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純鉤
今日網(wǎng)絡(luò)世界,人人都可發(fā)表作品,退稿信這回事,大概也要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但寫作和發(fā)表太容易了,又是否保證能有更多好作品呢?而且,更大的困擾是:好作品在哪里?
最近讀了一本奇書,書名叫《退稿信》,是由安德烈·伯納德主編的。此人在出版社當(dāng)過編輯,寄出過為數(shù)眾多的退稿信,或許某天福至心靈,覺得退稿信本身是一種有趣的角度,可以透視出版歷史上眾多編輯與作家的關(guān)系,因此下苦功搜集資料,終于集成這么一本妙趣橫生的書。
封底一句話:“出版史上編輯們看走眼的重大時刻”,對內(nèi)容作出提示,意思是:請看看有多少編輯,曾經(jīng)把名留青史的大作家拒之門外?或者:請看看有多少名留青史的大作家,曾經(jīng)被魯莽而無知的編輯拒絕過?
扉頁寫了一句莫測高深的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島嶼,藉文字呼吸而靜謐,Island,我們心靈的島?!薄蔷湍阆朐趺大w味都可以了。
做編輯的誰沒有寫過退稿信呢?但這里搜集到的,都是后來成為知名作家的那些人,在他們最初試敲文學(xué)這扇大門時,遭遇到的漠視和羞辱。
名家收到過的退稿信
簡·奧斯汀的《諾桑覺寺》,1818年出版,但她最初收到的退稿信寫的是:“如果閣下要我們買下這本書的話,我們寧愿用同樣的價錢把書退回去——只求你打消這個念頭?!?/p>
貝克特的《莫洛伊》和《馬龍之死》,1951年出版,但他收過的退稿信如此評價:“這兩本書我都看不下去——也就是說:我的目光根本就拒絕在任何一頁上面逗留,壓根兒不想知道里面的文字有何意義;如果沒有意義的話,也不想知道里面是不是有啥鬼東西可以被視為‘意義的替代品……”
有個叫哈瑞·克魯斯的美國作家,是南方“志怪傳統(tǒng)”的代言人,他的《未出版故事集》,收到的退稿信居然是:“小子,把稿子燒掉。燒掉?;鹧媸侨コ龔U物的最佳良方?!薄獰淮芜€不夠,要燒兩次。
你要退人家的稿,對那個未曾謀面的家伙,已經(jīng)是足夠打擊了,何必再來冷言冷語?用香港話來說:使唔使咁???(用得著這樣子嗎)
一個對文字有抱負(fù)的人,嘔心瀝血,把他自己認(rèn)為最好的作品寄給你,即使內(nèi)容粗淺文字拙劣,作為編輯,至少也對人家的勞動有一點尊重吧。說這種刻薄的、酸溜溜的話,除了滿足一下自己手握生死裁決權(quán)力的快感之外,還有什么呢?
再看柯南·道爾的遭遇,他的名作《血字的研究》1887年出版,他之前收到退稿信的理由是:“要把它連載,嫌太短;要把它一次刊出,又嫌太長?!?/p>
賽珍珠的《大地》,1931年出版,最初收到的退稿信,被拒絕的理由是:“遺憾的是,美國大眾對任何有關(guān)中國的事物都沒有興趣。”
??思{的《圣殿》,1931年出版,他收到的退稿信寫道:“我的老天爺!我可不能出版這本書,否則我們只好相約牢里見了?!?/p>
像這類的退稿信,至少都還說出編輯的職業(yè)判斷,對錯是另一回事,并沒有趁機拿別人消遣的意思。
記憶中的投稿人
很奇怪,我做幾十年編輯,寫的退稿信很少。主要原因是,到后來有影印稿和電郵,我們都已經(jīng)聲明不設(shè)退稿了,甚至也不設(shè)回覆。編輯部鄭重聲明:三個月沒有回音,作者請自行處理。
但不設(shè)退稿信,不保證我沒有把一兩部驚世巨著當(dāng)垃圾處理,因為實在太忙(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整個出版部只有我半個編輯,一個校對,兩個老板本身兼管書店、貨倉、發(fā)行,也兼做編輯),不同時期面對不同的難題,當(dāng)然,也有自己的知識局限、洞察力薄弱的原因,總之有時會聽到一些江湖耳語,說某某人曾被天地圖書退稿,有的甚至曾經(jīng)紅了一下。這都使我很沮喪,悔不當(dāng)初,但在香港,令人沮喪的事情太多,因此也很容易就消化掉了。
不管如何,我確信自己,如果有寫過退稿信,一定不會那么缺德,一定好言好語,深表遺憾,而且建議他向其他出版社敲門,我的理由是:或許有別的編輯眼光更好一點。
最容易想到的退稿信理由,一定是:就題材來說,相信這本書不會有太理想的銷售市場。我相信這句話是對作者最好的安慰:不是作品不好,是讀者不濟。
但我也記得有幾次印象深刻的退稿信事件,三十多年過去,編輯生涯結(jié)束了,至今仍耿耿于懷,而且一直好像對他們有虧欠。
上世紀(jì)80年代初,大量新移民落戶香港,大家都在工廠里“捱世界”,那時我初當(dāng)編輯,收到一份長篇小說投稿,寫的什么故事都忘了,只記得字跡稚拙,文字生澀,二十幾萬字的篇幅,談不上什么吸引力。
我寫了一封退稿信,內(nèi)容當(dāng)然忘記了,鄭重把原稿奉上。不久后收到這位作者的信,說他很想來當(dāng)面“請教”,希望“撥冗接見”之類,雖然手頭功夫很多,但念及一位初學(xué)者的苦心毅志,只好真的“撥冗”約他來談?wù)劇?/p>
一個青澀的男孩子,大概是熬夜的關(guān)系,滿臉青春豆。自言17歲,在工廠做工,每天八小時之外,加班四小時,回了家就看書,已經(jīng)看完倪匡的全部作品,同時嘗試自己創(chuàng)作。
記得當(dāng)時盡量找了幾個足以給他打氣的話題,對他的處女作給于肯定,然后當(dāng)然談及小說的一些基本元素,尤其是長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人物、情節(jié)等等,然后談到文字的修煉,生活的觀察等等,把自己所知盡量告訴他。
他頻頻點頭,一副受教的虔誠,告別時表示,他會再慢慢摸索,如有新作,一定再寄給我“請教”。那時我心里一定說:不要再急著寄來了,至少五年后吧。
記得幾個月后,我又收到他第二部長篇,還是二十多萬字,還是稚拙的筆跡,稍微看下去,還是沒有出版的條件。于是我又寫了一封退稿信,干脆告訴他,不要急于寫長篇,初學(xué)有很多困難,或許先寫一些短篇,磨煉自己的文筆,等到有足夠技巧訓(xùn)練了,才來謀劃長篇,那樣至少不會浪費太多時間精力。
從此以后,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或許他從此放棄了自己的興趣,或許生活逼人,苦惱纏身,他終于捱不下去,過得幾年,娶妻生子,人生重軛自此脫不下來,而年輕時那一點點心靈的火花,終究歸于沉寂——每想及此,總是心有戚戚焉。endprint
歲月蹉跎寫作心
另一位是老三屆的同代人,也在工廠工作,投來的稿子是一部有劃時代野心的哲學(xué)巨著,他自創(chuàng)了一個哲學(xué)系統(tǒng),生造很多新的哲學(xué)概念,意圖把現(xiàn)有的中外思想重鎮(zhèn)統(tǒng)統(tǒng)收歸麾下。這樣的作品考倒了我有限的哲學(xué)常識,把他的稿退掉很容易,因為如果我讀不懂,相信香港沒有多少人讀得懂,而沒有市場,永遠是最好的退稿理由。
但,萬一它真是一部曠世巨著呢?在自己手上殺死一部曠世巨著,這是任何一個編輯都不想做的事。為減少自己的罪惡感,我冒昧寫信給當(dāng)時香港中文大學(xué)的副校長金耀基教授,并附上這部巨著的序言,請他幫我判斷一下是否有出版價值。
金教授與我素未謀面,但他很慷慨地讀了序言,給我覆了一個短簡,說作者野心不小,但因為沒有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因此未掌握這類著作的基本要求,言下之意,不太值得出版。
我只好據(jù)實相告,寫了一封退稿信,寄上磚頭厚的原稿,并且勸他到內(nèi)地出版社投石問路,他們或許有更好的專家可以理解他的哲學(xué)大架構(gòu)。
大概兩三年之間,他偶爾會給我打電話,談?wù)劷鼪r,說和內(nèi)地出版社也談過了,人家也拒絕他的作品,然后又說他正在讀書,為此換了一份貨倉的工作,晚上留守,可以有更多時間讀書。
后來又說他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還正在修改自己的作品,打算把三十多萬字濃縮到二十多萬字。我聽了,知道他決心下得很大,也只好顧左右而言他。
又過得幾年,他再打電話來,說他離婚了,自己申請“綜援”(政府給低收入人士提供的基本生活費),大概也沒有再工作了,但仍舊在磨他的那部心血之作。我心想這或許是他求仁得仁的結(jié)果了——事實是,不管是家人還是老板,大概沒有人受得了他。
到后來他就消失了,不知道他終究如何打發(fā)自己的畢生宏愿。我只記得他個子很高,形銷骨立,留著三綹胡子,腰背有點佝僂。想起他在陋室的小桌子上,殘夜孤燈,獨對古今思想群峰傲然太息。那時悠悠天地,漠漠人世,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即使在盛夏,也難免生出遍體寒意來。
實際上,我也收過不少退稿信,但上一代的編輯,一般都很客氣,退人家的稿,好像很對不起人家,因此措詞往往很小心,斷不會退了稿還要把人家嘲笑一通。不知道外國人是否幽默感“爆棚”,或者文字表達欲長期被壓抑(因為沒有成為作家,每日在編輯部看稿看得天昏地暗),非得拿一些不幸的初學(xué)者來諷刺糟塌一番,才顯示出做編輯的體面來,但因為有那么一點居高臨下的架勢,誰知道有多少潛質(zhì)優(yōu)厚的好作家,斷送在他們手上?
今日網(wǎng)絡(luò)世界,人人都可發(fā)表作品,退稿信這回事,大概也要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但寫作和發(fā)表太容易了,又是否保證能有更多好作品呢?而且,更大的困擾是:好作品在哪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