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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節(jié)

      2018-01-08 03:19:43周萬年
      長江叢刊 2017年33期
      關(guān)鍵詞:菊香父親節(jié)趙老師

      周萬年

      “城南春天”有一個中心花園,花園中間是一個亭閣,亭閣四周有草坪、有花壇、有小溪、有奇木。小溪是干涸的,下大雨時才有水流。亭閣是楠木做的,住在這小區(qū)的有四個老頭見天聚在亭子里喝茶聊天,夏日乘風(fēng)涼,冬日曬太陽。

      這四個老頭是:趙老頭、錢老頭、孫老頭、李老頭。他們過去都有不同的經(jīng)歷和職業(yè),高矮胖瘦、脾性愛好也各不相同,但他們卻談得來,在一起扯白話,四川人叫擺龍門陣。這些老家伙仰觀天宇,府察大地,世界政治、家國大事、街巷奇聞、養(yǎng)生長壽樣樣都能說道,唯有趙老頭是多聽少談,因為他是中學(xué)教師,比那些老家伙知道得多一點,不能賣弄。他常常是很寬厚地笑著,遇到大家不懂的,他也耐心耐煩地給大家講解,一點不拿大。大家都尊重他。也有大家講累的時候,孫老頭就拿出戲匣子(藍牙音箱)聽戲,四大須生、四大名旦他們也能講個子丑寅卯來,他們一邊聽,一邊半閉著眼跟著哼,手或者腳還打著拍子,搖頭晃腦很是陶醉。

      大家高興了,就有人發(fā)感慨,到了晚年,我們幾個老家伙能見天在一起喝茶聊天聽戲,是緣分不是?

      大家附和說,對對對!是緣分!

      天還沒亮,老伴就叫醒了趙老師,要到迎喜街去割牛肉。他們準備買點本地菜到北京兒子家過年。按老伴的話說,去享天倫之樂。兒子是清華的高才生,又公派到麻城理工大學(xué)拿了微電子的博士學(xué)位,現(xiàn)在是一家研究所的研究員。多少年全家人沒一起過個年了。

      寒風(fēng)凜冽,冷月殘星。晨霧像刀子刮到人臉上清冷清冷。公交車站還沒有一個人,他們拖著買菜的拖車上了頭班公交車。車廂里空蕩蕩的,就他們老兩口,司機通過后視鏡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

      他們在迎喜街牛肉市場來來回回地轉(zhuǎn)圈。這時,賣牛肉的商販還就著白熾燈在分解牛肉。迎喜街是回民集中居住地,買的是不注水的黃牛肉。他們先買了一塊格子牛肉,這是燒土豆的;又割了一塊梅子牛肉,這是炒香干子的;他們還買了二根牛尾巴,老伴說紅燒牛尾巴是兒子的最愛!最后,老伴說,還買一塊鳳凰翅子,鳳凰翅子用文火燉清辣湯,味道最鮮美。趙老師嘿嘿地笑著說,這哪是去看兒子?你這是去給皇帝老兒進貢!你就將牛肉市場搬到北京去吧!老伴也嘿嘿地笑了,到兒子那里去,我恨不能把家也給他們搬去!笑完了又說,你也別不耐煩了,再買兩只土雞、麻鴨就算了。趙老師的手拉拖車已鼓鼓囊囊了,拖車在凸凹不平的路上吱呀吱呀的叫著,已經(jīng)有些吃力了。他苦笑著直搖頭,過去他幾時進過菜場?

      趙老師是一所重點中學(xué)的數(shù)學(xué)老師,他父親也是教師,算是教育世家。他花白的頭發(fā)三七分地梳著,愛穿米色、灰色的夾克衫,很儒雅。幾個老頭評價說,其風(fēng)度一點不比話說長江的主持人陳鐸差。趙老師笑笑,并不表態(tài)說是或說不是,人就顯得穩(wěn)重了。

      喝茶的老頭們議論到他兒子,常常是唏噓不已,龍生龍,鳳生鳳,這還有錯!趙老師聽了很慚愧,其實教子他沒花什么精力,不是他不想花精力,是他工作太忙。他教重點班的數(shù)學(xué),還兼任班主任。他早晨出門天上還有星星,下班回家路燈已經(jīng)亮了。晚上他在燈下批改作業(yè),就打開錄音機,讓兒子聽孫敬修爺爺講《西游記》。一次,兒子纏著他講故事,他心里的故事早講完了,就瞎編一通《西游記》,兒子連忙糾正,爸爸講錯了,我講你聽!三歲的娃娃,竟將孫敬修爺爺講的《西游記》全盤背下來了。這讓趙老師很吃驚,心中竊喜,儒子可教唉!

      兒子成才以后,他所在的學(xué)校每年請他給學(xué)生家長搞一個講座,題目是《我送兒子進清華》,其中很經(jīng)典的一句話是,我是將大家陪孩子逛公園的時間,用在陪孩子逛書店去了,每次講到這里都有掌聲。今年,學(xué)校教務(wù)處又來電話,叫他去講座,他提出可否換一個題目,講《感恩與回報》,教務(wù)處主任吃了一驚,趙老師,您想講二十五孝?現(xiàn)在高考臨近,還是講老題目吧!趙老師便婉言回絕了。

      趙老師要換演講話題,是因為他到北京后受了刺激。不是兒子媳婦不孝順,是他們太忙!他們?nèi)サ念^天在仿膳飯莊吃了一頓清宮菜,再后來就是老伴在家里燒飯,趙老師便打下手。芹菜爆炒牛肉絲、清燉鳳凰翅子、土雞煨發(fā)菜,天天都變著花樣,兒子、媳婦吃到家鄉(xiāng)特色菜,十分地開心,把個爸爸、媽媽喊得甜死人!老兩口自然也高興。吃完飯,趙老師見老伴肥胖身子傾斜著還在廚房里洗碗,心里便有了一絲涼意。

      再吃飯時,趙老師就發(fā)話了。他對兒子說,趙松啊,哪天休息日,你們做幾個家常菜,讓我們嘗嘗你們的手藝?兒子愣了一下,吞吞吐吐的。媳婦倒乖巧,連忙說,行啊,我與趙松做幾個拿手菜讓爸媽嘗嘗!

      到了周六,兒媳果真拎著包到菜場買回了一大堆菜,說是要顯顯手藝?;丶液?,兒子、媳婦穿著圍裙雙雙下了廚房,老兩口坐在客廳看電視。

      媽,蒜苔的尖尖要不要?媳婦在廚房里大聲請教。

      老伴就離開沙發(fā)去指導(dǎo)。

      媽,清蒸鱖魚拌些什么作料?

      老伴又離身去指導(dǎo)。

      媽,牛肉是……

      老伴見他們完全不會,起身進了廚房,你們忙去吧,還是我來。

      兒子見老娘穿上了圍裙,立馬就溜進書房去了。兒媳還粘在哪里說要學(xué)學(xué)手藝,老伴說你也歇息去吧!兒媳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們只會做番茄炒雞蛋,說完也悄悄地進了書房。

      晚上,老伴累的睡不著覺,不斷地用拳頭捶背。趙老師一邊為老伴按摩,一邊心疼地說,老婆子,這就是你要享的天倫之樂?老伴壓低聲音說,你咕個么事?睡覺睡覺!明天早晨還要去買菜。

      兩天后,他們就買火車票回來了。

      自從住進了“城南春天”,錢老頭他感覺到了空前的寂寞。哪里是什么春天?這鋼筋水泥的房子,整個就一個冬天!連說話的人也沒有,比凋敝的冷冬還要孤寂和蕭殺。

      他原是近郊的菜農(nóng),一輩子與菜園子打交道,土里刨食,他每天清晨的第一樁事是在菜園里鼓搗,聞聞泥土的清香,然后,挑著水靈靈的蔬菜到城里去賣。一路上擔(dān)菜的扁擔(dān)吱呀吱呀地響,不斷有婆姨們嘖嘖的贊嘆聲,好新鮮的青菜!他感到十分地愜意。

      拆遷后,他從農(nóng)家小垸住上了小區(qū)高樓,手里還捏了幾十萬塊錢的存款,算得上一夜暴富。但他就是沒有幸福感,只有空落落的感覺。后來,他在電視里看到大學(xué)生樓頂種菜,受到啟發(fā),就開始在陽臺上種菜。他找來一些包裝箱子,擔(dān)來泥土,墊上農(nóng)家肥,種了一箱一箱的豆干子,青椒、絲爪、苦爪,他給蔬菜澆水、施肥,精心地像伺候“孩子”一樣。但是他還是沒有找到赤腳踏在濕潤土地上的感覺。

      在他伺弄蔬菜的時候,樂樂就圍著他的褲腳,又是“喵喵”地叫,又是啃,像是撒嬌。錢老頭生氣地拍拍它滾圓的身子,罵一句,你這饞貓!這么早就餓了?等我忙完了,再伺候你!樂樂似乎聽懂了,一臉委屈地走開了。

      樂樂是一只土貓,極其溫順,錢老頭一坐在沙發(fā)上,它就跳在了他的懷里,細聲軟語,用長著長須的嘴在他身上不住地摩挲,錢老頭用粗糙的大手撫著樂樂,輕聲地說,樂樂,你這個小妖精,比菊香還會媚人!說完他自己也笑了起來。

      菊香是錢老頭的情人。

      錢老頭剛過五十就死了老婆。那時,他也年富力強,好事者上門說媒的不斷牽,他都是搖搖頭說,不想續(xù)弦了。其實,他心里有人,這就是會媚人的菊香。錢老頭和菊香過去是老相好,年輕時,錢老頭是大隊民兵連長,而菊香出身不好,當(dāng)時的政治氣候下,活生生將一對有情人拆散了。多少年來,錢老頭始終保存著菊香給他銹的一雙鞋墊子,圖案是水中飄搖的并蒂蓮。前年,菊香的老伴吳老三過世后,錢老頭常去看菊香,菊香也常幫錢老頭洗衣、收拾屋子。一來二去兩人又續(xù)了前緣。

      錢老頭與菊香好上后,兒媳婦比自己男人有了外遇還要難受。他與兒子媳婦住在同一棟樓,不同一個門。兒媳常在小區(qū)內(nèi)新農(nóng)人蔬菜超市前與婆娘們擇菜聊天,這就使孫老頭的言行完全在兒媳的監(jiān)督之下。她看到菊香來找公公,就恨得牙癢癢的,個老妖婆又來了!兒子皺皺眉說,喂喂,你留點口德好不?他們相好,妨礙你什么?兒媳說,你個苕貨!你當(dāng)老巴子真愛上你爹,她想的是你爹的房子和錢!兒子便不吭聲了。

      當(dāng)錢老頭準備將菊香娶進門時,兒子、媳婦就形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死活不同意!媳婦說,爸,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您都快七十了,怎么就守不住了呢?錢老頭說,爹苦不怕,累不怕,窮不怕,爹就怕孤單!孤單時間太長了,難熬??!媳婦說,有兒子、媳婦、孫子您還孤單?錢老頭說,你們有你們的事!媳婦說,難道我們不孝順?錢老頭說,這是一回事嗎?開出租車的兒子聽得不耐煩了,梗梗地說,爸,滿街都有牛奶賣,你還喂什么奶牛?發(fā)廊里有的是小姐,蠻漂亮的!錢老頭聽了差一點閉過氣去了,他恨不能扇這小子一耳光!這是人話嗎?

      兒子和媳婦的阻撓,錢老頭與菊香的戀情只好轉(zhuǎn)入地下活動。錢老頭在探聽到兒子出車了,媳婦打牌去了,才敢與菊香幽會。說是幽會還真有點難為情,哪還有年輕人的卿卿我我?也就是兩人在一起說說話,菊香幫錢老頭收拾一下屋子,洗幾件衣服,再就是兩人一起吃一頓飯,錢老頭吱兒吧兒地喝酒,菊香給他酌酒,他給菊香挾菜,錢老頭就覺得很幸福了。李老頭知道實情后,笑著說,錢老頭,你這哪是找老伴?像是偷人一樣!錢老頭半晌無語。

      這天晚上,大雨傾盆,雷電交加。錢老頭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就在這個雷雨天,母貓樂樂發(fā)情了。它睜著一雙綠瑩瑩的亮眼,翹著尾巴在房間里四處奔竄,錢老頭先沒有理會,接著,樂樂跑進房里來,憤怒地盯住錢老頭嚎叫,然后,它跑到客廳,狂暴地抓撓著大門,發(fā)出一聲聲凄厲的叫聲。錢老頭這時才知道,樂樂叫春了。錢老頭這時起了床,趿著鞋笑罵道,你這不要臉的騷貨,大雨天也想尋歡!說著,他打開門,樂樂箭一樣的飛奔出去了。

      他重新上了床,已了無睡意。雨越下越大,粗大的雨點斜打在玻璃窗戶上叭叭直響,看到雨滴順著玻璃淌下,好像一條條流下的淚水。他感到十分的孤寂和凄涼,心里酸酸的。這時,他有了點惆悵自憐的感覺。貓動情了尚能喊叫,尚能狂奔到雨中求偶,自己活了幾十歲,倒是不能愛了。他眼眶里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這時,他突然想到了菊香。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在干什么?她睡了嗎?她孤寂嗎?她害怕雷聲和閃電嗎?他下意識地拿起了電話,打給菊香。錢老頭在話筒里剛喂了一聲,菊香哪邊就抽泣起來,錢哥哥,我好怕呀!錢老頭急了,連忙勸慰,菊香、菊香,你別怕!別怕!我馬上就來了。

      錢老頭放下電話,打起雨傘,沖進了雨網(wǎng)中……

      孫老頭賴在床上不肯打針了。穿白大褂的護士端著白盤子走進來說,37床,打針了!孫老頭不吭聲。護士又大聲說一句,37床,把膀子伸出來打針!孫老頭生硬地說,不打!護士疑惑地看了護工小劉一眼。護工小劉連忙勸他,孫伯伯,不打針,病怎么好?孫老頭直扛扛地說,死了算了!護士和護工相視一笑。任你再怎么勸說,孫老頭都不吭聲了。護士沒辦法,只好請來張醫(yī)生,

      張醫(yī)生是他兒子的好朋友。他俯下身子輕輕地說,孫伯伯,今天怎么又犯脾氣了?不打針怎么行!孫老頭不吭聲,眼睛也不睜。張醫(yī)生繼續(xù)說,你看你兒子給你請了兩個護工,又住溫馨病房,又用最好的藥,一天花銷幾千塊。你不打針不是白白浪費錢?孫老頭開口了,老子就是要浪費他的錢!一屋的人都笑了。張醫(yī)生也笑了,笑完了接著說,你浪費他的錢事小,他反正有的是錢,但你病好不了,又不能喝酒,又不能打牌,還活得有什么趣意?孫老頭也笑了,然后說,我現(xiàn)在像個孤佬,還有什么趣?護工見有了轉(zhuǎn)機,就掀起他的被單,準備將他的膀子拉出來打針。他像小孩一樣將膀子往里一縮,還把被單裹得更緊。大家都笑了。孫老頭說,你們把我的小畜生兒子叫來,我才打針!護工笑著說,老頭子是想他兒子了。張醫(yī)生搖搖頭對護工說,把他兒子叫來吧!

      孫老頭的兒子是房地產(chǎn)商。小時候,這小子就喜歡在筒子樓里的過道上搭積木修房子。他一邊搭,一邊口里念念有詞,這是宮殿,這是亭臺、這是后花園……孫爸爸看著高興,就問,這宮殿給誰住???兒子用小手指點著回答說,這大殿爸媽住,這小殿我住。孫爸爸高興了,就把兒子舉起來往上拋,用胡子扎兒子的臉,高興地說,我兒子好乖!兒子在空中也咯咯地笑著,很開心,還稚聲稚氣地說,我爸爸也好乖!

      孫老頭過去是汽車修理工。子承父業(yè)兒子也跟他學(xué)修車。這小子瓜子靈,剛學(xué)會修車幾天,就開什么修理店,承包了幾家大型企業(yè)的汽車維修。后來轉(zhuǎn)行搞房地產(chǎn)發(fā)了,現(xiàn)在是威威赫赫的房地產(chǎn)商。兒子有了錢,相反與父親不親近了。不是他不想親近,是他沒有時間親近,兒子對父親實行了贖買政策,用金錢換和平,好煙、好酒、好茶,可著勁給父親賣,當(dāng)?shù)拈_心,將好煙裝給老伙伴們抽,加一句是兒子給我買的。日子一長,孫老頭發(fā)現(xiàn)了問題,這煙、酒、茶是別人送給他,他又轉(zhuǎn)送給他。這時,他就有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你用一點物資利益就賣掉了當(dāng)兒子的義務(wù)?十天半月也不來看老子一眼!

      這次,孫老頭又犯了心臟病。他通過張醫(yī)生住進了溫馨病房。還請了兩個女護工。辦好了住院手續(xù),小孫說一句,爸,您好好養(yǎng)??!他就此失蹤了。

      兒子是因為工程忙沒時間來,媳婦要打牌不愿來,孫子學(xué)習(xí)緊也不能來,老伴早兩年到天國去了,孫老頭就不舒服了,你們花點錢把我往醫(yī)院里一丟,你們安逸了!我孫老頭就成了一只孤雁,一個人在寂寞的天空飛呀飛,指不定哪天從天下摔下來,他們連信也不曉得……想到這些,孫老頭眼睛就有些濕潤了。記得兒子跟他學(xué)修車時,兒子是他,徒弟也是他,高興時,夸幾句,不高興了,罵幾句。累是累一些,累完了,喝一盅酒,嚼幾塊豬耳朵,倒頭就睡,日子過得幾愜意!現(xiàn)在一搞十天半月連兒子的影子也見不到,當(dāng)?shù)募禄虐。鹤?,你要那么多錢做什么?老子還有幾天活頭,你就不來陪陪我,到時我死了,就怕你后悔呀!

      病房里突然傳來“噔噔噔”的皮鞋聲,孫老頭一聽知道是兒子來了,連忙就把眼睛閉上了。兒子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好笑,喊一聲,爸!孫老頭不理,眼睛也不睜。兒子站了一會就對護工說,老爺子睡著了,我改日再來!這時,孫老頭騰地一下爬起來,罵道,你這個資本家!連老子也不認了!晃一下就走人?兒子說,您跟玩我躲貓貓?我還不走?孫老頭也笑了,接著虎著臉說,老子跟你躲什么貓貓,你還曉得有爸?曉得你爸在往院?兒子說,我這不是來了?

      老頭問,今兒是幾號?

      兒子答,5月20號。

      什么日子?

      端午節(jié)!

      明天呢?

      21號,是父親節(jié)。

      你都曉得!你們一家人歡歡喜喜過節(jié),把老子丟在醫(yī)院不管不顧?你們良心何在?

      爸爸,我不是給您安排得好好的?我實在太忙啊!您就別鬧了!

      孫老頭說,你好忙?忙得連老子也不要了?

      兒子苦笑著說,行行,今天我哪兒也不去了,就陪您打針!

      孫老頭這才同意了輸液。吊瓶掛好后,孫老頭有一搭、無一搭地問家里一些情況……兒子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一邊不停地在打電話。

      好不容易兒子才坐下來。他抬頭看了看吊瓶,把老子的手放進被單,又把被單往里扎了扎。這時,孫老頭感到特別的溫暖,他想到了若干年前,兒子生病時,他也是這樣一連串的動作。他的眼淚刷地一下溢出來了,他生怕兒子看見了,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他想,人老了,不欠吃,不欠喝,就欠子女在身邊陪陪,乍就這么難呢!

      突然,兒子的手機又響了。只聽到他在電話里大聲嚷嚷,怎么會這樣呢!對對,你把他們穩(wěn)住,我就來……關(guān)了電話。他就煩燥起來,在病房里轉(zhuǎn)著圈。

      一會電話又來了,兒子在電話里發(fā)火說,你們不要催,我有點事辦完后馬上過來……接下來,他就在溫馨病房里十分焦急地走來走去。兒子是在考慮怎樣向老子開口請假,孫老頭心疼地看著兒子,無可奈何地說,你有事忙去吧!

      兒子歉意地說,爸,明天父親節(jié),我一定陪您過吧!今天工地上有急事!說完,他如獲大赦地走了。

      兒子走了。病房又復(fù)歸平靜。護工過來說,您兒子忙!讓他忙去吧!孫老頭沒說一句話,還說什么呢!

      這時,病房外有嚷嚷聲,孫老頭一看,原來是趙老頭、錢老頭、李老頭來了。孫老頭像看到了救星,十分地驚喜,你們怎么來了?趙老頭說,這么多天,不見你來喝茶,就覺著有事,問你兒媳婦,果然是你病了!我們就一起來看看你!錢老頭說,我們幾個老哥,都惦記你??!孫老頭感動地說,老哥們,我更想你們,做夢都夢到我們在一起喝茶!四個老頭都爽朗地笑了。孫老頭說,明兒是父親節(jié),我回家去過節(jié)。我今天輸完液就出院!回去后,我們一起喝茶!

      父親節(jié)第二天。趙老頭、錢老頭、孫老頭、李老頭早早來到亭子里。他們像久別重逢,熱情地打招呼。

      早!

      早!

      吃過了?

      相偏了!

      大家坐定以后,李老頭先發(fā)布新聞。他說,昨天父親節(jié),市委宣傳部在長江大劇院舉辦了一個大型活動,叫“嗨,老爸!——講述一個爸爸的故事!”大家聽了都興奮,說這活動有點意思。趙老師說,這是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錢老頭說,喲,現(xiàn)在市里還講老禮性了?聽到錢老頭的置疑,李老頭唏一聲,表示極大不滿,我兒子是現(xiàn)場總指揮,還有假?大家知道李老頭的兒子在市委宣傳部工作。于是,錢老頭也堅信不疑了。

      話題自然轉(zhuǎn)到了父親節(jié)。錢老頭心里最擱不住話,大家先問他,老錢,昨天,父親節(jié)過得快活?

      錢老頭搖著頭,說,快活個鬼!誰給老子過節(jié),兒子一家倒是來了,三張嘴吃了一天,連碗也不洗。媳婦還提意見,說洋雞不好吃,土雞好吃,看我到哪里買土雞去?

      趙、孫、李三老頭便笑著說,問題出在你身上,媳婦想吃個土雞,怎么不去想想辦法?

      大家又問,他們沒有向你表示節(jié)日祝賀?

      錢老頭說,這一家三口又沒有什么文化,哪里就懂得父親節(jié)?不過還是有人給我發(fā)了祝賀短信。

      大家問,誰?

      他說,我在農(nóng)業(yè)銀行存過款,銀行給我發(fā)來一短信。

      大家嘩地笑了。李老頭繼續(xù)問,肯定還有人給你發(fā)過短信!

      錢老頭說,真沒有了!

      李老頭說,菊香沒有發(fā)短信來?

      錢老頭嘿嘿地笑著說,當(dāng)真沒有!當(dāng)真沒有!她不會發(fā)。否認了半天,他最后紅著臉說,不過她晚上給我打來一個電話,還慰問了半天。

      大家都感嘆。自家的兒女,還不如半道的夫妻!

      大家沉默著。一陣風(fēng)吹過,花壇四周的銀杏樹葉嘩嘩地響了。更顯得空寂。過了半會,李老頭打開了話匣子。他說,昨天我的父親節(jié)過成了“五?一”勞動節(jié)!

      大家一臉驚奇。李老頭說,你們別這么看著我,昨天兒子大型活動忙,沒時間陪我,請他們科室的小張送來兩張電影票,我還當(dāng)是工會“五?一”節(jié)送的電影票。

      大家問:什么電影?

      孫老頭說:愛情片《一夜驚喜》。

      大伙便起哄,說,兒子一片苦心,讓你們老兩口重溫舊夢!

      李老頭說,不要拿我開心了!我們倆老昨日在電影院睡了兩小時。大家便哈哈地笑起來。

      孫老頭一邊笑。一邊在撥弄著一款新手機,他的右手食指還貼著一張橡皮膏藥。

      大伙便問:怎么?老孫,你手指劃破了?

      孫老頭嘿嘿地笑,直搖頭。他指著一款智能手機說,這是兒子送給我的父親節(jié)禮物。過節(jié)他忙不過來,請司機給我買了一個手機。算是打發(fā)了。大家眼睛一亮都夸漂亮。趙老師識貨,說,是蘋果的,伍仟多元!

      大家都羨慕,一出手就是伍仟多!

      孫老頭說,好什么好!我一個汽修工,粗人。十指全是老繭,怎么按它也不聽使喚。貼了橡皮膏藥,手機才聽話了。

      三老頭哈哈大笑起來,錢老頭、李老頭笑彎了腰,矜持的趙老師也笑出了眼淚。都說,還是大款的兒子好!出手幾大方!

      孫老頭罵道,大款兒子有什么好?就像這蘋果手機,中看不中用!

      四個老頭都沉默了。他們的眼神幽深而迷茫,還透出一點傷感。過了好久,大家突然想起趙老師還沒講他的父親節(jié)。

      趙老師說,我算了吧?

      大家都不依。說這不公平!

      趙老頭沒法,他只好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說,兒子工作忙,就發(fā)來了短信。大家說,快念念!

      接著趙老頭一字一句動情地念起來。父親是一棵樹,默默的讓我依靠;父親是一盞燈,默默地為我驅(qū)走黑暗;父親是一條路,默默地為我指引前進的方向!我要向您說聲:父親,您恩重如山!爸爸我愛您!

      大家都靜靜地聽著,眼睛默默地望著一個地方,充滿無限的向往。好像這封短信是自己的兒子發(fā)來的。念著念著,趙老頭突然哽咽住了,眼淚順著面頰流下來,接著像小孩樣嚶嚶地哭了。

      大家都慌了,說,趙老師。趙老師,兒子這么有孝心,你該高興才對!你哭什么?

      這時老趙越哭越傷心了。他是老師,一輩子教導(dǎo)學(xué)生不說謊話,自己也從不說慌話。可他今天說慌話了。這條短信是他早晨用老伴的手機發(fā)到自己手機上來的。

      周萬年,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作家協(xié)會委員。已在《天津文學(xué)》《小說月報》《長江文藝》《芳草》《清明》《廣西文學(xué)》《中華傳奇》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作品逾百萬字。主要作品結(jié)集為短篇小說集《家宴》、中篇小說集《非常演出》,有中篇小說《新聞場》《非常演出》收入多家出版社的年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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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主人報(2022年17期)2022-11-21 21:14:26
      治愈
      過父親節(jié)等
      小讀者之友(2020年6期)2020-07-06 03:36:24
      抱著挎包去旅行
      小小說月刊(2019年6期)2019-06-25 03:04:40
      超級難寫的字
      父親節(jié)
      都市人(2018年6期)2018-01-01 00:00:00
      《父親節(jié)》等
      那年
      文明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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