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之上
——白月詩歌散論

當世界走上了一條所謂文明和秩序的道路，裹挾其中的人是沒有時間思考和哀嘆自身及他人的不幸的，所以詩人海子發(fā)出了那句質(zhì)問：“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每個人都忙于自身，在一種已經(jīng)通俗化的法則中，走向社會的和諧共進，竭力達到人與人的、人與世界的、人與內(nèi)心的統(tǒng)一。而這種終極化的理想必然陷落，于是我們訴諸宗教、藝術(shù)、親情與愛情等以便忘記這個事實。

詩歌也在其中，以一種出離來參與真正歷史的構(gòu)建，但它首先指向現(xiàn)實，然后才是對美和彼岸的觀照。詩人白月在2007年到2013年間分別結(jié)集的《白色》和《天真》，從中可以窺見個人精神發(fā)展的軌跡和作為一個詩人如何連接與現(xiàn)實的接口，正是她出于本能的自救而使她走上了一條自覺的道路，她越來越穩(wěn)健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書寫之光。

一

白月的詩，容易讓人想到美國自白派女詩人普拉斯。普拉斯肆無忌憚地表現(xiàn)自己的情緒經(jīng)驗，其中的矛盾、陰郁、死亡以及病態(tài)的神經(jīng)質(zhì)傾向，使她個體的生命得到了詩性的呈現(xiàn)。

我會超過你的，西爾維婭！

我會在你之前去溫暖那塊冰冷的石頭

我會跨過去的，第四步很重要

你需要我證明你活著！

——《西爾維婭·普拉斯》

這首詩佐證了白月與普拉斯的聯(lián)系，并且和普拉斯進行對話，詩中彌漫著一種身份認同與憐憫，有幾個層次的轉(zhuǎn)變：開始是超越，中間是合一，最后又是超越，“證明我比藝術(shù)更藝術(shù)”又顛覆了之前的互證關(guān)系，同時也宣告了白月整個詩歌主題“我”的出現(xiàn)。

普拉斯詩歌中有些題材和白月也很相似，比如對現(xiàn)代社會的硬性規(guī)約來使個人服從的批判，白月有這樣的句子：

你是太陽還是月亮，你轉(zhuǎn)過身來

賜我金幣，微笑發(fā)出金屬的顫音

我還不明白。不，我明白

你是領(lǐng)導(dǎo)，我緊緊跟隨。你是命運

——《領(lǐng)導(dǎo)》

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使人成為機器，不需要表情和思想，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白月在此詩藝術(shù)上的成功乃是她慣用的詩寫與難以入詩的詞語并置所產(chǎn)生的張力，最后又統(tǒng)攝在整體的縱深中。

閱讀白月詩歌，還可以讀到另外一個人的身影——顧城，只不過由于環(huán)境或別的因素，他們的表達方式是相背而行的。顧城以童話詩人著稱，其詩歌創(chuàng)造了一個與現(xiàn)實并立的夢幻世界，他始終以孩子的視角，將自身以外的整個世界排斥。而白月坦言喜歡顧城，并用“天真”作為她詩集的名字。她在后記中說：“天真，是一個干凈的詞，一個容易被接受的詞，其實也可以不是詞，只是一個符號。人本性上的天真來自于天生……我希望你們翻翻這本書，看看我有多天真，也看看我有多么不天真”。白月深知自己也是童話中的人，她在故意展示這種“被迫為現(xiàn)實穿上裙子”的荒謬。顧城在表面無痕的詩句中常常展現(xiàn)自然與社會、城市與農(nóng)村、孩子與大人、詩意與殘忍的掙扎，白月在《一封信》中說：“你們那里也有掙扎嗎？使勁的掙扎”。首先是童真，其次是掙扎，這是須要確認的。

以上這兩位詩人，構(gòu)成了一半的白月，或者說是白月詩歌的氣質(zhì)和精神淵源。普拉斯的影響更直接一點，是詩學上的，顧城的影響是人本上的。白月與他們相似同時也有自己的特點，普拉斯和顧城用“意象”來言說，白月相對則更為直接。

二

《廢墟之上》是白月的代表作之一。這首詩有著白月詩歌少有的開闊和整體感，能將她所有的作品統(tǒng)攝在內(nèi)，顯示了她本人在思想、技藝上的水平：

我愛這舊址比新居更甚

我愛亂草的折腰比白云的高挑更甚

我愛這深深嵌進腳印的淤泥比花崗巖更甚

我愛上了欲說還休的窗戶

蜘蛛終于有恃無恐

……

我愛這徹底的冷漠和放棄

再也沒有重建的可能

國有圓明園，我有無名的廢墟

《廢墟之上》沿著時間、良知、真理的道路緩緩前行，讀這首詩，你看見她嘴角有血絲，逆流而上的魚要接近上帝的姿勢?！芭f址”與“新居”、“玻璃碎片”與“海平面”、“淤泥”與“花崗巖”讓“我愛”產(chǎn)生了分別，使這些意象脫離本身而具有了象征意味，它指涉了對全球化世界發(fā)展下舊有世界的悼念，對階級社會的底層關(guān)懷，對表象背后的本質(zhì)探尋，對冷漠無情的有情認同。

這首詩語氣調(diào)性像遙遠的時空傳來的微弱回音?！坝惺褵o恐”和“義無反顧”這種形容詞的使用，故意破壞詩的規(guī)則為代價而獲取現(xiàn)實生命的、人生的“自由”。這是詩永遠不如“自由”的地方。“自由”是所有的所有的旨歸，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靠近它?！拔浵仭边@個意象所承載的，如同秋水的平緩，夜晚的靜謐，一個人原諒了自己身前身后的有形無形的“敵對”，走向釋然與解脫走向開闊與永恒：“勞動者在哪里都是勞動者”。

接著，作者把目光投向了現(xiàn)實深處，“我的觀察還可以再低下去/我愛這些瓦礫下的蟲子”，在弱肉強食的語境中將瓦礫下的蟲子作為研究對象，萬物平等又不平等，表達了對每一個生命的尊重。實際上，蟲子比我們重要：“我看見它們大過了我/但天還是由我頂著”。至此，我們會明白白月的自我折磨更多是這種大慈悲的終極關(guān)懷所致，這才是本來面目的白月，是詩人白月的核心主題，而非“小我”的表象。至此，我們也會明白這首詩的每一句開頭的“我”其實并非她自己，而是一種態(tài)度和選擇。

而那個“小我”又是什么樣？“赤裸的雙足，踏在紅磚上/火焰撫摸著腳心”。普羅米修斯為了人間的福祉而盜取天火，以致受到天庭的懲罰。但白月又說：“我愛這冰冷的紅”，這種冰冷以及刺眼的顏色，竟成為幸福的全部來源。寫到這里，“大我”轉(zhuǎn)向“小我”、“小我”又轉(zhuǎn)向“大我”，這個肉身不是用來貪圖享樂的，而是一個環(huán)節(jié)的鏈子，通向我們看不見的彼岸世界。

從整首詩來看，第六節(jié)這兩行詩“我愛我赤裸的雙足，踏在紅磚上/火焰撫摸著腳心。我愛這冰冷的紅”很關(guān)鍵，個體的悲劇賦予了整首詩的人格之美。而當代詩歌有一種傾向，注重語言學層面的修辭，故意避開自我的挖掘和呈現(xiàn)，毫無生命氣息。這兩行詩也提升了整首詩的詩性層面，使之前的太注重對意識形態(tài)的選擇言說得到補充平衡。最后，白月幾乎不費任何力氣地說出“徹底”“冷漠”“放棄”，這個業(yè)已形成的“文明”只有毀掉才不會再有傷害，甚至她擔心“重建”只會重復(fù)這些災(zāi)難的歷史，只有活在“無名的廢墟”中，才會得到安寧。

三

我不急于把白月樹為一個標本。一個詩人是不斷成長的，也許只有在他去世之后，對他創(chuàng)作的評價才能被厘定。讀白月的詩，倒是常常把我拉入一些另外的思考。

生而為人，就要在社會的群體中存活，這時就產(chǎn)生了一個相對的行為規(guī)則，即我們通俗意義上的道德倫理。當規(guī)則作為行為準則總是被強調(diào)時，詩人的意義就顯示出來了。他就是為了喚醒我們心靈中業(yè)已沉睡的部分，通過自己的詩告訴我們世界的真相以及如何尋找自我，他是普羅米修斯有大無畏，他是狄奧尼索斯敢于打破秩序。在當下，詩人群體的整體喪失不得不引起重視，在他們身上很少能看見那種大美存在，汲汲于名利但又不知奉獻與犧牲，安于自守但又不知在精神世界前行，缺乏反思和世界觀單一，因此從他們的詩中讀不出碑的高大和堅守，讀不出夢的飛揚和鮮活，讀不出那種生命的巖溶滾動翻騰掙扎的過程，因此詩人自身在時代面前也乏味異常，詩歌對他們來說從圣器轉(zhuǎn)為日用，解決一時的饑渴。

值得欣慰的是，已然斷裂的中國古詩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回旋余地。在這個空間里，人們的心靈得到前所未有的舒展，現(xiàn)代詩本身也因此變得柔和，據(jù)此，一種古典的、抒情的同時又具有思辨性質(zhì)的詩歌成為必然，即我們通過詩這種形式的藝術(shù)，再一次獲得了精神上的救贖。古典不是古代意象或古文，是情懷或終極關(guān)懷；抒情不是泛濫歌頌，是保護我們的完整；思考不是批判，而是辨別和引導(dǎo)。

四

對于白月詩歌的了解，其實還遠遠不夠。一個真正的詩人如同一顆天上的星辰，她必有自己堅持的位置和運行的軌跡，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只能遙望或去冥想她。

在她2007—2013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分裂的形象，那就是作為人的白月和作為詩人白月的撕扯。這種撕扯是肉體與精神上的，導(dǎo)致詩中傳達出一種搖晃的訊息，以致作為一個與她有過交往的朋友也會疑惑：到底哪個是真正的白月？到底是該相信紙上的她還是那個對境中的她？

而在她的近作中，這種搖晃的東西似乎減少。比如她博客貼出一首相隔三年的同題詩，名為《流浪》，一首寫于2012年3月，另一首寫于2015年2月，你會感覺到她不僅在技巧上，且在表達上也愈趨成熟，當然更是心態(tài)上。前一首的語句間似乎還透露出一絲自憐和孤獨，后一首像正在路上，無暇欣賞風景或檢視自身。同時，在題材和內(nèi)容上，也顯示了白月內(nèi)心深處的選擇，白日如此虛幻，唯有夜晚讓我們安靜。她詩歌中的神性的部分，也正是在此才得到證明。

饒有意味的是，白月對她的長詩《一封信》做過一次技術(shù)上的刪改，看寫作時間，《一封信》寫于2009—2010年之間，它迥異于其他作品的地方，語氣不是焦灼和不安的，像一種對上帝、親人、朋友的告白，但語句的漫漶拖沓成為一種硬傷。刪改后的版本簡潔有力，幾乎可以成為一個完美的文本，也是她最好的作品之一，更是她新的階段對詩歌的理解存證。

貼于2015年4月博客的《上帝，上帝》就代表了新階段的一個轉(zhuǎn)變，這時作為人的她和作為詩人的她是統(tǒng)一的，它們共同的旨歸穿過那些表象，直接把讀者帶向一個反思的境地，同時，我們也會驚嘆她這首詩的感染力更多來自句子的準確和多義性，之前“語氣”為上的作用成為輔助。

現(xiàn)在，我們似乎可以這樣來總結(jié)白月的詩：在急速轉(zhuǎn)型的當下中國社會中，白月通過詩歌進行自我救贖，她將對造成人本身、世界本身喪失的情形進行逐一排查，用“自我”作為標本和實驗，在這個過程中，她有一種毀滅的勇氣，向讀者展示了這個標本的種種創(chuàng)傷以及自我修復(fù)。白月的詩一直處于懷疑和批判的頻率上，她一直在那個痛苦的中心打轉(zhuǎn)但從未降低自己的格調(diào)和聲音，相反，近期的詩作更穩(wěn)健和走向多元。她用她的方式，一種自虐的方式來通向愛，而這個愛的缺失正是我們當代人的集體困境。然而我們也要看到，白月的詩太注重情緒化的感官修辭，以致很少能從容地在詞與物的空間中有所發(fā)揮。另外，她的詩天生缺少一種文化的、歷史的底蘊，讀來常會有直白感。

寫此文的中間，我也再一次感到詩歌帶給我們的尊嚴和力量，以及作為一個詩人的自豪。一個詩人的一生，也許就是要通過詩來最后確認，那個人曾經(jīng)來過，又似沒有來過，他（她）作為一個“他者”靜靜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果允許我為白月的詩有所建議，可以不必那么決絕，可以試著挖掘自身另外珍貴的部分，可以向古典的文學作品再靠近些，心性或許才能完全如蓮花般開放。那將是透明的一生，是白色月亮的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