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蓋彌彰：南京陷落后日軍對西方人士返回南京的阻擾*

楊夏鳴

1937年12月，日軍占領(lǐng)南京前后犯下了各種暴行，日軍當局對此心知肚明。一方面，各級軍官不僅不加以制止，而是縱容，有的甚至也參與其中；另一方面，他們又千方百計地試圖加以掩蓋。 如在日軍占領(lǐng)南京一個月后，日軍華中方面軍司令官松井石根在得知西方有關(guān)日軍南京暴行的報道后，曾主動聯(lián)系與《紐約時報》記者阿本德見面，試圖“通過向阿本德先生闡述事實來平息謠言”。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松井的判決為：“法庭認為有充分的證據(jù)顯示松井石根知道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他沒有采取任何措施，那些能抑制這些暴行的措施?！痹谡畬用妫鶕?jù)威廉·多爾蒂(William Daugherty)的研究，“在戰(zhàn)爭的前4年，眾所周知，日本每年僅在美國就花費數(shù)百萬美元用于宣傳和公關(guān)。”*William E. Daugherty, “China’s Official Public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Public Opinion Quarterly, Vol. 6, No.1 ( Spring , 1942), pp.71-72.就南京的日本軍事當局而言，其掩蓋南京暴行的手段之一就是設(shè)法阻止西方人士返回或是前來南京。本文探討南京日軍當局所采取的具體阻擾措施及其借口的荒唐性，并揭示其試圖掩蓋南京暴行的真實意圖。

一、 拖延第三國使館官員的返回及通訊設(shè)備的安裝

在日軍占領(lǐng)南京之初，除了對中國人的肆意屠殺、強奸和搶劫外，日本士兵隨意闖入金陵大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等學校和金陵大學醫(yī)院(鼓樓醫(yī)院)及其他美國財產(chǎn)，甚至包括美國大使館，搶走使館內(nèi)的汽車及中國雇員的物品。12月17日，魏特琳在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遭到日本士兵的毆打，特里默大夫和麥卡倫在鼓樓醫(yī)院甚至遭到日本士兵的槍擊，所幸子彈打偏。在經(jīng)歷了日軍占領(lǐng)南京最黑暗的一個星期后，留在南京的美國人迫切感到需要美國外交官員來協(xié)助他們制止日本士兵的暴行及日本軍人對他們自己及他們機構(gòu)里避難的中國難民的侵害。

由于日軍占領(lǐng)南京后切斷了南京與外界的聯(lián)系，留在南京的美國人無法與上海美國總領(lǐng)館取得聯(lián)系。在完全與世隔絕的情況下，12月20日，留在南京的美國人試圖通過日本大使館與美國駐上海總領(lǐng)館取得聯(lián)系，在給美國駐上海總領(lǐng)館的一封電報中，留在南京的美國公民要求美國國務(wù)院向南京派遣外交代表：

美國駐上海總領(lǐng)館：

重要的問題是要求美國外交代表立刻返回南京。局勢日益嚴峻 。請通知(美國駐華)大使和國務(wù)院。

簽名：貝茨(Bates)、鮑爾(Bauer)、菲奇(Fitch)、福斯特(Forster)、海因茨(Hynds)、馬吉(Magee)、米爾斯(Mills)、麥卡倫(McCallum)、里格斯(Riggs)、斯邁思(Smythe)、索恩(Sone)、特里默(Trimmer)、魏特琳(Vautrin)、威爾遜(Wilson)。

12月20日交給日本大使館，請求海軍無線電發(fā)送。M.S.貝茨。

南京，1937年12月20日*RG 10: Box 102 Folder 861: Nanking during Sino-Japanese conflict, 1937 Dec.16-20 from the Special Collections of the Yale Divinity School Library. Also see at http://divdl.library.yale.edu/ydlchina/images/NMP0153.pdf.

因為希望通過日本大使館發(fā)送該電報，所以發(fā)電報者在電報中并未提及日軍在南京的所作所為，但是一句“局勢日益嚴峻”， 因此“要求美國外交代表立刻返回南京”和所有美國人簽名這一事實，暗示了南京的狀況和留在南京的美國人的境遇。拉貝在日記中說明了請求日本大使館發(fā)送電報的原因：“之所以要通過日本大使館發(fā)送這個電報，是因為沒有其他發(fā)送的可能性”，但拉貝懷疑日本方面是否會幫助發(fā)送：“這篇電文的內(nèi)容非常明了，我甚至懷疑(日本使館)會不會幫助發(fā)送這封電報?！辈痪?，他的這一懷疑就得到證實：“剛才傳來消息，正如我所預(yù)料的那樣，日本大使館拒絕轉(zhuǎn)發(fā)給美國駐上?？傤I(lǐng)事館的電報!”*[德]約翰·拉貝著，本書翻譯組譯：《拉貝日記》，江蘇人民出版社、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35—236頁。

12月22日米爾斯致信日本大使館，在例舉日本士兵盜竊美國大使館的汽車、撕毀美國國旗等行徑后，以此為由，他再次要求美國外交代表返回南京：

為了確保問題得以迅速解決，我們重申要求立即允許美國外交代表返回南京的愿望。有鑒于此，我們會再次要求通過貴方海軍通訊設(shè)施把隨附信件發(fā)給上海的美國當局。我們將對您的合作感激不盡。*Plumer W. Mills Papers at the Special Collections of the Yale Divinity School Library, RG8, Box 103.

留在南京的美國人仍希望借助日本海軍的通訊設(shè)施將他們的電報轉(zhuǎn)發(fā)給美國駐上?？傤I(lǐng)館，但由于與南京日軍當局的目標相違，可能性幾乎為零。后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完全證明了這一點。好在南京的情況還是通過其他渠道傳遞到了外界。12月25日，在漢口的美國大使約翰遜在給國務(wù)卿的電報中報告了日本士兵在南京的暴行，包括對“留在南京的中國平民大規(guī)模的搶劫和隨意開槍射擊”以及“日本士兵試圖進入美國大使館的車庫及搶劫使館的汽車”。*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Dec.25,1937),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7 ,Vol.4.The Far East.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4, p.414.

12月26日，美國國務(wù)院決定阿利森等返回美國駐南京大使館，以便“重新占據(jù)美國大使館的房產(chǎn)，對美國公民和他們的利益提供保護和幫助，并處理其他官方事務(wù)”。國務(wù)院還決定阿利森一行將于12月26日從上海搭乘美國軍艦“瓦胡”號前往南京。

在得知南京的日軍當局阻止英國炮艦及艦上的西方人士在南京登陸及美國外交官將前往南京后，美國駐上?？傤I(lǐng)事高斯將阿利森等美國外交官將去南京的計劃通知了日本駐上?？傤I(lǐng)事并轉(zhuǎn)告日軍當局。12月26日晚，日本總領(lǐng)事在日軍當局的要求下前往高斯處，要求美國外交人員推遲到1938年1月1日后返回南京，其理由為：“因為那里的軍事形勢非常危險，軍方正在進行‘掃蕩’行動，還要持續(xù)幾天，他說大約有20000名中國士兵混在了平民之中?！?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 (Gaus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Dec.26, 1937),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7 ,Vol.3.The Far East.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4, p.835.

高斯一方面向日本總領(lǐng)事強調(diào)，是美國國務(wù)院指令大使館官員返回南京的，自己無權(quán)推遲他們的行程，另一方面又向國務(wù)卿及美國大使約翰遜表示，當這些使館官員到達南京后可能會被拒絕上岸。

在看到高斯的電報后，約翰遜大使認為，“在這個時候答應(yīng)日本人的要求將會被理解為我們同意(日本)軍方有權(quán)阻撓我們接近我們在南京的財產(chǎn)和檔案”。約翰遜遂向國務(wù)卿建議主動調(diào)整行程：“‘瓦胡’號的行程可以調(diào)整為1月1日抵達南京?？紤]到日本政府因‘帕奈’號事件做出的保證，我希望國務(wù)院通知東京，美國大使館官員將返回南京及我們指望他們在返回南京的使館建筑時不會遇到阻礙?！?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Dec. 27, 1937),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7 ,Vol.3.The Far East.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4, p.836.

12月27日，美國國務(wù)卿赫爾致電高斯，同意約翰遜的建議：“阿利森和他的屬下應(yīng)按期登上‘瓦胡’號，但在1月1日之后再試圖上岸?！钡诙旌諣栍种码娒绹v日大使格魯，要求他拜訪日本外務(wù)大臣廣田，“告訴他上海日本當局要求我們的官員將他們的到達日期推遲到1月1日以后，同時聲明阿利森和其他大使館成員將按原定計劃乘‘瓦胡’號于28日離開上海，并要求廣田向日本有關(guān)當局發(fā)出指令，當阿利森和其他成員抵達南京時，他們在南京上岸或開展工作不會受到任何阻礙?！?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Dec. 27,1937),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7 ,Vol.3.The Far East.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4, p.839.

3天后，即12月31日，“瓦胡”號及阿利森到達南京，但根據(jù)國務(wù)院的指示，阿利森并沒有上岸前往美國大使館，而是在南京江面短暫停留后前往安徽和縣(“帕奈”號沉沒地點)與蕪湖。在南京江面停留期間阿利森看到“碼頭一片廢墟，可以聽到[遠處？]步槍射擊聲，城里許多地方都能看到小火?！辈⑵渌娝動秒妶笙驀鴦?wù)卿進行了匯報。*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Alli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Dec.31, 1937),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7 ,Vol.3.The Far East.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4, p.428.

阿利森還與“瓦胡”號艦長拜訪了停泊在南京江面的英國軍艦“蜜蜂”號的指揮官，后者剛在一艘日本軍艦上與南京日軍當局的官員進行了會晤。阿利森了解到，日軍當局將允許外國外交官員在南京登陸的時間推遲到了1月5日之后，其借口是“肅清殘敵的行動仍在進行，(南京)不太安全”。他還了解到，英國外交官預(yù)計將在1月5日乘坐英國軍艦“蟋蟀”號到達南京。由于這一原因，加上“帕奈”號的打撈工作取得進展，“考慮到有可能找回大使館的財物，相信目前應(yīng)當在此等候”，因此，直到1月5日上午，“瓦胡”號才動身前往蕪湖，并于當天下午返回，在1月6日到達南京。

南京的日軍當局當然不喜歡第三國大使館官員在此刻返回南京，但“瓦胡”號及阿利森一行已經(jīng)根據(jù)日本當局的要求兩次推遲了上岸時間，再找借口拖延，既違反國際法，也有可能釀成新的外交事件。在美國破譯的日本外交電文中，日本駐上?？傤I(lǐng)館的日高也承認：“從我們政策的角度看這一問題，南京的日本軍隊認識到他們并沒有權(quán)力阻止(外國)大使館和公使館的成員返回南京。然而，他們(軍方)的確希望向他們(美國)提出要求讓他們暫時推遲返回。”*RG 457, Location: 190/37/13/01, Box 286, National Archives at College Park.

1938年1月6日，幾經(jīng)周折后阿利森一行終于在南京上岸，他們是自日軍占領(lǐng)南京后首批返回南京的西方人士。1月9日，英國和德國大使館的官員也返回南京。大使館官員的到來對留在南京的美國及德國僑民是一個極大的鼓舞，同時，這些外交官自己也將成為日軍暴行的見證人，并為日軍在南京的暴行留下了更多的官方文件記錄。

盡管日本軍事當局不得已分別于1月6日和9日允許美國大使館官員和英國及德國的使館官員返回南京，但仍然禁止其他西方人士包括醫(yī)生返回南京，同時限制返回南京的外交官的行動自由，如禁止任何西方人士在夜晚出城。與此同時，南京的日軍當局還試圖阻止美國大使館與外界的通訊聯(lián)系。

阿利森在返回南京的途中及之后，其與外界的聯(lián)系也完全依靠“瓦胡”號上的無線通訊設(shè)施。當阿利森一行返回美國駐南京大使館后，“瓦胡”號停泊在距南京3英里的江面，每天兩次派汽艇上岸接送使館官員前往艦上發(fā)送電報。由于汽油短缺，因此成本高昂，加之日軍當局禁止任何人夜晚出城，因此，使館與外界聯(lián)系十分不便。

1月8日，“瓦胡“號艦長希恩(John Mitchell Sheehan)告訴阿利森，“瓦胡”號將于第二天早晨與打撈拖船“紹希(Saucy)”號返回和縣“帕奈”號沉沒的水域，并預(yù)計在當天晚些時候返回南京，但他不知道是否將護送“紹?！碧柗祷厣虾?，如果這樣的話，南京美國大使館與外界的聯(lián)系將完全中斷。希恩建議為大使館安裝一部便攜式無線發(fā)報機并留下一名海軍士兵操作發(fā)報機。由于擔心這一舉動會遭到日軍當局阻撓，阿利森特地與日本大使館官員進行了溝通，強調(diào)了在美國大使館安裝一部發(fā)報機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日本大使館的官員則表示必須要征詢?nèi)毡拒姺降囊庖姟?/p>

1月12日，日本大使館官員通知阿利森，日軍當局勉強同意在美國大使館安裝無線發(fā)報機，但不允許海軍人員前來大使館操作發(fā)報機。顯然，這是日軍當局拖延美國大使館與外界聯(lián)系的策略，目的與阻止外交官返回南京一樣，是防止外界了解南京所發(fā)生過的和正在發(fā)生的日軍暴行。

阿利森看出日軍當局的意圖，表示海軍報務(wù)員上岸后就是使館的工作人員，因此，日軍當局阻止其上岸的理由并不存在。阿利森還向日本使館官員表示，盡管他愿意與日軍當局進行最大程度的合作，但這件事事關(guān)重大，他準備在下個星期一二就帶發(fā)報機和報務(wù)員上岸而不管日軍當局是否同意。

5天后，即1月17日，日本駐南京代理總領(lǐng)事福井專程前往阿利森處，急切地要求阿利森不要在此時帶發(fā)報機和報務(wù)員上岸。在與福井的討論中，阿利森明確指出報務(wù)員必須上岸，但為了避免與日本軍方發(fā)生沖突，避免福井為難，作為妥協(xié)，阿利森表示準備將無線電設(shè)備和報務(wù)員上岸的時間推遲幾天，但最遲不能超過周末。同時，阿利森向國務(wù)院報告了這一情況。第二天，國務(wù)卿赫爾給美國駐日本大使格魯發(fā)出指示：

請去外務(wù)省，就福井(原注：日本駐南京代理總領(lǐng)事)要阿利森不要在此刻將無線電設(shè)備帶上岸的要求，表明美國政府無法在執(zhí)行這一要求上保持沉默，美國政府期待在南京的美國大使館安裝和運行無線電發(fā)報機不會遭到干預(yù)，美國政府要求東京政府立即向南京的日本當局發(fā)出指令，結(jié)束對這一問題的拖延，并確保不再會有與此有關(guān)的干涉。*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The Far East,Vol.4,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 p. 237.

南京日軍當局的無理要求顯然違反了國際法和日本政府在解決“帕奈”號事件中所做出的“要更加注意遵守過去三令五申的防止侵害，或是不當干涉美國和其他第三國權(quán)益的指令”的承諾。在美國國務(wù)院干預(yù)下，南京日軍當局不得不退讓。1月18日上午，日本代理總領(lǐng)事福井通知阿利森，“他昨天下午會見了軍事當局，就美國大使館無線電設(shè)備和海軍報務(wù)員上岸一事做出最后的安排”，有關(guān)無線電報設(shè)備和人員上岸的問題，福井表示，“相信此事不會再有麻煩”。*RG59,Entry 198B, box 0815, National Archives at College Park.1月19日，“瓦胡”號帶來的便攜式無線發(fā)報機和海軍報務(wù)員詹姆斯·鄧拉普(James Dunlap)終于上岸，當天安裝調(diào)試完畢后便能正常發(fā)報。

二、 阻擾其他西方人士返回

1. 新聞記者

南京陷落時仍有5名外國記者在南京，他們是《紐約時報》的記者德丁(Tillman Durdin)、《芝加哥每日新聞》的斯蒂爾(Archibald T. Steele)、路透社的史密斯(Leslie Smith)、美聯(lián)社的麥克丹尼爾(C.Yates McDaniel)和美國派拉蒙電影新聞(Paramount Movie News)的門肯(Arthur Menken)。但他們活動范圍和行動自由受到嚴格的限制，更嚴重的是日軍切斷了南京與外界的所有電訊聯(lián)系，記者們已經(jīng)完全沒有將新聞發(fā)往外部世界的渠道，這使他們在南京無法進行正常的報道；另一方面，盡管有各種限制，但這些記者還是各顯神通獲得了大量的一手素材。如《紐約時報》的德丁在南京陷落后曾試圖驅(qū)車前往上海，但開到句容時受阻，被迫返回；《芝加哥每日新聞》的斯蒂爾也設(shè)法去了長江邊，看到了數(shù)艘日本驅(qū)逐艦到達南京；美聯(lián)社的麥克丹尼爾則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了其所見所聞。這兩方面的原因使得記者們急于離開南京。

對于記者們的這一要求，日軍當局不僅沒有設(shè)置障礙，甚至還積極提供交通工具幫助這些外國記者離開南京。*在12月24日的一封信中，菲奇(George Fitich)這樣寫道：“(日本)海軍很樂意派一艘驅(qū)逐艦將所有愿意走的美國人送到上海，并幫助發(fā)送完全屬于個人性質(zhì)的電報……當我告訴他除了數(shù)名記者外，我們都希望留在南京時，他(日本海軍軍官)多少有些失望。”參見Dec.24, 1937 circular letter of George Fitch in Martha Lund Smalley (eds), American Missionary Eyewitnesses to the Nanking Massacre, 1937-1938, Yale Divinity School Library Occational Publication No. 9, p.9.1937年12月15日，當接送“帕奈”號幸存者的美國炮艦“瓦胡”號與英國炮艦“瓢蟲”號經(jīng)停南京時，德丁、斯蒂爾、史密斯和門肯乘坐這兩艘炮艦離開南京前往上海。第二天，即12月16日，麥克丹尼爾乘坐日本驅(qū)逐艦“鐵杉(Tsuga?)”號前往上海。令日軍當局沒有想到是，這些記者的離去拉開了西方媒體報道日軍在南京暴行的序幕。

對于竭力掩蓋日軍暴行的日軍當局而言，記者成了他們的眼中釘。所以，日軍占領(lǐng)南京后所有申請去南京通行證的記者都遭到日本當局的斷然拒絕。美國情報部門破譯的日本外交電報顯現(xiàn)，1937年12月20日日本駐美國大使齋藤致電東京，詢問日本當局拒絕《芝加哥論壇》記者前往南京的真實理由：

《芝加哥論壇》的馬爾·科本林(Mar Coppening)也希望從上海去南京，由于他被告知日本當局不愿意批準他前往，他要求我解釋。我告訴他可能的原因是南京現(xiàn)在的局勢，這使得西方人士在目前這一特定時刻前往那里變得不可取；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們希望歧視你。請讓我知道有關(guān)這一問題的相關(guān)事實。*RG 457, Location: 190/37/7/1, Box 286, National Archives at College Park.

這從份破譯的電報中可以看出，當該記者要求日本駐美大使解釋拒絕他前往南京的原因時，日本駐美國大使只是想象了南京局勢仍不安全這一理由，但齋藤自己并不完全相信，要求了解日本現(xiàn)地當局的真實意圖。

2. 醫(yī)護人員

如果說日軍當局迫于國際法和外國政府的壓力，對待外國大使館官員返回南京的要求只能采取拖延策略的話，那么其在對待沒有外交官身份的外國公民返回南京的要求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則是公開拒絕和阻擾。

早在1937年12月，當多數(shù)中國醫(yī)護人員由于擔心日軍的暴行和人身安全而撤離南京后，南京唯一還在運行的金陵大學醫(yī)院(鼓樓醫(yī)院)就只剩下2名外國醫(yī)生和1名中國醫(yī)生，而外科醫(yī)生只有1人。日軍占領(lǐng)南京后的暴行使得醫(yī)院空前忙碌，醫(yī)生們特別是外科醫(yī)生威爾遜長時間超負荷工作。同樣留在南京的美國傳教士福斯特，對這些醫(yī)生充滿了敬意：

金陵大學醫(yī)院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工作人員正英勇地履行他們的職責，其中有兩位外國醫(yī)生、一位中國醫(yī)生、兩位外國護士及幾位中國護理人員。超負荷的工作以及缺乏人手已使他們疲憊不堪。中方管理者及49位其他醫(yī)護人員都已撤往漢口。這是我們必須忍耐的傷心事之一——那么多這里亟需的專業(yè)人員都撤走了。另一方面我們又目睹了許多臨危不懼、忠于職守的英勇行為。*Letter from Clarissa and Ernest Forster to family, RG 8, Box 263, Folder 2, at the Special Collections of the Yale Divinity School Library.

為了緩解金陵大學醫(yī)院醫(yī)生匱乏的現(xiàn)狀以及開展更多的工作，如為難民進行疫苗接種和建立流動醫(yī)療站等，1月初，國際委員會的美國成員向上海教會發(fā)電報，要求向南京派遣2名外國醫(yī)生和2名護士，得到對方的同意，但在向南京的日軍當局申請時卻遭到拒絕。阿利森在1月23日致國務(wù)卿的電報中報告了日軍當局拒絕美國醫(yī)生前往南京的情況：

一方面一些日本平民被允許來南京，據(jù)說是因為日本軍隊需要他們的勞力和開小商店。與此同時，日本軍事當局剛剛拒絕了金陵大學醫(yī)院要求讓兩位美國醫(yī)生來南京，理由是讓平民到這里現(xiàn)在還不安全，而南京現(xiàn)在非常需要醫(yī)生。*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Alli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an.23,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 The Far East ,Vol.4,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 p.247.

當時日軍在南京的暴行仍在持續(xù)，日方以安全原因為由，無論是國際委員會還是美國政府都難以否認安全是一個問題，畢竟就在兩個月前美國政府曾多次通過大使館要求美國公民撤離南京，包括醫(yī)護人員。

1938年2月上旬，南京的情況似乎出現(xiàn)了短暫的好轉(zhuǎn)。在2月18日給國務(wù)卿的電報中，阿利森報告，“在過去的10天時間里，南京的局勢有了明顯的改善”。 大部分中國人從安全區(qū)返回各自家中，“盡管有關(guān)無序狀態(tài)和日本士兵不法行為的報告仍然不時地傳來，但此類報告的數(shù)量有了實質(zhì)性的減少”。更重要的是“對西方人士流動的限制正在逐漸放松，最近日本當局也批準了一名美國醫(yī)生返回南京，金陵大學醫(yī)院非常需要他的歸來”。*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Alli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eb. 18,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 The Far East, Vol.3,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 p.96.

阿利森在電報中提到的醫(yī)生是先前就在金陵大學醫(yī)院工作的布雷迪(Richard F. Brady)。實際上，在南京陷落前布雷迪醫(yī)生原本打算留在南京，只是由于其在九江牯嶺的年僅10歲的女兒生病，他才于12月3日離開南京前往牯嶺。在日本軍事當局拒絕上海派遣兩位醫(yī)生和護士來南京的一個月后，布雷迪于2月21日返回了南京。魏特琳在3月10日的日記中記錄了布雷迪返回南京后所做的工作：“至今(他)已為難民所里的7582人打過預(yù)防針。其中，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就有約2000人?！辈祭椎鲜峭饪漆t(yī)生，這也反映了南京是多么缺少醫(yī)生。盡管如此，日軍當局只是允許之前就在南京工作的醫(yī)生返回，而不批準新的醫(yī)生前往南京。

與此同時，美國駐上?？傤I(lǐng)館為美國公民代為提交了前往南京周邊及滬寧線沿線地區(qū)的申請，查看其財產(chǎn)受損情況。但“盡管這里進行了持續(xù)的努力以便為美國公民獲得通行證，但由于日本陸軍當局拒絕允許西方人士返回或只是探訪他們的房產(chǎn)，這些申請沒有一件被受理”。*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 (Gaus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eb. 18,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 The Far East, Vol.4,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273

直到3月底，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其前身為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請求安排兩名醫(yī)生和兩名護士前往南京的努力一直無果，阿利森在3月29日給國務(wù)卿的電報中不得不承認，“據(jù)信這個問題無法在地方層面取得進展，如果要取得任何成果，必須在上?；蚴菛|京提出這個問題?！痹陔妶笾?，阿利森還向國務(wù)卿報告了南京已經(jīng)相對安全以及大批日本平民已經(jīng)返回南京事實。*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Alli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eb. 29,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 The Far East, Vol.4,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 p.299.針對阿利森3月29日的電報，國務(wù)卿4月1日給美國駐日大使如下指示:

國務(wù)院認為沒有必要給你明確的指示，根據(jù)每一案例的具體情況，采取適當?shù)男袆?；但是國?wù)院想到，根據(jù)南京目前提供的情報，即那些在南京有利益的美國人應(yīng)該被允許返回并呆在那座城市里，因為似乎有相當多數(shù)量的日本公民這樣做了，這可能是再次向外務(wù)省要求的一次機會。*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April 1,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 The Far East, Vol.4,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 p.304.

根據(jù)國務(wù)卿的指示，格魯于4月4日拜會了日本外務(wù)省次官，就相關(guān)問題提出了強烈抗議。在美國政府的關(guān)注下，盡管日本當局并沒有完全修改其干擾西方人士返回南京的政策，但還是被迫批準醫(yī)生返回南京。魏特琳在4月14日的日記中寫道：“米爾斯已經(jīng)送來消息說，兩名醫(yī)生和兩名護士已經(jīng)獲準進入南京。除了布雷迪醫(yī)生和蓋爾先生，這些人是自4個月前日軍占領(lǐng)南京以來僅有的獲準來南京的美國人。”*Minnie Vautrin, Diary of Wilhelmina Vautrin, 1937-1940, Yale Divinity Library, Special Collections, Film Ms62.p.250.6月1日后，又有更多的醫(yī)務(wù)人員返回了南京。至此，有關(guān)醫(yī)生返回南京金陵大學醫(yī)院的問題得以解決，但其他美國人特別是商人返回南京的問題則復(fù)雜得多。

3. 傳教士和商人

1938年3月9日，南京的美國傳教士代表在南京的美國公民給美國大使館寫了一封信，闡述了日本沒有理由繼續(xù)限制美國公民返回南京：

在我們看來，現(xiàn)在日本人沒有充分的理由要限制美國公民在南京的存在或是流動。占領(lǐng)這座城市已經(jīng)過去了3個月，在此刻已沒有可以想象到的使得美國人居住在南京顯得不明智的危險。目前的限制在占領(lǐng)(南京)最初幾天里可能是合理的，但是現(xiàn)在對這些限制來說已無任何理由。

在信中，他們還列出要求返回南京的其他理由：

首先，為了恰當?shù)卦u估那些最近被日本士兵光顧過的美國房產(chǎn)的損壞情況，需要他們返回。只有各種財產(chǎn)所有者或是管理者才能提出有關(guān)財產(chǎn)損失的令人滿意的陳述。其次，比這更重要的是需要額外的工作人員以滿足巨大的人道需求，而這一人道需求是由于目前的突發(fā)事件強加給我們的。那些現(xiàn)在就能夠從事這一工作的人員數(shù)量太少，各種問題，特別是公共健康問題已經(jīng)被忽視了太長一段時間。除了救濟工作外，還有正常的商業(yè)任務(wù)、傳教工作或是其他的事業(yè)，有關(guān)人士很自然地希望在機會出現(xiàn)時積極地推進這些事業(yè)。最后，有一個明顯是事實，就是“門戶開放”——對我們政府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則——只有在有充足的美國人和其他西方人士繼續(xù)留在這里，在他們的崗位上工作，并防止南京被關(guān)閉的情況下，才能保持開放。因此，將上述理由綜合在一起就有充分的理由尋求迅速地消除現(xiàn)在實行的限制。*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 (Gaus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March 14,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 The Far East, Vol.4,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p.291.

在請美國駐上?？傤I(lǐng)事高斯將上述信件轉(zhuǎn)發(fā)給國務(wù)卿的時候，艾奇遜*由于未知的原因，這封給美國大使館的信是寄給或是遞交給不在南京的美國大使館二等秘書艾奇遜的。也表明了自己的觀點：“盡管南京的生活遠非正常，但是局勢的總體改善使我傾向于推薦向日本當局施壓，要求其放寬限制那些在這里有著重要利益的美國傳教士和商人返回南京?！?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 (Gaus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March 14,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Vol.4.The Far East.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p.292.

但3月29日阿利森向國務(wù)卿報告：“今天上午，日本總領(lǐng)事告訴我，負責這一問題的上海日本軍事當局說，他們認為目前讓西方人士來南京是不可取的。日本軍方采取了這樣的立場，即如果南京的西方人士發(fā)生了什么不測，他們將承擔道德方面的責任，因此他們不希望冒這個風險。”阿利森還報告，已經(jīng)有600多名日本平民包括婦女和兒童生活在南京，數(shù)量超過了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他認為這是明顯的歧視性的做法。*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Alli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eb. 29,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Vol.4..The Far East.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 p.299.-300.

由于國務(wù)院在美國公民返回南京的問題上采取比較謹慎的政策，因此并沒有就這個問題進行積極的交涉。4月18日，國務(wù)院遠東事務(wù)局局長助理巴蘭塔在日本大使館參贊須磨(Suma)*Suma翻譯成中文還有其他5種譯法，此處相當于音譯。就其他問題來訪時順便提出了日本當局繼續(xù)阻止美國公民重返其在南京的商業(yè)、傳教及其他工作崗位的問題，須磨答應(yīng)將向日本政府反映這一問題。但是一個月過去了，局勢并沒有任何改觀。時任美國駐上?？傤I(lǐng)事洛克哈特5月11日在給國務(wù)卿的電報中承認在這方面所面臨的困難：

盡管多次向日本地方當局提出交涉，但在為美國傳教士獲得訪問或是返回他們的傳教工作地點方面幾乎沒有取得任何進展。4月份(總領(lǐng)館)只為1名傳教士返回松江及2名返回蘇州得到通行證。然而，后來日本軍事當局以局勢不安全為由要求后者離開。至于南京，日本軍事當局發(fā)給了2位醫(yī)生和2位護士通行證，但是一直無法為其他希望返回南京和其他城市的傳教士得到其他通行證。

有關(guān)美國商人返回內(nèi)地的情況則更不容樂觀。數(shù)家美國大公司提出申請……4月27日日本總領(lǐng)事對此進行了回復(fù)，日本現(xiàn)地當局的態(tài)度從中可見一斑。日本總領(lǐng)事說：“我很遺憾我們的軍事當局沒有建議我通知你們和平與秩序在上述提到的地方及周邊地區(qū)恢復(fù)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致他們能夠按照上述公司的要求去做。”實際上，美國人要求返回的那些城市的局勢已經(jīng)相當平靜。*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 (Lockhart)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May 11, 1938),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Vol.4..The Far East.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 pp.314-315.

5月13日，美國國務(wù)卿將這一電報轉(zhuǎn)發(fā)給了美國駐日大使，并征詢格魯意見是否要繼續(xù)向日本外務(wù)省提出正式抗議。5月14日格魯回電表示已經(jīng)進行了多次抗議，下個星期初他將再次就這一問題向日本外務(wù)省提出交涉。他還告訴國務(wù)卿，日本方面也表示正在制定解決這一問題的計劃。不久美國的抗議就發(fā)揮了作用，5月31日上海的日本當局宣布已向包括婦女在內(nèi)的10名美國傳教士發(fā)放了回南京的通行證。

但在商人返回南京的問題上，日本當局卻繼續(xù)設(shè)置障礙。在6月9日給國務(wù)卿的電報中，阿利森對日本當局的借口進行了分析并提出了對策：“顯然，日本當局只是不想外國商人返回南京并將繼續(xù)找借口，除非相關(guān)的政府采取更強烈的行動。”阿利森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向國務(wù)卿建議：一方面，“向上海和東京(美國使館)發(fā)布指示，要求其繼續(xù)在商人返回南京方面施壓”；另一方面，“如果到7月1日仍然不成功的話，通知日本當局，美孚石油公司、德士古公司的代表，這也是兩個最受影響的美國公司，將乘美國軍艦“瓦胡”號返回南京，時間在7月11日或11日前后。美國政府相信這些人在南京登陸時，日本方面將不會設(shè)置任何障礙。” 阿利森給出這樣做的理由是，“如果我們繼續(xù)請求日本當局的許可，日本方面將會以這樣或是那樣的理由加以拒絕，但是如果我們通知日本人這些人來了，就像海軍無線電報務(wù)員上岸所做的那樣，我認為他們不會引起任何麻煩”。*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Alli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n, 9,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 The Far East, Vol.4,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 p.346-347..

盡管美國駐上?？傤I(lǐng)事洛克哈特不贊成阿利森的建議，但不久后，美孚石油公司與海軍達成一致，決定6月23日美孚石油公司南京地區(qū)經(jīng)理將乘坐美國軍艦“伊莎貝爾(Isabel)”號去南京，上?？傤I(lǐng)館通知了日本駐上海總領(lǐng)事岡崎(Okazaki)*Okazaki還有其他的中文譯法，此處相當于音譯。，并要求他加速為美孚公司的經(jīng)理簽發(fā)必要的通行證以及為其他希望去南京的美國商人簽發(fā)通行證。

在得到這一通知后，日本總領(lǐng)事一方面威脅說，他希望美國人不要像一些英國公民所做的那樣，在沒有通行證的情況下就前往南京，如果這樣，日本人將不得不拒絕向所有希望去內(nèi)地的美國人簽發(fā)一切通行證；另一方面他又保證，如果美國人能夠在這方面保持克制，為美國商人簽發(fā)的通行證可以在“一或二周”的時間內(nèi)完成。

對此，美國駐上?？傤I(lǐng)事的意見是：“我的立場仍然是，如果沒有通行證，美國人不應(yīng)該前往南京或其他日本人要求通行證的地方?！痹诹私饬诉@些情況后，美孚石油公司經(jīng)理決定放棄原定23日南京地區(qū)經(jīng)理返回南京的決定。

之后，日本當局也兌現(xiàn)了先前的保證，7月4日上午，日本總領(lǐng)事告訴阿利森，據(jù)他所知通行證已發(fā)給美孚石油公司和德士古公司的代表以便他們前往南京。在1938年7月9日致國務(wù)卿的電報中阿利森報告：“美孚石油公司的米德(L.J. Mead)和德士古公司的希爾德(T.F. Shields)，他們倆都是美國公民，今天下午他們乘美國海軍的“瓦胡”號一同到達南京。自日本占領(lǐng)南京以來，這些是首批返回南京的美國商人。”*RG59, Entry 198B, box1821, National Archives at the College Park.

三、 日軍借口與原因

日軍阻撓西方人士返回或是前往南京的借口就是所謂的安全問題。實際上這一理由根本不存在。日軍占領(lǐng)南京后，除了日軍系統(tǒng)地搜捕和屠殺放下武器的中國士兵外，各種歷史資料顯示，并不存在中國軍隊有組織地對日軍占領(lǐng)進行了抵抗，進而產(chǎn)生可能威脅第三方的安全問題，更不存在對在南京的西方人士進行攻擊的案例和可能性。如果說在剛剛結(jié)束戰(zhàn)斗后的數(shù)周內(nèi)還可能會出現(xiàn)某些意想不到的緊急情況的話，那么在第三國大使館的官員返回南京后，這種緊急情況發(fā)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實際上，日本人自己對此也完全知曉。1938年后大批日本平民陸續(xù)來到南京從事商業(yè)活動。4月15日，阿利森向國務(wù)院具體報告了日本平民在南京的情況：

根據(jù)日本總領(lǐng)事提供的信息，3月31日居住在南京的日本居民人數(shù)為810名，其中男性420，女性390。有關(guān)這些日本人所從事的行業(yè)，(日本總領(lǐng)事)也提供了相關(guān)信息：有45種不同的職業(yè)，包括面粉加工、建筑、劇院、保險、印刷、電力設(shè)備、照相耗材、醫(yī)師、交通運輸、藥劑師、食品供給、旅館、飯店、菜館、紅酒和白酒經(jīng)銷商及廁所設(shè)備供應(yīng)。*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Alli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Apr.15,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Vol.4..The Far East.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 p.P.310

常識表明，如果在南京的西方人士存在安全風險的話，那么首當其沖的應(yīng)該是作為侵略國家日本的公民。因此，如果日本民眾沒有安全問題可以前往南京的話，日本以南京不安全為由，拒絕其他西方人士返回南京就完全是一個蹩腳的借口。

阻撓西方人士特別是外交官、新聞記者和傳教士返回南京的最主要原因就是防止日軍在南京暴行的消息向國外進一步傳播。實際上，日軍當局也間接地承認這一點。3月15日，阿利森在與日本一位官員的非正式交談中了解到，日本軍事當局阻擾西方人士前往或返回南京的真實原因：“當?shù)氐能娛庐斁謱εu非常敏感，對南京的西方人士發(fā)往國外有關(guān)南京現(xiàn)狀的報告非常不安，因此，他們對允許更多的西方人士來這座城市猶豫不決?！?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Alli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Mar.15,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 The Far East, Vol.4,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P.293

如果說日本方面阻擾外交官、記者和傳教士返回南京的目的是防止這些人將日軍在南京的所作所為向外界傳播的話，那么，日本當局不允許美國及其他外國商人返回南京除了有上述原因外，為日本人贏得更多的商業(yè)利益也是一個重要的考慮。因此，在傳教士得到返回南京的通行證后，日本當局仍然不允許美國及其他外國商人返回南京。

1938年6月8日，在一次外交聚會上，阿利森與從東京來的日本外務(wù)省美國局的石井談起了這一問題。石井又老調(diào)重彈，以西方人士返回南京存在安全隱患為由搪塞阿利森。阿利森反駁了這一理由，并一針見血地反問他，為什么傳教士回來是安全的而商人就變得不安全？石井只好說出了實情：“就傳教士而言只涉及美國人，如果商人被允許回來，就必須讓所有國家的商人都獲準回來，目前日本當局還不打算這么做?！?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Alli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n, 9,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 The Far East, Vol.4,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1955, p.346.這不難看出日本當局背后的真實目的。

實際上，阿利森早在4月份就看出：“沒有跡象表明，一般的外國商人將被允許返回南京以便關(guān)閉他們現(xiàn)在已不再盈利的商業(yè)活動，或是恢復(fù)他們過去的生意”，并指出其必然的后果是：“除非采取特別的立場，否則等到美國或其他外國商人被允許返回時，他們將發(fā)現(xiàn)他們以前活動的領(lǐng)域在很大程度上將被日本人接管。”

另外，美國的國內(nèi)政治因素也是造成日本當局阻擾西方人士返回南京能夠在很長時間里得逞的一個原因。當時美國社會孤立主義盛行，“帕奈”號事件后，不少美國人不是要求嚴懲肇事者，而是要求政府從中國撤出所有美國人。在對待日本拒絕美國公民返回南京的問題上，美國政府在很大程度上是從政治層面來考慮這一問題的。

3月23日，美國國務(wù)卿就西方人士返回的問題向上海的美國總領(lǐng)事高斯發(fā)出了一封電報：

請將下面電報轉(zhuǎn)發(fā)給東京：“國務(wù)院希望你利用一個方便的時機非正式地提醒日本外務(wù)省前面電報提到的局勢和提出的考慮，并表達希望對美國人返回南京的限制盡早被取消。

供你參考，但并非將下面的內(nèi)容傳遞給日本當局：國務(wù)院認為返回南京的美國人應(yīng)該暫時限制在傳教士和有著重要利益的商人，如艾奇遜在編號390電報第4段里所說的那樣，除了醫(yī)生和護士外，美國婦女兒童應(yīng)該被勸說不要返回南京?！?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 (Gauss, Mar. 23,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1938 ,Vol.4..The Far East.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 Office p.296.

可以看出美國國務(wù)卿赫爾在美國人返回南京的問題上表現(xiàn)得十分謹慎。一方面，他沒有就這一問題直接給美國駐日本大使發(fā)出指令，而是將指令發(fā)給美國駐上?？傤I(lǐng)事高斯，讓其將這一電報轉(zhuǎn)發(fā)給格魯；另一方面，讓格魯在方便的時候向日本外務(wù)省非正式地提出這一問題，同時要求婦女和兒童不要返回南京。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由于美國自身的原因，日本當局才敢肆無忌憚地阻撓西方人士返回南京。

日本當局企圖對日軍暴行加以掩蓋，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日軍暴行的真實存在，同時也表明日本當局完全了解日軍在南京的暴行。

【楊夏鳴 江蘇省行政學院教授、南京大屠殺史與國際和平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