬絞。換言之,復仇的對象限于殺人者,死者的子孫不可遷怒于殺人者的親屬,也不能向除正兇外的案內(nèi)其余人復仇。
3.對復仇時間的限制——區(qū)分當時與他日
法律體諒祖父母、父母被人殺害的子孫的激切心情,規(guī)定如果于當時殺死兇犯的,不用接受任何處罰。但稍遲就以擅殺論,要被處以杖刑。
4.對復仇者的限制——限于為人子孫者
李寶祿等因胞侄李加松行竊族人李智謀,被族人李永選拉問拷傷致死,李永選當時逃避。后來李寶祿等途遇李永選,當即捉拿送官。因李永選逞兇向毆,該犯等恐其復逃,共毆致死。查,李永選如果確系致死李加松罪應絞抵正兇,該犯李寶祿系李加松有服親屬,其將李永選共毆致死,即屬擅殺應死罪人,自應按律擬杖完結(jié),而不區(qū)分是否登時。
死者子孫復仇區(qū)分是否登時,登時則不承擔刑事責任,并非登時則為擅殺行兇人者,杖六十。那么除死者子孫外的其余親屬,擅殺兇犯就不區(qū)分是否登時了。對于死者的其他親屬來說,既然并非自己的父母、祖父母被殺,那么內(nèi)心的情感與倫理的要求自然比不上父祖的死亡,所以司法實踐中明確排除其復仇的權(quán)利,不分是否登時,一律按照擅殺應死罪人律杖一百。
李合兒的胞弟李連合與無服族弟李聊奎之妻李陳氏合奸,被李聊奎糾邀無服族祖李閏月捉奸,砍傷李連合身死。李閏月依擅殺罪人律擬絞監(jiān)候,后遇赦援免釋放。李合兒想起自己的弟弟被殺,并無償命之人,就起意報仇,用腰刀將李閏月砍傷身死。依同姓服親屬相毆致死以幾論,謀殺人造意者斬律,擬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
根據(jù)大清律例的規(guī)定,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如果兇犯已經(jīng)受到國法的懲治,而子孫仍然復仇的,將入于緩決永遠監(jiān)禁。由此可知此條是專門針對子孫為祖父母、父母復仇而言的,此外弟為兄復仇、妻為夫復仇符合倫常的要求,也可以比照入緩。至于兄為弟復仇,既不符合律例的規(guī)定,也不合乎尊卑的要求,因而不能比例援引。
5.考察殺人者伏法后是否存在過錯
(1)兇犯若是雖經(jīng)到官,但抵擬或遇赦減等后私自潛逃回籍被殺死的,復仇者會被杖一百流三千里。
(2)兇犯若是到官后遇赦減等回籍的,自身除殺人外不存在其他過錯,如果為人子孫者選擇復仇,那么就會按謀故殺問擬,永遠監(jiān)禁。
(3)如果釋回之犯向死者子孫尋釁爭鬧或言語譏誚,有心欺凌確有實據(jù)者,此時兇犯存在一定的過錯,死者子孫忿激難堪,因而起意復仇殺死本犯者,將于謀故殺本律上減一等,擬以杖一百流三千里。
陳正輔之父陳現(xiàn)友被劉善戮斃,擬絞減流發(fā)配。該犯痛父情切,意圖報復,與其弟陳正道趕至中途,將劉善戮至身死。劉善已經(jīng)伏法,是在被發(fā)配押解的途中被殺死的,本身并沒有逃回原籍的行為。而陳正輔與其弟積極地趕至劉善被發(fā)配的路途中將其殺死,這比本犯被釋放回原籍后被殺死的行為的主動性更強了些,后陳正輔照罪人不拒捕而擅殺律,擬絞監(jiān)候。
由上面的這些案例可以發(fā)現(xiàn),從律例的規(guī)定到司法實踐中的判決,清代對復仇有著諸多限制。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清律不僅限制復仇,而且禁止私和。子孫私和祖父母、父母之仇杖一百徒三年,期親之仇杖八十徒二年,大功以下的遞減一等。卑幼被殺而尊長私和的,尊長同樣要受到處罰。由此可知,法律對于復仇事件的態(tài)度是要求子孫依據(jù)法律程序告官,請求官府對殺人者給予懲處,如果子孫膽敢私下和解或者自己動手報仇的話,同樣會受到法律的懲處。簡而言之,國家希望把殺人的權(quán)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絕不肯假手于人。
[ 注 釋 ]
①饒鑫賢主編,北京大學法學百科全書編委會編.北京大學法學百科全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925.
②[宋]李昉,等奉敕撰.太平御覽.卷481.人事部122.
③[清]祝慶琪等編纂,尤韶華等點校.<刑案匯覽>全編[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2315.下文所引案例,若無特別說明,皆出自<刑案匯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