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據(jù)說我父親長著一對招風(fēng)耳。這話從他剩下的一只耳朵得到證實。別人的耳朵都是成雙成對的,而我父親只有一只耳朵。那是一只孤單的耳朵。
父親幸存的是左耳,這耳朵格外大,看上去有一定的分量。這樣,可憐的父親不但失去了平衡感,而且方向感也模糊起來,他的頭經(jīng)常往左邊歪,身子也朝左傾斜,走路總是身不由己越過路心走到左側(cè)去,許多次掉進路邊的溝渠。尤其是摸黑趕路,父親會走出一個大圓圈,折騰幾個時辰,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后來,父親變聰明了,到什么地方去,他不選直線,先往右走,漸漸回到正確的方向。
到了冬天,父親的左耳被凍傷,黑紅,結(jié)痂,像一片正在腐爛的樹葉。夏天,父親的耳朵也不顯得輕松,被烈日一曬,有點打卷,耷拉著,死氣沉沉。這些,似乎都讓他的耳朵增添了許多分量。我第一次回到父親的家,看到只有一只耳朵的父親,非常吃驚,為什么父親只有一只耳朵?就我所知,世上的人和動物,都有兩只耳朵,就連我身邊的一些器物,茶壺、湯罐、糞桶之類的東西,也都有兩只耳朵,而父親只有一只耳朵??吹礁赣H這只耳朵獨自遭風(fēng)吹日曬,我常常天真地想,假若父親的另一只耳朵還在,它就可以為這只耳朵分擔一些冷暖。
父親的單位是總場劇團,這劇團以前叫宣傳隊,父親是樂手兼演員,他似乎是全才,會打鼓、吹笛子、拉二胡,還會說相聲打快板,更是演活了王連舉、刁德一這一路角色。許多人在回憶父親給他們帶來的樂趣時,總不忘加上一句:“你爹原來有一對大耳朵。”
我母親是宣傳隊的演員,她在宣傳隊里認識父親的,他們談戀愛,結(jié)婚。宣傳隊改名叫劇團,他們演出的節(jié)目一夜之間由原來的樣板戲改為黃梅戲,最有名的劇目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和《女駙馬》。母親演祝英臺和馮素珍,一個風(fēng)雪之夜,母親扮演的祝英臺在戲臺上唱道:
記得草橋兩結(jié)拜,
同窗共讀有三長載,
情投意合相敬愛,
我此心早許你梁山伯。
同樣是一個冬夜,母親扮演的馮素珍唱道:
為救李郎離家園,
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著紅袍,
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
母親是那樣的俊俏風(fēng)流,如同電影和畫中人。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帶著只有幾歲的我,急走二十里泥路來看黃梅戲,他們?yōu)槲夷赣H陶醉,但他們不會告訴我,臺上那個扮相俊美輕挽長袖的人,是我的母親。
2
我養(yǎng)父個子較高,身體單薄,看上去不是一個種莊稼的料子。的確,他不是一個地道的莊稼漢,他是一個手藝人,是一個砌匠,農(nóng)忙時他要聽生產(chǎn)隊的安排,割麥、插秧、犁地等等,農(nóng)閑他搖身一變,成了砌匠。養(yǎng)父性格溫和,少言寡語,大家說他磨子也壓不出一個屁來。養(yǎng)父兄弟五六個,他老二,他父親是老砌匠,一心想把自己的手藝傳給兒子,其他幾個兒子不想摸砌刀,而老砌匠又嫌這個老二老實,看不中。老砌匠繼續(xù)在另外幾個兒子中物色接班人,但誰都不稀罕。最后,老砌匠還是找養(yǎng)父,這樣,養(yǎng)父干起了砌匠。慢慢老砌匠發(fā)現(xiàn),還是養(yǎng)父讓他稱心,這個兒子老實,做事勤快,將來會受主家歡喜的。老砌匠把自己的手藝一一教給養(yǎng)父,但有一樣本領(lǐng),老砌匠是不能輕易傳授的。
相傳老砌匠有這樣的本領(lǐng),他會安“記”。這“記”,據(jù)說就是一道符,可以令主家富,也可以讓主家窮,還可以為主家請福,同樣也可以替主家招禍。砌匠師傅將這“記”砌入墻體,無跡可尋,日后一一應(yīng)驗。常常有人因為做了新房子,日子越過越好,也有人搬入新屋不久,便惹了莫名其妙的病災(zāi)。驚慌之余,突然省悟可能新屋被匠人安了“記”。擁有這種本領(lǐng)的匠人,并不能隨心所欲,而是受到了一定的限制,首先,一生安多少個“記”,是有定數(shù)的。其次,這樣的匠人都備有一部“記書”,照書上行事,“記書”不能正面翻閱,必須放在背后,翻到哪頁算哪頁。此外,安“記”是要遭報應(yīng)的,動了這個心眼,要折損若干年的壽命。明白了其中的玄妙,有人會問,是什么樣的恩仇,讓身懷絕技的匠人非得領(lǐng)受折壽的懲罰去安“記”呢?
村里的人,四鄉(xiāng)八鄰的人,都對我養(yǎng)父的父親——老砌匠懷有敬畏之心,相信這個精怪一樣的匠人,具有予人禍福的本領(lǐng)。人人對他客客氣氣,偶爾請他做工,比待娘老子還要盡心。養(yǎng)父跟著他學(xué)了三年,按說,可以出師了,但養(yǎng)父是一個愚笨之人,大概沒有全部學(xué)會,接著又學(xué)了三年,村里人都相信,養(yǎng)父的父親把所有的本領(lǐng)都教給了他。
學(xué)成出師,按習(xí)慣,養(yǎng)父將提著砌刀遠游謀生,但他沒有,他人怯懦,頭幾年只在鄉(xiāng)里打轉(zhuǎn),搭幫替人家干一些零活。到他要找對象的年齡,他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而是到了我養(yǎng)母的家,做了上門女婿。
媒人撮合之時,養(yǎng)父的父親有過猶豫,這個兒子老實木訥,受外人欺負不說,恐怕將來受氣最多的還是在家里。但老砌匠又想,對方只有一女,自己勻出一個兒子,給她家延續(xù)香火,算做好事,無論怎么待他,總不至于吃了他吧?這個兒子不是最中意的,但是,他有一門手藝,可以對付著過日子。
養(yǎng)父肩負重大使命入了養(yǎng)母的家門,他本來要給這戶人家添丁進口,可是,頭年過去,養(yǎng)母沒有生下一男半女,連半點跡象都沒有。第二年也是如此,到第三年還是這樣。所有的人,養(yǎng)母父母,養(yǎng)母,當然也包括養(yǎng)父,都沉不住氣。當中表現(xiàn)得最厲害的就是養(yǎng)母的父母。他們總是用陰沉的目光,盯著養(yǎng)父的脊背,他們甚至懷疑,這個不中用的人,連睡覺可能也不會。他們在否定養(yǎng)父的時候,極力夸獎自己的女兒,長得多俊俏,一朵花,一塊好地,種什么莊稼不成?現(xiàn)時,可是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
他不是手藝人么?他是砌匠,家里有一口燒了許多年的老灶,正好叫他拆了重砌。這當然是給了他很大的面子。這活被選在一天晚上做。砌匠手藝高低,砌出的灶好燒不好燒,就可以判定。養(yǎng)父明白這是他們在考他,他不怕,父親教他的東西很多,這只是小菜一碟。他拆了舊灶,起了新的灶腳,往上砌磚的時候,養(yǎng)母的母親走出房,一手拉滅了灶房的電燈,她說:“月亮多亮堂,繡花針落到地上也找得見?!痹鹿獯┻^灶房的小木窗,照亮了灶房。養(yǎng)父愣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又伸手抓磚,他感到手中的磚,粘了一根稻草,他沒有細看就往磚上糊上泥漿,將這塊磚砌入灶體。次日,他們用上了新灶,這灶還是濕的,但好燒,通風(fēng),火大,省柴,儲溫,好灶所有的標準都達到了,這灶將會越來越好燒,越用越得心應(yīng)手。他們心里涌過一陣高興,臉上卻還是冷冷的,人總得有一點好處,可是,這芝麻好處能抵消西瓜般大的短處嗎?
往后,這口灶,的確越來越好燒,但是,養(yǎng)母母親的廚藝卻越來越糟,經(jīng)常把飯燒煳。養(yǎng)母的父親鬧了許多次,不僅破口大罵,還將燒煳的湯罐踢出門外,但仍止不住養(yǎng)母母親把飯煮成黑乎乎焦炭一樣的東西。養(yǎng)母母親很苦惱,很害怕,每到煮飯時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口灶,好像變成野馬,無法駕馭,明明見到灶中柴火熄滅,但為何還是讓飯煳了呢?養(yǎng)父想到那晚砌灶的情景,月光下,一根稻草,他感覺到的一根稻草,被匆忙砌入灶中,莫非這根稻草,總在燃燒?他心中嘀咕,卻不敢將此事說出來。養(yǎng)母母親一生勤儉持家,算得上賢惠,但她把白白的米飯煮黑,她自己發(fā)愁,還讓家里人一起發(fā)愁。養(yǎng)母父親罵人罵得泄了氣,他對自己的老伴不住地擺頭,說:“罷了,罷了,死老婆子,我服了你?!?/p>
假若養(yǎng)父繼續(xù)無所作為的話,暖床的話題遲早要提出來。養(yǎng)父做上門女婿的第三個或者第四個年頭,某天的晚飯桌上,養(yǎng)母母親對養(yǎng)父說:“你們應(yīng)該抱養(yǎng)一個孩子,暖暖床,暖出自己的孩子。”養(yǎng)父低頭往嘴里扒飯,似乎沒有聽見?!澳阏f,要得不?”養(yǎng)母母親又說。養(yǎng)父抬起頭,一粒飯掛在他的嘴角,他不知如何回答,如果他拒絕的話,他知道面前這個女人有一句現(xiàn)成的話回敬他:“有本事你自己生一個。”養(yǎng)父用筷子指指養(yǎng)母,說:“問她吧?!?/p>
這樣,生下來不足一個月,我被抱到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家,給他們暖床來了。
3
應(yīng)該說,養(yǎng)父開始是不喜歡我的,他們本來整潔干凈的床上,忽然多了一個經(jīng)常啼哭、把屎尿撒在床上的女嬰,讓他心里不熨帖得很,他不喜歡我,是有道理的。后來,養(yǎng)父慢慢喜歡我,他逗我笑,喂飯我吃,抱我到村里玩,我會走路了,養(yǎng)父把我架到脖子上,帶我去看戲和電影。他還把我?guī)У剿约焊赣H的家,老砌匠盯著我,伸手摸我的頭發(fā),然后轉(zhuǎn)身進房,出來時手心上躺著一塊冰糖,他用兩根發(fā)黑的指頭,拈起冰糖,送到我的嘴里。冰糖要甜死人的,我嘬得口水直流,養(yǎng)父看著我,喉頭微微顫動,我從嘴里掏出已變成一堆小牙齒似的冰糖對他說:“你也吃。”養(yǎng)父推回我的手,說:“你吃,看你吃,我嘴也香。”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冰糖,它一直都在折磨著我。一次,養(yǎng)母家里的八仙桌上,攤開一張紙,上面也躺著幾塊冰糖,堂屋沒人,我抓起一塊塞進嘴里,誰知這不是冰糖,又苦又澀,還像火一樣燒灼著嘴巴,我馬上將這股火吐出來,還不停地啐口水。這時,養(yǎng)母母親從房里出來,她大罵:“這個細×,好吃鉆心,連明礬也要嘗一口,鬧死你?!彼龘P手在我的頭頂上鑿了一個栗鑿,臉上的兇狠瞬息變成手指上的力道,看得出來,她恨不得一栗鑿鑿死我。傍晚我不敢回家,躲在一個柴垛后面,望著那個稱為家的地方。養(yǎng)父久久不回,我只想等他滿村子找我,帶我回去。第二天,養(yǎng)父讓我騎著他的脖子,到了他自己父親的家,他把我擱在桌子上,轉(zhuǎn)身去翻箱倒柜。終于他拈著一塊亮晶晶的東西送到我的眼前,我對昨天的教訓(xùn)記憶猶新,對眼前之物便提高了警惕。養(yǎng)父說:“不信?我吃給你看。”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那東西,然后,他閉起眼睛說:“甜死啦?!蔽乙话褤屵^冰糖,填進嘴里,真的,甜死人啦。
在養(yǎng)母家里,我和養(yǎng)父都是外人,他們自然而然把我們看成了外人。養(yǎng)母母親別出心裁,用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狠狠地羞辱了養(yǎng)父,終于使養(yǎng)父提著砌刀奔走他鄉(xiāng)。
過小年的那天,養(yǎng)母父親到總場斫了兩斤肉,養(yǎng)母母親把肉切成塊放進湯罐熬。半下午的時候,屋里飄滿了肉香。養(yǎng)父回了一趟家,養(yǎng)母母親從后院進門時,養(yǎng)父的背影匆匆離去。于是,養(yǎng)母母親起了疑心,她撂下手中的柴火,跑進灶屋,用鍋鏟撈起湯罐中的肉塊數(shù)起來,數(shù)了一遍,又數(shù)了一遍,肉少了一塊。晚飯桌上,氣氛怪異,肉端上來,但養(yǎng)母母親說:“先別吃,有句話說在頭里,明人不做暗事,都是家里人,犯不著偷偷摸摸。”養(yǎng)母父親說:“老太婆,吃飯就吃飯,別發(fā)神經(jīng)?!别B(yǎng)母母親說:“我發(fā)神經(jīng)?人家不和我們一條心,盡做小偷小摸的事,我切肉的時候,是數(shù)過的,整整28塊,現(xiàn)在只27塊,不信,可以當面再數(shù),那一塊哪去了呢?”養(yǎng)母母親的目光假裝在幾個人之間晃動,其實,自始至終都像錐子一樣扎向養(yǎng)父?!澳且粔K肉哪去了呢?”她重復(fù)著,突然,她拋出結(jié)論:“叫人偷吃了!”屋門顯然沒有關(guān)嚴實,一股寒風(fēng)鉆進來,在屋里打旋。養(yǎng)母母親又說:“是誰偷吃了呢?”其他的人都不說話。
養(yǎng)父知道非要接話不可,于是,他說:“你說我偷吃了那塊肉?”
養(yǎng)母母親說:“烏龜吃夜火蟲——心里明?!?/p>
養(yǎng)母一言不發(fā),養(yǎng)母父親盯著養(yǎng)父。養(yǎng)父說:“我沒有吃那塊肉,你們可以聞聞我的嘴巴,是不是有肉味?!闭f完,他張開嘴巴,等著有人上前驗證。沒有人去聞養(yǎng)父的嘴巴,本來這樣做的人應(yīng)該是養(yǎng)母母親。事情是她挑起的,當然由她了結(jié),但她打定主意不去聞養(yǎng)父的嘴巴。養(yǎng)父的嘴巴張開著,尷尬而無助,沒有人理睬這張嘴巴。
張著被冷落的嘴巴,是一樁難受的事情,最后,他只得合上自己的嘴巴。
不等過完年,養(yǎng)父便挎著裝有砌刀的帆布包出外謀生了。這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莊稼長得特別好,先是油菜和小麥豐收了,后來是豆子、芝麻和稻谷。在養(yǎng)母家里,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養(yǎng)母,她的肚子出現(xiàn)驚人的變化,一天比一天見大,她終于開懷了。到了秋天,養(yǎng)母母親托人給養(yǎng)父捎信,讓他中秋節(jié)回家,一是過節(jié),二是他老婆要生產(chǎn)了。離過節(jié)還有幾天,養(yǎng)父辭工開始往家趕路,養(yǎng)父一路搭乘火車輪船,才漸漸挨近家鄉(xiāng)。在等待養(yǎng)父回來的幾天里,養(yǎng)母家中有一股隱隱的不安。
養(yǎng)父沒有再回來。在走最后一程路時,從小池到總場的班車上,養(yǎng)父出事了。上車時,一個年輕人嫌養(yǎng)父擠到了他,轉(zhuǎn)身給養(yǎng)父兩個耳光,養(yǎng)父被打蒙了,有點暈頭轉(zhuǎn)向,不知自己錯在哪里。他在最后一排坐下,捂著臉抬起頭,看一下車里其他的人。養(yǎng)父并非要認清打他的人,但是,一個強壯、手臂上文著青龍的年輕人正對著養(yǎng)父獰笑,養(yǎng)父立即低下頭,躲避那人目光。隔了一會兒,養(yǎng)父又抬起頭,那人的目光正釘著他。養(yǎng)父慌忙沁頭。他好像認識那人,起碼是聽說了那人,養(yǎng)父這樣想的時候,那人幾步搶過來,薅住養(yǎng)父的胸襟,照養(yǎng)父的臉,左右各一巴掌,他還罵:“慫包。”兩巴掌把養(yǎng)父的眼淚嗆出來,他捂著雙眼,好像被打痛的是眼睛。養(yǎng)父移開手,抬起頭,又看到那人,他朝養(yǎng)父笑,突然,他站起身,走到養(yǎng)父面前,抓住養(yǎng)父的頭發(fā),用另一只手親昵地拍打養(yǎng)父的臉頰,說:“你還敢看我?你這個慫包。你再看,我再打。”養(yǎng)父朝上轉(zhuǎn)動眼珠,那人啪地一掌,養(yǎng)父眼珠盯住不動,那人啪啪不停,最后那人膩了:“打你這樣的王八蛋,都沒有一點意思。”他放開養(yǎng)父,往自己的座位走。
養(yǎng)父的臉漲大,頭也沉重起來,但他突然像睡醒了覺一樣,手伸進背包,摸出他的砌刀,一個箭步躥上去,像對付要搗掉的墻,連續(xù)將砌刀搗在那人的身上。養(yǎng)父坐在地上喘氣,他的身邊躺著被他撂倒的軀體。另外幾個人一擁而上,養(yǎng)父又舉起砌刀,他們有的奪刀,有的擊打養(yǎng)父。養(yǎng)父不肯松手,他們就不停地打他。最后,養(yǎng)父被打死。
養(yǎng)父父親讓同車的人為養(yǎng)父作證,證明養(yǎng)父是被欺負了才傷人,但那些人紛紛躲藏起來,不肯見老砌匠。派出所把打死養(yǎng)父的幾個青年關(guān)了幾天,就放了。養(yǎng)父父親和兄弟不服,到農(nóng)場黨委告狀,但人家不聽他們的。
養(yǎng)父出事幾天后,養(yǎng)母生了一個男孩,他們裝成愁苦的樣子,但是,一種無法掩飾的興奮和稱心,從灶膛的煙霧和彌漫整個院落的乳香,一一顯露出來。男孩滿月之后,我被退回自己父母家。
4
父親拉過我的手,讓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仔細地看著我,既像回憶往事,又像辨認一件失落的物品。我也看他,他只一邊有耳朵,他的頭是往左偏的,似乎是被耳朵連累成這樣。最后,父親說:“好——好好?!彼饝?yīng)得很勉強。他臉色陰沉,很不開心。他起身往大門右側(cè)的房間慢慢走去,姐姐正站在房門口,他好像要伸手撫摸姐姐,但他卻邁出了大門。
父親的身影消失在大門的西邊,當我從姐姐臉上移開我的目光,看向門外時,父親的背影又出現(xiàn)了,他一腳重、一腳輕,往前緩緩移動,最后,他的背影一點點被大門東邊的墻壁遮住。我跑到大門口,門前不遠的地方,有一間矮房,是茅廁,父親要上茅廁。
第一次見到父親,我就感到別扭,父親是一個平衡感很差的人,以后,他害得我也不斷地尋找著平衡。
他的頭是往左歪的,于是,我的頭開始往右偏,他走路總是抬腿往右,我自然要向左。有一天,我興沖沖奔出家門,父親剛好從外面回來,他的右,我的左,狹路相逢,我一頭撞在他的懷里,他瞪著眼睛,歪著頭,罵道:“死丫頭,天天死人,干嗎不死你呢!”
我望著他,他一定也看出來我的頭也是歪的,便伸出手臂,把手放在我的頭上,說:“丫頭,沒事吧?”他的手猶猶豫豫地滑到我的臉上,然后,輕輕地捏住我的左耳。
父親一直捏著我的耳朵不放,一團暖意通過他的指頭傳到我的身上,他很和藹,也充滿了疑問,于是我問:“爸,你還有一只耳朵呢?”
父親的目光原本像米粒一般的槐花,但聽了我的話,瞬間枯萎,他羞怯地說:“這個,這個……”他吞吐了半天,最后說:“你當是風(fēng)把我的耳朵刮跑了吧?!?/p>
連他自己也知道這不是圓滿的答案。他臉漲得通紅,變得怒氣沖沖,他抬腿進屋,差點撞在右邊的門框上,他回過頭來惡狠狠地對我說:“死丫頭,閉上你的臭嘴,再也不要提這個話題。”
但是不行,不提這個話題不行,這個話題像一件重物,壓在我的身上,使我失去了平衡。
5
我的書自然念得不好,成績總在班上的下游。老師說,如果你用心念,肯定會念好。我也想用心念,只是太容易走神了??倛鲩_了溜冰場、舞場、錄像廳,這些比念書更吸引人。最開始去的是俱樂部的圖書室,先讀瓊瑤,再讀金庸,然后讀了幾本外國文學(xué)作品,借《茶花女》時,沒有押金,管書的阿姨真好,她說,用你的鞋子押也行。于是,彎身脫掉球鞋,把臭烘烘的鞋子遞進窗口。上午沒讀完,下午和晚上又接著去。一天就讀完了整本書!
以后,圖書室去少了,去溜冰場,去錄像廳,只是舞場遲遲沒去過。但我知道,那地方,遲早我會去的。
街上有了錄像廳,看電影的人就少了,而曾經(jīng)那么風(fēng)靡的黃梅戲,也沒有人愛聽愛看了。幸好,劇團的經(jīng)理早有準備,辦了印刷廠,全體演員搖身一變,變成了滿臉油污的印刷工人。只有到了特殊的日子,他們才脫去工裝,臨時回到舞臺上。母親在車間當搬運工,每天把一令令的白紙運到切紙機上,又運到印刷機上,再把印成的作業(yè)本、信紙、信封、報表等搬回倉庫。母親對付這些遠遠沒有她對付一部戲文那么得心應(yīng)手。父親是業(yè)務(wù)員,他要跑總場各單位,拉來業(yè)務(wù),還要拖著板車送貨上門。父親是多面手,以前胡琴拉得好,快板書也說得好,但眼下板車拉得更好。盡管他拉車總是從右邊起步,走著走著,常走到路的左邊,但他一次都沒有把車拉翻或者撞到人。父親拉車似乎拉上了癮,晚上,他還經(jīng)常替人送蜂窩煤。母親也去幫他,他們換上另一套衣服,成了掙腳力錢的板車佬。
夜色中,父親和母親拉著板車,總是避開那些有路燈照耀、熱鬧的地方。而我則喜歡穿行在燈影里。舞場的霓虹燈,幾乎徹夜閃耀,替我們的好奇心抹上夢幻色彩。我們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從舞場大門口走過,眼睛偷偷地瞟向門里。在這之前,錄像廳是我們度日的最好的地方。有一次,錄像廳放《難忘的初戀情人》,全班一大半同學(xué)都不去上自習(xí),班主任大發(fā)雷霆,領(lǐng)著政教主任到錄像廳堵著門口抓人?,F(xiàn)在,舞場的門對著我們大開,我們一天比一天挨近它,只要挨它的距離足夠近,我們就會被它一口吞沒。
開始,我只和同學(xué)跳。兩個女孩,摟在一起,滑動腳步,繞場轉(zhuǎn)圈。這很滑稽,也很別致。第五天,我的舞伴就被人搶走,她裝出不愿意的樣子,其實腳步早已邁向那個男青年。她被他摟著,旋轉(zhuǎn),無聲地滑行。第一圈,她的頭還往后撐著,讓自己的胸脯和他保持最大的距離。第二圈,她好像沒有了氣力,身子搖搖欲墜。第三圈,她依偎在他的胸前,被他搖晃著,似乎被施了魔法,一邊做夢,一邊跳舞。我坐在舞場的鐵扶手上,氣壞了,這個自稱是我最好的朋友的人,見色棄友,這么快就背叛了我。舞跳完,她還記得朝我這里走,那男青年也跟來了。我本來極其生氣,但她滿面春風(fēng),況且她身后的男青年也一臉笑容,我只好對著他們僵硬地笑一笑。舞曲馬上又響了,他們又跳。這時,一種有力的、沉重的寂寞向我壓來。我快要流淚了。我低下頭,想把一股酸楚憋回心里。等抬起頭,誰知面前竟站著一個男青年。他是邀舞的。我想,那晚,我更翩翩,我更陶醉。
他外號叫籬笆,因為他喜歡在家門口編織籬笆,用來攔住雞鴨貓狗。小時候,跟著爺爺編,長大了自己編。籬笆?籬笆!這名字有泥土味,讓人踏實。我是為自己找借口,如果一個人想改變自己,他就會找到許多理由。我經(jīng)常和他在舞場見面,一起摟著跳舞。以后,我們跑到舞場以外,在外面待的時間更長。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拉絲廠的供銷員。我問為什么不早告訴我,他說早告訴怕嚇跑你。那時候,在農(nóng)場,大家都知道供銷員不是好東西,他們會弄錢,騙領(lǐng)導(dǎo),騙伙伴,把一幫女人搞得哭哭啼啼?;h笆規(guī)規(guī)矩矩,許諾的事情,每樣都做到,他說要從武漢帶指甲油和香片給我,再見面時,他就拿出這些東西。他誠懇、殷勤、耐心,一點也不?;ㄇ弧?/p>
我喜歡籬笆有兩只耳朵,端端正正、體體面面、大大方方的兩只耳朵。他的兩只耳朵很大,很薄,朝著藍天和黑夜張開。還有,他的耳朵像是透明的,血管的走向清晰可見,如樹葉的經(jīng)絡(luò)。風(fēng)吹它的時候,它不動,無風(fēng)時,它卻隱隱地聳動。和籬笆說話,他在聽,但聽得仔細的是它。它好像不是為它的主人聽,而是聽到了它自己的心里。養(yǎng)父有一對耳朵,我騎在養(yǎng)父脖子上,就抓牢這對耳朵。父親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失蹤了?;h笆有完美的兩耳,因此,他走路走的是直線。
跳完舞,或者干脆不跳舞,籬笆帶著我到過這些地方:冷飲店、餃子館、電影院、菜市場肉攤、杉樹林、雷達站、麥地、打谷場、湖畔……條條路他走的都是直線。終于有一天,父親得知我經(jīng)常不上晚自習(xí),他怒氣沖沖地來到舞場,把我從一群人中,從籬笆的懷抱里揪出來。
父親永遠不知道,他來得晚了,到現(xiàn)在,我已無法停止自己的舞步。一個擁有成熟身體的少女,即使道路上全是荊棘,空中掛滿不懷好意的眼睛,她也要翩翩起舞。我的舞是夜之舞,暗夜的陰影是我的盛裝。每晚我都去上自習(xí),讓父親看到我又是一個好女孩,但邁出校園,我會拐到某一個我和籬笆事先約好的地方,然后,籬笆像一支箭,直線射來。父親盤算學(xué)校到家的時間,他說15分鐘足夠,我說,的確,從學(xué)校到家里走路15分鐘足夠,甚至都不要15分鐘,但是,老師經(jīng)常延遲下自習(xí)的時間,何況還有許多作業(yè)要做,這怎么辦?父親沉吟起來,他說這樣吧,我每天晚上去接你。我說,如果你一定要這樣做,當然最好。我故意磨磨蹭蹭,結(jié)果每晚下自習(xí)到家,都足足花了半個小時。父親泄氣了,最后妥協(xié)了,他說這樣吧,20分鐘,每晚下自習(xí)后20分鐘回到家里。我裝成很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但心里卻暗笑起來,父親很好騙,他怎么知道,5分鐘完全可以跳一支交誼舞,他還不知道,有時一分鐘就能跳成一支舞。
籬笆有一間辦公室,星期天沒有人上班,籬笆就帶我去他的辦公室。里面擺了兩張辦公桌,一張是他的,另一張是他們科長的?;h笆說:“在這里跳舞最好?!贝皯粞b有防盜網(wǎng),還掛有天藍色的窗簾。如果把兩張相挨的辦公桌拆開,辦公室將更加寬敞?;h笆牽起我的手,說:“我們跳舞?!鞭k公室里沒有音樂,但我們熟記每一支曲子,音符和節(jié)奏都藏在我們身體里。
事情總有湊巧的時候,那個星期天我和籬笆又在他的辦公室跳舞。突然,一把鑰匙捅進鎖眼,試圖打開房門。轉(zhuǎn)了一次、兩次、三次,鎖舌都咬得緊緊的,絲毫也沒有松口。外面的人開始拍打房門,一次、兩次、三次。開始我們都愣住了,接著又以為外面的人如果叫不開門,自己會離去,但是他非常堅決,接著又繼續(xù)拍門。籬笆看我一眼,示意我做好準備,他要開門。一個中年人出現(xiàn)在門前,籬笆連忙說:“李科長,李科長?!崩羁崎L滿臉烏云地跨入辦公室,他先盯著籬笆看,然后又盯著我看,接著掃視整個辦公室,最后目光釘在辦公桌和椅子上。上面沒有來得及收拾的東西灼燙著每一個人的臉。李科長打開抽屜,取走一件東西,一句話沒說,走了。
父親歪著頭,憤怒地說:“你知道他是個什么東西?”
我模仿著父親,也歪著頭,說:“什么東西?”
父親跳起來,大罵:“混賬東西,他是一個采購員,還結(jié)了婚。”
母親則流起淚,她說:“女兒啊,我知道你也長大了,你要談戀愛,媽也不反對,媽也是過來的人,但你要找也得找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人,那個籬笆,是一個采購員不說,主要是他有家有室,你怎么能嫁給這樣的人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籬笆。按照我們農(nóng)場的話說,籬笆欺騙了我,或者我被籬笆哄了。但是,奇怪的是,我沒有被欺騙的感覺。我想去舞場,還是照樣去。
父親跳腳,怒罵:“你生來就是一個爛貨。爛貨!”
母親淚水長流,她哀求:“女兒啊,你怎么這樣不爭氣?”
即使這樣,我也一點不恨籬笆,還沒有想到要對他下手。
我和籬笆的線路開始收縮,由最遠的湖畔,移到菜市場、路旁的杉樹林、他的辦公室……最后又回到舞場。在人叢中,我依偎在他的懷抱,輕搖慢舞,晃入疲憊的夢境。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籬笆的科長也喜歡跳舞,其實這應(yīng)該是意料中的事情,農(nóng)場的男女沒有不會跳舞的?;h笆一邊摟著我,一邊對我耳語:“等會兒,我們科長要請你跳舞,別拂了人家面子?!蔽翼樦h笆的目光,看見他的科長——李科長,靠著鐵扶手,面對舞池,目光追蹤著某一對舞者。我們從他面前舞過,借著彩燈,他送過來一個微笑。
他開始用右手扶住我的腰,用左手托住我的右手,帶著我輕輕旋轉(zhuǎn),進入人叢,在對對舞者中穿行。我很僵硬,搭在他肩上的手臂,幾乎是繃直的。他的動作非常簡潔,只在避讓人群時才牽動一下我的手背或攬一下我的腰肢。他全心全意跳著他的舞。我抬起頭,偷看他一下,接著,我朝原來籬笆待的地方看一眼,他不在那里。
一支跳完,他說:“你跳得真好?!?/p>
這本來是我要贊美他的話,如果我先說出來,我會覺得有某種優(yōu)越感,但他這樣說了,我只好緘默,對他嫣然一笑。
籬笆不知哪去了。李科長又來邀舞,我的左手臂不再是懸直的,而是曲成一個三角形,自然地疊放在李科長的胸前。直到快散場,籬笆才重新出現(xiàn)在舞場。
6
到了冬天,夜晚地上下滿了銀霜,但露天舞場依舊熱氣騰騰。我經(jīng)常系著一條白圍巾,在舞場上旋轉(zhuǎn)。白圍巾松松地繞著我的脖子,一頭垂在胸前,一頭在身后飄拂。它是飄逸的,是夢幻的。它含情脈脈,似乎馬上就要墜落。李科長每場必到。也許這是我的錯覺,可能是我來了,他恰好也來。他常常邀我跳,有時甚至是等著和我跳。
一個星期天,籬笆約我去他的辦公室。我本來應(yīng)該有所顧慮,但還是去了。敲門,開門的竟是李科長。我的臉立即被這個意外燙紅。
李科長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完全是舞場邀舞的姿勢。他的頭發(fā)精心梳理過,他的臉肯定也用香皂洗過幾遍,胡須刮得干干凈凈,嘴唇和下巴上袒露出成片的青色。今天,他穿了一套灰色的新西服,配一條紅色領(lǐng)帶。似乎有一種力量牽引著我,讓我沒怎么猶豫就跨入他們的辦公室。
不等我問,李科長就說,籬笆臨時有事,到九江出差,他說約了你跳舞,要我陪你。
他轉(zhuǎn)身按響了辦公桌上的紅燈收錄機,一支慢三的曲子,開始在屋里流淌,?!!?,?!!?,接著又是慢四,然后慢三和慢四……天下所有的女孩都是賤貨,我也是一個賤貨,我的賤是因為一種節(jié)奏已長進我的骨頭里。我的手臂像折疊好的蝴蝶的翅膀,安靜地棲息在李科長的胸前。他對著我耳語:“在大城市里,比如武漢香港,慢三不叫慢三,叫華爾茲,慢四也不叫慢四,叫布魯斯?!迸?,華爾茲——布魯斯,布魯斯——華爾茲。事情總是奇怪得要命,開始,舞曲像流水,充溢房間,流著流著,不經(jīng)意間,它變成了道道寒風(fēng),令人瑟瑟戰(zhàn)栗。
“你冷嗎?”李科長問。
“冷?!?/p>
晚上見到籬笆,他不提白天的事,我也不想提。一個星期之后,跳完舞,籬笆忽然說:“我們科長不錯吧?他說你的舞跳得真好,人也相當好?!闭f完,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眼。我愣住了,我強作鎮(zhèn)靜,想弄清籬笆究竟想說什么。
“他喜歡你,你可能也會喜歡他。”籬笆嬉皮笑臉地說。
他的話像夜空中的一道強光,不僅照亮了我的思緒,同時,也真正地灼傷了我。我差點就要撲上去抽打他。但我沒有,我克制住自己。我跟著他走。走到菜市場。那兒一面墻壁的下面,有一張賣豬肉的肉凳。肉凳像一張古老厚實的木床。上面刀痕縱橫交錯,屠夫揮刀砍肉的時候,肉或骨頭被砍斷了,刀鋒則吃進凳子里。它雖然泛出濃濃的血腥味,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嫌棄過它。實際上,它就是被我們當成了一張床。
每次都是籬笆把我抱上肉凳,然后,他再一躍而上,先跳上肉凳,再跳到我的身子上。對于他來說,這是兩個輕松的階梯。他總是急不可耐。在等待卷土重來的時候,他才會增加一些耐心。肉凳上千萬道血腥氣,有一道屬于我的。
那晚,在籬笆抱我上凳之前,我彎腰在肉凳下摸索起來,我似乎覺得有人事先埋伏在下面。我摸到一個竹籃,里面躺著幾把刀。屠夫忘了把這些刀帶回家,或者他圖省事,不愿將刀帶來帶去。這些刀都累了,現(xiàn)在都在竹籃里沉睡。
一個小時后,籬笆也累了,他躺在肉凳上不肯下來。我從肉凳上跳下,他已經(jīng)心滿意足,懶懶地問:“你干嗎?你要撒尿?就在旁邊撒?!?/p>
我又回到肉凳上,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和技巧跳上肉凳的。我對籬笆的耳朵說:“你說你喜歡我?”
“喜歡?!?/p>
“你說你愿意給我你的一切?”
“愿意?!?/p>
“一切我不要,只要一樣?!?/p>
籬笆狐疑地看著我,顯出興奮:“哪一樣?”
“這一樣?!蔽夷橹h笆的右耳,“這一樣,就只這一樣?!眲偛牛谒貜?fù)進出我的身體時,我走神了,走得很遠,我想到怯懦的養(yǎng)父,想到父親莫名其妙失去的耳朵,想到我第一次流的血和星期天他為什么要把我交給他的科長。
“哦,”籬笆馬上又要瞌睡了,他也用手拈了一下右耳,說,“這個呀,你要,就給你。”
“我真的要。”
我從身后摸出一把尖刀,這把刀應(yīng)該是屠夫常用來剔骨的刀子,非常鋒利,刀鋒像絲線,似有似無。
籬笆睜大眼,問:“你真的要啦?”
“真的?!?/p>
籬笆眼睛閉一下,又露出亮光,他說:“小時候,我不聽話,我媽罵我長的是一對糞桶耳,只是擺設(shè),好看,既然你要,我答應(yīng)送給你?!?/p>
我不知道如何利索地一刀割下一只耳朵,結(jié)果剔骨刀輕輕一劃,籬笆小半個耳輪便落到肉凳上。
籬笆捂著耳朵,呻吟了一下,肉凳上彌漫著新鮮的血腥味。突然,他把我撲倒,重新做他做過的事情。肉凳上的刀痕,勒進了我的肉里,比哪一回都深。
7
籬笆再也沒有來找過我,我也不再理睬他。后來聽說,籬笆玩了不少女孩,他們有一個切口,把這叫作“殺殼子”,女孩就是“殼子”。我相信不是每一個女孩都有一個不完全的父親,否則,籬笆早就被割得稀巴爛了。
李科長還經(jīng)常去跳舞,他仍然喜歡和我跳,他說:“籬笆的半個耳朵不翼而飛啦?!彼蛄课遥詾槲視闷??!拔也虏粫潜灰У模绻且У?,就會參差不齊,肯定是被割的。不知他招惹了誰?!币恢杼辏€在想和他不相干的耳朵:“農(nóng)場人的脾氣都暴躁得很,動不動就割人家的耳朵?!?/p>
“還有誰的耳朵被割?”
“有,宣傳隊的家明,他的耳朵就是被人齊根割下的。”
我心里大吃一驚,因為,家明就是我的父親。
“你認識家明嗎?”
“當然。他是宣傳隊的鼓手和琴師,會說相聲和三句半,他還演戲?!?/p>
“他現(xiàn)在呢?”
“宣傳隊垮了,就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
我踮起腳對李科長說:“我們到外面去走一走?!?/p>
李科長的臉興奮得發(fā)亮,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盯著我,期待我重說一遍。我瞟一眼舞場的入口,脫開他的雙臂,兀自邁出舞池。
走過第一棉紡廠,就是一片田野,風(fēng)是潮濕的,還攜帶著寒意。
“給我講講故事?!蔽覔е囊恢皇直郏^倚在他的肩膀上。
“我講不了故事,也沒有故事?!崩羁崎L沒有心事講故事,他扣住我的手指,暗暗使勁。
“講講家明的故事唄,他為什么被人割了耳朵?!?/p>
“很簡單,簡單至極,家明有一個朋友,叫侯進臣,開了一家餐館,他先說生意如何好,攛掇家明一起入伙,投資若干,什么也不用做,只等著分紅。宣傳隊變成黃梅戲劇團之后,曾經(jīng)紅極一時,沒幾年馬上就不行了,劇團工資都發(fā)不出來,禁不住侯進臣反復(fù)誘惑,家明拿出家底,再借一點,湊足五千元,給了侯進臣,但你知道的,這是肉包子打狗啊。家明去問生意怎么樣,侯進臣說馬馬虎虎,后來就說生意做不了,家明要自己的錢,侯進臣便耍賴。有一次去,只侯進臣老婆在家,晚上,月亮很大,侯進臣老婆坐在院子里,她讓家明也在院子里坐,這一坐就坐出了事,侯進臣沖進院子,說家明調(diào)戲他的老婆,操起切菜刀,就割下了家明的耳朵?!?/p>
“他真的調(diào)戲了姓侯的老婆?”
“侯進臣堅持這樣說,但大家都曉得那是笑話,他有人替他撐腰,要怎么說就怎么說?!?/p>
我們路過生產(chǎn)隊的稻場,那兒有一排排的草垛,李科長急于結(jié)束這個故事,便走到稻草垛旁。
“那只耳朵呢?”
“哪只耳朵?”
“家明的耳朵?!?/p>
“哦,侯進臣把割下的耳朵扔出院子,家明跑到醫(yī)院,再回來找耳朵,耳朵已不見,可能被狗叼走了?!?/p>
自始至終李科長都在潦潦草草地講農(nóng)場的一件往事,但我卻對他充滿了感激。稻草垛上還殘留著一團團陳年的香氣,上弦月異常清秀,它的眉弓貼在一堆稻草頂上。
李科長說,我要去九江、黃石、武漢出差,那兒的舞場才算氣派,我?guī)愕侥切┏鞘刑琛?/p>
我點點頭。我期待他把故事講得更細致一些。
8
我母親開始到處求人,她一心想替我父親告狀申冤。農(nóng)場的人幾乎都是她的戲迷,尤其是那些身居一定位置的人更喜歡聽母親的戲。母親還只三十多歲,天生麗質(zhì),即使不穿戲服,不化濃妝,依舊婉轉(zhuǎn)嬌媚。
派出所所長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喜歡《梁山伯與祝英臺》,于是他讓母親唱這出戲。母親唱道:
記得草橋兩結(jié)拜,
同窗共讀有三長載,
情投意合相敬愛,
我此心早許你梁山伯。
派出所政委年紀稍大,他喜歡《天仙配》中的《大哥休要淚淋淋》,于是母親唱:
大哥休要淚淋淋,我有一言奉勸君。
你好比楊柳遭霜打,但等春來又發(fā)青。
小女子也有傷心事,你我都是苦根生。
我本住在蓬萊村,千里迢迢來投親。
又誰知親朋故舊無蹤影,天涯淪落嘆飄零!
只要大哥不嫌棄,我愿與你配成婚!
武裝部長是一個退伍軍人,他要母親唱《對花》,母親很為難,因為這是對唱,需要一個對手,武裝部長說,不要緊,我來。
母親: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武裝部長:丟下一粒籽,
母親:發(fā)了一顆芽,
武裝部長:紅桿子綠葉,
母親:開的是白花。
武裝部長:結(jié)的是黑子,
母親:磨的是白粉,
武裝部長:做的是黑粑,
母親:此花叫作,
合:叫作蕎麥花。
武裝部長意猶再盡,還要母親和他同唱《夫妻觀燈》。
母親:手捧蓮花燈一盞,胖子來看燈,二家有喜。
武裝部長:三盞燈。
母親:三元及第。
武裝部長:燈四盞。
母親:四季如意。
武裝部長:五盞燈。
母親:五子登科。
武裝部長:燈六盞。
母親:六六大順。
武裝部長:七盞燈。
母親:七子團圓。
武裝部長:燈八盞。
母親:八仙過海。
武裝部長:九盞燈。
母親:九龍盤柱燈十盞,十全十美滿堂紅。
農(nóng)場工會主席喜歡《女駙馬》,要母親唱《誰料皇榜中狀元》:
為救李郎離家園,
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著紅袍,
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
農(nóng)場場長和工會主席一樣,也喜歡《女駙馬》,母親唱道: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
我也曾打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來紗帽罩啊,
罩嬋娟哪!
我考狀元不為把名顯,
我考狀元不為做高官,
為了多情的李公子,
夫妻恩愛花好月兒圓哪!
9
這個故事李科長本來一個晚上就可以講完,但他故意延宕拖沓,斷斷續(xù)續(xù)用好幾個夜晚才說完。有的地方他極其詳盡,有的地方他又一帶而過。我們乘坐的輪船從九江港啟航,他不顧船艙里有其他的旅客,將身子緊緊地貼在我的身上。午夜,輪船到達黃石港,他拉著我的手,跳上岸,一路奔向旅館。第二天傍晚,李科長又帶著我,搭上去武漢的輪船。在逼仄的船艙里,李科長再次絮絮叨叨起來。
他說:“家明的老婆,在農(nóng)場是一枝花啊,誰都想占占她的便宜。她去求那些老色鬼,不是送肉上砧板嗎?上一回當不算,還要上第二回、第三回。真是一個傻×。不過,一個弱女子,別無所能,要替丈夫申冤,也太難為她了。告訴你,她的戲確實好聽,大家都愛聽,誰都可以唱上一段……”
李科長本來是對著我耳語,但他越說越興奮,聲音越來越大,竟唱道:
為救李郎離家園,
誰料皇榜中狀元。
為了多情的李公子,
夫妻恩愛花好月兒圓哪!
船艙靜極了,他的唱腔顯得唐突而歡快。等他唱完,全艙的人都非常大方地報以掌聲。李科長自己愣住了。他慌忙坐定,對大家拱拱手,歉疚地說:“獻丑了。獻丑了。”我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