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箋

杜工部的兩句詩：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今人讀來想必已多不解其味。手機(jī)的出現(xiàn)，人們已不再需要用書信傳遞什么，所以寫信已近乎于奢侈，以前常見有老者坐在街頭，面前一小桌，備有紙筆，是代人寫家書的，一封信寫完還要算一下，一張信紙多少錢，筆墨要多少錢，其實(shí)相加起來也沒幾文，五分或一角，但讓人感覺古風(fēng)的存在，現(xiàn)在這種人少了。但還是有，上次隨友人去桂林的大墟古鎮(zhèn)，在橋邊吃了一回美味的螺螄，螺螄殼子一時被吐得吡吡啪啪。然后獨(dú)自去轉(zhuǎn)，忽然就在街角看到一老者端坐在那里給一鄉(xiāng)下人寫信，雖然手里是一支圓珠筆，卻讓人感覺時光像是一下子倒退了許多年，一個低低地說，一個靜靜地寫，真是歲月安穩(wěn)。在過去，寫信是生活的一部分，除了有急事去拍電報，一般都是寫信，找出紙筆，字斟句酌地寫好，再細(xì)細(xì)看一遍，改改不對的地方，然后再出門去投寄，如果外邊下雨還要備好傘備好雨靴，郵局不在附近還要打出租，到了郵局貼郵票，再投到郵筒里去，還不知對方能不能收得到?，F(xiàn)在的文具店里也許都不會買到信紙，更別想買到那種印制精美的花箋。說到花箋，?？呆斞傅臅偶?，文物出版社刊行的那種大本影印集，翻來翻去，就喜歡看他用花箋寫的信。說到花箋，現(xiàn)在在北京琉璃廠還有得賣，價格已相當(dāng)昂貴，買來也只能當(dāng)做收藏品，用來寫信一是有些貴，二是寫給誰？是七弦雖在，知音難覓。魯迅先生和鄭振鐸當(dāng)年印過十竹齋箋紙，現(xiàn)在想見到原版不太容易，已算是稀有的古董。說到書信，搬家的時候，我特別留意朋友們給我的信，但每次搬家都免不了要丟東丟西。有時候，怕什么東西丟了，把它小心翼翼放在什么地方，而最后偏偏它就丟了。這次搬過家，一幅山島由紀(jì)夫的毛筆字怎么也找不到了，是寫在一張十六開那樣大的紙上，是兩句唐詩。還有趙樸初先生給寫的堂號，兩個字加上趙先生的名款。還有沈從文先生的兩封信，當(dāng)時接到沈先生的信是十分的意外和激動。給沈先生寫了信，想不到他會回信，但打開信封后又十分失望，本希望沈先生是用毛筆來寫，想不到卻是藍(lán)墨水鋼筆字。還有汪先生的扇面，一面是桂花，一面是寫楊升庵的那首詩，也找不到了。這就真是讓人很怕再搬一次家，搬家其實(shí)如同戰(zhàn)爭，一切秩序都被打亂，多少年塵封的東西都給抖落出來，而從這個家搬到另一個家以后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東西不翼而飛。

說到箋紙，最著名的莫過于薛濤箋，但誰也沒有見過，只能靠想象。而清代至民國，是箋紙的鼎盛時期，魯迅寫信多用白紙或八行，行寬字小，格外有趣。被陳丹青再再地稱之為的“大先生”的魯迅有時候也用花箋，比如給臺靜農(nóng)、給小峰，尤其是給臺靜農(nóng)的那幾封，花箋上的山水圖案是寥寥的幾筆，卻淡遠(yuǎn)。但最多用到花箋的還是給許廣平，比如起首叫許廣平為“乖姑”，“乖姑”下邊再加一愛稱“小刺猬”的那一封，選用的箋紙一張是枇杷，一張是蓮蓬，信尾畫押卻是魯迅畫了一只小剌猬。再如起首直呼許廣平為“小剌猬”的那幾封，箋紙是選佛手一張，枇杷一張，信尾畫押是一匹小馬?；蛘咴儆校褪鞘?、荔枝、牡丹、萱草、桃花、水仙、牽?；ㄖ畬伲嗍腔ɑ?。

鄙人有時候去逛琉璃廠，一定是要看看紙筆墨硯的，不買也要看。除此之外，還愛看看花箋，各種的花箋里，我獨(dú)喜流云細(xì)草和寥寥幾筆山水的那種，花箋上圖案的線條和色彩要淡到若隱若顯才好。我的朋友里，燕召喜做箋，他手制的小箋淡然好看。他拿幾張來給我，我在那張一瓶一花的小箋上補(bǔ)一蒼蠅，晴窗明幾，筆硯清潔，我忽然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民國。

現(xiàn)在細(xì)想，做一回民國人亦是不錯，布衣長袍，紙筆墨硯。

（選自王祥夫博客）

現(xiàn)代物質(zhì)水平的提高，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會帶來生活品位的下降，低劣庸俗可能會滲透到我們的生活。本文作者將民國時期書信和花箋的“往事”娓娓道來，或敘述或說明，隨著行文流轉(zhuǎn)，讓人的心不知不覺沉靜下來，都想焚香沏茶，面對面聽老先生敘說“歲月安穩(wěn)”的民國生活。在作者筆下書信和花箋其實(shí)代表了一種高雅的生活態(tài)度和浪漫的情懷。作者從杜工部的詩入手，由寫信講到花箋，聯(lián)想到搬家丟失的毛筆字、扇面等舊物，懷戀之情溢于言表。寫到魯迅用花箋寫信的軼事，讓人覺得活潑有趣，“橫眉冷對”的大先生原來也有人間煙火氣的俗世情懷。只是，時光流逝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我們只好在心底留那一方安靜的角落，裝著靜好的回憶，在現(xiàn)今煩躁與喧鬧的眾生中，自在，逍遙。

——許尚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