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漢語形副兼類詞“不定”的歷時考察

李 俠 王楠楠

(1.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北京 100081;2.鞍山師范學院 國際交流學院，遼寧 鞍山 114007)

一、引言

“不定”在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頻率很高，《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收錄了“不定”一詞，并列出了“不定”的兩個義項：

①【形容詞】不穩(wěn)定；不安定：搖擺不定|心神不定

②【副詞】表示不肯定，后面常有表示疑問的詞或肯定和否定相疊的詞組：孩子不定又跑哪兒去了|一天他不定要問多少回|我下星期還不定走不走|這場球賽不定誰輸誰贏呢！

可見，“不定”兼有形容詞與副詞兩種詞性。作為形容詞使用時具有一定的書面色彩，而作為副詞使用時則具有明顯的口語色彩。學界對“一定”“必定”關注較多，而對“不定”的詞匯化及語法化問題關注不夠。董秀芳[1]在論述由“不”參與形成的否定結(jié)構詞匯化中簡單提及了“不定”的詞匯化問題，認為“不定”最初是一個否定詞與形容詞組成的結(jié)構，表示“沒有一定”，之后詞匯化為一個副詞，表示“說不清”。但是對于 “不定”的語義是如何發(fā)展的,以及“不定”演變?yōu)樾稳菰~和副詞的路徑，并沒有詳細分析解釋。本文通過對“定”和“不定”的歷時考察，系統(tǒng)梳理“不定”的詞匯化與語法化過程，并得出了不同的結(jié)論。文中的語料來源于北大CCL語料庫和中國基本古籍庫。

二、“定”的語義虛化及語法化過程

《說文解字》中對“定”的解釋是“定，安也。從宀，從正?！睆淖中蝸砜?，“定”采用“宀、正”會意。從《辭源》中“定”的義項來看，首個義項為“安定”，從中推測“定”的本義是“安定，使安定”。

(一)周代“定”的本義用法

“定”本義的用法最早見于周代語料，在句中用作動詞，如：

(1)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周易》)

(2)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詩經(jīng)》)

(3)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業(yè)，以斷天下之疑。(《周易》)

(4)有嚴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國。(《詩經(jīng)》)

例(1)中“正家而天下定”意為家庭關系正常則國家安定，例(1)中“定”與例(2)中“定”同作謂語，后不接賓語，意為“安定”，例(3)與例(4)中“定”為使動用法，意為“使安定”，“定”后主要接表事物的體詞性賓語。

(二)春秋戰(zhàn)國時“定”的形容詞用法

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了“定”作為形容詞的用法，表示“平靜、穩(wěn)定”的意思，如：

(5)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論語·季氏》)

(6)實意者，氣之慮也。心欲安靜，慮欲深遠；心安靜則神策生，慮深遠則計謀成；神策生則志不可亂，計謀成則功不可間。意慮定則心遂安，心遂安則所行不錯，神自得矣。(《鬼谷子》)

例(5)中“血氣未定”意為血氣不穩(wěn)定，表示人在青少年時不夠成熟。例(6)中“意慮定則心遂安”表示只有思慮穩(wěn)定、平靜，才能內(nèi)心安靜。

(三)漢代“定”作動詞的用法

在漢代，出現(xiàn)了許多“定”作動詞，后面賓語可以有兩種解釋，如：

(7)盡去而方書，非是也。慶有古先道遺傳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知人生死，決嫌疑，定可治，及藥論書，甚精。我家給富，心愛公，欲盡以我禁方書悉教公。(《全漢文》)

(8)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定謀。(《前漢紀·荀悅》)

例(7)中“可治”如果理解為“可以醫(yī)治”則是動詞短語，如果理解為“可以醫(yī)治的疾病”則是名詞短語。例(8)“定謀”中的“謀”可以理解為動詞“謀劃”，也可以理解為“計謀”。造成賓語兩種解釋原因在于漢語詞缺少形態(tài)變化，很多詞屬于名動詞兼類詞，卻沒有形態(tài)上的標記。句子中“定”后如果理解為動詞，則“定”占據(jù)了副詞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句法位置，則容易發(fā)生語法化，發(fā)展成為語氣副詞。下面的例子就應理解為“定”在動詞前作副詞，表示“確實、必定”，如：

(9)項梁聞陳王定死，召諸別將會薛計事。此時沛公亦起沛，往焉。(《史記》)

(10)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全漢文》)

例(9)中“定”后的“死”為動詞，“定”可以理解為“確實”。例(10)中的“定”在“有”前，應理解為“一定、必定”。

(四)中古后“定”的副詞用法普遍化

漢代“定”作為語氣副詞的用例不多，但中古以后“定”作為語氣副詞的用法已經(jīng)比較普遍，如：

(11)若定是金鋼，即為名相；定是常在，便成方所。所謂常住，本是寄名；稱名金鋼，本是譬說。(《全梁文》)

(12)皇華無善處，於汝定無嫌。(杜甫《送張十二參軍赴蜀州因呈楊五侍御》)

(13)今將身求學，勤心皆于故人，三二年間，定當歸舍！其母聞兒此語，泣淚重報兒曰：吾與汝母了恩情義重，吾不辭放汝游學。今在家羽學，何愁伎藝不成？(《敦煌變文選》)

例(11)～(13)中的“定”都可與理解為“一定、必定”，表示對未然事情的推測或表示主觀意志的堅決。

通過對以上“定”的語料進行總體分析，“定”由表動作的本義“安定、使安定”，引申為表示動作的結(jié)果義“平靜、穩(wěn)定”，從認知語言學理論來看，這個語義的發(fā)展屬于轉(zhuǎn)喻的過程，“定”由事件的過程域轉(zhuǎn)為事件的結(jié)果域。與此同時，“安定、使安定”的本義引申出表示說話語氣的意義“一定、必定”，是一個隱喻的過程，因外力使某物體固定在某處與意識上認為某事件發(fā)生在某時之間的相似性，使“定”由動作域的“安定”映射到思維域“一定”。“定”的語法化及語義變化過程可以表示如下：

動詞義位(安定、使安定)→形容詞義位(平靜、穩(wěn)定)

動詞義位(安定、使安定)→副詞義位(一定、必定)

同時，“定”由表示“安定”到表示“必定”是一個主觀性逐漸增強和虛化的過程?！岸ā痹谥艽且粋€能夠指派題元、動作性較強的動詞，漢代語義發(fā)生主觀化，表示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進行確認，六朝以后又進一步主觀化，不僅用于已然事件，而且用于對未然事件的推測判斷或表達主觀意志堅決。因此，“定”實現(xiàn)了“客觀性>較少主觀性>主觀性”的變化[2]?！岸ā钡恼Z法化及語義虛化路徑為“不行”的詞匯化提供了語義基礎。

三、“不定”的語義發(fā)展及詞匯化過程

現(xiàn)代漢語中收錄了“不定”形容詞、副詞兩個義項，下面對形容詞“不定”和副詞“不定”分別進行探討。

(一)形容詞“不定”

“不”和“定”的連用在先秦已經(jīng)出現(xiàn)，“定”取本義，意為“安定、使安定”，“不”表示否定?！安欢ā笔菭钪惺絼釉~短語，常在句中作謂語，主語一般為“國家”“禮制”“名分”“君臣”“社稷”“中心”等事物名詞，如：

(14)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禮記》)

(15)曰：“飲酒不樂也。俎豆不大，鐘鼓竽瑟不鳴，寡人之事不一，國家不定，百姓不治，耕戰(zhàn)不輯睦，亦子之罪。子有職，寡人亦有職，各守其職……”(《韓非子》)

例(14)中“非禮不定”中“禮”為行為準則、道德規(guī)范，沒有“禮”則不安定，“不定”為“不安定”。例(15)中“國家不定”與“百姓不治”并列出現(xiàn)，“定”為“使安定”，“治”為“使管理”。

“不定”的主語除了以上事物名詞以外，也可以是某個人，或者主語并不出現(xiàn)，這時的“不定”有“不決定”之意，如：

(16)今甯子視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而況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九世之卿族，一舉而滅之……(《左傳》)

(17)服者懷德，貳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納而不定，廢而不立，以德為怨，秦不其然。秦伯曰：是吾心也。(《左傳》)

例(16)中主語為“弈者”，“舉棋不定”的“定”應理解為“決定”。例(17)中的“納”為動詞，表示接受之意，“不定”應理解為“不決定”。

“不定”后可以加體詞性賓語，但這種用例不多，這時的“不定”可理解為“不安定” “不使安定”“不決定”等，如：

(18)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馬者，言白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馬者……(《公孫龍子》)

(19)“之不救也，臣請以慶。臣聞之，諸侯爭于強者，勿與分于強。今君何不定三君之居處哉？”于是桓公曰：“諾?！币蛎攒嚢俪?、卒千人……(《管子》)

(20)“……者，壤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且無委致圍，城脆致沖。夫不定內(nèi)，不可以持天下。佚田之言非也?！惫茏釉唬骸皻q藏一，十年而十也…”(《管子》)

例(18)中“白者不定所白”中所字結(jié)構“所白”作“不定”的賓語。例(19)與(20)的賓語分別為“三君的居處”與“國內(nèi)”。這一時期，“不定”不但有它的肯定形式用例，而且出現(xiàn)了正反表達形式“定不定”，可見“不”與“定”屬于臨時組合的短語，如：

(21)定身以行事謂之信。今君施其所惡于人，□不除矣；以賄滅親，身不定矣。夫國非忠不立，非信不固。(《國語》)

(22)桓公曰，“天下之朝夕可定乎？”管子對曰：“終身不定?！被腹唬骸捌洳欢ㄖf，可得聞乎？”管子對曰：“地之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管子》)

(23)罪未定，則何以得為伯執(zhí)？歸之于者，執(zhí)之于天子之側(cè)者也，罪定不定，已可知矣。歸于者，非執(zhí)之于天子之側(cè)者也，罪定不定，未可知也。衛(wèi)侯之罪何？殺叔武也。(《公羊傳》)

從西漢開始，“不定”的主語除了延續(xù)之前的事物名詞以外，主語為表示內(nèi)心想法的用例大大增加，這可能是受到佛教傳入的影響，“定”為“平靜、穩(wěn)定”，“不定”用來表達內(nèi)心的不平靜、不穩(wěn)定，如：

(24)《周書》曰：“綿綿不絕，縵縵奈何；毫毛不拔，將成斧柯?！鼻皯]不定，后有大患，將奈之何？(《 戰(zhàn)國策》)

(25)怨憎天地，責圣咎天；世人迷惑，不達乃爾。不達之人，心懷不定，而不堅固，進退失理，違負佛恩而無返覆，遂為三途所見綴縛……(《佛經(jīng)選》)

(26)事無大小，先當孰思。思之不孰，致成反覆。其心不定，不可施令。是曰亂常，是曰敗政。(《全梁文》)

(27)色和合無有堅固猶如水沫。聞佛說法即得那羅延三昧。若有眾生心亂不定。聞佛說法即得堅牢決定三昧。若有眾生欲觀佛頂。聞佛說法即得須彌……(《北涼譯經(jīng)》)

(28)太祖見之，孚叩頭謝。太祖問其所白，孚言“今城中強弱相陵，心皆不定，以為宜令新降為內(nèi)所識信者宣傳明教?！惫^孚曰：“卿便還宣之?！?《三國志》)

到了唐代，“不定”開始表示事物狀態(tài)的不穩(wěn)定、不平靜，如：

(29)千巖萬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唐詩三百首》)

(30)轉(zhuǎn)側(cè)看花花不定。(《白居易詩全集》)

(31)眾生從無量劫來，被此風搖動不定。將此風分為八般，引義臺教，卒說不盡。(《敦煌變文選》)

“不定”也可以出現(xiàn)在定語的位置上，對后面的名詞起修飾、限制作用，如：

(32)桓公曰：“其不定之說，可得聞乎？”(《管子》 )

(33)倒豎，以小杖微打之。不定期叢之。三日一打。四五遍乃盡耳。(《齊民要術》)

(34)……切法非，於無性無像，而有得有喪，豈可以一方定趣決為道耶？所以不定之辯，遣不定之執(zhí)，趣無方之道矣。(《祖堂集》)

唐宋至元，“不定”出現(xiàn)的用例進一步增多，但用法沒有發(fā)生大的變化。大多數(shù)情況在句中作謂語，少數(shù)情況下可以接體詞性賓語，一般不接謂詞性賓語。明代出現(xiàn)了“不定”的新用法，如：

(35)許大一顆夜明珠，光彩奪目，討個黑漆的盤，放在暗處，其珠滾一個不定，閃閃爍爍，約有尺余亮處。眾人看了，驚得目睜口呆，伸了舌頭收不……(《初刻拍案驚奇(上)》)

(36)也有說盧郎無緣的，也有道日子差池犯了兇煞的，議論一個不定。(《初刻拍案驚奇(上)》

(35)～(36)中的“什么”“一個”將“不定”與前面的謂詞性成分隔開，這是“不”與“定”結(jié)合更加緊密的表現(xiàn)。雖然“不定”沒有發(fā)生向副詞的轉(zhuǎn)類，但在說話者的心里，已經(jīng)把“不定”當作詞來使用了?；凇安欢ā笨梢宰鳌岸ㄕZ”，可以作補語，可以作謂語，以及它具有“不穩(wěn)定、不安定”的語義，我們認為此時“不定”已經(jīng)詞匯化為形容詞。

明代又出現(xiàn)了“說不定”“拿不定”“料不定”等短語形式，“說”“拿”都不表示具體的動作義，而是已經(jīng)虛化為猜測義，“不定”的語義也更加虛化。但此時的“說不定”“拿不定”“料不定”都只是動補式結(jié)構，一般在句中作謂語性成分，這些結(jié)構后面仍然不能加謂詞性賓語，也不能接小句，如：

(37)“與你，今早出獵去了?！绷譀_道：“不知幾時回來？”莊客道：“說不定，敢怕投東莊去歇，也不見得，許你不得。”(《水滸全傳(上)》)

(38)童奶奶道：“你別要這只管的不足，那內(nèi)官的性兒是拿不定的，杭好杭歹，他恨你咬的牙頂兒疼。虧不盡我使了三百錢，那管門的……”(《醒世姻緣傳(下)》)

(39)劉振白冷笑了一聲，說道：“天下的事料不定哩！我說再沒有不借與我的，誰想就不借給我哩！管家，你再進去說聲……”(《醒世姻緣傳(下)》)

(40)適來小子一時義憤，許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卻不曾算到自己這船貨物。我想那衙門之事，原論不定日子的。倘或牽纏半年六月，事體還不能完妥，貨物又不能脫去，豈不兩下?lián)w？(《今古奇觀(下)》)

到了清代，“說不定”“料不定”“斷不定”“論不定”“保不定”“認不定”后面都可以有謂詞性成分，表示對事情的推測與判斷，如：

(41)“四鼓，將軍精神尚未大復，還請養(yǎng)歇為是。等將軍精神復元，說不定還要戰(zhàn)斗呢?！毙禅Q皋當下也就不言，悉心安歇。(《七劍十三俠(下)》)

(42)那些贓官既經(jīng)知道，別人還料不定派兵前來，唯有施不全那個贓官，一定是要委派人到此的，咱們也要預備預備，一來免得臨時措手不及，二來也使他知道知道咱們的厲害，不敢藐視才好。(《施公案(三)》)

(43)一個巡丁又說道：“別處既已鬧事，打了局子，保不定立刻就要鬧到我們局里來。老爺還是早回衙門，躲避躲避為是?！?《文明小史》)

(44)張大純道：“職員被這女人纏不過，職員說：‘你的男人吃了我的藥，只會好，不會死的，認不定吃了別人的藥了……’”(《官場現(xiàn)形記(上)》)

可以說，以“說不定”為代表的“X不定”完成了詞匯化，具有語氣副詞的功能?！安欢ā币灿尚稳菰~再次入詞，成為了“X不定”的詞內(nèi)成分。

因此，“不定”首先由動詞短語逐漸變?yōu)樾稳菰~短語，在雙音化趨勢與高頻使用下凝合而成為雙音詞。之后在以“說不定”為代表的“X不定”詞匯化的過程中，又進一步成為詞內(nèi)成分。

“不定”的形容詞義項演變路徑：

定(形：平靜、穩(wěn)定)→不定(形容詞短語：不平靜、不穩(wěn)定)→不定(雙音形容詞:不穩(wěn)定、不安定)→不定(“X不定”的詞內(nèi)成分)

(二)副詞“不定”

相對于作為形容詞的“不定”，副詞“不定”產(chǎn)生較晚。五代時期出現(xiàn)“不定”用在動詞前的用例，有“不確定”的意思。如：

(45)達人多隱顯，不定露形儀。(《祖堂集》)

這種用例較少屬于個案，我們暫且認為此時“不定”尚未具有副詞的用法。而且之后歷代語料沒發(fā)現(xiàn)“不定”用作動詞前的用例，直到明代“不定”副詞的用法仍未產(chǎn)生。在明代語料中發(fā)現(xiàn)以下用法：

(46)“同道友閑行?！蔽耐鯁栐唬骸吧鯐r回來！”童子答曰：“不定?；蚓蛠?，或一二日，或三五日……”(《封神演義(上)》)

例(46)中的“不定”在句中單用，已經(jīng)可以表達“不肯定”“不確定”的語氣。

“不定”真正作為副詞的用法是在清代出現(xiàn)，并在清代穩(wěn)固使用。清代“不定”前可用“還”“可”“也”等副詞，后面可接謂詞性成分或小句，表示“情況不確定”，如：

(47)婆子道：“那有字樣呢，還不定他給不給呢！”先生道：“這如何使得！給他辦此大事，若無字據(jù)，將來你如何養(yǎng)贍呢？”(《七俠五義(上)》)

(48)兄弟你要小心，這城墻腳下，有護墻壕，寬夠六尺，全是翻極，一塊搭住一塊，要是蹬上，可就墜落下去了?？刹欢ǘ嗝瓷钅兀f留神。(《小五義(下)》)

(49)聽說陳廣泰有個侄兒叫陳亮，在鏢行里可有能為，可不定在家沒在家，我要求賢弟給搶親，一來替我轉(zhuǎn)轉(zhuǎn)瞼，二來搭救你侄兒。(《濟公全傳(四)》)

(50)送與寨主爺寶劍的這個朋友，交情可謂不小。愚下胡批了幾句，可也不定是與不是？寨主千萬別嗤笑于我。(《小五義(上)》)

(51)若遇見好酒，不定住三天五天，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又喝。(《七俠五義(下)》)

“不定”后面也可接判斷動詞“是”，如：

(52)惡淫賊心中思索，這不定是哪路的保鏢的由此經(jīng)過，拜望我們爺們來啦，我義父給我介紹，不得不見見。(《三俠劍(上)》)

(53)我們聽綠林人言講，不定是真是假，今日聞兄長之言，方曉得是真。(《小五義(中)》)

“不定”后面也可以接能愿動詞“要”“得”等，這證明“不定”副詞的用法更趨于穩(wěn)定，如：

(54)若是知道被咱們誆來，這一驚駭，不定要生出什么事來。(《七俠五義(下)》)

(55)可求老爺們一件事，別叫這些個人過去，都一進去，我家中不定得丟多少東西。(《小五義(中)》)

從以上“不定”作為副詞的語料來看，多為清代的通俗小說，如《七俠五義》《小五義》《三俠劍》等，副詞“不定”體現(xiàn)出口語化特點。從用法上來看，“不定”后接的成分要么出現(xiàn)疑問詞，如例(48)和(52)，要么肯定否定相疊，如例(47)和(49)，要么有選擇形式，如例(51)?？傊安欢ā焙竺姹磉_的情況應是不確定的?，F(xiàn)代漢語中“不定”基本沿用了清代的用法。

從以上對語料的分析來看，“不定”產(chǎn)生并廣泛使用的時間是清代，那么“不定”副詞用法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產(chǎn)生的機制是什么？董秀芳認為副詞“不定”是由形容詞短語“不定”發(fā)展而來的，我們認為這種觀點存在一定疑問?！安欢ā毙稳菰~的用法很早就產(chǎn)生了，而且在句中的位置一直比較固定，甚至在清代“不定”副詞用法大量使用的同時，“不定”形容詞的用法也并沒有消失，而是兩者各自具有語義特征，具有各自的句法位置。那么，“不定”是不是“不一定”中“一”語素脫落而來？如果是“不一定”中“一”語素脫落，那么“不一定”與“不定”在表意與用法上應該相同，但是兩者在用法上并不相同，“不一定”使用受限小，除了“不定”的用法外，后面可以只出現(xiàn)肯定形式。

“不定”作副詞用法，應該是在“定”作副詞用法影響下產(chǎn)生的。從前文可知，“定”早在西漢已經(jīng)可以用在動詞前，表示對事情的確認，只是用例不多。到了唐宋以后，“定”作為副詞的用法廣泛應用。在“定”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副詞的用法后，受漢語雙音化進程影響，“定”作為單音副詞，進入復音詞中成為復音詞的構成語素，陸續(xù)衍生出一系列的表推測的雙音副詞，如“必定”“一定”“定然”“準定”“肯定”“定準”等，這些詞在清代廣泛使用。推測某事發(fā)生的幾率大，可以用這些詞，而推測某事發(fā)生的幾率小，可以在這些詞后用否定詞“不”。那么推測某事發(fā)生的幾率不大也不小的情況，就需要用一個詞來表達，恰好“不定”可以承擔這個職能。清代用副詞表示主觀推測的用法發(fā)達，在主觀表達更加精密的語用要求下，“不定”作為副詞在此時產(chǎn)生。因此，副詞“不定”的演變可歸納如下：

“不定”的副詞義項演變路徑：定(副詞：一定、必定)→不定(副詞：不肯定、不確定)

四、結(jié)論

綜上所述，“不定”的詞匯化過程受單音詞“定”語義演變的支配與制約，“不定”語義的發(fā)展變化與單音詞“定”的語義演變具有一致性?！安欢ā毙稳菰~的用法較早產(chǎn)生，而副詞用法較晚產(chǎn)生。同時，副詞的“不定”不是形容詞“不定”語義虛化而來的，它們都是在“定”語義發(fā)展鏈條中分別產(chǎn)生的，產(chǎn)生的時間與機制都不相同。它們之間的衍生關系可以概括如下：

衍生1：定(動：安定、使安定)→定(形：平靜、穩(wěn)定)→不定(形容詞短語：不平靜、不穩(wěn)定)→不定(雙音形容詞:不穩(wěn)定、不安定)→不定(“X不定”的詞內(nèi)成分)

衍生2：定(動：安定、使安定)→定(副詞：一定、必定)→不定(副詞：不肯定、不確定)

現(xiàn)代漢語中“不定”兼有形容詞和副詞用法的現(xiàn)象是“定”歷時發(fā)展在現(xiàn)代漢語中積淀的結(jié)果，如張誼生所言“共時的糾葛和交差反映了歷時的發(fā)展和演化[3]?！闭驗槿绱?，現(xiàn)代漢語中“不定”的形容詞用法具有典型的書面語色彩，例如“舉棋不定”“搖擺不定”“捉摸不定”“狐疑不定”等，而“不定”副詞用法則具有典型的口語色彩，如“他今天不定來不來呢”。

漢語雙音節(jié)詞中的語素大部分是單音節(jié)詞演變而來的，歷史上的單音節(jié)詞成為了現(xiàn)代漢語雙音詞中的構詞語素，這是漢語區(qū)別于其他語言的特征。因此，在對復合詞進行詞匯化、語法化考察時，將構詞語素作為切入點，分析語素義的變化與詞義變化的關系，從而揭示出某個詞或某類詞的詞匯化、語法化演變機制，應該是一條比較可行的研究途徑。

[1] 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節(jié)詞的衍生與發(fā)展[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245.

[2] 吳福祥.關于語法化的單向性問題[J].當代語言學,2003(4)：307-322.

[3] 張誼生.論與漢語副詞相關的虛化機制[J].中國語文,2000(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