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兒靜靜坐著,眼睛透過鏡頭,咂摸這黑盒子里的世界。風(fēng)軟得像幼時地里的棉花,天藍得像少時門前一片海。
鏡頭里邊,藍色和藍色的溫度不一樣,綠色和綠色的氣質(zhì)不相同。
我喜歡攝影,喜歡鏡頭里歲月的浮光掠影。
剛退休時的一天,早上五點,天剛剛魚肚白,我就拎著相機,上了西湖邊上的寶石山。
要平常,我可不敢摸著黑往山上爬,現(xiàn)在倒好,蹭蹭蹭上去了,心里頭只想著怎么把日出拍得最好看。剛剛學(xué)攝影的時候,我連光圈、快門是啥都搞不清。
拿鏡頭一照,烏漆墨黑,湖里邊小孤山,湖對岸雷峰塔,都成了水里邊亂竄的黑影子咯!
旁邊老陸見我剛擺開架勢就撲哧撲哧冒了一頭汗,他看不下去,便一把搶過我手里相機。我朝他一瞪眼,心想著:我認識他也有四十年了。上大學(xué)我成績就比他高一點兒,工作了我進步比他快一步,直到退休我還比他高半級。這倒好了,孫猴子要翻出去如來佛祖掌心,老陸要教訓(xùn)我!
老陸倒是興奮了:“老崔,這光圈調(diào)得太大了,模式也該換換?!彼p手敏捷地在相機上一起一伏,好家伙,那湖里面的黑影子,一下子就成了千峰翠色,映著那一團黑夜里頭噴出來的紅辣辣朝霞,那光影真叫個可愛!
“我手藝不錯吧?”這孫猴子一笑,我倒接過他手里相機,拍紅日、拍青天、拍碧水、拍行人,甚至拍西湖景區(qū)養(yǎng)的小松鼠,那我小時候才見過的,大尾巴、火苗一樣蹦來蹦去的小松鼠……我還想拍歡聲、拍笑語、拍菱歌、拍怒號、拍嗚咽,把整個世界,都裝進我手中這黑盒子一樣的玩意兒。
我手中的單反相機,里面藏著一個世界。這世界有真相、有秘境、有逗樂、有心酸、有色彩、有線條,也許還有聲音入耳、時光奔流、空間飛躍……簡直把誰也捉不住的現(xiàn)實世界裝進相機里,想著就拿出來咂摸一番,過癮!
我十五六歲時候,天不怕地不怕,感冒燒的頭疼眼熱,都敢跳進水里搶修堤壩,還得了縣里廣播表揚,我心里那個笑開花兒。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能把身邊這活蹦亂跳的世界裝進相機,再回來細細琢磨——男孩子的心是粗的。
我和老陸每次去玩兒,都帶上相機。我從他手下學(xué)攝影出了徒,每次去爬山,趁他猴兒一樣蹭蹭蹭披荊斬棘往前鉆,我便躲在他身后,拿起相機咔嚓咔嚓,他那不服老的嘚瑟相兒,便裝到我手里的相機。老陸年輕時俊俏出挑得像棵大楊樹,現(xiàn)在佝僂著腰頂著頭花白發(fā),想想畢業(yè)照上的我們,被裝在相冊偏僻的角落。
我沒別的愛好,就愛脖子上掛著相機,東竄西跑、南飛北還,恨不得把整個中國都裝進胸前這盒子里,卻倒自在!我曾經(jīng)舉著相機,等香山第一片紅葉,正好瑰麗奇炫、成熟妖嬈地落在我鏡頭里。我也曾跑到傾頹破敗的古長城邊上,等著落雪初積、蒼煙落照,光與影在鏡頭下變幻出奇異的交響樂——
你猜那背后的作曲家到底是誰?自然不是純屬玩票的我。
歲月,便是背后那只無形無聲,卻又冥冥中寫出照片背后的傳奇的手。盡管照片像極了客人散去時、零落一地的黑白瓜子殼,途有舊時光的形式,而無內(nèi)容。
內(nèi)容便是吃掉的瓜子仁。但即使攝影僅是保存歲月的瓜子皮,每一片瓜子皮也夠我盯著思量半天。
我孫女莉莉剛上幼兒園,我抱著她翻開相冊,教她認識父母親人、世間萬物。
“這是爸爸,這是媽媽?!蔽抑钢H手拍下的一對璧人,他們新婚燕爾、喜不自勝,“叫爸爸,叫媽媽?!?/p>
“爸爸,媽媽?!?/p>
“這是爺爺,這是陸爺爺?!蔽抑钢液屠详懭ツ昱傈S山的照片,那時候他昂首挺胸像棵老楊樹。前天我去看他,當(dāng)年的大白楊瘦成一把骨頭,身上插滿管子。
“爺爺,陸爺爺?!?/p>
“這是奶奶?!蔽乙徽?,指著照片上守著生日蛋糕一臉歡笑的妻子。這是我給她拍下的最后一張照片,不久她便與世長辭。只有我按快門時微顫的手指,證明我和她的故事曾經(jīng)有過。
她眼睛圓瞪:“奶奶?我沒見過奶奶。”
每一張照片都栩栩如生,歲月的側(cè)影歷歷在目,按快門時的心跳猶在耳邊。
攝影,便是我收羅世界、留存歲月最好的法子了。也許幾百年后沒人記得我,可這些照片背后的回憶,卻真真切切屬于我。
當(dāng)我按下快門的一霎,我伸出手就觸到天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