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中塑造了五位重恩施報的刺客形象,他們以“為知己者死”為人生信條,太史公評價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但司馬遷巧妙的敘事技巧、獨特的情節(jié)安排以及特有的身世之感,使得這種在情感驅動下看似俠義的行為呈現(xiàn)出一種狹隘、自私,甚至一廂情愿的盲目性。
【關鍵詞】:重恩施報;刺客;矛盾
“士為知己者死”是司馬遷稱賞的一種剛烈精神,《史記﹒刺客列傳》中五位刺客的立名之舉:曹沫多次戰(zhàn)敗逃跑,莊公信任不疑,故曹沫在齊魯會盟時不懼生死劫持齊桓公;專諸因公子光善待而舍生刺吳王僚;豫讓為報智伯的尊崇之遇刺趙襄子;聶政因自己作為市井屠戶,而嚴仲子以卿相身份與之結交請纓刺殺俠累;荊軻刺秦更是太子丹禮遇下慷慨赴秦的千古悲歌。
被歌頌的“立名”之舉
司馬遷分別通過豫讓、聶政、聶政姊之口三次道出“士為知己者死”,可見他極度傾慕士當為知己者所用。司馬遷對于“名”的重視,在《報任安書》中可見一斑:“立名者,行之極也”?!按笊嫌辛⒌?,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謂之不朽”[1],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寫作動機即是他對“三不朽”的認同追求,他塑造的刺客們都在刺殺行為中名垂后世。刺客們通過自身行為立功立德,使得司馬遷在精神追求上有強烈的認同感,雖“俠以武犯禁”,但其精神力量卻足以教化世人,在豫讓與其友人的對話中,提出“既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盵2]明確提出懷二心事君是為不忠不義,這在大一統(tǒng)的王朝中確有忠君重氣節(jié)的教化作用。而司馬遷因“忠而被謗”使得遭禍之后的內(nèi)心憂憤郁結于胸,發(fā)泄為文。
被隱藏的“憂憤”與肆心為文
“(司馬遷)恨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發(fā)于情,肆于心而為文……”[3]因李陵之禍的遭遇,在《史記》中表現(xiàn)出寄情言志的創(chuàng)作動機,尤其塑造刺客這類具有悲劇色彩的人物時,身世之感分外強烈?!傲晡礇]時,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后數(shù)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大臣憂懼,不知所出?!盵4]可見李陵兵敗后世情之趨功好利,而司馬遷為其辯護,引禍上身之時,“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壹言?!盵5]又見世情之虛偽冷漠?!敖衽e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更見世人之自私自利。這場飛來橫禍強化了司馬遷創(chuàng)作中的悲劇意識,他受刑因出于義舉;百般困頓之時,無人伸手。司馬遷深感世態(tài)炎涼,更加向往彼此信任的人際關系,故在創(chuàng)作中大力張揚知己、知遇行為的可貴。
據(jù)此觀刺客中的曹沫,同為將軍,多次戰(zhàn)敗逃跑后,仍被魯莊公信任不疑。但李陵以不滿五千兵卒與匈奴億萬之師作戰(zhàn)十余日,最后兵敗遭俘,君王拋棄,群臣構陷。君明臣賢的互相信任是司馬遷極度傾慕的,故將一個“亞刺客”[6]列于此,顯然并非稱揚其功績,而是借曹沫悲李陵,同情其遭遇為其鳴不平。
聶政傳記中,司馬遷以聶政事敗暴尸于市、嚴仲子消失、聶政之姊于市井哭政為收筆,而李陵兵敗后皇帝猜忌拋棄;自己遭禍后,交游莫救,親近不言;聶政之姊為其弟申名的行為與其當初自己為李陵辯護的義舉,使得司馬遷在情感上引起強烈的共鳴與悲憤,故此安排即見肆心為文,以泄心中憂憤。
被美化的殺手與雇傭兵
專諸刺吳王僚是一場權利爭奪者的游戲。若從專諸的主觀角度看,因公子光善待而認為自己被知遇,甘為其爭奪權力的匕首,為知己者而死是成立的。但客觀而言專諸仍是權力爭奪的犧牲品,弒君行動本就是非正義性的,其在忠于恩主的同時就是背叛君王。
嚴仲子與俠累有私人仇怨,尋聶政時,先企圖以百金將其收買,聶政不受,嚴仲子說“臣有仇,而行游諸侯眾矣。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將用為大人粗糲之費,得以交足下之歡,豈敢以有求望邪”[7],一場赤裸裸的金錢交易。司馬遷以嚴仲子矛盾言行刻畫了其狡詐的行徑。聶政事敗,尸暴市,嚴仲子卻始終未曾出面,而是聶政之姊絕險千里為其弟申名。士已死,知士的人亦消失。司馬遷認為“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8],這樣的行為具有國士之風,而聶政的行為與這一價值觀背道而馳,故其行動除了成全自己報恩的迷狂信念,再無其他了。嚴仲子與其結交意在尋求報私仇的一把刀,當這把刀沒有實現(xiàn)其價值時,棄之何妨。
消失的知己
荊軻的悲劇命運顯而易見,衛(wèi)元君不用他,又被蓋聶和魯句踐輕視,結交高漸離后惺惺相惜,在市井間高歌沉醉。被引薦給太子丹,而燕丹需要的只是一把刺秦的匕首,對其物質引誘,以高位來籠絡他,卻不信任,懷疑猜忌。荊軻臨行前的悲歌,就有了哀嘆自己命運的意味:他似乎開始覺醒,不再像之前的那些刺客一樣對舍生報恩的信念迷狂、盲目。但正在覺醒的荊軻仍舊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彼時秦一統(tǒng)天下已呈現(xiàn)出必然的趨勢,而燕丹仍將國運寄托于刺秦王這一偶然性極強的行動,荊軻之死只能成為歷史必然趨勢的祭牲。更為不幸的是荊軻的刺客之路,是被“誘拐”的:面見太子丹時,太子丹提出“刺秦大計”,并明確表示將這一使命交付與荊軻,其表現(xiàn)是在猶豫中推脫道“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住使?!毖嗟ゎD首固請才答應,后為籠絡,許之上卿,以上舍、太牢、美女侍奉他。出發(fā)前,荊軻因等朋友,燕丹便懷疑其反悔,并以言語相激。田光的自殺、太子丹的物質籠絡利誘、刺秦前的懷疑不信任將荊軻推向了刺秦的不歸之路。
燕丹的禮賢下士,無非是以物質上的優(yōu)渥培養(yǎng)殺手,也印證了“布衣之俠的地位是卑微的,但是不管他們具有多么崇高的品德,他們的本領,連同整個靈魂都已經(jīng)被統(tǒng)治者所收買,成為他們手中溫馴的工具?!盵9]這一言論。
為知己者死
豫讓是最典型的“為知己者死”的刺客,且行為表現(xiàn)出儒家忠君重義色彩。事智伯前,曾事范氏及中行氏但皆不遇,后“智伯甚尊崇之”,視為國士。刺殺行動中,豫讓寧愿以自毀的方式,也不愿以“懷二心事君”這種更容易成功的方式接近趙襄子,突顯了“忠”的色彩。刺殺雖失敗,過程是成功的,即生命個體在走向死亡的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社會價值得以彰顯。彼時智伯已死,豫讓的行為并沒有外物的役使,沒有物質誘惑,一切皆發(fā)自內(nèi)心情感的自覺。智伯善待豫讓并非以有所求為前提,故較與其他幾位施恩者可稱之為真正的“知士者”。
刺客們以毀滅式的報恩行動名垂千古,但他們所信奉的“士為知己者死”,更多的是主觀上的一廂情愿,帶有一種偏執(zhí)與迷狂,除了豫讓以及“亞刺客”曹沫,其他三者都死于非真正的知遇。所謂“為知己者死”既成了士人理想的渴求,也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希冀。司馬遷因自身遭遇,一邊歌頌他的信仰,一邊懷疑其合理性,故《刺客列傳》才會呈現(xiàn)出熱忱而又悲壯的藝術魅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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