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勞工》主人公的生存困境與自我實現(xiàn)

內(nèi)容摘要：《海上勞工》是雨果發(fā)表于1866年的一部小說，較集中地體現(xiàn)了雨果的價值取向。本文聚焦主人公吉利亞特孤獨與無語的生存困境，尋找他反抗困境的方式，并從中發(fā)掘其人生信仰及實現(xiàn)方式。從存在主義的角度去看，吉利亞特是信仰的義士，主動選擇犧牲與死亡使他最終實現(xiàn)了自我。

關(guān)鍵詞：吉利亞特 孤獨 生存困境 人生信仰 自我實現(xiàn)

《海上勞工》創(chuàng)作于雨果流亡期間，是作者在對海島及海上生活進(jìn)行長期考察后寫作的一部以“自然”為主題的小說。小說的主人公是吉利亞特，為了娶到心愛的姑娘戴呂施特，他到危險的海中礁石上與自然苦斗，冒著生命危險救回了姑娘家的機器，卻未能贏得女孩的芳心。小說結(jié)尾他自沉大海，成全了姑娘的愛情。結(jié)尾引人深思，從存在主義的角度看，吉利亞特始終堅守人生信仰，并以此反抗孤獨的生存困境，逐漸實現(xiàn)自我。這也體現(xiàn)了雨果的價值取向和藝術(shù)追求。

一.孤獨：無法消除的生存困境

吉利亞特一生都過著獨居的生活，在母親去世后，“他的悲傷漸漸消失，與周圍的大自然融為一體，最終形成了一種誘惑，把他引向了萬物，遠(yuǎn)離人世，一步步把他的靈魂與孤獨結(jié)合在一起”①11。在島上的居民看來，他的住所、身世、外貌和言行都帶著怪異的色彩，這種怪異令他們與吉利亞特保持著距離。孤獨于是成為吉利亞特?zé)o法消除的生存困境。

吉利亞特的住所原來是“一座‘鬧鬼的房子，魔鬼總是深夜上門”①5。當(dāng)吉利亞特住進(jìn)這座海角屋，這里便不再鬧鬼了，這不能不讓人疑惑。鬧鬼的房子要由通靈者來住，吉利亞特由此也被認(rèn)為是巫師。“海角屋就像一個檢疫站，吉利亞特被人們隔離了起來”①12。

吉利亞特的身世也是模糊的。他的母親“屬于那種來歷不明的人”①10，人們猜測吉利亞特是因法國大革命而被迫流亡的流亡者的親屬。對男孩的姓氏、國籍及女人和孩子的關(guān)系，他們都在猜測而沒有定論。吉利亞特的存在顯得神秘莫測。人們總是容易靠近他們認(rèn)為知根知底的人，因此吉利亞特就得不到周圍人真切的關(guān)心：“可他走并不會讓任何人難過”①28。

雨果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有很強的辨識度，法國學(xué)者皮埃爾·阿爾布認(rèn)為：“丑陋是這四個人物的共同點——怪誕的丑陋?！雹诩游髂唷跋癖淮蛩楹笥趾鷣y拼接起來的巨人雕像”③，格溫普蘭始終受控于笑面。吉利亞特雖沒有如此醒目的生理特征，但“姑娘們都覺得他丑”，“三十歲的人，他看上去就像四五十歲了。風(fēng)和大海給了他一副陰暗的面具”，他因此被叫作“魔鬼吉利亞特”。①24這樣看來，吉利亞特也有怪誕的丑陋這一特點，至少在海島上的女性看來如此。戴呂施特大概也是這樣，這種丑陋阻礙了他們之間的交流，加深了吉利亞特的孤獨。

吉利亞特的言行也使他顯得孤僻。迷信的海島居民不能理解的地方有很多：“他為什么常在夜晚去崖邊散步，有時直至深夜”，“他在念的那些書，人們都感到惶惶不安”①14，他能夠除掉女孩身上的虱子，他能夠治好污濁的凈水，他去扶別人家已死掉的驢子，他把小男孩手中的小鳥奪走并送到樹上，他竟然說等雞鳴石嫁人再娶老婆……總之，“這個地方的人差不多都恨吉利亞特”①20，“人們普遍討厭吉利亞特”①23。

吉利亞特形單影只，吉利亞特感情無所傍依，里里外外都是孤獨。即便擁有魯濱遜似的才華，飽嘗過相似的孤獨，吉利亞特卻無法像魯濱遜那樣去擁抱社會，而社會也冷漠地拒絕他的擁抱。當(dāng)他救了“杜朗德”號后，人們還是免不了要說：“島上出了個辦成這種奇事的能人，總是不太令人愉快的”①397。這樣看來，孤獨是他無法消除的生存困境。

二.無語或者沉默

《笑面人》中格溫普蘭在上議院的講演在文字上靠近十頁，在某種程度上他獲得了一定的話語權(quán)。但《海上勞工》中寫到吉利亞特與他人真正的對話只有寥寥幾次。一次是他聽到戴呂施特說若有人能救回船上的機器她就嫁給他，他去確認(rèn)這個消息，只說了一句話。一次是他與利蒂埃利大師傅的對話，只是用“不”，“我不愛她”，“我說不”①391-392來表達(dá)他對婚禮的態(tài)度。最莊重與最長的對話出現(xiàn)在小說結(jié)尾，他的話讓六神無主的一對年輕人如愿結(jié)成連理。這次對話中，吉利亞特表現(xiàn)得成熟體貼，最后時刻他向心愛的姑娘回顧了整個事情的原委并表達(dá)了愛意。原來他并不是不會說，而是長久以來他沒有話語權(quán)，所以只能沉默無語。

法國哲學(xué)家米歇爾·福柯在《話語的秩序》中探討了話語與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在他看來，話語與權(quán)力密不可分，話語是權(quán)力的表現(xiàn)形式。話語本身是一種權(quán)力，“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使用話語”④，只有符合特定條件和資格的人，才能有擁有話語權(quán)。如果從話語儀規(guī)、話語社團、信條原則和社會性角度去考察的話，那么吉利亞特邊緣人的身份、不被人理解的言語符號、言說受眾的缺乏、不合群的個體表征、價值觀的特立獨行、個性化的受教育背景都決定了他話語權(quán)的缺失，不得不成為沉默的“他者”。他的聲音常常被看作魔鬼的語言，而正常的對話又相對稀缺，這使他幾乎處于“消聲”的狀態(tài)。于是他只能自言自語，而這種行為又被解讀為怪誕，反過來增加了他的孤獨，無語的狀態(tài)便一直持續(xù)了下來。話語權(quán)的缺失決定了他在海島的社會關(guān)系和位置。

三.掙扎或者反抗

如果說沉默是對被忽視、被欺凌狀態(tài)的逆來順受的話，那么言說就是對個人權(quán)利（或者權(quán)力）的爭取，對社會身份的重建，對孤獨生存困境的反抗。

吉利亞特的反抗正式開始于他從人群中走出來，對戴呂施特說：“您真嫁給他，戴呂施特小姐？”①196這并不是一次成功的對話，因為還沒有等到這位小姐的回答，利蒂埃利大師傅便莊重宣誓一定會兌現(xiàn)諾言，這就為后面的悲劇埋下了伏筆。吉利亞特弱弱地發(fā)問是一個人想要融入社會，獲得情感依傍，爭取個人權(quán)益的表現(xiàn)。這個“自然人”，這個“毛坯子”走向人群的第一步意義非凡。

話語預(yù)示著行動，也在表示著一個大事件：吉利亞特帶著堅定的決心去拯救機器，這是一次嚴(yán)肅的斗爭。在與大自然的苦斗中，他身體上受盡折磨，風(fēng)暴、浪潮、饑餓、干渴、章魚、發(fā)熱都在阻擋著他，但他勝利了，在與大海這個深淵的搏斗中他占了上風(fēng)。他雖是語言的矮子，卻是行動的巨人?？墒侨诵某３Ｇ谔鹧悦壅Z。雨果曾這樣表述過《海上勞工》寫作目的：“我是想贊美勞動、贊美意志、贊美一切使人偉大的東西。我是想表明，深淵中最無情的深淵，是人心，能逃得過大海，卻逃不過女人?！雹荨逗Ｉ蟿诠ぁ缝轫撋蠈懙健霸谶@桎梏著人類的三重的命運之中又交織著內(nèi)心的命運，這一最高的天數(shù)，便是人類的心靈?！雹龠@正應(yīng)和了中國的古話，“女人心，海底針”。沒有有效的交流與溝通，在戴呂施特的心中，吉利亞特始終是陌生的遠(yuǎn)方。未曾借助語言照亮過彼此的內(nèi)心，吉利亞特的英勇行動在女方的眼里就是場災(zāi)難。當(dāng)利蒂埃利師傅興奮地要求侄女嫁給拯救了他家的英雄時，少女卻暈了過去。吉利亞特的掙扎始于一場單向的對話，結(jié)束于一場無言的交流。endprint

四.堅守：以信仰平衡人生的困境

吉利亞特長久以來被迫或者說半自愿地將自己置于孤獨的境地，固守著自己的頻道。這種固守源于被動，但也不乏主動選擇，在其中我們能發(fā)現(xiàn)他的信仰。雖然他從不去教堂，但他買下小鳥放生，他教授農(nóng)夫、園丁按照農(nóng)時去耕作，他救起了朗代先生而自己卻差點淹死。他幫助別人不求回報，這讓他被人屢屢誤解，被批評為偽善或者風(fēng)魔。而實際上，他有的正是一顆質(zhì)樸純真的心。這顆心置身于社會制造的陰影中卻投放出光明，以無私的愛和寬恕回報世界。這就是他的道德與信仰。

而他自己得到什么了呢？他救過埃伯納茲爾并成全了他的愛情，他挽回了戴呂施特一家瀕臨破產(chǎn)的局面，他最應(yīng)該被感謝。但若為了自己而強迫他人，這不是他的意愿。小說的結(jié)尾寫到了他的死，“這直定定的眼睛，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相比。在這悲哀卻安靜的瞳仁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這目光含著未曾實現(xiàn)的夢所留下的安寧；是對另一種命運的接受，那么凄涼，宛似跟流星墜落的那種目光”，“正當(dāng)那船消失在天際之時，吉利亞特的腦袋也淹沒在海水之中。除了大海，什么也沒有了?！雹?28在作者的筆下，吉利亞特自沉大海的行為顯得悲壯偉大，他復(fù)歸于無窮的寂靜，主動投身到大自然的懷抱。吉利亞特是本色的自然人，以這種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也可以看作是種回歸，再次回歸到孤獨中。自殺總是傷感的，吉利亞特眼中也寫滿凄涼，但卻難能可貴的是他仍擁有安寧。他沒有得到愛情，但愛在他身上并不匱乏，他無私、不求回報。這種安寧是一種道德上的堅守，是對信仰的執(zhí)著，是掙扎、抗?fàn)幒蟮臐M足。這種自我選擇與犧牲也是雨果創(chuàng)作的原則。雨果一生高舉人道主義的大旗，創(chuàng)作不偏離偉大和真實的原則：“偉大和真實這兩個字包括了一切。真實包括道德，偉大包括美?！雹拊谟旯磥?，“人類的心靈需要理想甚過需要物質(zhì)”⑥182。他筆下的主人公都帶有理想主義的光環(huán)，他把吉利亞特的死寫得極其悲壯，這種悲壯有莊重肅穆的道德感，又有復(fù)歸天地的從容之美。這種自我選擇與犧牲符合雨果真實、偉大的價值取向。

存在主義之父克爾凱郭爾對孤獨有著深刻的體驗，孤獨的個體是他研究的核心概念?；谶@種體驗，他發(fā)展出了自己的哲學(xué)。在他看來“自我是一種將自身與自身關(guān)聯(lián)起來的關(guān)系，或者是這種關(guān)系將自身與自身在這種關(guān)系中關(guān)聯(lián)起來”⑦。這就是說，人的本質(zhì)不是既定的，而是一個實現(xiàn)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可以憑借自我意志選擇善惡、選擇永恒、選擇愛鄰、選擇絕望。他認(rèn)為人生有三個階段：美學(xué)階段、道德階段和宗教階段。正是通過選擇，個體體驗到了自身的存在。在人生的最高階段宗教階段，在宗教階段，孤獨的個體通過他所遭受的巨大苦難，憑借信仰去選擇，領(lǐng)會到自己的存在，進(jìn)而到達(dá)存在的極限，成為“信仰義士”?！爸挥锌繂为殏€體才能成為信仰義士，這就是義士的偉大之處?！雹嗉麃喬鼐褪强藸杽P郭爾的眼中的孤獨個體，孤獨是其宿命。從克爾凱郭爾的理論出發(fā)，再次審視吉利亞特之死，我們發(fā)現(xiàn)吉利亞特之死正是其實現(xiàn)自我的最后一步。在最后的那個瞬間，他主動選擇了向善，選擇了道義，選擇了寬恕與愛，選擇了接受絕望和苦難，高舉著自己的信仰——愛和恕，實現(xiàn)了自我，用實踐達(dá)到人生的最高階段——宗教階段，成為信仰儀士。而這種對信仰的堅守正是雨果追求的“真實”和“偉大”，在這一點上，雨果與克爾凱郭爾的不謀而合。

雨果曾經(jīng)給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小說下了個定義：“將來還有一種小說有待創(chuàng)造，依我們設(shè)想，這種小說要更加美好、更加完整。這便是同時具有戲劇性和史詩性的小說，它真實而又偉大、生動逼真而又富于詩意、切合實際而又具有理想?！雹?1866年出版的《海上勞工》就是雨果1823年心中的理想小說。雨果就是通過他的作品，他筆下的完美主人公堅守著正義、理想和美。從這個意義上講，吉利亞特的犧牲并非空洞，他的死并不指向一種虛無。他的死昭示了人生的一種常態(tài)和人對這種狀態(tài)的突圍。他的死使其站在無言痛苦的巔峰，貼近了永恒。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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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羅國祥選編.雨果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3]維克多·雨果.巴黎圣母院[M].路陽譯.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

[4]福柯.話語的秩序，[A].//許寶強等譯.語言與翻譯中的政治[C].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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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克爾凱郭爾.致死的疾病[M].張祥龍，王建軍譯.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7.

[8]克爾凱郭爾.恐懼與顫栗[M].一諶，肖聿，王才永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注 釋

①維克多·雨果.海上勞工[M].許鈞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②羅國祥選編.雨果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P147.

③維克多·雨果.巴黎圣母院[M].路陽譯.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P37.

④福柯.話語的秩序，[A].//許寶強等譯.語言與翻譯中的政治[C].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P14.

⑤莫洛亞.雨果傳[M].程曾厚，程干澤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P600-601.

⑥維克多·雨果.雨果論文學(xué)藝術(shù)[M].柳鳴九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⑦克爾凱郭爾.致死的疾病[M].張祥龍，王建軍譯.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7，P9.

⑧克爾凱郭爾.恐懼與顫栗[M].一諶，肖聿，王才永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P66.

（作者介紹：王智慧，江蘇常州藝術(shù)高等職業(yè)學(xué)校講師，研究方向：歐美文學(xué)、高職語文教學(xué)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