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林小小說三題

陳振林

我有一棵黑松

我 會看到一棵黑松，每天。從市財政局門 前走過，那黑松就像吸了我的眼，讓我每天都會從她面前經(jīng)過，讓我認真地看一看她。

那黑松長在一個大約一個平方的花盆里，像一枚身著玄衣的仙子一樣，輕盈降落。樹冠如傘蓋，針葉濃密，是一個古雅的美人。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們像前世的老朋友。

每天我上班，看她。下班，也看她。

有不少的人經(jīng)過時，也像我一樣，認真地看她。

那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我的家門前，也有一棵黑松。這棵黑松，像一枚身著玄衣的仙子一樣，輕盈降落。

有人覺得我門前的這棵黑松，像極了市財政局門前的那棵黑松。我只是笑。為什么笑？市財政局門前的黑松是沒有人管理的，像個落魄的才子，像個失寵的美人，著實楚楚可憐。再看看我門前的黑松，用細剪理了理她的發(fā)髻，我用水壺輕輕地噴了些水珠，她成了得寵的王妃?？矗龑χ逸p輕微笑呢。

但是有人確實說，市財政局門前的黑松不見了，我的門前多了一棵黑松。

我得打理我門前的黑松。我認真地閱讀了黑松的培育資料，撥通了市農(nóng)科所的電話咨詢了專家，知道了怎樣培植黑松。我知道了水是不能澆多，土壤要保持微酸性，不能太肥沃。

我認真地修剪我家門前的黑松。我知道可以將她修剪成直干式，或者斜干式，但最好是懸崖式。我當然最喜歡懸崖式了，有點力量的感覺。她也可能會有些病蟲害，我也會注意的。

我得意我家的黑松，我每天上班之前看她，每天下班之后也看她。我看到，過路的人，我的朋友，不是我朋友的朋友，他們也在看我家的黑松。他們在看我家門前黑松的英武姿態(tài)，他們也喜愛我愛的美麗黑松。我對著他們一一點頭微笑。

我為擁有了一棵黑松而自豪。我上班，工作勁頭更足了，一天中得到了領(lǐng)導兩次表揚。

其實，我回到家里的工作量明顯增加了。我每天得細心看護我的黑松，我得認真培植我家門前的這棵黑松。我不能給她澆太多的水，我知道也不能給她施太多的肥料。我每天的事，大約主要是我門前的這棵黑松了。

但是，我有了黑松啊，我有了屬于我自己的一棵美麗的黑松。

我每天欣賞著這棵黑松，我的朋友和我的不是朋友的朋友也在欣賞著我門前的這棵黑松。

也就在眨眼間，我的鄰居，他的門前居然也多了一棵黑松。那棵黑松，也像極了我家的黑松，似乎比我家門前的黑松還要健壯。

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又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我?guī)狭怂畨兀狭朔柿?，偷偷地為我鄰居的黑松澆透了水，施滿了肥。也就只是兩三天時間，那健壯的黑松似乎低下了頭。

我又開心起來。

鄰居小心翼翼地走到我家門前，恭恭敬敬地遞給我一支好煙，向我請教黑松的培植方法。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應承著，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鄰居訕訕地走開了，回到他那低下了頭的黑松旁邊，細心地觀察著那低頭的黑松。

我從屋子里搬出一把藤椅，坐著，捧了一杯綠茶，靜靜地欣賞我面前這美麗的黑松。有風吹過，黑松的松針舞蹈起來。

求 劍

王 遇上一件煩惱的事。 王說，我想要尋找自己曾經(jīng)的一把佩劍。

臣上前小聲地問：“主上，您的這把劍是什么時候丟失的？”臣是王最信得過的臣。

王只是搖頭，一言不發(fā)。

“那您這把佩劍有什么來歷？”臣又問。

王有些興奮：“這把佩劍，是我十二年前的心愛之物，是我的母親送給我的十歲生日禮物。那時，我還不是王子，我還流落在鄉(xiāng)下?！?/p>

“您帶著您的劍去過哪些地方呢？”

“去過的地方多了，我記得佩著這把劍，去過黃河邊巡游，到過子午谷打獵，其他的事兒，我也不記得了?！蓖趸卮鹫f。

臣知道，得替王找回這把佩劍。他又追問：“主上，您還記得那劍的樣子吧？”

“當然，”王很是興奮，“怎么不記得佩劍的樣子呢，它不太長，刃不過一尺八寸，插入劍鞘正好二尺。劍鋒不是像常見寶劍那樣鋒利，上邊刻一個‘一字。那劍鞘，暗綠的色澤，嵌了顆米粒大小的紅寶石?！?/p>

臣的耳朵張得老大，生怕漏掉了其中任何一個信息。他取過紙筆，又細細地記下了這些特征。

王要尋找一把十二年前佩劍的消息像長了翅膀，傳遍了王宮內(nèi)外。

臣派出了大批人馬外出求劍。

第二天，就有楚人帶著一把佩劍進宮，說是王當年的那把劍。五十步之外，王看著那劍，哈哈大笑：“非也，此劍當有二尺余，不是我之劍?！绷⒓醋屓藴y量，果然二尺二寸長，楚人怏怏而出。

第二月，臣派出到黃河邊尋劍的張甲回宮了，他們乘坐著豪華的大船，到了王當年去過的黃河上游，帶回了一把正好二尺長的佩劍。王從劍鞘里抽出了劍，已是銹跡斑斑。王將劍扔在了地上：“我的佩劍，怎么可能銹跡斑斑呢！”

半年之后，從子午谷尋劍返回的李乙快馬加鞭趕了回來。李乙說，他帶著三百人的隊伍，在子午谷尋找了半年，終于有了收獲。他呈上佩劍：“主上，請您看看，這把佩劍，與您的佩劍特征完全相符，肯定是您當年的佩劍了。”

王接過佩劍，細細把玩著，很是欣喜。突然，王變了臉色：“李乙，你欺王盜名，當斬！”當下有人拿下了李乙，就要拉出去斬首。臣上前求情：“主上，看在他辛苦半年的份上，饒過他吧。但是主上，這把佩劍和您所說的當年的佩劍完全一樣啊?！?/p>

“非也，非也！”王站起身來，“我那把佩劍，劍鞘上米粒大小的紅寶石定能識我，它若與我相對，光芒四射，直逼我雙眼。如今這寶石，黯淡無光，定不是我當年之佩劍也?！?/p>

“我的佩劍，定然散發(fā)我之氣息，印下我之指紋。”王大聲地說。

臣叫住了李乙，李乙跪下?lián)嶊惽椋骸笆俏?，是我命下人花了十五日，連夜鍛造而成。”王一揮手，李乙慌忙退下。

臣也愣在了那兒，他不知道，應該到哪兒去找回王的那把十二年前的佩劍。

但是臣知道，他得替王解決另一個重大問題了。

臣慢慢上前，小聲向王稟報：“主上，王后的事最終由您定奪。請您的示下?！卑肽曛?，王和臣都為著這事煩惱著，不知道應該怎樣確定王后。人選有兩人，一個是當今霍丞相之女霍妃，另一個是王做王子時娶進門的許氏。

王沉吟不語。

猛然，王抓起李乙呈上來的佩劍，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對著那佩劍，又踏上了一腳。

臣叩頭不已。

臣緩緩起身，退出王宮。宮外，天朗氣清。

向湖心扔一顆石子

每 周五的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是我們最自由 的時光。

在這短暫的時光里，我們女生可以坐在學校月牙湖邊快樂地說笑，我們偶爾向湖心扔一顆石子，一起看著小石子蕩起漣漪，一圈圈，慢慢地蕩漾開來。

剛剛進入高三年級，離高考也不到一年時間了，學校為了緩解我們的心理壓力，故意讓這一節(jié)課由學生自己處理。也有同學在教室里拼命地做題，我覺得用不著。我林子怡就是不那么拼命，成績也是全校前十名呢。

那些男生們呢，籃球場自然是他們的好去處?；@球場其實離月牙湖不遠，那三分投籃時刻，我們可以清晰地聽到女生們尖叫的聲音?；@球場上沒有我看好的明星，我是沒有興趣的。今天的化學測試我居然拿了個滿分，興奮得我“嗵”的一聲，向湖心扔出了一顆小石子。那石子圓圓的，像顆可愛的湯圓。

我可愛的“湯圓”蕩開的漣漪還沒散開，另一顆石子又落在了它的旁邊。

“是誰這么不知趣地扔出來的?。俊蔽掖舐暤亟兄?。

那石子是從我的身后投出去的。我一扭頭，看見了一張男生的臉。方正的國字臉，顯得剛毅。那臉有些白皙，滲透出三三兩兩的青春痘。他抱著一個籃球，身高應該超過了1.75米。

“是我。柳天一?！彼f，很清楚地吐出了幾個字。

我這才想起學校光榮榜上，那榜首的名字“柳天一”，原來就是這個家伙啊。

我隨手又撿起一顆小石子，向湖心拼命扔去，水波遠遠地蕩開。

柳天一抱著他的籃球跑向了球場。我記住了他的那張臉。

那張臉在高三（1）班，我在高三（4）班。下課的時候，我就會張望窗口，看是不是有那個身影從走廊經(jīng)過。我有事沒事的就去高三（1）班走走，假裝去找我的初中同學李蘭，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說話，眼睛卻搜尋那張熟悉的臉。

我從超市里買了女孩子覺得最芬芳的洗發(fā)水。我要讓那張臉感受到我氣息的存在。

課間操，我們兩個班級相隔不遠。他站在我后邊三排，左右間隔六行。以前的課間操，我是濫竽充數(shù)的一個人。如今，我?guī)缀跏前嗌献稣n間操做得最標準的一個。

我也成了籃球場邊的優(yōu)秀拉拉隊員，再有三分球的時候，我也會大聲地尖叫。那張臉就只是一個彈跳投球，我也會提前叫好起來。

每周五的下午，我照樣去扔石子。我挑選了最圓最漂亮的小石子，朝月牙湖心慢慢地扔。我在等待那張熟悉的臉出現(xiàn)。

這次月考之后的光榮榜，我是第一個跑去看的。榜首仍然是那個熟悉的名字“柳天一”，我的名字已經(jīng)落在了第36名。

但是，有時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我仍然洗那種芬芳的洗發(fā)水，我依舊穿漂亮的裙子，我還是會在窗口搜尋那張熟悉的臉。

就在星期一，我居然與那張熟悉的臉相遇了。在上教學樓的二樓樓梯口，他穿著一條破洞的牛仔長褲，腳下卻是一雙“人”字拖。拖鞋與他的赤腳撞擊著，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甩了一下頭發(fā)，將我的頭扭了過去。

星期三，我又看到了他，柳天一。在放學路上，他在我前邊走著，仍然趿拉著“人”字拖，那右手，似乎沒有洗，伸出了食指，用力地摳進了他的鼻孔。我往回走，我不想再看。

我開始潛心學習。我不再選用那種芬芳的洗發(fā)水，不再向窗口尋找什么，不去籃球場做拉拉隊員了，我穿起了校服。

我?guī)缀跬浟肆煲皇裁礃幼恿恕?/p>

就在昨天，高考之后的第二個月，我收到了北京一所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我開心地向老爸老媽報喜，老爸請我外出吃蝦王大餐，說：“真好，我們家里有這么優(yōu)秀的女兒。我想問一下，北京這所重點大學是不是在你們學校錄取了兩個人？”

“您怎么知道有幾人呢？”我反問。我確實不知道這所重點大學在我們學校錄取了幾人。

“是這樣的，”老爸慢慢地說，“今天上午，有人打給我一個電話，問我們家女兒是不是被這所重點大學錄取了，他說他自己也被這一所大學錄取了?！?/p>

“然后呢？”我追問。

“然后，我問他是誰。他說，我穿過破洞牛仔褲和人字拖，還有，我還認真地摳過鼻孔。我聽了，真是莫名其妙了?！崩习终f。

我笑了起來。我知道是誰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也莫名其妙?！蔽艺f。我不再說話，我和老爸老媽開始吃蝦王大餐，我沒有了一句話。

第二天是星期五，下午的時候我到學校去，在月牙湖邊，我挑選了最漂亮的帶著玫瑰色的一顆小石子，用力地投向了湖心。學校正放暑假，校園里并沒有人。

那顆漂亮的小石子，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輕快地落在了湖面，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一會，湖面又平靜得像面鏡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