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的禮物

余晉

貓耳朵旅館的門廳，是一只貓耳朵的形狀，來住店的客人需要走進“貓耳朵”，在門廳里登記了才能入住。

登記完畢，旅館的主人耳朵婆婆會從墻上取下一把亮閃閃的房間鑰匙，帶上客人，走向門廳后那一條紫藤走廊。走廊頂上開滿噴香的紫藤，兩邊的白墻下則生滿葳蕤的花草——你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飛燕草或者羽扇豆，松果菊或者瑪格麗特菊，等等。如此一來，就算這條路彎彎曲曲，長得好像沒有盡頭似的，也不會讓客人感覺到不耐煩。

這一條走廊，外邊的人看起來是進出貓耳朵旅館的唯一通道。不過，對貓耳朵旅館了如指掌的寅初來說，可不是這么回事。

這不，她又準備從后門——沒錯，就是旅館后堂深處隱藏著的一段貓尾巴形狀的通道——溜出去玩了。

就在她躡手躡腳穿過后堂，越過兩道月洞門，再折進一條窄窄的石板小徑，快步跑過廚房的小門，氣喘吁吁奔到小徑盡頭那兒，貓下腰，準備像往常一樣，手腳并用，爬進“貓尾巴小路”的時候，手腕被狠狠咬了一口。

“你瘋了嗎，小袖？這里可挨著廚房。”寅初疼得“嗷”地叫了一聲，立刻嚇得捂住了嘴。要是貓耳朵旅館的大廚大腳聽到就壞事了。他是不會允許寅初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跑出貓耳朵旅館的?！斑@兒可是貓須鎮(zhèn)，一只花貓胡子上的小鎮(zhèn)。天知道一個小女孩獨自在大街上走會遇上什么事兒呢？反正我是絕不會去東邊那條嚇死人的小巷子了……何況寅初小姐身體這么差，不可以隨便走動，還是乖乖坐在家，喝一碗我精心熬制的大補湯吧?！?/p>

就這樣，好幾次，寅初都只能把半個身子從貓尾巴小路里退出來，乖乖回樓上自己房間坐好，一邊皺著眉頭喝大腳為她熬制的十全大補湯，一邊在心里直嘀咕：“除了時不時地發(fā)冷，我身體到底哪兒差了？”但是耳朵婆婆跟她囑咐過好多次了，大腳不光擁有一雙全貓須鎮(zhèn)最大的腳板，也是整個貓須鎮(zhèn)最好的大廚，是絕對開罪不起的，就算湯藥苦一點，也是為寅初好，所以得喝了。比起聽耳朵婆婆念叨不停，寅初還是更愿意喝一大碗湯藥。

所以這一次，絕對不能讓大腳發(fā)現(xiàn)她。何況她仿佛已經(jīng)聞見了街市上久違的紅豆沙團子的香味兒。

寅初捂緊了袖子，再次貓下腰。

“哎呀！”她的手腕又被咬了一口。

好痛！寅初忍不住甩了甩袖子。

一個渾身雪白、圓乎乎、毛絨絨的東西從袖子里被甩了出來，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礃觾壕褪且粋€小女孩隨身攜帶的巴掌大小的毛絨玩具。

可是這個雪白的毛絨玩具沒有停下來，而是一直呼呼地向來時的小徑奔過去，倒仿佛長了兩條健壯的小腿。

“喂，喂，小袖！”寅初只好追了過去。上次小袖跑出了寅初的袖子，就差點被白茫茫叼走。白茫茫是耳朵婆婆養(yǎng)的看家貓。在貓須鎮(zhèn)，貓可不是什么寵物，而是用來看家護院的，威風得很，比主人還神氣。

“快來，我聞到了奇怪的氣味?！毙⌒湟幌伦鱼@進了廚房的小門。

寅初猶豫了一下，還是趕緊跟了進去。

小袖緊盯著什么，身子仿佛粘在了那個鐵籠子上似的，嘟嘟囔囔著：“我就說，一定有什么奇怪的東西?？靵砜囱?，寅初?！?/p>

廚房里靜悄悄的，還好大腳不在，石階底下放著一個以前從未見過的鐵籠。一只火紅的小狐貍正瞪圓眼，驚恐地看著寅初和小袖。它躺在那里，一只腳已經(jīng)折斷了，一團血凝固了皮毛。

天，沒想到大腳竟會干這樣的事，真看不出來！寅初仿佛看到了晚飯桌上一盤滿滿的紅燒狐貍肉，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視線都有些模糊了。

“怎么辦？”她一邊伸手到籠子的縫隙里，想要去摸摸可憐的小狐貍，一邊問小袖。

“我怎么知道！”小袖爬到鐵籠子上那個厚重的鐵鎖那兒，齜起兩排尖尖的牙齒咬了咬，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生活在袖中的小妖，不過巴掌大，法力實在一般，是不可能用牙咬斷這樣堅固的鐵鎖的。

“我們得救它?！币跷站o拳頭。

但小狐貍害怕地往后退了退，不讓寅初的手摸到它。

寅初的心收縮了一下，感覺身上有些冷，于是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手爐。

就是因為這個常年不離左右的小手爐，大腳才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病人。

把暖和的手爐捧在手里，寅初感覺好多了。不過現(xiàn)在這個局面，應該如何是好呢？

小袖也非常著急，不停地圍著鐵籠打轉(zhuǎn)。他脾氣雖然壞了點，動不動咬人，卻是個善良的小妖啊。寅初暗暗想。

“喂?！币跬蝗幌肫鹗裁?，敲了三下那個雕花手爐，“噠——噠——噠”。手爐的蓋子撲的一聲打開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小腦袋伸了出來，帶出一團灰——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轟轟的腳步聲。

是大腳回來了。

即使隔著兩道月洞門，一條石板路，也能清楚地聽到大腳的腳步聲！

天啦！寅初驚慌地合上手爐，一把抓起小袖塞到袖子里，就向門口沖去。

“喂，剛才鄰居家的裁縫二月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搭理人家？還有，剛才經(jīng)過扇子鋪的時候，扇子妖也打招呼了。咱們沒理她，我看她生氣了。”小袖從袖子里鉆出來，帶著責怪的語氣問寅初。

寅初立刻伸手把他塞了進去，然后驚慌地看了看左右，還好沒人注意。

讓人發(fā)現(xiàn)就不得了了。袖小妖是非常難得的妖怪，是小孩的想象所化，每個小孩子都想有一個，可是，真正能夠擁有想象中的小妖怪的小孩，卻很少很少。如果讓壞心眼兒的大孩子看到了，說不定會上來推倒寅初，一把搶走小袖塞到自己袖子里去。

“還有啊，你怎么連最愛吃的紅豆沙團子也不吃了？”小袖再一次著急地鉆了出來。

寅初再一次把他摁了回去，然后嘆了口氣：“實在沒心情啊，小狐貍還在鐵籠子里呢?！?/p>

之后是長長的沉默。

從前鮮活的街市上的一切，都在寅初眼里失去了顏色。連路過煙畫姑姑的雜貨鋪的時候，寅初也忘記停下腳步問她有沒有新進的糖豆。endprint

“鍋咦——唔唔笑死啊?！毙⌒渫蝗辉谛渥永飷灺晲灇獾卣f。

“你說什么？”寅初驚訝地抬起手假裝撩了撩頭發(fā)。

“我是說，可以問問小手嘛?！?/p>

“對呀，我忘記了這個?！币踔迸哪X門。

小袖在袖子里胡亂打起滾兒來，氣得大叫：“住手！住手！”

“抱歉！抱歉！”寅初趕緊放下手，向一個僻靜的小巷子奔過去。

“噠——噠——噠”，敲了三下手爐的蓋子，那個怪模怪樣的小腦袋又頂開手爐蓋子鉆了出來，像是戴著頂帽子，不過這帽子也太沉了些。

小手是許多許多年前，從天上掉下來的一顆隕石。不過掉到地上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很小很小，只夠放在這個小手爐里，發(fā)發(fā)熱，被煙畫姑姑當作禮物送給寅初了。

“干什么呀？要是以前——”小手不滿地伸了個懶腰，噴出一口帶灰的熱氣。

“我知道你以前很大很大，大得不得了，也很聰明很聰明。所以我想問你，咱們怎么救小狐貍??？”寅初笑瞇瞇又恭敬地說。她懂得應該怎么對待歲數(shù)很大脾氣也大個子卻很小的小手。

“那個鐵籠子很結實，鐵鎖也很結實——我們沒有辦法打開的。而且大腳也不會放小狐貍走的。從來沒聽說名廚大腳會把到手的珍貴食材送走的，這可是他求之不得的呀?！毙∈终f著，摸了摸想象中的胡子。

“沒錯呀，你說的都太對啦！”寅初忍住笑，看著小手土豆般的娃娃臉，點點頭，“所以——”

“所以我們要另外想辦法?！毙∈忠侧嵵氐攸c點頭。

寅初靜靜地等了一會兒。

小袖也鉆出了袖子，期待地看著小手。

“我們要開鎖?！苯K于，寅初等得不耐煩了，提醒說。

“我當然知道要開鎖?！毙∈粥凉值氐闪怂谎郏鞍?，可惜我現(xiàn)在法力不夠，想當年——”然后他突然拍拍手，“你們還記得家里那個喜歡噼噼啪啪的家伙嗎？”

“記得?！币趵Щ蟮貑?，“可是，他和這件事有什么關系？”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我們回家，去找那個家伙?！毙∈忠幌伦犹M手爐，手爐的蓋子啪地合上了。

寅初鉆進貓尾巴小路，再一次站在了貓耳朵旅館的廚房里。

大腳不知道去哪兒了，想來是給客人送飯菜去了吧。廚房里靜悄悄的，爐上燉著的一鍋肉湯咕嘟作響，香氣四溢。寅初大吃一驚，趕緊跑去后院里，還好，那只紅色的小狐貍還是靜靜地臥在籠子里，像一團將要熄滅的火焰。

寅初松了口氣。

她走到爐火那兒，輕輕問了聲：“你在嗎？”

沒有誰理她。

“你不在嗎？”她失望地問。

“你傻呀，不是正燉著肉湯嗎？他怎么可能不在？”小手忍不住在手爐里嘲笑起寅初來。

“啊，抱歉。是我急糊涂了?！币跄樢幌伦蛹t了，這才想起在小手爐上敲了三下。

“請你出來好嗎？我們有事情想找你幫忙?！币趵^續(xù)對著爐火請求著。

肉湯咕嘟咕嘟響著，沒有別的動靜。

“豆子！”小手頂著手爐蓋子，提醒寅初。

“啊，對對，豆子?！币踮s緊小跑到櫥柜那兒，在裝雜糧的口袋里捧了一捧豌豆，然后跑回來，一把扔進了爐火里。

好一陣噼噼啪啪的爆豆聲。

緊接著，一團火呼地從爐子里鉆了出來，飛到了空中。

火精最喜歡火里爆豆子的聲音，這個聲音一定可以呼喚出他來。果然還是小手有辦法。寅初不禁慶幸起自己有這樣一個小手爐，不，是有小手在身邊。

“火精，你幫我們?nèi)ピ鹤永锞刃『偘伞！毙∈忠荒槆烂C地說，“我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你能完成這么——艱巨的任務?！?/p>

寅初聽小手這樣說，忍不住在心里撲哧一聲。

火精在天花板那兒停了一會兒，沒說話。

然后，突然，他呼的一聲飛出門去，到了院子里。

“不過事先說好，我救了小狐貍，你們得再給我一捧豌豆。”火精圍著鐵籠子繞來繞去查看的時候，說。

“沒問題，沒問題?！币踮s緊回答，“兩捧也沒問題?！?/p>

火精退后一點，鼓起腮幫子，呼一聲，吐出一把火紅的小劍。那正是傳說中能斷一切堅硬之物的火劍。

厚重的鐵鎖一挨到火劍，立刻熔成鐵水，鐵水冷卻，成了一塊硬邦邦的黑鐵。

寅初沖上去，抱起了那只受傷的紅狐貍。

大腳看著丑陋的已經(jīng)無法認出來的鐵鎖，在廚房里跺著腳哭得地動山搖，驚動了所有貓耳朵旅館的客人跑來后院看熱鬧。

到底鐵鎖是怎么熔化的？怎么會有這么可怕的事??！大腳實在想不通。

這個時候，小狐貍已經(jīng)被寅初轉(zhuǎn)移到了鄰居二月那里。誰說裁縫不能幫人縫傷口呢？而且還會縫得格外整齊呢。

兩天后，小狐貍偷偷離開了貓須鎮(zhèn)。

又過了幾天，寅初的生日到了。

耳朵婆婆鄭重地送給寅初一只紅寶石手鐲，手鐲很古舊了，看起來卻十分貴重。送了這么貴重的禮物，但耳朵婆婆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告訴她，輕易不要摘下它。這讓寅初十分吃驚。但她完全相信耳朵婆婆，因為婆婆是她唯一的家人，所以寅初并沒有追問什么。一定是傳家寶吧，寅初想著，眼眶有點紅了。

二月送了寅初一件繡花的綠色長裙，穿起來格外美。這是她花了一個月特意趕工做出來的。寅初真是喜歡極了。

小袖說沒什么好送的，不過他許諾接下來一整年睡覺都不打鼾。這實在是一份大大的厚禮啊，寅初高興地接受了。

小手的禮物有點奇怪。“寅初，長大這種事，真是又熱又煩躁啊，不管怎樣，生日快樂吧。”他送的這句話讓寅初有點莫名其妙，但又只得連連點頭，表示心領神會。不然小手又該嘲笑她了。

自從放走小狐貍，寅初就不太想見大腳。而大腳也一直悶悶不樂，沒法振作起來，好幾次在客人的菜里放多了鹽或者胡椒，被投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