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暖
我爸說:“你媽做的紅燒肘子,我一輩子都吃不夠?!?/p>
我爸喜歡胡阿姨,這是個公開的秘密。
我知道這個秘密的時候不過七八歲。當時我和胡阿姨的女兒小芳一起玩兒,我爸和對門王叔叔路過,王叔叔就打趣說:“看,這倆閨女長得一模一樣,不會都是你的吧?”我爸也不反駁。我心里很氣,從此再不和小芳玩了。
我爸在我們全城最大的工廠工作,這個廠子工人眾多,占地面積廣大,于是形成了自己的小王國,廠子有自己的招待所、電影院、學校和生活區(qū)。街坊鄰居都是一個廠里的,張家借過王家的芝麻,王家還過張家一個西瓜,孫家和李家有點小過結,趙家和錢家結了親家,大家都知道。我爸跟胡阿姨那點兒情史,自然也是盡人皆知的事情。
胡阿姨當年是廠子里的廠花,細腰長腿桃花眼,追她的人特別多,我爸也是其中一個。我爸當時是廠子里的技術員,一表人才,有點文化,卻不是書呆子,性子也算是灑脫,是眾多追求者里胡阿姨最心儀的一個。后來有人說看到我爸跟胡阿姨抱過親過了,都認為胡阿姨嫁給我爸無疑了,有一部分追求者就死了心。
可就在兩個人感情升溫的時候,我爸出現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有個局領導的兒子看上了胡阿姨,那人長得不起眼,但是家里有權有錢。胡阿姨家呢,兄弟姊妹多,家庭條件差,胡家父母自然希望女兒攀上高枝。胡阿姨骨子里也是個實際的人,也沒怎么斗爭就順從了家里,和我爸一拍兩散,嫁給了那個局領導的兒子。
我爸受的打擊不小,據說失戀后人都變傻了,工作沒了動力,生活也變邋遢了??勺鳛榧依镂ㄒ坏膬鹤?,他肩負著傳宗接代的重任,心情再差也免不了被催婚。我爸又是個孝子,見不得我奶奶著急上火流眼淚,覺得反正心愛的人沒追上,娶誰都無所謂了,經人撮合就和我媽在一起了。我媽是工廠子弟幼兒園的老師,家在農村,人很樸實,脾氣特好,長得也還行,就是皮膚有點黑。我爸抱著愛誰誰的心態(tài),跟我媽談了有小半年兒就結婚了。
我媽就在廠子的幼兒園上班,對我爸的過往當然也知道一些。可是她不在乎,她喜歡我爸,就一門心思想跟他把日子過好,她覺得過去的事兒嘛,都過去了,以后的日子能過好才是本事。
胡阿姨那頭呢,以為嫁了個有權有錢的就萬事大吉了。沒想到局領導的兒子心花得很,從胡阿姨懷孕就開始出軌,胡阿姨一開始大鬧,可是撕破臉皮后她老公更無所顧忌了,后來胡阿姨又想忍,可是越忍對方越放肆。孩子越來越大,胡阿姨老公毛病一點沒改,還變本加厲的,胡阿姨終于還是受不了了,跟他離了婚。
離婚后的胡阿姨曾經在閨蜜面前大哭,說后悔當年沒嫁給我爸。她閨蜜當然也是我們廠子里的,后來這話就在廠子里傳開了。離婚的女人本就是眾人的談資,作為初戀情人,我爸就和她捆在一起成了大家打趣的對象。大家又知道我媽是個好性兒的,從來不愛生氣,所以開起玩笑肆無忌憚。
也有人跟我媽說防著點胡阿姨,她姓胡,人又長得美,就是個狐貍精啊,看不好老公,要被她搶跑的。我媽只是笑笑,“孩子都倆了,他還往哪里跑呀?!?/p>
不知道是不是我跟我妹拴住了我爸,反正別人打趣歸打趣,我爸一直沒被胡阿姨搶走,他還待在我們家。
我媽不光勤勞能干脾氣好,心還特大。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們一家人路過胡阿姨家樓下,她正對著一個液化氣罐發(fā)愁。胡阿姨家住四樓,對于她這種楊柳細腰的女人來說,扛液化氣罐上樓是個大難事兒。
胡阿姨看到我爸眼睛一亮?!皯c年,幫我把液化氣罐扛上樓唄。”一聲“慶年”叫得麻酥酥的,我爸立即停住腳步,可惜他那幾天腰扭了,扛液化氣罐上四樓也是大難事兒,但他又不好意思拒絕。
正在我爸為難之際,我媽往前走了一步,“小胡,扛氣罐呀,我來?!蔽覌審澭捌鹨夯瘹夤迌?,眉都沒皺一下,一氣兒扛到了四樓。胡阿姨目瞪口呆,對我爸說,“哎喲,這農村來的,身體就是壯啊。”我媽呵呵笑著沒說話。
像我媽這樣,能給情敵扛液化氣罐兒的人,心可不是一般的大。
還有一回,廠子里組織參加區(qū)里的交誼舞大賽,我爸和胡阿姨被安排做舞伴。我懷疑這是工會主席故意的,我們廠的工會主席姓吳,是個胖阿姨,就住我家對門。她雖然是個廠領導,卻喜歡嚼舌根,是廠子里各種小道消息的發(fā)源地。她老公姓王,最喜歡拿我爸跟胡阿姨打趣。我覺得吳阿姨這么安排,就是想看我爸笑話。可我爸也沒拒絕這個安排,整天哼著小調兒,還蠻享受的。
練跳舞找不到場地,大家就相中了幼兒園的院子,每天放學以后,吳阿姨一放音樂,大家就在幼兒園的院子里翩翩起舞。有人就跟我媽說,“哎,你別回家,在這盯著點兒,別讓你家老陳跳出點什么事兒來?!?/p>
“能有啥事兒,不就跳個舞嘛?!蔽覌寴泛呛峭庾撸拔疫€得回家做飯呢?!?/p>
那陣子我爸總是從幼兒園一路哼歌哼到家,直到吃上熱乎乎的飯,歌聲才停下來,眼角眉梢都是掩飾不住的高興勁兒。我媽呢,也哼歌兒,一邊刷碗一邊哼,真是心大。
那次比賽,我們廠得了一等獎,胡阿姨開心,說要請我爸去她家吃飯。真夠猖狂的,就請我爸一個人。不過我爸沒去,因為那天我家做的紅燒肘子,我爸最愛吃紅燒肘子。
我媽做飯那是很有一手的。她小時候家里窮,沒啥練手的機會,但是對做飯既有興趣又有點兒天賦,一碗普通的蘿卜湯也比別人做得有滋味。她又虛心好學,幼兒園的同事、廠子里的熟人,只要誰會個拿手菜,她都要向人求教。我爸喜歡吃肘子,我媽為了做肘子請教了好幾個人。家里日子艱難的時候,我媽也想法子一年讓我爸飽幾次口福。我爸偶爾也下個館子,吃到肘子的時候就回來說,飯店里的紅燒肘子比起你媽做的味道差得遠了。
我經常想,我爸之所以離不開我媽,是因為他的胃依賴著我媽吧。
胡阿姨離婚后,很多年沒有再婚,廠子里就傳言她戀著我爸,人們動不動就拿我爸和胡阿姨打趣。但無論如何,我爸和我媽的日子照樣過著,談不上濃情蜜意,但也過得有滋有味。
居家過日子,沒有不鬧矛盾的,我爸和我媽也會鬧矛盾,但是因為我媽心大,不太計較,許多矛盾就遁形了。
當然,偶爾也會有鬧得厲害的時候。我印象中有一次我爸媽鬧得不可開交,是為了我小舅舅工作的事情。
我媽家里兄弟姐妹多,我媽是長姐,小舅舅生下來是她幫著姥姥看大的,長姐如母,她跟我小舅舅格外親。我小舅舅小時候生過病,落下了跛腿的毛病,干不了重活,在農村種莊稼很吃力。我媽一直惦記著他,想在城里幫他找個工作,覺得那樣總比種莊稼輕松些。
沒想到機會真的來了,我們廠招臨時工,對戶口沒有要求,我小舅舅正符合條件。當時我爸已經當了官兒,恰好負責人事。我媽就跟我爸說,一定要想法子把我小舅舅安排進來。我爸也答應了,說恰好有個傳達室的活兒,適合小舅舅做。
我媽很高興,去老家把小舅舅接了來,讓他做好上班準備。
可是沒想到,事情到了跟前兒,我爸忽然變了卦,把這個活兒安排給了胡阿姨的弟弟。
我媽自然生氣,我爸就跟她解釋說胡阿姨的弟弟以前犯過事坐過牢,現在東游西逛,成了這一帶的不安定因素,給他安排個活兒,他有事兒干著就不鬧騰了。
我媽正不知道該怎么跟我小舅舅解釋,對門吳阿姨來了,悄悄跟我媽說胡阿姨真是狐貍精,為了弟弟的工作,臉都豁出去了,前幾天在我爸辦公室賴著不走,有人從門縫里看到她跟我爸抱一塊兒了。
要擱平時,胡阿姨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話我媽才不會信,可是這會兒她正在氣頭上,等到我爸回來,跟我爸大吵了一架。
那是我媽第一次發(fā)那么大的脾氣,我爸意外震驚之余,又覺得委屈,他說我媽冤枉他,他跟胡阿姨根本啥事兒都沒有,他一氣之下出了家門,兩天都沒回來。
我放學回家的時候聽見對門王叔叔和吳阿姨在嘀咕,說我媽這回犯傻了,把我爸往外推,這一推可好,把我爸推到狐貍精那邊去了,我爸一定是住到胡阿姨家里去了。
我不太相信我爸會去胡阿姨家里,但是也想不出他能躲到哪里,而且王叔叔兩口子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很生氣,我想,要是我爸真的背叛了我媽,我以后都不會喊他爸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媽哭,她哭了一場,就去廠子招待所找我爸,沒找到,又去我奶奶家找,被我奶奶怪罪了一番,也沒打聽到我爸行蹤。
我媽從我奶奶家回來又哭了一場。哭完之后她就拿出一個小本子,在上面列算式,我擔心起來,覺得我媽莫不是受了刺激魔怔了,悄悄在她身后看了看,才發(fā)現她在算她一個人的工資能不能養(yǎng)活我們姐倆兒,她原來已經冷靜下來,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
接下來的幾天,我媽沒再去找我爸,開始平靜地給我們做飯、洗衣。
一周后,我爸自己灰溜溜地回來了。其實這幾天他就躲在奶奶家,只是奶奶心疼兒子,想要殺殺我媽的威風,所以才不承認我爸躲在那里。
我爸進門我們正在吃飯,兩菜一湯,還有一道菜是紅燒肉。我爸簡直要流口水了,涎著臉說奶奶做的飯沒有我媽做的好吃,他這幾天吃不好都犯胃病了,就厚著臉皮坐了下來。
后來的幾天,我爸一直上趕著跟我媽說話,我媽對他愛答不理的。
過了半個月,我爸找了廠領導,幫我小舅舅找了個看倉庫的活兒,比傳達室工資還高一點。我爸說他愛面子,從來不肯為了私事跟領導開口,這次為了小舅子才拉下臉來的。他在我媽面前邀功,我媽錘了他一下,我爸趁勢抓住了我媽的手,說:“這手真是巧啊,做飯咋就那么好吃?!蔽覌尵陀只謴土诵θ?。
我們那個工廠,在九十年代末漸漸走了下坡路,下崗的、買斷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食堂快開不下去了,招待所也沒人住了,學校也開始推向社會,我媽待的幼兒園也不好招生了。我爸媽工資常開不出來,我爸身為小領導,眼見著工廠這只大駱駝漸漸瘦弱下去,也無力回天,整天唉聲嘆氣的。我媽倒是不愛嘆氣,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就在那會兒,我奶奶忽然生了重病,醫(yī)藥費成為一個沉重的負擔。我和我妹,一個要上大學,一個要上高中,也需要不少錢。我爸一籌莫展,我媽卻下定決心,不能再耗下去,她要辭職找新工作。
我爸強烈反對,他說這么大的廠子,不會說垮就垮,好歹還是個鐵飯碗兒,出去找工作,能干什么,萬一找不到像樣的工作,想回來就難了。
我媽卻鐵了心,毅然決然辭職,很快在一家飯館找了個做面食的工作,干得很好,每月收入比在廠幼兒園多一倍。我爸心里覺得我媽也許選對了,可是嘴上卻說:“看你累成什么樣,哪有在廠子上班的時候清閑。我媽只是笑笑,“反正做飯我在行,累點心里也樂呵?!?/p>
我媽眼明手快腦子好使,她在飯館積累了不少經驗,過了幾年就自己開了家飯館,居然經營得很好。
我爸呢,一直在半死不活的廠子里耗著,人家說他技術好,在外面給他介紹了一個高收入的工作,他不肯去,說他對廠子有感情,離不開。這倒是實話,但也有膽怯的成分。
我媽當時收入是我爸的幾倍,卻一直堅持說我爸是家里頂梁柱,我爸不換工作,我媽就一直強調他重情義,不肯在廠子艱難的時候離開,給足我爸面子。
我大學畢業(yè)那年,假期回家聽說廠子里發(fā)生過一件比較轟動的事兒。那會兒胡阿姨已經再婚,卻婚內出軌,還被老公捉奸在床了。男方更令人意外,竟然是我家對門的王叔叔。據說是因為廠子效益不好,各個分廠效益也不均衡,有些分廠發(fā)不出工資來了,有些分廠倒還旱澇保收。王叔叔是旱澇保收的那個分廠的廠長,胡阿姨想調過去工作,就跟王叔叔套近乎,不知怎么的,兩個人談著談著事兒,談到床上去了,被胡阿姨老公捉了奸。
這事鬧得滿城風雨,有人說,胡阿姨早就跟王叔叔有一腿了。廠里的老人說,以前追過胡阿姨的不止我爸,王叔叔也追過,后來一直不死心的也是他。這事兒吳阿姨一直知道,所以她這些年只要是跟胡阿姨有關的事兒,她都要攪和一下。
胡阿姨新老公嚷著要離婚,胡阿姨就一個勁兒哭,后來過了一個月,新老公漸漸冷靜下來,考慮再三沒有離。工會主席吳阿姨一哭二鬧三上吊,鬧了一場又一場,但是雷聲大雨點小,嚷著離婚卻也沒離婚。
我爸知道了這事兒,只是嘆了口氣,就去看書了,我媽呢,也沒幸災樂禍,飯店里忙得很,她才沒空操心別人的事兒。
我爸后來退休了,退休金不多,但還算過得去。我媽堅持工作到六十多,才把飯店交給了我妹。
我爸媽晚年形影不離,一起跟團旅游,一起去公園遛彎兒,一起參加老年合唱團的歌詠比賽。
老年合唱團有一個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就是皮膚有些黑,被稱作“黑美人”。有一天,爸媽在家里說起這位黑美人,我爸忽然說:“她哪里算得上黑美人,你媽才是真正的黑美人?!?/p>
我媽一愣,“你不是總說我長得丑?!?/p>
我爸笑了,“你越老越耐看了?!?/p>
一家人都笑起來。
我媽要去做飯,問我爸想吃什么,我爸說:“紅燒肘子?!?/p>
我媽笑著去了廚房。我爸說:“你媽做的紅燒肘子,我一輩子都吃不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