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刺客聶隱娘》是臺灣著名導演侯孝賢歷時七年打磨的一部武俠片,侯憑此片在68屆戛納電影節(jié)上獲得最佳導演獎。但此片在大陸一上映便引起熱議,艱深的古文對白,近乎于無的人物表演,以及看似無起伏的劇情推進,讓很多等著侯導用長鏡頭和東方電影美學“造夢”的觀眾,真的當場睡著了。個人覺得最主要的原因是侯用了太多的視聽語言來敘事,這對喜歡品味電影視聽語言的觀眾而言,無疑是越品越有滋味,但對一部分習慣爆米花電影的觀眾,或者說剛剛興起的國內(nèi)電影市場而言,的確是一碗十足的苦茶,喝第一口就忍不住吐侯導一臉而后快。
【關鍵詞】:刺客聶隱娘;視聽語言;侯孝賢
本片取材自唐代傳奇故事,以中晚唐“安史之亂”后的藩鎮(zhèn)割據(jù)為背景。簡單來說在聶隱娘的故事里,沒有說出來的部分,比說出來的還要厚重得多。鏡頭推進十分緩慢,故事卻在這少得不能再少的線索中漸次展開,就連故事的展開也是默默無聲的、壓抑的、節(jié)制的,等你反應過來,才知道處處皆張力,處處皆殺機,處處有人性。但很多觀眾一提到《刺客聶隱娘》,就脫口而出,根本沒有好故事啊,其實,在說某某電影不會講故事的時候,很多人根本也不清楚什么是屬于“電影的”故事,一個故事,寫在紙上,跟用視聽語言拍出來,完全是兩碼事,同樣的故事內(nèi)容和主線,不同的人講出來,效果大相徑庭,所以,比故事內(nèi)容更重要的就是:故事的講法!
《刺客聶隱娘》當然是有故事的,而且有個相當完整的故事,只是因為導演藝術上的追求,所以省略了一些過程,但并不代表它的故事講得不好。比如在片頭的黑白部分,導演僅用兩次不一樣的刺殺,就刻畫出一個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刺客形象。
我們就來看第一個鏡頭,這個鏡頭是從兩頭驢,搖到兩個女人,一個是白衣寬道袍(道姑),一個是黑衣緊身衣(聶隱娘),這就是導演用視聽語言講故事的方法之一,用色彩、服裝塑造人物,你可以感受到暗示,這兩個人其實是不同的兩種,接著白衣道姑說話了:(文言文),這哥們是誰呢,畫面上沒有出現(xiàn),這就是所謂的“視聽敘事”,什么是視聽,除了看的,還有聲音啊,這個時候遠處傳來了馬隊的聲音,還有人吆喝趕馬的聲音,說明目標正向他們走近,接著黑衣女子表示遵從,但她的眼睛并沒有望向道姑,也沒有說話,只是用動作和表情表達了遵從的含義,如果是國產(chǎn)電視劇,這里起碼得有三分鐘的對話吧,都是些廢話,而黑衣女子并沒有任何多余的廢話,像她身上的衣服一樣干凈利落,這就是人物性格,動作細節(jié)也是敘事,第一個鏡頭就迅速把第一個矛盾拋了出來:她們是誰?要殺的人又是誰?她會去殺嗎?會成功嗎?
第二個鏡頭,馬隊前行,大遠景,這部電影用了很多遠景鏡頭,由于畫幅比是1.41:1,接近正方形,所以上部的空間留得很多,都留給了山形和樹木,景大、人小,人隱于景,這就是本片外景美學上的國畫風格。第三個鏡頭,黑衣女子穿行于林中,為什么是林中,因為她是刺客要在暗中活動,等待一擊即中的機會,她面孔上的光陰交錯,頗有詩意。這個鏡頭是刺殺前的醞釀,很安靜,能聽到外面的馬隊聲音,她也正等待出手的時機,需要注意的是,黑衣女子是什么時候出手的?就是在馬隊和人聲相對安靜的時刻,出現(xiàn)了一個小空檔,接著就是一秒鐘的全面寂靜,導演用了一種反襯的手法,然后配樂一個動機加音效,黑衣女子出手了,刺殺是很快速的兩個剪輯,一直是中景鏡頭,一刀之下,那哥們就倒在了馬背上,然后跟隨著馬的奔跑,哥們直接就摔倒在地下,這幾個鏡頭你看不見環(huán)境和周圍的人,只看得到刺客和被刺的人,刺殺完成了,一般這個時候,大多數(shù)導演都會拍個全景或反應鏡頭,比如什么仆人侍衛(wèi)亂成一團、圍成一團,有的還會大呼小叫“大人不能死呀,你醒醒…”等等,但侯孝賢不是一般的導演,所以根本就沒有拍這些陳規(guī),被害者從馬上倒下,砰的一聲響,摔倒在地上,然后接下來這個鏡頭棒極了,他直接切換了一個風吹樹葉嘩嘩響的鏡頭,電影的詩意就出來了,聲音的對比,畫面的對比,刺客,像風一樣的消失了,因為這片拍的是刺客,不是拍受害人,所以這意境,絕了。
因為這個片子的主題是“隱”,所以無關的事件和過程自然隱掉,鏡頭要花在主要人物身上,次要人物的功能已經(jīng)完成了,就堅決不啰嗦。簡單的一組鏡頭聶隱娘人物形象就出來了,“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這種詩意的文字手法在電影中表現(xiàn)出來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然而侯導舉重若輕,這樣的效果不僅依托于導演充滿想象力的場景設置和跳剪,還有對音效的處理,整個刺殺過程中,動靜結合,有意單獨強化了蟲鳴聲、馬蹄聲、馬嘶聲、刀聲、以及刺殺時的金屬音效和離開時的風吹樹葉聲。雖然這部電影節(jié)奏不快,但堅決不啰嗦,手法簡潔含蓄,值得琢磨,所以不管是欣賞,還是分析一部電影的敘事,要把剪輯和聲音的敘事功能都加進來分析,不然空談什么“講故事”?
再來看另一個鏡頭,就是聶隱娘的母親送道姑公主出門的這個鏡頭,在片中只是個不起眼的過場戲,卻依然講究至極,給我極深的印象。近景是黃色暖調(diào),裝飾華麗的屋子,遠景是冷調(diào)的室外綠樹與馬車,攝影機縱深的取景打通了室內(nèi)外的空間,有唐代建筑典型的通透之感,更關鍵的是,這個取景把內(nèi)外的空氣、色調(diào)、聲音都串聯(lián)起來,人群在前景走向后景,道姑的白色衣服從暖調(diào)走向冷調(diào),遠處的馬車和仆人在動,從空間上形成了極度自然的東方式的含蓄、雅致風格,這個屬于唐代的生活瞬間,在銀幕上好像真的活了過來。與這個鏡頭類似的是整部片子的內(nèi)景部分,都不局限于封閉的室內(nèi),隨處可見來源于室外的光線,幾乎每個內(nèi)景都會有風在吹動紗簾,伴隨蟲鳴鳥叫,一定要聽聽環(huán)境聲,做得非常細致,要知道一部古裝片的聲音部分,都是在后期重新構建的,每個細節(jié)都是在渲染情境,由于聲音環(huán)境的存在,所以看似封閉的鏡框內(nèi)部,其實能展示出一個自由開放的畫外空間,但是處于期間的人物內(nèi)心卻又是隱忍不發(fā)的,這個片子用精確優(yōu)美的空間設計來參與人物塑造、傳達意境,正是《刺客聶隱娘》電影風格的出類拔萃之處。
再來說說《刺客聶隱娘》里色彩的運用,這部片子的主色調(diào)基本就是紅、黑、白,無論器物,著裝,場景,幾乎都是以這三色為主色調(diào),恰好成了各個人物內(nèi)心獨白的絕佳配飾,他們雖然少言寡語,環(huán)境卻讓所有人物無處可逃。當聶母告知聶隱娘關于玉玨的事情,隨風搖曳的花影投在大紅的紗幔上,聶隱娘捂臉而泣;當聶隱娘佇立傾聽田季安對姬妾訴說自己的前情往事,一身素黑的她半側(cè)身子躲在大紅牡丹紗幔后,雙手垂立,面無表情;當公主凄絕撫琴,純白牡丹背景中的梅花妝和近景中的葡萄交互切換;當田季安去寢宮警告妻子田元氏,田元氏籠罩在大紅的著裝里,夫妻之間的冷漠顯露無疑;當田季安側(cè)身聽朝,大殿之中所有的器物慢慢推進,燭火搖曳;即便是聶隱娘和田元氏白樺林中的對決,都那么克制,直到田元氏的面具碎裂成兩半落地……,還有貫穿始終的青鸞舞鏡的故事,田元氏的對鏡梳妝,銅鏡少年制作銅鏡,直至銅鏡少年與聶隱娘最終一同前行。實在太多太多用心的設計了,每個鏡頭慢推的時候,似乎都成了人物未曾言說的心事。
簡單總結一下風格,《刺客聶隱娘》妙處就是一個“隱”字,“隱”是一種人物選擇,也是敘事策略,還是影片剪輯方向。在外景,人物隱于山水,在內(nèi)景,人物隱于內(nèi)心。反正,欣賞《刺客聶隱娘》絕對不能用看普通電影和電視劇的思路和套路來,它在視聽風格、敘事處理、文言臺詞方面都在挑戰(zhàn)大眾的審美,但我覺得《刺客聶隱娘》是新千年來,最具中國古典意味的電影,需要大家非常用心的去體會,才會獲得無比的享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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