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舒揚
導語:它的大街小巷、廣場空地,都保留著幾個世紀的秘密。
西班牙,注定比歐洲其他國家經歷更慘烈的宗教洗禮。幾百年以來,這個國家都以對天主教的狂熱信仰而聞名于世。西班牙最著名的國王之一腓力二世就曾說過:“我寧愿丟掉我的所有邦國,并且如果我有一百次生命就會一百次獻身,而不會容忍天主教會和上帝的事業(yè)受到絲毫的損害?!比欢?,天主教的國教地位實在來之不易,人類對信仰的確認要比財富的爭奪更殘酷,因為這個過程中絲毫沒有妥協(xié)和交換的余地。托萊多就見證了西班牙歷史上這一最重要的歷劫。
進城的這座阿爾坎塔拉橋,在公元600年前后先后送走一位西班牙公主去法國和親,又迎來一位法國公主成了西班牙王后。然而這兩位公主的命運卻是截然不同的。西班牙公主是第一位在托萊多建都的西哥特國王的女兒,作為和歐洲王室通婚,也就是變相的人質被從阿爾坎塔拉橋上送出了城,不久后便被法蘭克的丈夫勒死了。西班牙國王忍氣吞聲草草作罷,死后傳位給他的弟弟。新國王自然接受哥哥的教訓,決定娶個法蘭克公主回來當兒媳婦,而這位法國公主正是勒死西班牙公主的兇手的侄女。玩政治游戲有時需要賭一把,好比這種與仇人聯姻的籌碼,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此時托萊多的主人西哥特人信奉的并不是天主教,而是一種小宗教派阿里烏斯教,但這位法國公主卻是十分虔誠的天主教徒。本是混雜著仇殺、人質、政治交易的聯姻再加上宗教的水火不容,直接滑向了崩潰的邊緣。只是這位法蘭克公主沒有讓自己變成宗教的祭祀品,而是連同丈夫一起被西班牙國王趕出了托萊多。誰料想,這位公主踏出阿爾康塔拉橋的那一步起,西班牙整個國家的命運都被改變了。
被趕出來的這對夫婦逃到了南部的塞維利亞,塞維利亞主教堂是當今世界占地面積第三大的教堂,僅次于梵蒂岡圣彼得大教堂和意大利米蘭大教堂,是整個西班牙天主教的象征。在西哥特人統(tǒng)治時代,這里也是天主教的地盤??上攵⒗餅跛菇膛傻奈靼嘌劳踝釉谛欧钐熘鹘痰钠拮右约罢麄€西班牙天主教大本營的塞維利亞面前,是多么的形單影只。他最終選擇了接受天主教的洗禮。
此消息一出,托萊多的國王大怒,大兵壓境塞維利亞,持續(xù)了整整兩年的父子大戰(zhàn)和宗教大戰(zhàn)最終以兒子的落荒而逃結束。王子逃到了科爾多瓦的一個修道院,而國王也因惦念血緣之情而沒再繼續(xù)追擊,而是讓小兒子雷卡多去修道院勸降。逃跑的王子終于回到托萊多,而這一次又是因為信仰的紛爭沒能按捺住老國王的憤怒,逃跑王子被囚禁了。阿里烏斯教的國王最終還是對天主教徒的兒子下了死刑的命令。
第二年,小兒子雷卡多繼位,成為西班牙新一任國王。看清父親與哥哥因宗教而陷入殺戮的慘狀,認清西哥特人的阿里烏斯教始終無法撼動在西班牙根深蒂固的天主教的事實。雷卡多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自己正式接受天主教洗禮,并以國王的名義,簽署對天主教的信仰。至此,天主教成為西班牙的國教,并完成了王朝與教會政教合一的使命。
沒有人再提及那位法蘭克公主的命運,或許她在塞維利亞被圍困時就已撒手人寰,或許她親眼看到了天主教成為西班牙至高無上的信仰。一位法蘭克公主改變了整個西班牙的命運,是巧合?還是歷史必然?至此,西班牙走上了宗教狂熱之路。
穆德哈爾藝術、西班牙黃金時代的建筑都在這里得到發(fā)展,它的大街小巷、廣場空地,都保留著數世紀的秘密。羅馬文明留下的遺跡有角斗場、渡槽和排水管道。萬巴國王時的城墻遺跡和保存在圣十字博物館中的藝術品使人們想起西哥特文明。伊斯蘭藝術的痕跡在城內同樣比比皆是,諸如舊比薩格拉門、托爾內利亞清真寺、天使街和“苦水井”街的浴室。在這座多種文明交融的城市里,穆德哈爾風格的建筑隨處可見,如圣地亞哥·德阿拉巴爾教堂(13世紀)、大教堂內的教士會廳、圣托梅教堂的塔樓……
光復運動 西班牙雙王收復信仰的失地
托萊多教堂就出現在這位西班牙第一任天主教國王雷卡多時期,然而,那時的它絕非現在的模樣,只可惜已無人知曉。隨后它被帶入伊斯蘭教義的摩爾人摧毀并在這里蓋起了清真寺。幾百年后,同樣又是在清真寺的原址上重現天主教堂的輝煌。
現在聳立在城中制高點的托萊多大教堂,雖然它的地位排在塞維利亞大教堂之后,位居西班牙第二,但這里卻是西班牙首席紅衣主教的駐地。教堂正面有三座大門,地獄之門、審判之門和寬恕之門。人們在這里接受審判,或跌入地獄,或得到寬恕。
這座氣勢磅礴的建筑藝術歷經了200多年,終于在1493年全部完工,而這一年也是伊比利亞半島最后一個摩爾人王國格拉納達宣布投降,穆斯林統(tǒng)治在整個西歐宣告結束的第二年。這一事件被認為是整個基督教世界的勝利,而這場戰(zhàn)役的最終勝利者就是西班牙雙王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多。
從圣母堂到清真寺,再回到天主教堂,托萊多大教堂在歐洲最昏暗的中世紀和西班牙的黃金時代都經歷了什么?為何西班牙又注定比歐洲其他國家經歷更慘烈的宗教洗禮?
在南方,那條狹長的直布羅陀海峽對岸,有一個伊斯蘭世界,摩拳擦掌的北非穆斯林正虎視眈眈地覬覦著富足的歐洲大陸。西班牙與摩洛哥之間的距離,在小比例的地圖上幾乎可以忽略直布羅陀海峽的存在。而在西歐與北非之間的爭奪中,西班牙這個國家不是成為入侵首當其沖的目標,就是意味著戰(zhàn)敗后最后撤離的地盤。
來自北非的摩爾人在西哥特人統(tǒng)治三百多年后占領了伊比利亞半島大部分領土,托萊多教堂被毀,清真寺在原址廢墟中拔地而起,宣禮塔的回聲響徹整個托萊多,伊斯蘭王國的統(tǒng)治延續(xù)了七百多年。
然而,這七百年中,基督教世界并沒有放棄上帝的事業(yè),收復領土,同樣也為了收復信仰的光復運動也在西班牙黃金時代到來之前持續(xù)了七百年。
托萊多大教堂堪稱世間瑰寶,很多人站在哥特式的主祭壇前驚嘆不已,真人大小的彩色木雕講述著耶穌的一生,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宗教吸引。祭壇對面唱詩班中,有一組“帝王之琴”,專門演奏這里的天主教會特有的摩爾阿拉伯禮。在唱詩班席位座椅上有成排的暗色調凸雕,其中有54組展現的都是西班牙天主教雙王打敗摩爾人、奪回格拉納達的場景。這一幕王者榮耀,西班牙和整個歐洲的基督教世界等了整整七百年。endprint
在托萊多很多古老建筑的回廊壁畫或是雕刻中,都能發(fā)現西班牙雙王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多的身影。把伊莎貝拉的名字放在前面在這里并不意味著女士優(yōu)先,而是象征著權勢的排序。
在摩爾人統(tǒng)治的時期,西班牙并不是統(tǒng)一的國家,小國林立的狀態(tài)中,卡斯蒂亞王國和阿拉貢王國因為兩位國王的結合而合并在一起。伊薩貝拉和費爾南多本都是兩國的公主和王子,聯姻后雙雙繼位成為本國國王,兩國合并也自然水到渠成。但是關于統(tǒng)一后究竟是要一位國王,還是一位女王,這在兩國朝野中曾爭執(zhí)不下。結局顯而易見,卡斯蒂亞王國的實力和伊薩貝拉女王的強勢最終讓西班牙出現了歷史上開啟黃金時代的雙王局面。當然,這一對政治伉儷,女王的影響力也遠在她丈夫之上。還記得電影《1492》中哥倫布幾次求見女王的場景嗎?那么傲慢的高貴,眼神中對權利的控制欲傾瀉而下。然而,也正是這份不可一世成就了她和丈夫完成了基督教世界的光復運動。
當然,伊斯蘭世界在西班牙的崩塌也與格拉納達的末代摩爾君主波伯迪爾的孱弱有關。“你哭的像個女人,因為你沒有像男人一樣保護我們的國家?!边@是波伯迪爾的母親在他投降后說的一句話。波伯迪爾從他在格拉納達的王宮阿爾汗布拉宮逃走了,他走了一道小門,并懇求西班牙雙王世代封死那扇門,意味著“出走之門永遠關閉”。
從托萊多大教堂出來,我朝小城的另一個制高點,卡洛斯王宮走去。這里在內戰(zhàn)中被改成軍事要塞,忠于弗朗哥的一隊人馬曾在此死死堅守,終于在弗朗哥趕到救援之前連同城堡一同被摧毀,弗朗哥執(zhí)政后把這里復原成了原來的樣子。
走進大樓,保安問我要去哪兒?我說想參觀一下。他說現在這是一座辦公大樓,游客不能進。當我已經有些失望地走下大樓臺階時,保安又跑出來叫住我,說樓頂有一家咖啡廳,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
我相信他不是這家咖啡廳的托兒。因為當電梯門在頂層砰的打開時,我感覺恍如隔世,那熟悉的歐洲古典浪漫又重現眼前。這是一家復古風的咖啡廳,電梯門就是它的大門,乘梯而上,人們便被直接帶進了它的世界。乳白色的歐式餐桌上銀質燭臺靜靜享受著咖啡香氛的縈繞,墻壁上掛著托萊多大教堂的版畫,塔樓頂尖懸掛的胖鐘的裂紋向人們講述著托萊多重回基督教世界后這里的變遷。若是把定焦距離再放遠一些,你會發(fā)現,鐘樓的頂尖似乎和窗外的一座哥特式建筑重合在了一起。是的,歐式落地窗外,正是真實的托萊多大教堂。不僅如此,從這家咖啡廳三面環(huán)繞的落地窗望出去,便在自己眼睛里組合成了一幅托萊多的全貌。這里絕對是觀賞小城全景的最佳地點。
咖啡廳里顧客寥寥,大多也都是這座大樓的辦公人員,對眼前的景象已經熟悉得不需再眺望。我端著咖啡倚在窗前,回想著一路走過來的諸多歷史瞬間。那時,如日中天的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多奪回了天主教的榮耀,并在同一年支持哥倫布發(fā)現了新大陸。他們的輝煌至今這樣寫在西班牙歷史中:西班牙王國國徽上最醒目的獅子和城堡,以及垂直的紅黃條紋,就是他們的卡斯蒂亞王國和阿拉貢王國的標志。然而,自那之后,西班牙對天主教的信仰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狂熱程度,有人說,迷失在信仰中的西班牙注定逃不過帝國衰落的劫數,托萊多會有答案嗎?
宗教裁判所的審判
下山的路上,太陽開始慢慢向西傾斜,石板路漸漸映出余暉的光芒,歐洲小鎮(zhèn)最美好的色彩即將到來。我想起上午坐大篷車游覽外城時,還有一個額外贈送——日落之時可以登上城門。于是我避開下山人群,繞進一條小徑趕路。
路旁一座小小的清真寺吸引了我的注意,不知不覺地停下腳步,買了門票進去。它小得幾乎容納不了十個人,寬度僅有8米,簡陋得更像是一個土窯改建而成。一個簡樸的天主教祭壇讓人站在殿堂正中間都似乎伸手能觸碰到,祭壇上方,耶穌被釘在一個偌大的十字架上。
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票,疑惑著,為何這個小小的被我包場的地方能成為一個景點,突然發(fā)現,票上的標志是一座真真切切的清真寺。是啊,我走進的確實是一座清真寺,而現在面前卻是一座天主教祭壇。我轉過身,意識到頭頂上在那清真寺典型的穹頂留有古老的壁畫:耶穌和真主同輝。他們肩并著肩,看上去那么和諧,就像十字軍東征前,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融洽一樣令人欣慰。
這里就是托萊多從穆斯林時期遺存下來的唯一一座清真寺——光輝基督清真寺。據說,保留清真寺是因為阿方索六世國王途徑托萊多時,他所騎的馬在經過這座清真寺時突然下跪,一束奇特的光芒引導著國王發(fā)現了隔墻中藏著的耶穌受難像。于是,信奉天主教的國王下令保留這座清真寺以示紀念。
宗教的融合,在統(tǒng)治者的手里變成了一把雙刃劍。為上帝進行不妥協(xié)的圣戰(zhàn),成為西班牙統(tǒng)治者神圣的使命。
在《伊莎貝拉》一書中,曾這樣評價這位西班牙女王:“她是歷史上一位令人難以置信的女性。有皇家的威儀,又因為她的天主教信仰而謙卑簡樸。堅強而有智慧,因而可以在新大陸發(fā)現時迅速地意識到其價值。除了宗教裁判所的嚴酷,她并無巨大過錯和缺陷?!?/p>
1492年,就在哥倫布航海的同一年,為了信仰的純潔,西班牙雙王下令驅逐了不愿改宗的猶太人,2萬猶太人因此流離失所。第二年,穆斯林被驅逐的場景接踵而來。為何猶太人會先于西班牙雙王的宿敵摩爾人而先被驅逐?或許原因在于,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多曾答應逃跑的摩爾王要善待他的穆斯林臣民,雙方曾為此簽署協(xié)議,這也是摩爾王投降的唯一條件。
于是,曾引導摩爾人進城,并在其統(tǒng)治時期與之進行緊密商貿往來的猶太人成了西班牙雙王的撒氣筒,他們命令猶太人在一個星期內全部撤離托萊多。這便有了文章開頭描繪的那場一個民族的劫難。至今,西班牙很多城市的猶太區(qū)依舊是再無猶太人。
宗教狂熱創(chuàng)造了西班牙民族精神,使西班牙一度成為世界的中心。而也是因為迷失在窒息的信仰里,西班牙最終還是逃不過“歐羅巴之界,止于比利牛斯山”的命運。
五點整,我準時抵達托萊多老城門前,那輛大篷車的游客已經所剩無幾。一位身著西裝的西班牙人站在那迎接我們:“你們是非常幸運的,因為你們能看到與眾不同的托萊多。請跟我來?!?/p>
比薩戈拉門是托萊多城的正門,大門正上方刻著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帝徽――帝國皇鷹。西班牙導游帶著我們走向一個密室,那是登上城門的唯一通道,他手中那串鐵門鑰匙跟隨著他邊走邊發(fā)出鐺鐺響聲。
“女士,請問您來自哪里?”他問我。
“北京?!?/p>
“我來自托萊多。這是我的城市,它很美是不是?”
“是的,很美?!?/p>
“那么,請再看看這里?!?/p>
天吶,我不得不再說一遍,“是的,很美?!贝藭r,我們已經登上城門,眼前是日落時分的托萊多城。紅墻灰瓦在日暮的橘色中已經褪去了一切與現代化有關的氣息,塔霍河的水流卷著中世紀的愛恨情仇。我耳旁突然回蕩起這句歌詞“我背著你走過了山最頂古堡的河界,當時你問我為何中世紀時沒有出現?!闭媸浅墤?。
在夕陽余暉的最后一絲光芒中,我看了最后一眼托萊多,那是城門前塞萬提斯給托萊多的題辭:“西班牙之榮耀,西班牙城市之光?!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