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在談論你們作為具體某一文本的寫作者和署名者的“詩人”之前,我有一點好奇,日常生活的“人”和“詩人”是如何相處的?他們是共生的,還是分裂的?因為在我的理解中,真正的詩人是隱秘的,他們掌管著世界的命名,就像季節(jié)、河流命名大地?!霸娙恕彪[身于“人”,甚至隱而不彰,一個日常生活的“人”庇護、養(yǎng)育著自然而然生長的“詩人”。
余真:我僅僅是我而已。而寫詩不過是我之于自己偶發(fā)性的歧義,就像我是陳西路的路人,但不會一直是在它的路上,而我在路上就必須途經(jīng),我寫詩只是我偶遇了她,并有了偶然的愛意。我從未和她相處,她是無存的,因為她就是我的內(nèi)心,她就是我看世界的眼神。
孫秋臣:我現(xiàn)在最多的時間就是和自己相處,所以我認為與“詩人”這個關系是共生的吧。舉一個例子,我的父母到現(xiàn)在還會擔憂我拿著一個東西,比如碗盤,會摔掉。就是在他們的眼中,我的生活能力很差。就是差到只能有一種性格,也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常說的拿筆的文人的一種性格。我對世界的確會有自己的命名,但是很有可能是粗糙的,我覺得在命名自然里的一些東西時,可能除了要有很好的觀察力和理解力,也應該具備一些真正的知識。
康雪:共生還是分裂?大學時班里有幾個男同學總是叫我“詩人”,語氣中更多的是玩笑甚至戲謔。在他們眼里,詩人不是神秘的,而是神經(jīng)的。日常生活中,我其實從未和身邊的人談過詩歌,我自己的詩也不愿意讓他們看到。我也從未把自己看做一名詩人,在我心里,“詩人”這個身份不僅需要詩歌去成就,還需要時間的成全。
周欣祺:我從未把自己當作是詩人,甚至都不能算一個合格的詩歌寫作者。寫詩實在是一個絕望的動作,我理解中真正的詩人身上應該存在著強力與美的斗爭。而我只是一個虛弱的人,大多數(shù)時候不得不尋求某種貧乏來安放自身。
何平: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你們有那種詩降臨的時刻嗎?對你們而言,這是怎樣的體驗?它是直接通過詞、句和段落組成文本的“詩”;還是,就是一種稍縱即逝的感覺,詩的降臨和生成的文本相比是一種損耗,或者增殖?
余真:詩就是詩,是她本身,她一直存在,站在原地,從未變動。她是你腳底的一堆落葉,是你肩上的一塊雪地,沒有人能干擾落葉的降臨,沒有人打擾雪地的小憩,她發(fā)生在你的眼簾,你的身上,甚至你疲倦的指縫。她從來都在等你回顧她的那一眼。
孫秋臣:這兩年來,詩的降臨較少了。但在兩年前,的確會有詩降臨的時刻。這種體驗,就像是信手拈來,是一口氣可以做成的事情。當詩歌的能力減弱時,我會覺得自己氣息不足。詩大多時候,是一種感覺。但有時也來自你閱讀的文本的一個知識。但詩的降臨,總歸是一回事。有時是附加于你,有時是游離于你,但是距離都很近。詩的降臨,以及落筆成為文本,我覺得一定是一種增殖,確切地說,會是一種附體。沒有詩意的時候,我寫不出那樣的詩來。
康雪:詩的降臨當然是有的。它曾具化成挑著一擔花的女人、一片葉子上的蟲洞、晃動的樹影、陌生人的羞澀……它一定觸動了我,以柔軟、善意或者僅僅只是一種稍縱即逝的喜悅。文本的詩是對這種降臨的呈現(xiàn),但往往因為修辭而損耗了它的天然。但有時也正是文本,給了讀者更多的東西,所以這也算一種增殖?
周欣祺:我很同意“降臨”這種說法。詩不是找來、發(fā)現(xiàn)來的,對我來說,是突然被某種無法理解的事物或情緒浸染,是對此前經(jīng)驗的一次振蕩。它一定是稍縱即逝的,但是為了理解那種神秘的降臨(這一點上我很同意科塔薩爾說的“寫作作為驅魔”),我只能依賴想象、邏輯和技藝去靠近、去歸納,這個過程勢必是一種損耗。但因為語言本身有著隱秘的秩序,詞語的隨機組合也會產(chǎn)生意料之外的魔力,所以有時也可能從損耗走向增殖。
但詩的降臨畢竟是很少有、很少有的時刻。我覺得無論是寫作者還是讀者,都應該謹慎區(qū)分包裝過的靈光一現(xiàn)與自然袒露的光的臨照。
何平:在你們的寫作經(jīng)歷中,你們是什么時候意識到你寫的是“詩”?你是如何確立辨別詩與非詩的尺度?
余真:其實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意識,我是混沌的,不管是對誰的文本,我都沒有詩或不詩的看法。個人的宏觀的創(chuàng)作觀念對文本并不能起什么作用,誰不是抱著寫好的心在進行呢?我們能夠做的,也僅僅是對寫這個行為的堅守,和反復審視而已。而所謂“意識到”,于自身而言就有很強的欺騙性。既然是“意識到”,那么我們所謂的意識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偏見性的論據(jù)也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進行著對自己首肯的寫作是無聊的,我更愿意懷疑自己——這樣寫得不行,那我能展開相反性的追逐,而相反性被我懷疑以后,我又不得不回到此地,這樣的往復,讓我能一直保持對遠處的期待。
孫秋臣:我在讀書的時候,從高中到大學,其實都還處于對詩的模仿,直到我寫出了一股自認為連我讀過的詩人都無法奪走的氣息時,我會覺得我擁有詩了。從那個基礎上,我才敢說我寫的是“詩”。我2017年,寫了很多詩,比每天一首都多。后來我從這400首詩中,甄別較好的,自己居然留下了100首之多,也就是留用的比例是4:1,我做這個選擇的尺度就是:有節(jié)奏,有巧思。但是讓我很遺憾的是,這100首都是很短的詩。所以仍然說明了一個問題,氣息不足。
康雪:最初對詩的認識很狹隘,詩就是一行一行的嘛,很抒情,看起來很美。所以最開始以為自己寫的是詩時其實也只是一種形式上的模仿。事實上,我現(xiàn)在仍然無法確定自己寫的是否是詩,什么是詩?但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真正的詩歌、好的詩歌,看起來不一定至美,但本源和歸根都是至真或者至善的。
周欣祺:這個尺度其實與詩無關,與誠實有關。我覺得詩應該是必要的寫作,“不得不”的寫作。寫下的是詩不是詩,我相信寫作者都是有感覺的。對我來說,詩是用比喻的方式說真話。一切用力過度的、乞求關注的、精明算計的,我都不認為是詩。
何平:你們讀同時代人的詩歌嗎?你們會自覺地和他們建立關聯(lián)性,甚至妥協(xié),還是我行我素地寫自己以為的詩?
余真:會讀,但讀得不夠,可能是因為懶惰吧。但我認為應該還是多讀,即便許多道理走一段路程也能領會,但他人直接轉交給你,還是要便捷得多。有限的時間,不能總是浪費在摸著石頭過河上。
孫秋臣:我會讀同時代的詩人的詩歌,我有幾個心目中的詩歌偶像,不過并不是同時代或者國內(nèi)的詩人。比如,我會跟狄金森建立一些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就像她馴服了我,而我愛她。但是我對詩的寫作從不妥協(xié)。我對詩很公平,相信詩也會很公平地對我。
康雪:會讀,但讀得少。老實說,我通常是有點我行我素地寫自己以為的詩。
周欣祺:我讀詩很少,讀同時代人的更少,不過還是會在不同地方有意無意關注到。我覺得不存在寫作者之間的關聯(lián)性,大家都是獨立的個體,有各自的命運。寫作是個人的事。
何平:去年我集中閱讀了許多青年詩人的詩,我的感覺是現(xiàn)在青年詩人普遍的“文學知識過剩”,以至于寫作變成知識的搬運和轉譯,你們是如何處理“文學知識”的?或者,也許你們并沒有意識到知識的壓力。
余真:“文學知識”這種東西我實在是沒有的。雖然現(xiàn)在在補救中。即便在自相矛盾的補救中,我還是認為世界作為“文學知識”的取材地,我們直接在原材料上下手,跟在成品上下手,并沒有太大的分別。當然,顯而易見的,原材料跟成品之間,存在時間性、空間性、材質(zhì)性等等的差別。而學識,能讓我們直接找到人和物他們的某些烙印。
知識的吸引力有時候反而會導致智性上的惰性,在生命經(jīng)驗匱乏的情況下,理念和對象很多時候是脫節(jié)的,如果寫作變成了某種關鍵詞組合游戲,或是慣性的風格練習,注定是空洞的。用腦和用心,是強度全然不同的兩種生命活動。
孫秋臣:我讀詩有怪癖,就是沒有節(jié)奏的詩,我極少認同,就算被人們公認為好詩人。因為我是一個讀書很快卻記不住很多內(nèi)容的人,但是我讀到好的內(nèi)容,會很快地轉為自己的詩,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我目前沒有知識的壓力。我比較相信對知識看過即忘對寫詩是有好處的。
康雪:我必須尷尬地承認,我倒是羨慕這種“文學知識過?!薄R驗槲易x的書真的真的太少了。生活閱歷和文學閱歷都十分貧瘠的我,寫作必然存在很大的問題,比如只是一味地消耗靈感、重復自己。所以我現(xiàn)在確實沒有意識到知識的壓力,相反,我覺得貧瘠更可怕。
周欣祺:你說的這種“知識的壓力”,我很有體會。這也是我過去兩年幾乎完全不寫的原因。我的寫作也是從模仿開始,至今仍無法擺脫某些文學常識、流派或是所謂后現(xiàn)代時髦風向的影響,也讓我很困擾。很多時候發(fā)現(xiàn),要找到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詞語和修辭,幾乎是不可能的,真的會很沮喪。
何平:在你們的理解中,人、詩和世界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系?
余真:作為人,疑惑地凝望,這個我搞不清楚的世界。
孫秋臣:我只能說一說我自己,我與詩、與世界的關系,就是一種來來往往的關系。比如,我等待靈感降臨,那就是詩歌來臨的時候;我閉門不出,不懂得與人周旋,世界就是不與我來往的關系。就是非常簡單的關系。我并不認為世界復雜。
康雪: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這三者都可大可小,可相互成就或者創(chuàng)造。
周欣祺:這個問題好大,不知道從哪里回答比較好。如果當作人樹房那種心理測試來設想的話,我希望人是詩和世界之間的一面透鏡。創(chuàng)造真的是很艱難、很艱難的小概率事件,其實如果能夠如實觀照、如實呈現(xiàn),就已經(jīng)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