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江西 南昌330013)
歐陽述(1870-1910),字伯瓚,號笠儕(笠齋),世稱浩山先生,江西彭澤人。歐陽述年少聰慧過人,五歲工屬對,七歲工于詩,十歲即著《獨斟樓詩草》,大河南北翕然稱之,有神童之譽。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中舉人,入京不第以財資捐內閣中書,1898年出使日本,任神戶、橫濱總領事,后又充任參贊官。1900年歐陽述歸國后捐安徽知府,任職三年后奏保二品頂戴,調任安徽總辦巡警。后改任江蘇候補道,因觸忤上司,回南昌侍親,擔任江西優(yōu)級師范學堂監(jiān)督四年。清廷重臣多次舉薦歐陽述入軍機處辦事,但歐氏以連遭生母與嗣母之喪相辭。歐陽述一生致力于詩,著有《浩山集》12卷,深得詩壇名流稱贊。
法國藝術史家丹納曾說過:我們已經(jīng)注意到,要產(chǎn)生偉大的作品,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自發(fā)的、獨特的感情必須非常強烈……第二,周圍要有人同情,有近似的思想在外界時時刻刻幫助你,使你心中的一些渺茫的觀念得到養(yǎng)料,受到鼓勵,能孵化、成熟、繁殖……人的心靈好比一個干草扎成的火把,要發(fā)生作用,必須它本身先燃燒,而周圍還得有別的火種也在燃燒。兩者接觸之下,火勢才更旺,而突然增長的熱度才能引起遍地的大火。[1]可見,交游對于詩人創(chuàng)作影響之大。身處封建末世的歐陽述,親身經(jīng)歷了甲午之戰(zhàn)、戊戌之變與庚子之危,又曾出使日本,其交游活動非常豐富。汪辟疆先生曾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稱“笠齋所交皆一時豪杰。詩尊唐音而與小長蘆、獨麗堂為近,風華點贍,情韻兼美?!盵2]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相近的興趣愛好,促使詩人之間往來密切,唱和頻繁,繼而進行詩藝上的切磋。歐陽述才豪氣盛,其詩悲壯蒼涼,交游對象多詩詞名流,亦不乏朝廷官宦與方外道士。文章?lián)衿湓娪呀挥沃信c其文學活動比較密切的詩詞名家進行考略,以期考察歐陽述的詩學創(chuàng)作活動。
文廷式(1856-1904),字道希,晚年號純常子,江西萍鄉(xiāng)人。文廷式不僅是晚清重要詩詞家,也是帝黨維新派的重要成員之一。歐陽述與文廷式相交非淺,彼此除詩作唱和之外,在政治見解上亦同氣相求。兩人的交游活動主要集中于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年(1900年)春,文廷式受東亞同文會之邀游歷日本近兩月余,期間留有《東游日記》可作考詳。文氏東渡扶桑之際,歐陽述正當值神戶領事充參贊官。兩人本為同鄉(xiāng)舊交,文廷式留日期間,多由清廷使官歐陽述接待。據(jù)《東游日記》記載,文廷式于正月初十出發(fā)前往日本,十五日抵達神戶,歐陽述于當日至文氏下榻處訪晤舊話。之后兩人多次參加游宴,詩酒唱和、切磋詩藝,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文廷式此次日本之行,要求在日期間戒言時事,歐陽述有詩《贈純常即送其之武藏》提及此事。其詩云:“蕭然蘭佩一靈均,行盡江濱到海濱。出世心常依佛座,談天口不及人塵。雉聲曉噤難催舞,魚眼宵紅好問津。且喜余陽三舍在,長途珍重苦吟身?!盵3]卷九首句“行盡江濱到海濱”乃言文氏離國(江濱)來日(海濱)。頷聯(lián)含蓄地透露出文氏旅日期間閉口不談政事,醉心佛理的心境?!帮袈晻脏潆y催舞,魚眼宵紅好問津”一句隱晦地道出文氏戒言政事的原因。當時日本政界比較看重文廷式,曾多次表明拉攏之意,頸聯(lián)反用“聞雞起舞”之典故,表明了文氏對日本政事的冷漠態(tài)度。尾句“且喜余陽三舍在,長途珍重苦吟身”表達了歐陽述對文氏在政治上遭受重大挫折的痛惜之情。細讀此詩可見,文廷式在遭遇政治挫折后,心境隨之也發(fā)生了轉變。在動蕩變亂的時局與回天無力的現(xiàn)實面前,文氏憂患愈深,只能借助于佛教、道家來尋求精神上的解脫與超然。
文廷式游日回國之際,歐陽述賦詩《再贈純常送其歸國》兩首。其一云:“北斗南箕易起猜,為君斫地一悲哀。元稹名早傳宮禁,郭泰人誣作黨魁。已是蝗飛多蔽日,更聽蛟語聚成雷。暫無地老天荒事,速向花陰醉幾回。”[3]卷九其二云:“斜陽黯黯草離離,端禮門前未仆碑。北海早虞鋒缺折,東山真系世安危。刀橫箭道行無恐,鬼爛神焦事太奇。撥盡劫灰期后會,五湖煙水有鴟夷?!盵3]卷九這兩首詩一方面含蓄地透露出文廷式因與保守派政見不合而被誣蔑打壓的悲慘境遇,另一方面指出朝廷政局被后黨派把持的狀況,也隱晦地道出了封建社會的黑暗與腐敗。詩作皆體現(xiàn)了歐陽述與文廷式作為傳統(tǒng)文人身上具有的憂危念亂的家國情懷。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歐陽述詩《道希學士疊門村韻詩索和再賦八章并柬伯嚴吏部仲實觀察》其七乃回憶文廷式庚子游日之事所作。詩云:“燈火神山記叩門,風流回首惜蠻村。瀴溟萬萬毫光遠,天策焞焞夜氣喧。黨禁嚴于河北賊,冤禽悽斷海東魂。游蹤已事都如夢,白練裙余墨沈存?!盵3]卷十一其中“黨禁嚴于河北賊,冤禽悽斷海東魂”直指主張新政的戊戌黨派被清廷囚禁的悲慘遭遇,也間接道出了文氏旅日期間的艱難處境。
文廷式為歐陽述詩集題詞、作評點也是兩人交游活動的重要內容。甲午后,文廷式曾為歐陽述《浩山集》題句云:“生人之禍患,實詞章之幸福?!盵4]正“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5]之謂也。身處動蕩艱危的亂世,詩人往往能在生活困境中造就不凡的詩學成就。這恰恰也是歐陽述與文廷式的真實寫照,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都蘊涵了沉郁悲壯的內在特征。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三月,文廷式歸國后于上海客舍點評歐陽述《浩山集》云:“近詞三卷,較前工力愈深?!稛o題》十首及庚子感事各作,屬詞比事頗似虞山?!端宀┪镳^》一章,為七古塵卷之作。《補天歌》《看杜鵑》二章亦奇譎可喜。各體取徑皆正,但再求深厚,即得之矣。正不必趨新派、作集字詩。新詩取悅一時,不久即當寂滅,終必以唐宋諸大家為歸,所謂‘不廢江河萬古流’也?!盵4]在清末的詩詞領域,復古與維新、新與舊思想理論的碰撞是較典型的。梁啟超提出“詩界革命”,主張擺脫傳統(tǒng)舊體詩的弊端,運用新事物、新題材、新手法去創(chuàng)作詩歌。在他們這些人的號召下,當下很多詩人都轉而投入到新詩的創(chuàng)作中。歐陽述出使日本時日人求其詩者無數(shù),《水族博物館》即當時所作,可算描寫新事物的新詩,亦為吳汝綸所稱賞。全詩如:“水族一館尤詭異,移取龍宮蛟窟來。人塵海濱辟場筑,復室崇垣周護開。洞門人門陰濕但水氣,客行水底同鮫人。砑怪石四圍立,玻璃深嵌光璘璘。壁空貯水復貯氣,天光斜射明纖鱗。人魚戴頭走戢戢,文鰩鼓翼飛振振。龜?shù)闪牼殴?jié),鱷長三丈鮐千斤?!盵3]卷八寫水族之奇譎可喜,肆意鋪陳,可謂令人驚嘆。從文廷式的評語亦可看出,他對此詩的高度贊賞。另外,文氏評語還兼論了詩人作詩取徑的問題,他認為學詩不應單法一家一派,也不應一味追求新詩。作詩者應轉益多師,只有這樣才能寫出蘊藉深厚的佳作。文廷式這種詩學主張與當時詩壇“禰宋”風氣大有不同,這與歐陽述有著共同的認識。兩人皆認為作詩不應拘囿于唐詩或宋詩,也不必局限于某宗某派。
在歐陽述的交游對象中,有一類人對他的詩學主張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除了上文論及的文廷式外,同光體重要代表詩人陳三立在作詩態(tài)度與方法等方面都給予了歐陽述較大的指導與影響。清季詞學四大家之一的鄭文焯與歐陽述自甲午年間開始往來,二人在詩學上多有切磋,鄭氏的鼓舞堅定了歐氏詩歌不囿唐宋的理念。
陳三立(1853-1937),字伯顏,號散原,別號崝廬,江西義寧(今修水)人。作為同光體代表的陳三立被譽為“最后的古典詩人”,有《散原精舍詩》《散原精舍文鈔》等著作。陳三立作為同光體贛派詩壇領袖,后進歐陽述與其往來不淺。歐陽述與陳三立的交游主要在詩作請益與雅集宴飲兩方面,下文作具體述之。
陳三立于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移居金陵,后往來于蘇贛兩地,贛籍詩人向其請教詩學之風極為盛行。歐陽述為江西詩人,其詩多受教于陳三立。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十二月,陳三立曾為歐陽述《浩山集》作評語云:“近詩三卷,才豪氣盛,跌宕昭彰,出入虞山、梅村二家為多。他日格益蒼,語益苦,必當抗手古賢,揮斥余子。”[6]陳三立講求以氣作詩,主張將詩人的學識、精神人格與藝術創(chuàng)作融匯一體。從評語中可見陳三立對歐陽述創(chuàng)作才情的高度肯定,論述了歐氏的詩學淵源,表達了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日漸臻熟的期待與勉勵。
于金陵的雅集宴游是歐陽述與陳三立交往的另一主要內容。寓居金陵的陳三立與歐陽述等眾多詩人彼此往來唱和,“蓋三立居金陵最久,師友酬唱,山水登臨,金陵最為多”。[7]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春初,陳三立邀歐陽述、吳用威等人前往青溪觀賞桃花。當下吳用威等人賦詩吟和,其詩作大都以歡快流暢的韻調抒發(fā)悠然閑適的心境。歐陽述此番賞花作《伯嚴吏部招同繆小山太史、江叔澥部郎看桃城東》一詩。全詩筆調輕快,盡寫賞花之樂趣。游玩結束后,歐陽述在返途的小舟上偶遇吳用威,即興作《看桃回舟遇吳董卿大令于秦淮別舫,明日董卿柬詩索和次韻答之并東伯嚴》三首。其一云:“春風不解慳鉛華,盡力批抹千株霞。故人招作拗花伴,酒船棹入青溪斜。此時江南車馬客,各整靴版忙趨衙。吳侯意興何獨異,也乘笛舫探幽遐?!盵3]卷十一此詩回顧了陳三立招邀賞花一事。其二除了表達與故友同游賞花之趣外,一句“高才如君滯薄宦,不殊賈誼投長沙?!盵3]卷十一含蓄地道出對陳三立當年因戊戌變法失敗被牽連革職的痛惜之情。其三云“酒龍詩虎角未厭,樂此忍驅京洛車。只愁花事不長好,風雨將至堪咨嗟。新聲且尋北里曲,舊事莫憶南皮瓜。江鄉(xiāng)風物定何似,河豚欲上蘆抽芽?!盵3]卷十一詩中借“北里曲”與南皮“浮瓜沉李”兩個典故表達了與陳三立等詩友賞花的樂趣以及抒發(fā)對游玩時光短暫的淡淡愁緒。是年冬,歐陽述邀陳三立等人于秦淮酒樓集會,宴后,歐陽述有詩《雪后招同夢湘太守、伯嚴、吏部伯弢、董卿九云三大爺令集秦淮酒樓作詩鐘之會酒后漫成二律》,表達了與詩友相聚彼此詩酒唱和的愜意與欣悅之感。陳三立于歐陽述,可謂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陳三立論詩主張兼學唐宋,入而后能出,然不為唐宋所束縛。他這種“轉益多師”的詩學態(tài)度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歐陽述的詩歌創(chuàng)作??季繗W陽述及其詩集,不難發(fā)現(xiàn)其作詩雖師古卻不為其所困,他能在學古人詩的基礎上做到自成一家,真正實現(xiàn)了陳三立所說的“能超乎唐宋之藩籬,而不失其己?!盵8]
鄭文焯(1856-1918),字俊臣,號小坡,又號叔問、鶴公、鶴道人,別號瘦碧、冷紅詞客,奉天鐵嶺人。鄭文焯與王鵬運、朱祖謀、況周頤合稱為晚清四大家。他一生成就頗高,經(jīng)史子集無所不攻,尤以詞學建樹最為突出,其詞學成就可見其《瘦碧詞》《冷紅詞》等著作。
歐陽述與詞學大家鄭文焯也有詩學上的來往。兩人除了有詩作唱和之外,鄭文焯還為歐陽述詩集寫過評語。光緒二十年(1894年),鄭文焯為《浩山集》作評語,云:“五言出入二謝,切情附物,沉郁之思,拓以溫麗之致。七言則才人本色,胎息晚唐而造意獨高?!盵9]分析了歐陽述不同詩體的詩學淵源與藝術特質。歐陽述作詩不囿某家某派,掙脫了尊唐禰宋的藩籬,足見其詩學的圓融包涵。鄭文焯的評語也正面地印證了歐氏的詩學態(tài)度?!拔逖猿鋈攵x”,此“五言”主要是指歐陽述的五言山水詩,鄭文焯認為歐氏這類詩歌在取景造境和創(chuàng)作技巧上都承習了六朝謝靈運與謝朓,頗得兩人清新自然詩風之妙。鄭文焯還指出歐陽述的七言《無題》詩跌宕空靈,乃胎息晚唐詩風,實為玉溪生之遺響。
鄭文焯甲午后創(chuàng)作了大量憂時傷亂類詩歌,這類詩歌意在反映社會時局,抒發(fā)對封建末世動蕩變亂的悲戚之痛,代表了鄭氏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歐陽述曾作詩兩首和鄭文焯憂世感事類詩歌。如《感事次樊川九日詩韻和小坡文》:“駭浪如山戰(zhàn)艦飛,榆關霜重鼓聲微。元戎陳表空詞費,烈士投邊有夢歸。精衛(wèi)謬期填大海,魯陽無力挽余暉。長城棄骨知多少,怕向西風聽搗衣?!盵3]卷四詩人所追憶的是甲午海戰(zhàn)一事。首聯(lián)寫戰(zhàn)況之慘烈,頷聯(lián)暗指以慈禧太后、李鴻章為首的保守派不聽諫言,執(zhí)意議和不戰(zhàn)。頸聯(lián)借兩個典故一方面指出了像鄭文焯這樣沉浮吏外的文人對危局無力改變的事實,另一方面也暗指清政府的腐敗無能與軍力凋殘是國家受辱戰(zhàn)敗的根本原因。尾聯(lián)直抒沉郁悲痛之情。再如《感事和文小坡部郎韻張子宓太史同作》:“十萬紅旗出薊州,邊城鵝鸛警高秋。難禁騷客吟諸將,又聽時人話武侯。開府脫錐還自蔫,相公擲筆更無簿。何時借取風霆力,鏡海光中散蜃市?!盵3]卷四全詩蒼涼悲壯,詩作內容仍與甲午海戰(zhàn)有關。詩的后半部分表達了歐陽述與鄭文焯兩人雖滿腔熱血卻無力改變封建殘局的悲戚。尾聯(lián)則一改前詩之悲涼沉痛,將一腔悲憤轉化為激揚悲壯的斗志,表達了詩人力挽狂瀾的決心。由此可見,歐陽述與鄭文焯甲午年間保持較好的來往,但隨著鄭文焯后來瘁力于詞,兩人之間的詩學交往便中斷了。
歐陽述政治思想的形成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純熟還得益于與姚永概、王以慜的切磋。他們在政治立場與政治見解上可謂同氣相求,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亦可稱為知音。他們以詩結習,彼此之間唱和交流,互相取益。
姚永概(1886-1923),字叔節(jié),號幸孫,安徽桐城人。姚永概生于詩宦之家,其父姚浚昌以詩名世,祖父姚瑩乃姚門四杰的一員,他從小就受到良好的家學熏陶,畢生肆力于學,且精通經(jīng)史,成為晚清桐城派重要的作家。
姚永概作為桐城派重要代表人物,歐陽述與其多有往來。兩人之間的交游多以詩作唱和的方式進行,詩歌內容以憂患時事為主。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隨著甲午戰(zhàn)敗,清廷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一大批愛國有志文人心痛不已。歐陽述作詩《秋夕和姚叔節(jié)韻》《用前韻再和》相贈,詩中有云“照夢燈如秋黯淡,訴愁蟲較客分明。憂深時事迂何補,話到功名念轉平”[3]卷五,“愁重酒成無用物,籟多秋作可憐聲”[3]卷五這幾句乃言姚永概在政治上雖銳意進取奈何入仕無門,一生漂泊南北游幕的不幸境遇?!澳虾V檠戮钘壉M,又聞秦隴苦連兵”;(《秋夕和姚叔節(jié)韻》)[3]卷五“思親有夢還鄉(xiāng)里,憂世何方避甲兵”,(《用前韻再和》)[3]卷五皆言甲午海戰(zhàn)一事,暗含對保守派屈辱求和導致戰(zhàn)事失敗的痛恨,寫盡了清廷腐敗無能,人民苦不堪言的社會狀況。
歐陽述與姚永概在金陵的唱和詩中,除了談論政局時事這類比較沉重的話題外亦不乏詩朋酒友之間輕快舒暢的交談。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傳統(tǒng)文人迫于政亂逃避現(xiàn)實的一種自嘲與隱逸情懷。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歐陽述有詩《白門晤叔節(jié)、伯嚴、董卿喜贈即次近社唱和詩韻》云:“萬里生還入玉門,到江南似到鄉(xiāng)村。卸裝舊雨連翩至,趣話瀛洲四座喧。噩夢語君猶作色,清尊澆我當招魂。笑談靜后翻私詫,今日行人舌竟存?!盵3]卷十一此次參與集會唱和的有姚永概、陳三立與吳用威等人,詩作重在表現(xiàn)與故友詩酒相從的喜悅。事后歐陽述有詩兩首,轉而引入對時局的討論,生發(fā)對時局艱危的感嘆。“十日朋簪醉白門,如來世外避秦村?!?《客座逢故技感贈疊前韻》)[3]卷十一可見此次雅集時間之長,交談之暢,猶如來到了世外仙境?!敖^羨江頭老漁父,不聞理亂一竿存。”(《白門客感疊前韻示姚吳諸子》)[3]卷十一表達出了對普通漁父不問世事悠然自得生活的羨慕與向往之情。一句“桃花何幸生仙地,劫后依然笑口存”(《客座逢故技感贈疊前韻》)[3]卷十一言及歐陽述、姚永概等人雖生處亂世危局,卻仍能在詩友唱和中獲得慰藉,可見他們寬闊曠達的胸襟。此后幾年間,歐陽述有《姚叔節(jié)金子善偶飲于方翁倫叔座,叔節(jié)口占庭前有高梧庭后有修竹二語相約為詩,數(shù)日間唱和甚伙,倫叔出稿見示和之三首》《疊前韻再和倫叔并東叔節(jié)兼寄子善金陵》等詩作,見證著他與姚永概的交往痕跡。由此可知,兩人情誼愈深。
王以慜(1855-1921),字夢湘,號幼階,湖南武陵人(今常德縣)。王夢湘少小在濟南生活,于光緒十六年(1890年)中進士,受翰林院編修。光緒二十年(1894年)甲午甘肅鄉(xiāng)試正考官,后改任江西知府,歷任撫州、南康、瑞州知府。王以慜尤工詩詞,著有《柏塢詩存》,深得陳三立贊賞。據(jù)《三百年來詩壇人物評點小傳匯錄》記載:“夢湘筮仕江右,與陳散原,歐陽笠儕相習,唱和亦多。”[2]因地緣之便,歐陽述與王以慜往來密切,兩人交誼甚篤。
歐陽述得以結識王以慜緣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陳三立寓居南京青溪時的一次宴游活動,歐陽述有詩《雪后招同夢湘太守、伯嚴、吏部伯弢、董卿九云三大爺令集秦淮酒樓作詩鐘之會酒后漫成二律》記載此事。此次雅集過后,歐陽述有詩《贈夢湘太守》兩首寄之。詩中有云“十年結客盈湖海,我友都能識夢湘。今日秦淮乍相值,先教問訊故人忙?!盵3]卷十一可見歐陽述早年就慕名王夢湘,此次相識竟有一見如故之感?!案墓傥羼R別鑒坡,喜聽吾鄉(xiāng)來暮歌”(其二)[3]卷十一道出了王夢湘宦海浮沉的境況?!耙字馗呷A陳銳奇,武陵三子恰同時”(其二)[3]卷十一表明了歐氏對王夢湘詩詞造詣的敬仰。兩位志同道合的友人詩酒之余,各自研習對方的詩集進行切磋取益。宴飲過后總要面對分別,歐陽述有詩《題夢湘太守庚辛詩卷即以送別》云:“滌胃搜肝得句遲,況逢天寶亂離時。窮愁早擅虞卿筆,憂患重添杜老詩??吐凤L光催社燕,騷人心事詫江蘺。還君此卷情如失,不待來朝折柳枝?!盵3]卷十一詩前兩句言歐陽述自己前后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取法對象的轉變,他指出自己早年作詩私淑錢謙益,后家國動蕩,詩人筆下多了一份責任與胸懷,作詩轉而宗法杜甫。后兩句表達了對離別之際的不舍與來日重逢的期待。是年二月,王以慜為歐陽述詩集題詞《壬子二月武陵王以敏》兩首,皆收錄于《浩山集》,單作題詞為詩集一部分,置于卷前。其一云:“與君湓浦執(zhí)吟鞭,當日荷衣兩少年。人道休文是才子,我知雕武本神仙。”[3]題詞回憶了兩人初識之事,還談及王以慜對歐陽述才情的贊賞。其二“蛟龍入筆倒江河,豈止清詞麗句多。玉局言情饒激宕,浣花感事雜譏訶”[3]題詞,也是稱贊之言,評價歐陽述詩歌勢如蛟龍,辭藻清麗。一句“自此茫茫不相見,至今揮淚對遺編。”(其一)[3]題詞對兩人別后深表懷念。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歐陽述有詩《章門答贈王夢湘太守》兩首寄懷王以慜,詩作情真意切。如“日下才名無匹敵,郢中詞賦半離憂”(其一)[3]卷十一洋溢著欽慕的感情?!澳D難話來日,杜陵憂國鬢先斑”(其二)[3]卷十一轉而生發(fā)對時局的談論,表述了對家國危難的憂慮。
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后,任江西知府的王以慜多次與歐陽述相約同游贛地山水古寺。歐陽述晚年寫景紀游類詩歌較多,詩作大多在游山玩水之余,繼而生發(fā)桑梓深情、宦海浮沉和對時局興亡的憂患之情。王以慜也是偏愛山水之人,歐陽述有詩《夢湘太守伴游海會寺,明日太守將歸,夜話有贈》記載了他與王以慜同游海會寺的經(jīng)歷,其詩云:“太守溺于山,搜討無不屆。愛山復愛客,就我招提話。”[3]卷十二傳統(tǒng)文人都喜歡游山玩水,在寄情山水之余陶冶性情。如“不必入山深,初地已心醉。禪房一燈白,說山興尤倍”[3]卷十二,指出和志趣相投的詩友同游山水古寺,更是興致倍增。又“遇公實吾幸,遲來未足悔。惜哉薄書忙,前途難共載。明夕懷人夢,深深隔蒼翠”[3]卷十二,寥寥數(shù)語道出了歐陽述對王以慜的欽慕、不能與之共事的遺憾以及又將分別的不舍之情。之后歐陽述在游訪廬山棲賢寺時,有詩《棲賢寺贈法波上人兼寄夢湘太守》遙寄王以慜以表懷念,其二人之隆情高誼,由此可知。
晚清詩人歐陽述,所作《浩山集》題材廣泛,有憂時傷世的抒懷之作,有寄情山水的紀游之作,有酬唱贈答的述志之作等。其詩境不拘一格,詩風悲壯蒼涼,情韻兼致,實屬難得。究其原因,除歐陽述自身才情與經(jīng)歷外,莫不得益于他廣泛多元的交游圈。歐陽述善于在與詩壇名家的雅集唱和中汲取養(yǎng)分,不斷開拓詩歌創(chuàng)作眼界,豐富創(chuàng)作理念與創(chuàng)作方法,故詩藝日臻成熟,終能自成一家。通過對歐陽述重要交游對象的考辨,能清晰地了解清末變幻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透過文人之間的往來,可窺探他們在變亂時代中的跌宕命運與家國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