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百戲詩的主題與功能

孫玉安

(滄州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河北 滄州 061001)

唐代百戲大體上是以雜技表演為中心的，是匯集各種表演形式于一體的、具有極強觀賞性的藝術(shù)形式。它的特點是具有極高的技術(shù)性、專業(yè)性，不少百戲項目又有著極高的危險性，如戴竿、走索、舞獅、舞犀象等，這些因素決定了除秋千技等少數(shù)項目可由普通百姓親身參與外，多數(shù)百戲需要專業(yè)性藝人表演，故百戲有著極強的觀賞性。百戲的主要功能是娛樂觀眾，少數(shù)項目如“雞竿”超越簡單的娛樂功能，成為國家大赦日的重要儀禮組成部分。

豐富多樣的唐代百戲表演是唐代社會生活中重要的藝術(shù)組成部分，因此，唐代詩人對此多有注意，唐詩中多有對百戲的記敘與描寫，近些年來逐漸有研究者關(guān)注到這一詩歌題材。并非百戲中每一種都曾被詩人吟詠入詩，更不見得每首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唐代詩壇的百戲詩都能流傳至今，故選取《全唐詩》這部搜羅唐詩最為廣博的著作作為研究唐代百戲詩的資料庫，以期能有所得。

一、《全唐詩》中百戲詩概況

(一)唐代百戲的分類

唐代百戲的種類繁多，《全唐詩》中多有記載，大致可分為：雜技類，包括竿技、繩技、丸技；幻術(shù)類，包括幻術(shù)、魚龍曼延等；競技類，包括角抵、舞劍等；馴獸類，包括舞馬、舞犀象、舞獅、馴鳥、馴猴、斗雞等；參軍戲；傀儡戲，包括提線木偶、酒胡子。歌舞戲不在此列，概言之，歌舞戲類包括胡旋舞(又稱胡騰舞、胡人舞)、歌舞戲等，雖與百戲有緊密聯(lián)系，但從更嚴(yán)謹(jǐn)?shù)慕嵌戎v，歌舞戲類詩歌數(shù)量很少，且詩作是否是描繪歌舞戲爭議較大，故擱置不論。唐代百戲的具體分類見表1。

表1 唐代百戲的分類

(二)唐代百戲詩的創(chuàng)作特點

唐代百戲詩創(chuàng)作上有鮮明的特點。第一，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多作于喜慶的節(jié)日，包括千秋節(jié)、元日(春節(jié))、大赦日等。第二，在創(chuàng)作地點上，多作于宮廷內(nèi)，在盛唐及以前表現(xiàn)尤為突出，這和百戲在唐代前期基本只在宮廷內(nèi)表演有密切關(guān)系。盛唐以后，隨著戰(zhàn)亂爆發(fā)，朝廷無力供養(yǎng)百戲藝人，百戲遂流入民間，詩中出現(xiàn)的場景開始出現(xiàn)在各地?zé)狒[的都市。角抵和舞劍等競技類百戲詩多作于軍營中，和這類百戲的搏斗競勝性質(zhì)有關(guān)。第三，在創(chuàng)作場合上，百戲詩多創(chuàng)作于各種類型的宴會上，包括軍中宴會，這和百戲愉悅性情的功能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舞劍類百戲詩也多出現(xiàn)于送別場合，有很濃的“壯行”色彩。第四，在創(chuàng)作動因上，百戲詩多是應(yīng)制唱和類作品，在成因占比上約三分之一，即君臣之間的應(yīng)制作品與朋友之間的唱和作品。第五，在詩歌體式上，有絕句、律詩，但更多的是歌行體、樂府體，這與百戲“俗”的特質(zhì)有關(guān)，長篇體式也更有助于詳細描述復(fù)雜又精彩的百戲場景。

二、百戲詩的主題

百戲詩以百戲為主要寫作內(nèi)容，詩人專詠百戲，百戲是詩歌描寫的主題，我們稱之為“專詠類百戲詩”，這類詩作較少；大多數(shù)并非以百戲為主要寫作內(nèi)容，而是借用百戲以抒情言志，我們稱之為“非專詠類百戲詩”。“非專詠類百戲詩”各有各的詩歌主題，百戲為詩人抒情言志的詩旨服務(wù)；“專詠類百戲詩”中，百戲是詩歌主角，故研究百戲詩主題，以“專詠類百戲詩”為準(zhǔn)。

(一)百戲

這類詩作以百戲為敘寫主題，描寫了幾種百戲，但沒有對各種百戲進行詳細介紹，僅是羅列。白居易的《立部伎——刺雅樂之替也》，詩中羅列了舞劍、跳丸、繩技、竿技四種百戲，以“雜戲”總稱之；陸龜蒙的《開元雜題七首——雜伎》，詩中羅列舞犀象、角抵、跳丸、舞劍四種百戲，以“雜伎”總稱之。以上百戲詩的主題，一個是托物言志，一個是描述百戲。

(二)竿技

(三)繩技

劉言史作《觀繩技》，描述了如“天仙人”一樣的繩技藝人，懷古之意盡出。王建作《秋千詞》，詳細描述了“少年兒女”蕩秋千的場景。唐玄宗的《觀拔河俗戲》與詩人張說的《奉和圣制觀拔河俗戲應(yīng)制》均描寫拔河，詩作采用夸張、比喻手法，寫出了拔河場景的壯觀與激烈，其中飽含對帝王的歌頌。以上百戲詩的主題，一是描述百戲，一是描述百戲加歌功頌德。

(四)舞劍

杜甫作《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人現(xiàn)場目睹李十二娘舞姿，觸景生情，想起幼時觀看公孫大娘的劍舞場景，贊嘆她們舞技高超。撫今追昔，作者寫出“五十年間似反掌，風(fēng)塵氵項洞昏王室”[1]的詩句，反映了幾十年來王朝的興衰治亂。后人評曰：“此詩見劍器而傷往事，所謂撫事慷慨也。故詠李氏，卻思公孫；詠公孫，卻思先帝；全是為開元天寶五十年治亂興衰而發(fā)?！盵2]該百戲詩的主題，描述百戲，借此追憶往昔、抒發(fā)議論。

(五)舞馬

薛曜的《舞馬篇》、張說的《雜曲歌辭·舞馬詞》和《雜曲歌辭·舞馬千秋萬歲樂府詞》，這三篇詩作有著共同的特點，都是長篇詩作，故都能對舞馬活動進行詳細的描寫，詩篇均作于國有喜慶之時，飽含著對帝王的歌功頌德，借舞馬的熱鬧繽紛，襯托出盛世君王的圣明賢德。陸龜蒙作七絕《舞馬》，也是借舞馬對君王歌功頌德，然篇幅短小，描述不詳。以上百戲詩的主題，一是詳細描述百戲，一是描述百戲加歌功頌德。

(六)舞犀象

元稹的《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馴犀》和白居易的《馴犀·感為政之難終也》，兩首詩的題目、樣式、內(nèi)容以及詩旨，都有著極大的相似性，均以“馴犀”為題，采用樂府體，都是長篇體式，都展開描寫、敘述、議論。詩作對馴犀象的過程詳加描述，寫盡馴犀象之苦，進而托物言志，借馴犀象之苦言為政之難。以上百戲詩的主題是描述百戲，借百戲言志。

(七)舞獅

白居易有詩《西涼技·刺封疆之臣也》，該詩與“舞犀象”條目下“元白”所作詩歌在各方面高度相似，詳盡描述、托物言志，借寫舞獅藝人思鄉(xiāng)不得歸，暗諷封疆大臣不思收復(fù)邊境，以至百姓含恨、天子痛惜。該百戲詩的主題是描述百戲而借百戲言志。

(八)斗雞

杜甫有詩《斗雞》，杜淹有詩《詠寒食斗雞應(yīng)秦王教》?！抖冯u》一詩描述了昔日的盛世繁華，表達了“寂寞驪山道、清秋草木黃”的今日之嘆?！对伜扯冯u應(yīng)秦王教》詳盡描述了斗雞的激烈場景，塑造出百戰(zhàn)百勝的斗雞形象。以上百戲詩的主題，一是借百戲追憶往昔，一是詳細描述百戲。

(九)傀儡戲

李隆基的《傀儡吟》、元稹的《指巡胡》、徐夤的《酒胡子》三首詩專詠傀儡戲。前者借詠傀儡戲哀嘆自身命運之悲苦，后兩首則詳細描述“酒胡子”。以上百戲詩的主題，一是借百戲抒情，一是詳細描述百戲。

綜上所述，“專詠類百戲詩”的詩作主題，一是單純地描述某種百戲；二是描述某種百戲，借百戲抒發(fā)議論，發(fā)揮“詩教”功能；三是描述某種百戲，追憶往昔，抒發(fā)古今之情；四是描述某種百戲，借百戲的寓意對帝王歌功頌德。

三、百戲詩的功能

無論是非專詠類，還是專詠類百戲詩，百戲在詩作中總會承擔(dān)一定的表情達意或言志抒懷或描述敘寫等功能。發(fā)揮怎樣的功能與百戲本身的表演特點、百戲的象征意義、百戲詩的主題、百戲詩的創(chuàng)作特點等密切相關(guān)。

(一)展示百戲場景，稱贊百戲藝人技藝高超

(二)歌功頌德

百戲詩的一大功能是歌功頌德，有50余篇涉及，包括對帝王、對大臣、對朋友的稱頌，尤其是對帝王，如《東都酉甫宴》《將赴朔方軍應(yīng)制》《軍中冬燕》等詩都是為營造太平盛世的氛圍服務(wù)的，詩人對治理盛世的圣明君王的歌功頌德也就非常自然了。如此眾多的歌功頌德的百戲詩有其特點。一是在創(chuàng)作地點上，詩作多創(chuàng)作于宮廷內(nèi)，觀者除了帝王后妃，就是被召進宮中的王公貴族、朝廷重臣，故百戲詩又多是宮廷詩歌，歌功頌德歷來是宮廷詩歌的主題之一；二是在創(chuàng)作動因上，應(yīng)制奉和之作使臣下自然要對君王歌功頌德；三是在創(chuàng)作場合上，百戲詩多作于宮廷宴會、君王千秋節(jié)、大赦日等充滿著喜慶祥和的場合，對君王的歌功頌德是這些場合必不可少的裝飾；四是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全唐詩》中的百戲詩作詩時段，集中在盛唐和中唐中興期，這兩個時段的百戲詩各有幾十首，這兩個時段既和唐代社會發(fā)展水平較高相契合，也和唐詩發(fā)展水平較高相契合，百戲詩中自然多歌功頌德之詞。此外，還有歌頌大臣的，如崔日用的《奉和圣制送張說巡邊》、王維的《上張令公》、儲光羲的《同張侍御宴北樓》等，這類百戲詩中除了歌頌大臣，還包含著自薦的用意。此外，還有推崇朋友的，如李白的《送羽林陶將軍》對陶將軍的英雄氣概予以歌頌，詩中寫舞劍，也契合將軍的形象。顏真卿的《贈裴將軍》亦同。

(三)特定節(jié)日或場合的需要

《全唐詩》中的百戲出現(xiàn)的場合多與特定的節(jié)日、儀禮有關(guān)，千秋節(jié)、寒食節(jié)、大酉甫、大赦是百戲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場合。

千秋節(jié)是皇帝的生日，萬民同賀。張祜的《千秋樂》、杜甫的《千秋節(jié)有感》、張說的《舞馬千秋萬歲樂府詞》、常袞的《奉和圣制麟德殿燕百僚應(yīng)制》等四首詩分別以戴竿、繩技、舞馬、舞犀象等百戲演出烘托出喜樂祥和的氛圍。

寒食節(jié)相傳為紀(jì)念介子推的節(jié)日，起初只是在節(jié)日當(dāng)天禁火、吃冷食，發(fā)展至唐代“成為一種以全民游藝和紀(jì)念先人為主要內(nèi)容的節(jié)日，成為唐代官民人等享受生活、親近自然的一次大好機會”。[3]秋千是寒食節(jié)必不可少的“游藝”之一，玩法上男女青年可以搭配互助，又不像其他百戲有很高的技術(shù)性、危險性，男女青年正可借游玩機會相互接近，這是男女青年特別喜愛的游戲，故《全唐詩》中有關(guān)秋千的百戲詩基本都作于寒食節(jié)，由于寒食節(jié)普遍有蕩秋千的習(xí)俗，也有人把它叫做“秋千節(jié)”。

大酉甫是“朝廷舉行重大禮儀活動或遇重大喜慶事件時由皇帝特許的宴樂活動”，“唐代大酉甫場面宏大，熱鬧非凡，其內(nèi)容以鼓樂、歌舞、戲曲、雜耍和馬戲等為主，有時還伴有競技比賽”[4]?？梢?，大酉甫與百戲有著非常緊密之聯(lián)系。

大赦是帝王為了昭顯“皇恩浩蕩”，在諸如皇帝登基、更換年號、冊立皇后、封立太子等國家大慶時，頒布赦令對全國已判罪犯普遍赦免或減刑。大赦日立雞竿，“系從五行思想中‘巽為雞’‘巽，君子以申命行事’的觀念中演化而來”[5]，本身有著一系列復(fù)雜的禮儀儀式，蘊含著特定的政治、文化、禮儀含義，即雞竿本身既是一種百戲活動，又是一種儀禮儀式，“樹金雞”成為大赦的符號。

綜上所述，百戲除了在特定節(jié)日或場合起著娛樂上至天子、下至臣民的功能外，甚至成為特定節(jié)日或場合的文化符號，有著特別的意義。

(四)抒情言志的功能

抒情言志功能是百戲詩的又一重要功能，它包含抒情功能與言志功能兩個方面。首先，抒情功能，指百戲詩中飽含著強烈的詩人情感，詩人借助百戲抒發(fā)。抒發(fā)最多的是追憶往昔之嘆。百戲本身是天下太平、歡樂祥和的代表，中晚唐詩人面對盛世不再的時局，不免把眼光回放到開元盛世，對曾經(jīng)有過的盛唐天下表示出極大的追憶、向往之情，詩中百戲象征昔日的太平盛世，詩人追憶往昔，生出慨嘆，如韋莊的《雜感》(莫悲建業(yè)荊榛滿)就是這類代表，其他如元稹的《代曲江老人百韻》、杜甫的《千秋節(jié)有感》與《斗雞》、無名氏的《幽州謠》、呂渭的《憶長安·八月》等均如此。其次，言志功能，抒情功能多抒發(fā)的是個人情性懷抱，言志則多家國天下之議論。表現(xiàn)為一類是借古諷今，另一類則拋開“借古”，直接借用百戲大發(fā)議論。言志功能主要體現(xiàn)在元稹、白居易等“元白詩派”的詩作中，這些詩作是元白詩派“新樂府運動”的實踐成果之一。所謂“言志”，即托物言志，詩歌干預(yù)現(xiàn)實政治，如白居易的《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胡旋女》《立部伎——刺雅樂之替也》《馴犀——感為政之難終也》《西涼伎——刺封疆之臣也》，還有元稹的《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中的《西涼伎》《馴犀》等。除了追憶往昔、借古諷今、托物言志外，還有其他抒情言志的內(nèi)涵，如韋應(yīng)物的《寒食》，寫到寒食節(jié)的秋千，引起自己的思鄉(xiāng)之念；又如杜甫《暮秋——寄近呈蘇渙侍御》，用“舞劍霜雪吹青春”表達自己垂老的感傷；還有李白《玉壺吟》，寫“三杯拂劍舞秋月”，表現(xiàn)自己身懷絕技、然而現(xiàn)實中缺少伯樂，以此抒發(fā)自己的一腔憤懣之情等等?？傊?，百戲詩的抒情言志功能被唐人運用得淋漓盡致。

(五)以百戲為喻

詩人并不使用百戲本義，而是以百戲作喻，來抒情達意，使本體更加生動形象，使詩作更加逸趣橫生。如劉禹錫的《酬思黯見示小飲四韻》和《和仆射牛相公寓言》，這兩首詩均描寫竿技，均以竿技作喻，前者“百尋竿上擲身難”句，以藝人在高竿之上表演的危險性，比喻人生之難，后者“兩度竿頭立定夸”句，以竿技竿頭之高，比喻牛相公的位高權(quán)重。這兩首詩均化用得自然貼切，前者避免了單純議論的枯燥，更直觀地讓讀者明白人生哲理，后者使本來易使人生硬尷尬的恭維之詞變得含蓄有趣，被夸贊者受之也就自然而然了。又如描述丸劍的詩，韓愈的《秋懷詩》(霜風(fēng)侵梧桐)、杜牧的《池州送孟遲先輩》和寒山的《詩三百三首》(田家避暑月)，三首詩中分別有：“日月如跳丸”“跳丸相趁走不住”“須彌小彈丸”句，這三首詩的比喻義是一樣的，用跳丸流轉(zhuǎn)的快速比喻時間流逝的快速，生動形象而自然恰當(dāng)。

除了以上所述的五個功能外，尚有其他。如在送別詩中，韋應(yīng)物的《餞雍聿之潞州謁李中丞》，有“酒酣拔劍舞，慷慨送子行”句，借舞劍為朋友送別。又如李紳的《到宣武三十韻》、李商隱的《謝往桂林至彤庭竊詠》，均為描述都城的詩篇，借百戲渲染城市的熱鬧繁華。

總之，百戲在唐代社會中是非常豐富的，它影響著唐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給唐代詩歌也帶來了新的題材，而百戲的抒情言志等功能使唐人和唐詩更加光彩照人。

[1] (清)彭定求.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 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 唐川子.試論唐代詩人筆下的寒食節(jié)民俗[J].廣西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3，(2)：22-24.

[4] 郝小雯.唐代大酉甫再探[J].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2)：32-35.

[5] 于賡哲，呂博.中古放赦文化的象征——金雞考略[J].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3)：3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