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琨
當代著名作家鐵凝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玫瑰門》自出版以來一直是文學界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這不僅緣于作品的敘事方法具有獨到之處,更重要的是作家在這部長篇小說中,以血緣關(guān)系為結(jié)構(gòu)紐帶,塑造了頗具談資的“玫瑰門”家族女性人物形象。二十多年里,評論家們對這些女性人物的解讀已是碩果累累,但重讀經(jīng)典的幸運事莫過于在超越時空、階級和民族......式的精神之旅中獲得新的積淀。作為生命的象征,“玫瑰門”既有女性的內(nèi)在涵義,又是彰顯人性意識的通道,從探討這道生命之門所聯(lián)系的女性人物群像及其符號意義的角度再次細讀文本,希望解析能夠更接近小說的原旨。
一
小說人物的符號意義既是作家審美意識的體現(xiàn),也是作家意志力量的再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含義來源于作家智慧的陳述,作家常把自我的或間接的人生經(jīng)驗賦予作品中的人物,讓他們生發(fā)出新的哲學內(nèi)蘊。西方學者朱利亞·克里斯特瓦曾提出符號學的指示能力,特倫斯·霍克斯在他的基礎上認為,人物的符號意義是通過言語行為來完成的,“任何言語行為都包含了通過手勢、姿式、服飾、發(fā)式、香味、口音、社會背景等這樣的‘語言’來完成信息傳達,甚至還利用語言的實際含義來達到多種目的?!薄睹倒彘T》將人物形象放置于對應的社會潮流之中,塑造了幾位極具時代意義的母親形象,她們身上所承載的各不相同的符號意義,傳遞出豐富的社會審美信息,并能指了特定的審美價值。
人的生命常在參與了眾多社會活動后發(fā)生根本性轉(zhuǎn)化,或是從善到惡,又或是從惡到善?!睹倒彘T》的中心人物司綺紋就是一個從善良到邪惡的代表,作家對她進行著力描述,解答了她如何由一個大家閨秀衍變成 “惡母”的不幸經(jīng)歷。這個人物的符號意義需聯(lián)系她的整個生命歷程來詮釋??v觀司綺紋的存在,是女性生存與社會秩序之間不可化解矛盾的集中體現(xiàn),她的痛苦和煩惱,不是來自人性,而是源于社會。作為一個鮮活的生命,司綺紋如一朵鮮艷的罌粟花,在社會矛盾大潮的漩渦中,以女性的柔弱之身看似毒性地尋求自我的個體尊嚴??v觀司綺紋的一生,她的生活軌跡跨越了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幾個重要階段,她的人生與時代的大環(huán)境密切相聯(lián),并且在不同的時期,司綺紋這一符號所展示的意義又有著較大的差異。司綺紋擁有顯赫的家世,即便是到了軍閥割據(jù)的后期,雖然其父只做了寓公,但她家道仍然殷實。少女時代的司綺紋,作為獨生女,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其符號意義是向往純真愛情,崇拜革命者的善良女性形象。小說是這樣敘述的:“當每一次行動結(jié)束之后,他一邊走一邊對身旁這個女孩子講述他的目標他的計劃時,司猗紋總覺得現(xiàn)在他雖然是男校的一個學生,但他是屬于一個更廣闊的世界的,一個她不清楚、卻肯定存在的世界,她愿意跟他一起走進那個世界。”“那個世界”當然是革命、正義的世界,是華志遠之輩們?yōu)橹畩^斗的崇高理想。但當司猗紋把華志遠帶到家里時,經(jīng)過詢問,司先生、司太太對他的家世頗為不滿,特別對他所從事的革命事業(yè)充滿了敵意,因此,他們的愛情遭到了司猗紋父母的堅決反對。然而,司猗紋表面上做出一副屈服于傳統(tǒng)體制的姿態(tài),背地里卻是叛逆地把處女之身獻給了華志遠。因為華志遠是她理想的導師,人性的依靠,她們之間的情感非偽裝,也非浪漫的沖動,而是真誠所至。
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是一種具有人性的心靈符號,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空間的轉(zhuǎn)換,符號的意義常常充滿變數(shù)。司猗紋嫁到了門當戶對的莊家后,她的愿望和責任就是做個好妻子、好兒媳,甚至在新婚之夜遭到丈夫的羞辱之后,她仍然抱定這樣的信念。當莊家在經(jīng)濟上處于絕境時,是她使這個大家族得以起死回生,但是她的努力并沒得到莊氏家族的尊重,丈夫莊紹儉吃喝玩樂、游走于花街柳巷,并帶給她屈辱的性病。如此一來,這個形象的符號意義發(fā)生了質(zhì)的轉(zhuǎn)變,她以自己的身軀為利器,通過與公公的亂倫來懲罰丈夫、羞辱莊氏家族的男人,進而達到報復社會的目的。發(fā)展到極致時,司猗紋還將內(nèi)心的變態(tài)施暴于其她女性,她對兒媳宋竹西的偷窺與監(jiān)視,對外孫女蘇眉在日常生活中慣性虐待等細節(jié)都是最好的印證。司猗紋符號意義所發(fā)生的嬗變,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是特定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壓抑下折射出的人性無奈。司綺紋在環(huán)境的壓力下,不乞求任何道德體系的原諒,甚至為求茍活于人世而不惜傷害自己的親人。司猗紋的一生,由少女時代的純真到中年的畸變,再到晚年的孤寂,顛覆了男權(quán)話語精心構(gòu)建的母親神話。作為貫穿《玫瑰門》的中心人物,司猗紋除了少女時代短暫但鮮活的時光之外,無論是妻子、兒媳、母親、外婆,她始終以惡女的形象立體、真實地站立,其符號意義的深刻性,隱藏在文本的深層敘事之中。作家之所以將筆觸聚焦于司猗紋,展示她苦難悲摧的一生,目的在于揭示女性困窘的生存狀態(tài),批判封建傳統(tǒng)道德觀念下男女性別秩序之間的矛盾,從道義上詮釋女性從盲從到覺醒的生命意義。
宋竹西是小說中的另一類母親,是一個敢愛、敢恨、果斷、率真的形象。在《玫瑰門》的“母性群像”中,她是一個出色的符號,對她的解讀,不能只從性別的立場判別。宋竹西這一形象蘊涵了多種信息,她既有傳統(tǒng)女性文化的因素,又有現(xiàn)代女性的特征,她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意念式的性格化人物,而是具有人性深度的復雜綜合體。她似乎個性鮮明,但又常常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錯覺。在《玫瑰門》中,宋竹西的生活軌跡總讓人感到出格,但仔細推衍,又感覺到她所選擇的人生道路合情合理??傊?,這個符號在作家的文本敘事里,是一個情欲合一、靈肉一體的象征。
宋竹西第一次出場,通過五歲幼女蘇眉的視角呈現(xiàn)。作為小說的敘事主體,蘇眉七歲時就被母親從雖城送到北京的外婆家,時間是1966年。在蘇眉的印象里,“她仰望第一次與她見面的舅媽,先看見了舅媽那一對蓬勃的大奶。那奶壓迫在淡藍色襯衫里,像兩朵云,又像兩塊深色的小補丁?!边@段敘事中對宋竹西豐滿乳房的特寫,預示了她極富活力的人生。英國學者休謨說:“心靈發(fā)生知覺時,必須要由某種開始;而且印象既然先于其相應的觀念,所以必然有某些印象是不經(jīng)任何介紹而出現(xiàn)于靈魂中的?!本藡屚⒌纳o疑在初識階段就已經(jīng)深深地植入了蘇眉的心靈,而這種原初的符號意識,在小說后續(xù)發(fā)展中一直左右著蘇眉的價值判斷。也就是說,宋竹西這位母親的形象始終沿著蘇眉的“第一次仰望”線索展開,她的言行、舉動、性格都與蘇眉第一次的“舅媽概念”息息相關(guān)。如果說第一印象僅僅是一種心理上的直覺,那么接下來宋竹西的一個決定則證實了這個符號的元意義。因為糧食的原因,外婆司綺紋、舅舅莊坦似乎都不太歡迎蘇眉的到來,正當大家對她是留在京城還是回到雖城進行討論時,舅母宋竹西卻當著公婆、丈夫的面做出決定,讓蘇眉留在北京,這個決定顯示了她的果敢。蘇眉的感覺是“那聲音平和鎮(zhèn)靜,也不是跟誰商量的口氣,是目空一切,是肯定了的宣布:‘大姐把眉眉領來了,我看就別走了’?!彼沃裎鞯莫毩⒁庾R是家庭權(quán)威的表現(xiàn),但這種權(quán)威并未喪失女性意識,更不是男權(quán)世界精心制造出來的偽女權(quán)主義者,相反,這是建立在無瑕、無私的母親層面上的權(quán)威。因此,宋竹西面對第一位丈夫莊坦的無能、平慵而又懦弱的性格,她表現(xiàn)出一種傳統(tǒng)女性的寬容。對莊坦而言,她既是妻子又兼有母親的角色,雖然招來司猗紋對他們夫妻生活的大膽干擾和肆意挑釁,但對婆婆的無理取鬧,宋竹西總是用從容的態(tài)度化解,并以智慧間離司猗紋與莊坦的母子關(guān)系。后來又如她沖破世俗的局限與大旗生活在一起,但因大旗的個性太過于愚樸所以離開,轉(zhuǎn)而追尋心中始終愛戀著的葉龍北。如此情感復雜的人生,如此篤定的多次情愛選擇,都彰顯了宋竹西是一個因母愛而堅定、因情欲而果敢、因忠實于內(nèi)心幸福而獨立特行的女性。
莊晨是一位隱藏的母親。她雖然是蘇眉的生母,但因為各種社會緣故,把七歲的女兒蘇眉送到了外婆家。在敘事主體蘇眉的感性世界里,這個母親被社會事務所遮蔽,母愛在她七歲那年就消失了。但細讀文本,莊晨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雖然不多,但其符號意義仍然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
在小說中,莊晨集中出現(xiàn)過兩次,都與托送女兒有關(guān)。第一次是托送蘇眉。那時,丈夫蘇友憲在單位遭到批判,被剃成陰陽頭,之所以選擇讓年幼的女兒離開雖城,或許正是不想讓剛剛曉事的女兒在心靈上受到傷害,留下創(chuàng)傷。當然,蘇眉到京城后并沒有遠離政治運動,但至少好在沒有親身經(jīng)歷父母被批斗的現(xiàn)場。從這個意義上看,莊晨的選擇是正確的。第二次是托送蘇瑋,原因是她和蘇友憲被下放到遙遠的農(nóng)場改造。送女入京成為了莊晨在《玫瑰門》中現(xiàn)身的理由,而她的良苦用心則在于減少下一代的心靈負擔,讓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少一些人性陰暗的因素。根據(jù)文本釋放出的信息,“怎么著都行”是莊晨的人生態(tài)度。這種隨意化的觀念涵蓋了大智若愚的生存選擇,顯示了人的存在只是一個行動的過程,并不是對目標的苛刻追求。作為符號的母親,莊晨在作品中著墨不多,也沒有司綺紋和宋竹西那樣鮮明的個性,但是在看似“怎么著都行”的敘寫背后,卻透著一種寬宏和隨遇而安的智慧。
二
隨著女權(quán)運動在世界各地的蓬勃發(fā)展,女性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女性形象進行了更深入的解構(gòu),她們感到那種博大的、無原則的善良母性,是男權(quán)世界的一種附屬產(chǎn)品,喪失了女性的本能。要推翻男權(quán)樊籬下的性別制度,就必須顛覆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讓女性的本色燦爛開放,賦予女性完美的象征?!睹倒彘T》不是一部女權(quán)主義的小說,但卻是成功的女性敘事作品,它塑造了一群生命鮮活的女性形象,還為每一位女性編織了一個不同的故事結(jié)局。
雖然《玫瑰門》中也描寫了許多男性形象,有的人物刻畫比較成功,例如司老先生、莊老太爺、莊紹儉、華志遠、葉龍北等人,但是男性不能作為衡量女性的尺度,消除男女之間的對立關(guān)系才是小說始終堅守的敘事策略。所以看待姑爸這個特色鮮明的形象,其符號意義就不能簡單用女權(quán)、女性這樣的詞匯進行解釋。她怪異而神秘的言談舉止,性別上的模棱兩可,都來自于對古老的性觀念的抵制。小說的敘述主體蘇眉第一次見到姑爸時,直覺“她看見一個人倚在門框上。那是一個男人,不,那是一個女人,不,那是一個男人。”姑爸本來是莊家的小姐,有如花似玉的童年,她在豆蔻年華時代無憂無慮,還上過女校,有過夢想,但卻因為婚姻的失敗而變成了不男不女的怪人。姑爸有過做新娘的喜悅,卻沒有結(jié)婚的實在意義,新郎在新婚夜不翼而飛且沒有任何理由,直到姑爸老去,新郎都沒再出現(xiàn)過。姑爸出嫁時轟轟烈烈,莊家做足了嫁閨女的氣氛,第三天回娘家的時候,卻被披頭散發(fā)地抬回了出嫁時的閨房。美國學者瑪麗·雅各布期認為:“既然‘婦女’也是對‘男人’的一種比喻或反映,閱讀之所以可能,就是因為作品中起穩(wěn)定作用和鏡子作用的婦女形象使我們確信自己也有一副女人——或男人——的面孔?!惫冒肿鳛橐粋€男女雙體人,既是“婦女”對“男人”的比喻,也是“男人”對“婦女”的反映。在敘者蘇眉的眼里,姑爸或是男人,又或是女人,當讀者進行閱讀的時候,蘇眉的判斷成為一種符號的指意系統(tǒng),引導著閱讀者對這個符號的闡釋。由于姑爸的主體形象是模糊的,在兩性之間搖擺不定,所以他或她表現(xiàn)出的符號意義就顯得更加復雜和怪異。
男性化的女權(quán)主義表達,并不是女權(quán)主義批評的標準,更不是文學的時髦表現(xiàn)方式。究其姑爸為何成為雌雄同體的怪異符號,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這是一團和氣的少女遭遇婚姻變故之后,對女性身份的輕視和對男性的復仇表現(xiàn)。姑爸年輕時愛穿裙子,留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雖說不上美麗動人,但豐滿的身材也還招人愛憐。父母突如其來為她說了一門親事,她也樂于接受,甚至做好了為人妻的準備。然而,這位本性善良的女性在被無情拋棄且昏睡了幾天之后,緩過神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大家自己改名為“姑爸”,這無疑可視為她告別女性身份的果敢宣言。不僅如此,她還從舉止上向男性看齊,開始剪辮子、穿馬褂、抽煙袋、邁四方步等等。乍看來,姑爸的這些舉動是以期通過走男性路線達成脫離女性的悲劇,并把自我塑造成一個男性社會的符號,實現(xiàn)對父權(quán)制社會的依附。但深究起來,則是她在自我情感悲傷、失意之后,對男性世界發(fā)起的一種惡意挑戰(zhàn)。其次,她內(nèi)心世界中女性的審美理念從未泯滅,反倒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越來越強烈。這在她與寵物的相處細節(jié)中就有跡可循,她抱養(yǎng)了一只貓,并命名為大黃,她對大黃關(guān)懷備至,視它為自己的丈夫和兒子,盡顯露出女人應有的天性。當大黃被五馬分尸后,姑爸作為女性情感的最后防線徹底潰滅,她吞噬著大黃,選擇與大黃的肉體和靈魂融為一體,與“丈夫”或“兒子”共生共滅。臨死前,姑爸在幻覺中看到了一扇紅色的大門——母親的子宮。她向著那扇門飛跑,并終于飛了進去,在靈魂深處實現(xiàn)了對女性本源的回歸。姑爸的人生世界太過孤單,她試圖走進男性的社會中心,但以失敗告終,她只能把母愛附力于“大黃”,建立起一個假想的家庭,實現(xiàn)自己成為女主人的夢想。當這個夢想被人為地粉碎后,她只能回到具有生命力的詩意之門。
符號學是“關(guān)于社會中符號生活的科學?!睆倪@個定義出發(fā),可以說文學作品中的任何一個人物形象,都是社會生活信息的體現(xiàn),不同類型的人物,代表不同的符號意義,或者說人物形象的存在本身就是社會意識的表達。正如馬克思所說:“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薄睹倒彘T》是一部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小說。作品中的敘事時間、敘事環(huán)境都有明確的指向,作家將不同性格的女性放置在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展示她們的現(xiàn)實人生,并揭示出女性從身體覺醒到靈魂覺醒的漫長而又艱辛的人性歷程。當然,有的人物形象本身就是社會意識的直接體現(xiàn),比如在羅大媽身上就印證了不少對應時段的社會信息。作為小說中其他女性形象的補充,羅大媽與眾不同。她世代貧農(nóng)民,目不識丁,于是解放前夕從農(nóng)村老家到北京投靠以手藝謀生的丈夫。就憑借如此的身世,她在特殊的年代搖身成為了管幾條街的主任。羅主任的符號意義是當時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代名詞,她的行動帶有指令性,在響勺胡同這個空間里,羅大媽這個符號就是上級,是權(quán)力和意志的集中體現(xiàn),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代表。特定場域下,她性別的元符號已經(jīng)消失,其性別的屬性毫無意義。
當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羅大媽來到司綺紋住的老宅,撕開北院的封條,指揮全家從大雜院八平方米的小廂房,搬進這高大的院子里來。此次行動的意義就是符號身份的證明,表明她與這個群體的差異。她侵占了別人的財產(chǎn)后,還趾高氣揚地問房子的主人:“豁亮倒是豁亮,就是房子高得一眼望不到頂,趕到冬天生一個爐子暖和吧?”在男性社會里,婦女原本低人一等,但是因為社會意識的認可,羅大媽這樣的鄉(xiāng)下粗人卻被推上了不適合她的職位。無論她懂不懂管理,只要是在她管轄的領域,她就是意識形態(tài)的解釋者。開會、讀語錄、搞宣傳......都得按她的旨意辦,仿佛她就是真理的化身。這個黑化的女性由于被貼上了正統(tǒng)的社會標簽,所以女性的性別被異化為一種政治行為。如果說街道活動是源于上級的指示,那么在日常生活中,她以自我為中心,干涉和破壞她人的生活,默許兒子二旗帶著一幫人對姑爸的侮辱性毒打并致死亡,則是她以權(quán)力的名義來對弱者的示威。羅大媽這個符號是政治的寄生物,在這個符號的表意中,人物的真實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于人性的畸變,她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鮮活的生命,而只是一個概念。
三
《玫瑰門》描寫了三代女性,每一代人里都有一個典型代表。如果說第一代的中心人物是司猗紋,第二代的是宋竹西,那么第三代無疑是蘇眉。第三代女性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除蘇眉外,還有蘇瑋和寶妹,以及游離于“玫瑰門”家族之外的玉秀。雖然每個人物的符號意義各有側(cè)重,但從小說的敘事框架來看,蘇眉是整部小說的敘述主體,她既是故事講述的基礎,更是“孫系女性”中的關(guān)鍵人物。虛構(gòu)是小說的主要成份,虛構(gòu)的支撐由人物的思想和行動來完成,而這個完成的過程,人物形象的塑造至關(guān)重要。《玫瑰門》在塑造人物方面的獨到之處,就在于作者代入犀利的洞察力落筆于不同的人物,用她們毫無違和感的人生經(jīng)驗完成了小說的審美表達。讀者可以從文本對許多生活細節(jié)的處理中,明確地感覺到作家對設定人物的全部內(nèi)在生活早已了然于心。
前面我們多次說過,蘇眉承擔著《玫瑰門》敘事主體的任務,從七歲被送入京城的外婆家開始,她就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出現(xiàn),她既是小說中的重要符號,又以清醒的旁觀者的角色。她在三代女性的故事中保持了精神上的獨立,在外在環(huán)境的壓抑下艱苦掙扎,一步一步向著人性的光環(huán)深處奮進,最終成為了一朵健康向上的人性之花。
蘇眉在小說中的符號意義比較特別,作為整個故事的敘述者,小說的情節(jié)由她導入讀者的視野。她的成長和對外在事物的看法,是推動故事向前發(fā)展的重要鏈條。甚至于每一個物的出場都以她的視角經(jīng)驗為準,她無處不在,卻又處處隱蔽自已的立場。在《玫瑰門》三代女性形象中,蘇眉是孫女輩,她是莊晨的女兒,司猗紋的外孫女,宋竹西的外甥女。她渴望自由成長,但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步,她都被人性陰暗的外婆設計;她總努力逃出司猗紋的陰影,但每次都被外婆準確無誤地識破。在蘇眉的成長過程中,她直接受到兩個因素的影響,一個是外在的社會環(huán)境,另一個是內(nèi)在的血緣關(guān)系。兩者交織在一起,使她過分早熟,阻礙了她人性知覺的正常發(fā)揮。在非正常的社會狀態(tài)下,父母被劃入另冊,七歲便離開故土到外婆家避難,她獨自一人過早地擔負起人生成長中的不能承受之重。對于一個七歲的女孩而言,父母的呵護更有利于身心的健康成長,然而厄運無情地降臨在她的身上。從幼女到成年的時光,蘇眉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面對處心積慮、老謀深算、如罌粟花般陰毒的外婆。由于父親長時間的缺席,母親和事佬的人生態(tài)度,外婆的蠻橫老練等等,一切內(nèi)外環(huán)境都反復提醒著她正視難以擺脫的命運。這種無可奈何的人生狀態(tài)下,不堪重負的蘇眉對自我的身份認同,由焦慮逐漸轉(zhuǎn)化成了對人生的極度恐懼,甚至產(chǎn)生了結(jié)束生命的沖動。最后,因為舅媽宋竹西的鼓動,以及葉龍北精神上循循善誘的開導,使她在充滿威脅的人生陷阱里成長為了獨立的強者。人生的無奈和殘酷,把鍛煉她成一個頑強而智性的獨立女性。
相比起外婆司猗紋和舅媽宋竹西而言,蘇眉的生活歷程雖然坎坷不斷,但她內(nèi)心世界卻有理想的憧憬。當她沖破了曲折壓抑的人生柵欄,破除了社會環(huán)境和血緣悲劇強加給她的生命輪回之后,她以智慧的存在方式,宣告了一種充滿無限希望的嶄新人生的到來,使之成為了女性精神上醒悟和行為上獨立的典范。
在《玫瑰門》的血緣家族中,蘇瑋和寶妹是兩個時隱時現(xiàn)的符號。蘇瑋是小說中較早出場的人物,但她只是作為蘇眉的補充而存在。由于作品采用預敘的方式完成,故第一段敘述為的是增強小說敘事的現(xiàn)場感,所表達的內(nèi)容是蘇瑋跟隨丈夫尼爾前往美國定居前,蘇眉送她們?nèi)ケ本C場。這一段開放性的敘事,講述了蘇眉和妹妹蘇瑋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并引出了外婆司猗紋,進而帶出了蘇眉從小離開父母寄人籬下的經(jīng)歷。一部完整的小說,作品里的話語、故事、情節(jié)都被賦予了意義,《玫瑰門》的開篇其實就是小說的結(jié)局。當蘇眉將蘇瑋和尼爾送走后,發(fā)現(xiàn)手包里有一個信封,里面有蘇瑋的一張字條和兩百元兌換卷。字條上說錢是給外婆買營養(yǎng)品的,并請?zhí)K眉代她去看外婆,由看外婆這個細節(jié)引出了蘇眉的回憶,成為展開小說全部內(nèi)容的引線。蘇瑋雖然也被送到北京,但因為有“小長工”蘇眉的存在,她基本上沒有受到外婆司猗紋的刁難,盡管遠離父母,但蘇瑋的童年仍然是愉快的。她存在的意義除了是蘇眉形象的補充之外,還賦予了特殊環(huán)境下的另一種詩意生活。
寶妹是“玫瑰門”家族中一個特別陽光的女性,她是宋竹西的女兒,也是宋竹西生命元素中“善的另一種輪回”。當司猗紋癱倒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時,或許是良心的發(fā)現(xiàn),宋竹西回到婆婆的身邊,侍候這個幾年不能下床的病人。由于長年臥病在床,司猗紋悟出了要想活下去,就必須不停地挪動,而挪動的任務就只能由當醫(yī)生的宋竹西和上了大學的寶妹來完成。面對病床上百般刁難的祖母,寶妹沒有怨言,精心周到地為她服務。因此,寶妹這一形象的符號意義證明了惡在生活中雖然不可避免,但只要有意志,善同樣可以包容惡并將之化解。
玉秀是“玫瑰門”家族之外的女性,是一個來自山村的清純少女。把她提出來討論,只因她的所作所為較之于以血緣為紐帶的“玫瑰門”家族女性們,有著特別的符號意義。在小說中,只有當人物在他所屬的活動區(qū)域作為行動的執(zhí)行者時,人物才具有明確的所指內(nèi)涵。玉秀是以葉龍北的保姆的身份,在小說快接近尾聲時出現(xiàn)的。正是這個十七八歲的農(nóng)村模樣的女孩子,給陰冷、爾虞我詐的“玫瑰門”帶來了一絲新鮮的活力。玉秀十四歲從山區(qū)逃婚出來,在貧困交加的風雪之夜被葉北龍解救。她崇拜、敬仰葉龍北,甚至與他同居,但是當葉龍北勸她與自己結(jié)婚時,玉秀卻不同意。表面原因是年齡相差太大,而真實的理由則是玉秀有了在餃子當會計的“他”。會計大玉秀三歲,是從山區(qū)來的同鄉(xiāng),用玉秀自己的話說,他們之間的感情很自然。顯然,看久了“玫瑰門”中變態(tài)的心理、扭曲的人生、瘋狂的人性……玉秀的出現(xiàn)肯定有啟迪意義。就連蘇眉與她對話之后,都從人性的暫短迷失中重新找回自我,更遑論《玫瑰門》中的其她女性。
注釋:
①[英]特倫斯·霍克斯:《結(jié)構(gòu)主義和符號學》,瞿鐵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2月,第128頁。
②⑤⑥⑩鐵凝:《玫瑰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12月,第68頁、28頁、33頁、110頁。
③鐵凝:《玫瑰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12月。
④[英]休謨:《人性論》下冊,關(guān)文運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4月,第309頁。
⑦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1月,第19頁。
⑧[美]羅伯特·霍奇、岡瑟·克雷斯:《社會符號學》,周勁松、張碧譯,四川教育出版,2012年6月,第1頁。
⑨[德]馬克思、恩格思:《馬克思恩格思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第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