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珊帶著牟子回家的時候,鴿子還在院子里挖土呢,白珊喝了一聲,讓她回屋去。
白珊請牟子在客廳里喝了一杯熱茶,然后帶他往院子里一站,比劃著說要建多大的圍墻。牟子沉默不語,要緊處才說幾個字。白珊問他:“要幾天才能把這活兒干完?”牟子說:“就這點功夫,兩天就干完了?!卑咨河謫枺骸斑B著房子重修一遍呢?”牟子說:“也就兩周就能干完?!卑咨赫f行。
請工人在家干活要包飯,一般是下館子,一是為了感謝工人,二是好好招待工人以防他們干活偷工減料。白珊舍不得花錢下館子,她心里算得很明白,如果是請了好幾個工人來干活兒,下館子的話,每人攤不上多少錢,但是現(xiàn)在只請一個工人,加上她和鴿子,三人一桌也要點兩葷兩素一湯才說得過去,反倒人均花費變多。所以她決定讓牟子中午跟她們母女一起吃,再買一斤白酒,夠他小酌一周還有余。
牟子不干活兒的時候不怎么說話,干活兒的時候更不怎么說話,或者說牟子就是不愿意說話。鴿子看牟子干活兒能看上大半天,牟子就能半天一句話不說,喝杯水都沒聲兒呢。鴿子喜歡悄悄觀察他,看他會不會在沒人注意的時候自言自語。對于鴿子來說,牟子是個以前不認識的新鮮人,看著他可有意思了。
他站著的時候總是外八字,兩只鞋張開的角度像一把撐開的扇子。拌水泥前總要拍拍手,鐵鍬從不隨意放著,一定要擱在角落里立好才行。不說話的時候,嘴巴抿得緊緊的,嘴角耷拉著,不高興似的。但只要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是認真得木然了。鴿子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讓她最好奇的是,牟子的右手大拇指總是向后翹,彎出不可思議的角度,像她玩具盒里的三角尺,又像家里壞了的門別兒,怎么往下按都按不進去。
看他就如同看舊圍墻縫隙里新長出來的一棵小草一樣有趣。
有時候,鴿子會和牟子說話。
鴿子問牟子:“你是哪里人?”牟子一邊把水泥抹在紅磚上,一邊說:“我就是這里的人?!?/p>
“我是問你老家是哪里的,像我老家就是賊城?!薄拔依霞揖褪沁@兒的,我爸就是這兒的人,賊城是什么地方?”
“你還是大人呢,你怎么連賊城是哪兒都不知道?你去過北京嗎?”“沒去過?!薄澳巧虾D兀俊薄皼]去過?!薄皬V州總?cè)ミ^吧?”“也沒去過?!兵澴涌┛┑匦χ澳阍趺茨膬憾紱]去過?”牟子好脾氣地說:“我哪兒也沒去過,活到現(xiàn)在還沒出過這個小城,這些地方你都去過嗎?”“我沒去過,不過我長大就能去了。”
牟子用鐵鍬攪拌水泥,他力氣很大,這活兒干起來一點也不費勁,半天連一滴汗也沒有。他攪了一會兒,才問鴿子:“你長大了想不想出國?”鴿子回答:“想,你想嗎?”牟子搖搖頭說:“我不想?!兵澴佣⒅鴨枺骸盀槭裁床幌??”牟子回答:“太遠啦,你長大后可以去,我就不去啦?!?/p>
鴿子想牟子比她大二十幾歲,已經(jīng)老了,等她長大,牟子就更老了,自然去不了遠的地方。她想安慰他,可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就說:“我告訴你賊城是哪里吧,賊城就是青峰山市,那邊有很多小偷,所以叫賊城。”
牟子聽了,不言語,用鐵鍬把水泥拍平了,才說:“小偷在哪里都挺多的。”鴿子以為牟子不信她說的話呢,急忙爭辯道:“青峰山市的小偷是最多的,我媽說白城的小偷都餓死啦。跟你說一件事兒,其實我爸爸在賊城上班,我特別擔心他被小偷偷?!蹦沧诱f:“不會的。”鴿子問:“你怎么知道不會?”牟子回答:“大人不會被小偷偷到?!兵澴佑謫枺骸澳切『耗??”“那就不一定了?!薄澳阏姹浚『憾紱]有錢,小偷想偷也沒得偷?!?/p>
家里的沙發(fā)套用好多年了,布料變得軟而碎,像掉渣的干面包,每天都能掃出一盤子來,白珊決定重新做個沙發(fā)套,這次一定要買塊好布料,能用到她老死才行。她沒有跟丈夫小林商量,不僅是因為他遠在外地打工,而且小林除了出力氣,什么都不懂,只怕說著說著又吵起來。生活就是縫縫補補,到最后,里外換了個樣兒,倒讓人不知道過的是誰的生活了。
白珊去裁布料,叮囑鴿子在家好好待著,哪里也不要去,把門鎖上,也別讓牟子進來,她中午前就會回來。鴿子點點頭。白珊走了十幾分鐘吧,鴿子就跑到牟子面前說:“牟子叔叔,你幫我看看家門吧,我沒有鑰匙,如果我把門鎖上了,我一會兒就開不開門,進不去了。”牟子問:“你媽媽剛走,你又要去哪兒?”“我要去找我的同學,她家就在我家后面三條街,我去她家要走十分鐘,我就去跟她聊一會兒天,很快就回來,在我媽回來之前我就會回來的,我就請你幫我看門看這一會兒,行嗎?”“你認得去你同學家的路嗎?”“認得,我去過好幾次呢?!薄靶?,我替你看門,但你得早點回來?!?/p>
鴿子是跑著去跑著回的。她去找在班級里和她玩得最好的女同學,女同學的媽媽問她怎么來了,她說來問數(shù)學題怎么做,其實她早就做完了,每一道都會。鴿子以為自己這一趟神不知鬼不覺,白珊不會知道,但是她沒想到牟子會告密。
鴿子偷偷回來的時候,明明告訴牟子,讓他不要跟她媽媽說,這是個她和他的秘密。
白珊把鴿子反鎖在家里,自己在院子里和牟子說話。鴿子聽不到她和牟子說什么,但看兩個人的表情,心里猜定牟子肯定把她請他看門的事兒告訴媽媽了。鴿子輕輕地撓窗子,想這點小事兒有什么值得跟媽媽說的啊。
其實下午四五點鐘,白珊總是要和牟子說說話的。一開始,鴿子要湊過去插話玩兒,白珊就會拎著她的胳膊,提一筐菜似的把她關(guān)進屋,告訴她不要耽誤大人講話。牟子不愛說話,平常干巴巴的,像一塊缺水的泥土,嘴唇上是一道道干澀的裂紋,說話帶著一股干燥的苦味。后來大概是和白珊熟了,也能笑笑了,喝茶水的時候不再拘謹?shù)冒驯晨嚨霉P直,好像不知道茶水該怎么喝似的。隔著玻璃窗看著牟子笑,鴿子特別想知道他們在笑什么,為什么不能帶我一起笑呢?
牟子把卷起來的褲腿放下,拍了拍,漾出白色的粉末。白珊讓他洗把臉再走,牟子搖搖頭,撈起放在一邊的灰色夾克衫,隨手用夾克衫的黑色里子擦了擦臉,黑色粘了灰也看不出來,他擦好抖一抖,發(fā)出砰砰的聲音,穿上走了。endprint
鴿子記得這樣的夾克衫,她爸爸也有一件,外面的布料又硬又薄,遇風就變成了鼓風機,把風的聲音兜起來。小林的夾克衫從來不洗,因為按小林的話說,穿出去干活兒的衣服,洗它干啥?干體力活兒的人的衣服也洗不干凈。但牟子這件夾克衫外面還是干干凈凈的。
牟子走遠了,白珊才把鴿子放到院子里來,說:“你怎么能讓外人來看家里的門呢?幸虧牟子是個好人,老實?!兵澴踊卮穑骸八豢淳褪呛萌?,所以我才請他看門的,他不是外人,我們和他都認識好幾天了,我跟他說過好幾次話?!?/p>
次日,牟子來的時候,白珊有意罰鴿子,處處要鴿子幫忙干活兒,一會兒讓她洗抹布,一會兒讓她掃地,一會兒讓她去看書。幾次,鴿子的腳都走到院子門口了,又被白珊叫過去,讓她不要總?cè)ネ饷嫱鎯?。等到白珊去買菜了,鴿子才得到機會同牟子說話。
鴿子問牟子:“你昨天跟我媽媽說什么了?”牟子自顧自地抹著墻,好一會兒才憋出幾個字來:“沒跟你媽說什么?!薄斑@不可能,我媽昨晚罵了我一頓,都怪你。”
牟子也不理鴿子,他要開始收拾房頂?shù)耐吡恕XQ著一架三米高的木梯子,他騰騰騰地爬上去,一股沸水的熱氣似的,要把天空頂開。鴿子不敢上去,只在底下抱著木梯子,腦袋使勁兒往天空上抬,脖子直要折到后背去。牟子對她說:“你去一邊玩去吧,一會兒灰都落在你眼睛里了?!兵澴踊卮穑骸拔遗乱粫河写箫L,把梯子吹倒了。”牟子說倒不了,鴿子還是抱著木梯子不撒手。她仰頭仰累了,把頭擱在第四節(jié)木頭階上休息一會兒,再接著仰。如此反復(fù)幾次,覺得沒意思,鴿子問:“牟子叔叔,你結(jié)婚了嗎?”
牟子把紅瓦一張張排好,說:“沒結(jié)?!兵澴佑謫枺骸澳阍趺催€不結(jié)婚???老大不小的?!边@老大不小的是從阿橘媽媽那里常常聽到的,阿橘姐姐無論干什么,她都要說上一句老大不小的。
“你一個小孩子,你懂什么老大不小的?!薄拔以趺床欢??”
牟子抓著木梯子爬下來的時候,穩(wěn)穩(wěn)當當,像在平地上走路似的。
鴿子問牟子:“你的右手大拇指怎么可以彎成這樣?”牟子問:“彎成什么樣?”“就是彎成剛才那個樣子?!?/p>
牟子伸出自己的右手,說:“是這樣嗎?”“就是這樣,你怎么做到的?我怎么也做不到,我的兩個大拇指都不會彎?!兵澴由斐鲎约旱膬芍皇謥?。
牟子把石灰袋扎緊,蹲在地上洗手。地上放著一個塑料盆,盆沿搭著一條灰色的毛巾,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黑色了。這是白珊給他準備的。鴿子問:“牟子叔叔,你怎么不回答我?你昨天告我的密,作為補償,你得告訴我你的大拇指是怎么能彎成這個樣子的?!?/p>
牟子洗完了手,問鴿子:“你怕賊嗎?”“我怕?!薄澳銥槭裁磁??”“我怕賊偷我家錢,我家本來就沒什么錢了?!薄澳悄阕蛱煸趺醋屛铱醇??”“你又不是賊,我讓你看著,別讓別的賊進我家?!蹦沧由钌顕@了口氣,但那口氣,像一口缺水的深井似的?!傍澴?,你聽過賊城,那你聽過賊的大拇指嗎?”鴿子搖搖頭。牟子接著說:“我這大拇指是遺傳,我爸的右手大拇指也能彎成這樣。鴿子,你知道嗎?他們管這叫賊的大拇指,賊的手指頭都特別靈活,大拇指也是,我爸原來就是個賊。后來有一次他偷東西被別人抓到,他的大拇指就被別人砍掉了?!?/p>
鴿子問:“你爸爸為什么要做賊?”“他沒錢才做賊的?!?/p>
“我爸也沒錢,但他不做賊,不是所有沒錢的人都會去偷東西的,他也沒有這樣的大拇指,他也沒被人砍過手指頭。”
牟子攤開十只手指頭給鴿子看。完完整整的十個手指頭。
“我要回去做作業(yè)了,寫完作業(yè)我才能跟我爸爸打電話?!?/p>
晚上,鴿子心事重重。寫作業(yè)時,數(shù)字后面每一個單位都被她弄丟了。白珊給她檢查出來,她又一個個補上。動畫片她也不想看,憋了好久,忍不住問白珊:“媽媽,你遇到過賊嗎?”白珊覺得奇怪,“你問這個干什么?當然遇到過,誰沒遇到過賊?!薄拔覔陌职郑遗滤谫\城被偷了去?!薄澳阆箵倪@個干什么?你爸口袋里叮當響,賊光顧誰也不會光顧他?!薄澳菚粫匈\來偷咱們家???”“哪個賊看上咱們家,就是做賠本買賣?!?/p>
夜更深的時候,鴿子纏著白珊要給爸爸打電話,可是今天還不是打電話的日子,白珊便不肯。后來白珊擰不過她,只好讓她打了。電話通了,鴿子又不知道說什么,只能東扯西扯。小林幾次要掛電話,聽到鴿子說“爸爸,再跟我說一會兒話吧”,便不忍心掛電話了。
鴿子想告訴爸爸,她讓一個賊的兒子給看了她家的門,賊的兒子也可能是賊,她不敢告訴媽媽。但不知怎么的,對著爸爸,她也說不出口。她想過,如果家里丟了東西,大不了就被爸爸媽媽痛罵一頓,再擰幾下胳膊,她不怕??墒撬f不出口。她怕當告密者。
這應(yīng)該是一個秘密,如果她告發(fā)了牟子,她就成了叛徒。就像皮鴨曾經(jīng)告訴班主任,他同桌上自然課的時候偷偷說話,被整個班級當作告密的叛徒,好久都沒有人愿意同皮鴨說話。
何況,她本來把牟子當朋友的。鴿子的心蒙上了一層云朵。但那云朵的顏色她猜不透,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黑色的。
鴿子說:“爸爸你在賊城小心點兒,別讓賊偷了,阿橘姐姐說那邊小偷可多了。”小林自然沒有把鴿子的話當一回事兒。
鴿子在屋里的時候,只要白珊往院子里走,鴿子就開始找媽媽,要白珊洗個蘋果,或者削個鉛筆。白珊被鬧得不好總?cè)フ夷沧恿恕8嗟臅r候,鴿子像往常一樣在院子里玩土,還總是纏著牟子說話,白珊想問活兒干得怎么樣了,開了好幾次話頭,都被鴿子岔開了。鴿子想,她把牟子盯住了,什么事情都解決了。白珊找牟子的次數(shù)卻也少了,有時,白珊會看著鴿子,嘆氣。
過了一周,院子的圍墻和屋上的瓦還沒修好,牟子跟白珊說:“跟你說好了兩周就按兩周收錢。”白珊說:“不用,該給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錢,還需要干幾天才能干完?”“還要一周,你不用給我錢,管飯就行?!?/p>
這項工程拖拖拉拉二十天才完工,第二十天的時候,牟子對鴿子說:“這個秋天一場雨都沒下,天氣燥得很。”鴿子說:“秋天本來就沒雨。”“總該有一場雨的,去去燥。但是如果下了雨,你家這圍墻就更修不完了?!卑咨簞偤贸鰜斫o牟子送茶,說:“虧我找了個沒雨的時候來修圍墻,不過就算下了雨,等雨停再接著修就好了,等著修等了好幾年,再多等幾天也沒什么?!蹦沧訐u搖頭說:“還是早點修完才好。”endprint
兩個人客客氣氣的。
鴿子問:“什么時候能干完?”牟子說:“今天下午就能干完了?!兵澴哟蟪砸惑@,說:“怎么突然就干完了?”“已經(jīng)干大半個月了?!?/p>
鴿子感覺心上的云散了一些,但又要下起小雨。她有點舍不得牟子了。過了好一會兒,鴿子才說:“牟子叔叔,你要不慢一點干,多干幾天,陪我多玩幾天。”
“這怎么行呢?我拖著,你家不是得多花錢?正經(jīng)干活兒不是這么干的?!?/p>
牟子走之前,白珊請他下館子,點了兩葷一素一湯。一只燉雞,一條燒魚,姹紫嫣紅的涼拌菜,方方正正的白豆腐上漂著一朵一朵香菜,是一大碗砂鍋湯。館子對油毫不吝嗇,土雞焦黃焦黃流著油,燒魚躺在油盤子里,混著切碎的辣椒,呈現(xiàn)出朦朧的赤紅色,涼拌菜里香油和熟豆油混著放,上面是香油,菜里面包著藏著的是炒熟的豆油。只有砂鍋豆腐湯足夠素淡,幾滴油安安靜靜地伏在湯面上,但是鹽放多了,有點咸。鴿子嘴有點挑,既討厭大油,又討厭大鹽??墒丘^子里的菜不就是要大油大鹽才能讓顧客吃得快點吃得飽點?鴿子吵著鬧著要吃拔絲地瓜,白珊不同意:“正在飯口上,后廚師傅做不過來,等他把拔絲地瓜做好,我們都吃完飯要走了?!兵澴訄猿终f:“我們可以打包帶走?!卑咨汉逅f:“不吃拔絲地瓜,給你買瓶可樂行不行?”鴿子點點頭,她從白珊的語氣中聽出來今天是一定不給她吃拔絲地瓜的,怕自己再纏著要拔絲地瓜,連可樂也沒有了。
牟子沒有喝酒,告訴白珊也不用點酒,以茶代酒就行。一壺免費的大麥茶喝掉了半壺,白珊說:“以后我家里需要泥瓦匠,我還找你?!蹦沧訁s說:“我下個星期就離開這兒了,我要到上海去打工,有幾個朋友已經(jīng)在那邊找好工作了,讓我過去。”白珊吃了一驚。
鴿子嘬著可樂瓶,她使勁兒吸的時候,嘴巴就塞進瓶口里,半天扯不出來,但她對這個游戲樂此不疲。聽到牟子這樣說,她比白珊還要吃驚:為什么牟子要離開白城了,為什么他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她更感到不安,牟子要去上海干什么?他去那里是去打工,還是,做賊?
她把嘴巴使勁兒從瓶口里扯出來,搶在白珊前面,問:“牟子叔叔,你怎么要去上海了?”“去上海掙錢。”白珊接過話來,問:“怎么都想到上海去?上海的錢好掙?”“大城市總是蓋樓,蓋樓就需要泥瓦匠,活兒多,給的工資還高,好掙錢?!?/p>
鴿子又問:“北京和上海哪一個離這兒遠?你出去了還回來嗎?”牟子說:“我掙夠了錢就回來,我家在這里,我走到哪里都得回來,上海比北京離這兒遠,遠多了?!薄白疖嚨缴虾R嗑??”“要兩天兩夜還不止?!兵澴诱f:“那火車比飛機慢多了?!?/p>
白珊有點不高興,說話硬聲硬氣的,說大人說話小孩兒別插嘴。這話把鴿子嚇了一跳,好像她說錯了什么話似的,但她自己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白珊說:“大家一個個都要去大城市,家里就一點都不好?”牟子說:“家里哪兒都好,就是賺不到錢?!卑咨簡査嚻辟I好了嗎,牟子說吃完飯再去火車站買,站票什么時候買都有。
鴿子想問牟子站一天一夜辛苦不辛苦,但她瞟著白珊的臉色,不敢開口,怕被白珊罵。可是她心里容不下一點好奇,有什么不明白都想搞明白,所以她猶豫著,看著白珊,又看看牟子,脖子不敢扭,只動動一雙黑圓黑圓的眼珠子,嘴巴里小聲嘀咕著,幾十個小時呢。
牟子明白鴿子嘀咕這個是什么意思,開口道:“站票比臥鋪便宜很多,我買完票再去市場買一個小馬扎,站累了,我就坐一會兒,忍忍就到上海了?!?/p>
一桌菜吃得干干凈凈,剩點湯就不必打包了。鴿子覺得菜不對胃口,沒怎么吃,是喝可樂就著白米飯吃飽的。她摸著自己的肚子,輕輕一壓,然后張嘴,吐出無形的可樂泡泡來。她覺得自己的肚子里胃里喉嚨里,以至于腦袋里,都是這樣的可樂泡泡,甜甜的,涼涼的,有點讓人醉了。如果啤酒像可樂一樣好喝,她就一點也不好奇為什么大人喜歡喝酒了。
牟子還是穿著非常寬松的水洗磨白牛仔褲和灰色的夾克衫,因為褲腿常常卷起來,那一道折痕怎么也去不掉了。牛仔褲本身是磨白做舊的樣子,現(xiàn)在就流行這樣,鴿子見到班級里好幾個同學都穿泛白的牛仔褲呢。可是牟子的這條還有點不一樣,大概是常常接觸石灰的緣故,這條牛仔褲的白色有點硬而厚,鴿子覺得這條牛仔褲長了蘚。
牟子走的時候,白珊和他又變得客客氣氣起來,像最開始認識的時候。白珊攥著鴿子的手,讓鴿子說再見。鴿子另一只手跟牟子揮了揮。
牟子走到巷口了,鴿子突然想到,有一個問題,如果她現(xiàn)在再不問,她就永遠不知道答案了。她冒著被白珊罵的危險,掙開白珊的手,跑著,說牟子叔叔你等等我,我有話要問你。
牟子回了頭,兩條猶豫的眉毛擰在一起,疑惑著,停下等她。鴿子追了上去,拽著牛仔褲上的蘚,感受到一股子潮濕勁兒,估摸著曬一年也曬不干。鴿子說:“你低下頭來,我有悄悄話跟你說?!蹦沧佣琢讼聛?,鴿子湊到他耳邊,小聲地問:“牟子叔叔,你做過賊嗎?”
牟子沒有回答,鴿子又問了一句:“牟子叔叔,你做過賊嗎?”
牟子向她伸出右手,手心朝地,手背朝天,大拇指以一個不可思議地角度向天翻著。“我做過賊的,大人不能騙小孩子,我不能騙你。”然后,牟子又說:“但我早就不做賊了。我沒偷過你家的東西,你放心吧?!?/p>
牟子摸了摸鴿子的頭,說:“我走了?!?/p>
鴿子知道牟子走了,去上海去了,去賺錢了,早晚得回來,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牟子現(xiàn)在不做賊了,她家也沒有丟東西。
當你還是個小孩子,你能做的也許很少很少,但內(nèi)心的世界卻很大很大。你擁有那么多的好奇心,包容心和遠超你想象的勇敢。新的一年,年年都會到來,而童年就像一只鴿子,會撲棱棱飛走。希望每一個小朋友都能珍惜自己的童年時光,祝小讀者新年快樂!
——郝文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