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馬圈灣漢簡集釋》釋讀訂誤*

張麗萍 張顯成

《敦煌馬圈灣漢簡集釋》釋讀訂誤*

張麗萍 張顯成

《敦煌馬圈灣漢簡集釋》(下文簡稱《集釋》)借助紅外綫圖版，在原有釋文及相關研究的基礎上，對《敦煌馬圈灣漢簡》重新整理、校訂、集釋。*張德芳： 《敦煌馬圈灣漢簡集釋》，甘肅文化出版社2013年。後出轉精，糾正了一些釋讀錯誤，既提高了這批材料的科學性，也爲後續(xù)的研究提供了便利，具有重要意義。然而，由於釋讀難度大，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所以，釋文依然存在一些問題。本文在認真核對圖版的基礎上，對我們發(fā)現(xiàn)的《集釋》誤釋字進行訂正，計十則，以求證於方家。以下每條先引《集釋》釋文，除本文要訂正的誤釋字外，其他有誤之處徑給出我們的釋文，然後加按語説明我們的觀點。引文中的下劃綫，爲筆者所加。*本文所徵引的簡帛材料，主要有《敦煌漢簡》、《居延漢簡》、《居延新簡》、《額濟納漢簡》、《肩水金關漢簡》、《東牌樓漢簡》、《武威漢簡》、《張家山漢簡》、《孔家坡漢簡》、《阜陽漢簡》、《尹灣漢簡》，下文分別簡稱爲《敦》、《居》、《新》、《額》、《金》、《東》、《武》、《張》、《孔》、《阜》、《尹》。

一、 誤釋“給”爲“從”

簡23： 廣武候長馮尚，七月廿二日官自取。從六月食長穬麥十九斛八斗六升。

再從語義上看，“給”義爲供給，“給六月食”即提供六月的食物。西北屯戍漢簡中，表示供給食物，或用動詞“給”，或用動詞“攝”： (1) 用動詞“給”，有兩種表達方式，第一種方式，以“給某人食”構成雙賓語結構，如《敦煌漢簡》312：“出穬麥九斗，以給卒賈章二月食?！庇?13：“出穬麥一斛八斗，以給卒麥永三月食?！庇?14：“出穬麥一斛八斗，以給卒耿咸三月食。”第二種方式，“給食”連用，後接提供飲食的對象，如《居延漢簡》139.31：“出鹽二石一斗三升，給食戍卒七十一人。”《居延新簡》EPT59.253：“出粟二十一石一斗二升，給食驛令史亖人。”(2) “攝食”連用，後接提供飲食的對象，如《居延新簡》EPT4.77：“出粟一石四斗六升大，攝食新除佐史二人，積廿二日。”又EPT4.78：“出 粟二百七十一石二斗，攝食候長、候史私馬廿匹，積千七百六十匹?！?/p>

上述簡23爲官吏稟食名籍，“給六月食長穬麥十九斛八斗六升”大意爲： 提供六月份的糧食長穬麥十九斛八斗六升。

二、 誤釋“財”爲“付”

簡170： 掌者食，輒以時付驗羚旄鼓采而已，留意。

再從語義上看?！柏敗弊x爲“裁”，義爲“裁定”“裁斷”。清朱駿聲《説文通訓定聲·頤部》：“財，假借爲裁?！薄稘h書·晁錯傳》：“唯陛下財擇?！鳖啂煿抛ⅲ骸柏斉c裁同?！薄柏敗弊x爲“裁”，西北屯戍漢簡多見，如《居延新簡》EPT5.6：“緎爲解，毋狀當教。以新除故，請財適三百里，以戒後?！盓PF22.574A：“以候長素精進故，財適五百束?！薄斑m”讀爲“謫”，義爲“罰罪”，西北屯戍漢簡指用體力勞動來懲處失職的官吏。簡EPT5.6大意爲： 因新近任命的原因，裁定謫罰三百里的勞役。簡EPF22.574A大意爲： 因候長平素職事精明上進，裁定謫罰(運茭)五百束。

“財驗”即“裁驗”，乃裁定檢驗之義?！傲珈浮毖蚪桥Ｎ惨活惖难b飾物?！安伞弊x爲“彩”，“鼓彩”爲鼓頂上的裝飾物。上述“輒以時財驗羚旄鼓采而已”大意爲： 則按時查驗羚旄鼓采等裝飾物而已。

三、 誤釋“華”爲“筆”

簡550： 中舍筆，十二月食粟三石，今穬麥二石，取五斗一升九月丁未□□。

簡548： 中舍舍從者吉即筆，正月食： 穬麥二斛九升，二年九月丁丑士吏原黨付筆。麥一石，已出，士吏牛黨付，二石爲穬麥一石三斗。凡三石三斗九升畢。

簡393： 中舍從者吉即筆□，二月食粟三石，:丁未□□付。

簡546： 大奴筆，元年七月食麥二石七斗。

再從語義上看。簡550之“中舍華”，簡548、393之“中舍從者吉即華”，*簡548的第二個“舍”字疑爲衍文。當屬同一人。此人又見於簡327，作“中舍子華”。*簡327： 中舍子華，元年五月八日戊寅出關盡晦，積廿三日，食麥二石七升。本爲同一人，《集釋》在簡550、548、393中釋爲“筆”，在簡327中又釋爲“華”，顯然誤。

“中舍”“中舍從者”均指此人的身份爲從者?！爸猩帷币辉~，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所指不同。在兩漢時期，指官吏的從屬，所以漢簡中“中舍”亦可稱作“中舍從者”。*肖從禮： 《楚漢簡牘所見“中舍”考》，《絲綢之路》2012年第12期，第11頁。“華”“子華”“吉即華”爲人名。“吉”是姓，《集韻·質韻》：“吉，姓也。”《姓觽·質韻》：“《漢書》有漢中太守吉格?！薄叭A”是名?！白印奔釉诿埃硎緦δ凶拥淖鸱Q?！白尤A”即“即華”，“子”古音精母之部，“即”精母質部，雙聲，韻部旁對轉。同一人名用不同書寫形式，《敦煌漢簡》中還有其他例子，如“上官宏”又寫作“尚官宏”“尚官弘”。*簡269：“戍卒故道里上官宏，年二十五。上。步昌。步昌。同尚官宏代樊歆?！焙?94：“戍卒尚官弘，二月食用粟三石二斗二升。自取。”

上述簡550、548、393爲中舍從者吉子華領取糧食的記録。簡546爲大奴華領取糧食的記録。“華”爲大奴之名。

四、 誤釋“宏”爲“客”

簡331： 客正月廿一日先自劾，當?shù)秘ヒ蝗振R食，客□府自稟，自多一斛八斗，當還入。

再從語義上看?！翱汀痹谖鞅蓖褪喼卸嘀嘎镁釉谕獾娜?，爲一類人的統(tǒng)稱。而簡331爲自劾文書，彈劾的對象應當是具體的某個人，而非某類人，這進一步證明釋“客”不確。再者，“宏”爲人名。以“宏”爲人名，西北屯戍漢簡習見，如《敦煌漢簡》269：“戍卒故道里上官宏，年二十五。上。步昌。步昌。同尚官宏代樊歆?！庇?51：“元始二年四月壬午，倉曹史宗付御吏趙宏足三月傳馬候馬食，畢?！?/p>

上述簡331的大意爲： 宏正月二十一日先彈劾自己，應得二十一日的馬食，宏從府自領，另多出一斛八斗，應當還入。*“自”，另自、另外之義?！稑犯娂は嗪透柁o·陌上?！罚骸笆咕杂袐D，羅敷自有夫?！?/p>

五、 誤釋“遣”爲“蜀”

再從語義上看?！奥勈脊裰熊娫囀俊?，於義不通，若釋爲“遣”可通?！扒病绷x爲派遣、遣送。《玉篇·辵部》：“遣，送也?！薄秲x禮·既夕禮》：“書遣于策。”鄭玄注：“遣，猶送也?！薄爸睜懜痹~，義爲“已經”?！督浽~衍釋》卷九：“之猶以也。以通已，故之又訓已。《論語》： 亡之，命矣夫。言亡已也?！对姟罚?日之夕矣。日已夕也?！薄爸熊姟绷x爲主將，《周禮·夏官·大司馬》：“中軍以鼙令鼓，鼓人皆三鼓?！编嵭ⅲ骸爸熊姡熊娭畬⒁??！鄙鲜龊?26“聞始公之遣中軍試士”大意爲： 聽聞始公已經派遣將領去考試士兵。

六、 誤釋“立”爲“宜”

簡106： 擊虜兵，立亖面解諸國。傳聞南逆將軍已伏誅，宜速持。

再從語義上看?！傲ⅰ睜懜痹~，“即刻”之義，《史記·平原君列傳》：“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處囊中，其末立見?！薄傲⑺俪帧本渲?，“立”與“速”都是動詞“持”的狀語，“立速”即立刻快速。

上述簡106之“傳聞南逆將軍已伏誅，立速持”大意爲： 傳聞南逆將軍已經被處死，立刻疾速持。惜“持”後簡文不全，不明所持何物。

七、 誤釋“旁”爲“虜”

簡846B ： 責卌，故入七十錢，輒食虜□人鞏長孫、張買、駱子公，載酒虜二斗。*“虜□人”之“虜”，據《簡帛》匿名審稿專家，亦當釋爲“旁”，此説可信。然“虜”下之字漫漶不可釋，謹慎起見，暫不取。

再從語義上看。“酒虜二斗”於義不通；若釋作“旁”，可通?！熬婆远贰钡霓o例漢簡習見，如《敦煌漢簡》2418B：“沽酒旁二斗?！薄毒友訚h簡》564.7：“沽酒旁二斗?！薄毒友訚h簡》557.4：“置長樂里樂奴田卅五畝，賈錢九百，錢畢已，丈田即不足，計畝數(shù)環(huán)錢，旁人淳於次孺、王充、鄭少卿，古酒旁二斗，皆飲之。”《肩水金關漢簡》73EJT27： 4 ：“□知券齒，古酒旁二斗?！薄肮拧弊x爲“酤”，“古(酤)酒”即買酒。

西北屯戍漢簡中“酒旁二斗”凡5見，除兩簡殘斷，不明上下文語境之外，其餘三簡都與買賣(如《居延漢簡》557.4、《肩水金關漢簡》73EJT27： 4)、討債(如《敦煌漢簡》846B)有關，可能當時有買賣交易，便會飲酒，飲酒的量爲“二斗”。若以東漢1斗=2 000毫升，進行換算，二斗即4 000毫升。

“旁”讀爲“方”，義爲“將近”。《莊子·人間世》：“其可以爲舟者旁十數(shù)?！庇衢衅阶h：“旁讀爲方，古字通用?！薄对姟で仫L·小戎》：“方何爲期，胡然我念之?！敝祆渥ⅲ骸胺剑瑢⒁?。”“酒旁二斗”即“酒方二斗”，指酒將近二斗。“責”讀爲“債”，討債?！拜d”義爲攜帶，《禮記·曲禮上》：“史載筆，士載言?！标懙旅麽屛模骸拜d，音戴，本亦作戴?！?/p>

上述簡846B的大意爲： 討債四十，所以入錢七十，於是提供飲食給虜□人鞏長孫、張買、駱子公等人，攜帶酒將近二斗。

八、 誤釋“邑”爲“迨”

再從語義上看?！板叔省辈晦o，而“邑邑”一詞漢簡多見，如《敦煌漢簡》237：“毋以邑邑非意，忽於至計?！薄毒友有潞啞稥PT48.143：“起居平和，閒不相見，旬月邑邑?！庇諩PT50.42A：“閒者久不相見，良苦。迫塞上，甚邑邑?！薄耙匾亍弊x爲“悒悒”，爲憂鬱不樂貌?！盾髯印そ獗巍罚骸盁o邑憐之心?！睏顐娮⒁蛟唬骸耙嘏c悒同?！薄段倪x·應璩〈與滿公琰書〉》：“良增邑邑?！崩钌谱ⅲ骸耙匾?，不樂也。”

上述簡493爲書信，“欲詣張掖，小吏扜迫倉達，因去恨不面決，邑邑”的大意爲： 小吏欲詣張掖，急迫到達，因不能當面辭決而遺憾，憂鬱不樂。

九、 誤釋“遝”爲“還”

簡149： 焉耆虜還，且將桼八千人皆發(fā)，與南將軍期會車師。

再從語義上看?！斑e”讀爲“沓”，義爲“聚集”?！稄V雅·釋詁二》：“遝，合也?！蓖跄顚O疏證：“遝與沓通?！薄稘h書·楚元王傳附劉向》：“及至周文，開基西郊，雜遝衆(zhòng)賢，罔不肅和?！鳖啂煿抛ⅲ骸半s遝，聚積之貌。”此處“遝(沓)”當是西北方言詞，表重疊、聚積義，如李鼎超《隴右方言·釋言》：“今謂積累曰沓沓子?！?李鼎超： 《隴右方言·釋言》，蘭州大學出版社1988年。

上述簡149大意爲： 焉耆虜聚集在一起，將率領七、八千人一起出發(fā)，與南將軍預期在車師會面。

十、 誤釋“升”爲“斗”

簡548： 中舍舍從者吉即華，正月食穬麥二斛九斗，二年九月丁丑士吏原黨付華。*二“華”字，《集釋》釋爲“筆”，當釋爲“華”，詳見本文第三條“誤釋‘華’爲‘筆’”。

將同支簡中“升”與“斗”的字形相比參，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在字形上的差別爲： 橫劃是否穿透第一個竪劃，穿透的是“升”，沒有穿透的是“斗”。此字很明顯橫劃穿透第一個竪劃，當釋作“升”，而不是“斗”。

一般情況下，計量單位從大到小一級級排列，根據辭例就可以區(qū)分“斗”與“升”，如《敦煌漢簡》631：“食粟三石三斗三升少?！笔⒍?、升三級單位依次排列。但是，有些時候幾個計量單位中間或後面少了一級計量單位，如簡284：“麥小石卅七石五斗?！焙?046：“出錢五百八十，直石八升畢?！薄笆贬嶂挥幸患売嬃繂挝唬瓤梢誀憽岸贰币部梢誀憽吧?，這種情況下，就不能根據辭例推斷了，而只有靠字形來區(qū)別是“斗”還是“升”了。

十一、 結語： 關於簡牘草書文字釋讀的思考

《集釋》有大量的草書字形，草書的簡省産生了很多同形字、形近字，增加了文字釋讀的難度；但運用各種方法，有些文字可以正確釋讀。簡牘草書的釋讀方法，對這一問題我們有比較深入的思考，故選釋以上十則以説明。對草書文字的釋讀，要使用好以下四種方法：

1. 通過橫向歸納形近字間的區(qū)別性特徵考釋文字

2. 通過縱向歸納部件的演變規(guī)律考釋文字

3. 通過辭例和上下文語境考釋文字

同形字在字形上相混，無法判別?？坚屚巫?，最可行的辦法是借助辭例和上下文語境。 “旁”與“虜”草書相混無別，但“虜酒二斗”説法於義淤塞，而“旁酒二斗”的辭例多見，語義通暢，故可知當釋爲“旁”。

4. 善於綜合運用各種方法考釋文字

*本文系西南大學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基於出土文獻綜合研究的文化推廣工程”(項目編號： SWU1509395)及貴州省教育廳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居延新簡》通假字整理及語音研究”(項目編號： 14GH019)的中期成果。《簡帛》匿名審稿專家提出了寶貴的修改意見，特此致謝。文中的錯漏之處，由筆者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