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冰
我的老家在安徽宣城,現(xiàn)在,定居在???。許多人問我,當初,你為什么要闖海南?
我一概回答,主要是當時年輕氣盛,在機關(guān)坐膩煩了,想換一換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
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適逢海南建省辦經(jīng)濟特區(qū)初期,百業(yè)待興,有許多不甘寂寞的熱血青年告別故土,投入到南海上這片熱土的懷抱。這些人當中有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他,就是我。
1990年3月,我乘船登島。站在??谛赂鄞a頭,看到一個大標語一歡迎你來海南開發(fā)建設,一下就激動起來,海南啊,從此我就要投靠你了!
一開始,我住在長堤路臨江樓(現(xiàn)為“海南博物館酒店”所在地),客房價8元一晚。沒幾天,我的積蓄所剩無幾。沒奈何,我只得搬到鐘樓對面的一個招待所,8人一間,一天4元房費。
這時候,我心里開始發(fā)慌。身在異鄉(xiāng),舉目無親,誰肯借錢給我?誰會收留我?我不敢往下想。
于是,我?guī)献髌泛透鞣N證書,一家報社一家報社挨個找工作。所有的報社接待人員不是說人滿了,就是問我拉廣告厲不厲害,對我的作品看都沒看一眼。我很懊惱,甚至懷疑剛上島時看到的標語是否具有真實性。到這時,我才明白當時島上流行的“海南不相信眼淚”這句話的含義。
傍晚,我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到招待所,望著破舊的天花板,傷心得快要流淚。不一會兒,招待所的工作人員催我交房費了,我摸了摸口袋里僅剩的8塊錢,非常心疼地遞給她一半。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剩下的4塊錢,我是去喝一碗稀飯呢,還是不吃不喝留著明天交房費?
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是打道回府,還是繼續(xù)留下來?回家的話,路費又在哪里?再說,來的時候在同事、朋友面前擺出那么自信滿滿的神情,現(xiàn)在哪有臉面再回去見“江東父老”?留下來呢,明天的飯錢在哪里?房費又如何去交?況且這里的工作又非常難找!我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我就這么躺著,帶著幾分憂傷和勞累,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忽然,“咣當”一聲,有人用力推門的聲音把我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看看,一位樸素的青年沖我友善地笑了笑,說,打擾你了,然后又指了指我對面的床鋪說,我睡這里。
他說的是我家鄉(xiāng)的口音,他是我老鄉(xiāng)!是安徽人啊,沒錯!在距老家千里之外的海南,在我處境極度困難的時候,聽到這親切的鄉(xiāng)音,見到一位老鄉(xiāng),真不亞于見到天外來客一樣,令人興奮。
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與他寒暄,說起了家鄉(xiāng)話。他告訴我,他是安徽省當涂縣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推銷員,長年在外推銷一種用于切割鋼材的刀片。我則把幾天來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因為實在餓得不行,我也顧不上斯文了,對他說自己一天沒吃飯,實在沒有力氣說話了。他非常熱情地說,我們下樓去吃飯吧。
我們來到離招待所不遠的水巷口,他請我吃了一頓飯,這是我在海南吃到的第一頓豬腳飯,也是我有生以來吃到的最香的一頓飯。我急不可耐,把肉汁拌到飯里,三兩口就吃完了。沒有經(jīng)歷過饑餓的人,是不能體會到我當時對一碗米飯的那種感情。餓了一天,第一次真心感受到了一碗米飯的珍貴。
我在家是獨子,在內(nèi)地黨報當記者時的待遇也很不錯,以前,何曾餓過肚子?正因為初上島時的這個經(jīng)歷,讓我后來一直保持著珍惜每一粒米的好習慣。
這位不速之客,住了一晚就走了。畢竟是老鄉(xiāng)啊,他把自己外出用來做飯的一只鐵飯盒和一只酒精爐,都送給了我,還掏出了50塊錢遞至0我的手里。
這以后,我用這位素不相識的老鄉(xiāng)送我的50元錢,買了5斤米、一瓶酒精和幾斤榨菜,足足吃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我卯足了勁兒去找工作,功夫不負有心人。沒過幾天,我就被一家報社錄用了,算是在海南落下了腳。
曾經(jīng)當過推銷員
我的一些朋友只知道我做過報社記者——無冕之王,卻不知道我在海南還當過推銷員呢,曾經(jīng)沿街叫賣。
上世紀90年代初,在海南當記者或編輯,工資每月只有400元左右。那點兒工資只夠勉強糊口,要想再圖發(fā)展,根本不可能。所以,我下了決心,決定不干新聞了,去當推銷員。
海南天氣熱,飲料的銷路好,我選擇推銷的產(chǎn)品就是一種碳酸飲料。推銷飲料,需要用自行車載著飲料箱子,一家店鋪、一家店鋪挨個上門直銷。我花了近10天的時間,跑遍了一般推銷員不愿去跑的地方,那些路遠的,路難走的,新開發(fā)區(qū),偏僻的鄉(xiāng)村和街巷等等,凡是我知道的、被別人忽視的地方,我決不放過。
推銷員不僅要吃得了常人吃不了的苦,還要守時、講信用和具有特別的忍耐心,把店主當成上帝。為了能按時去客戶的門店。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即使是生病發(fā)燒,夜里失眠,也不能例外。否則,你的客戶就要被其他推銷員拉去,那時候,真的不可思議,每天來來回回要奔波上百里路,只有等到天完全黑下來,才能收工。
??诙纠崩钡奶栔鄙漕^頂,加上騎自行車載著沉甸甸的貨趕路,我的衣服被汗水浸濕了又曬干,曬干了又濕透,整個人也曬得像戲臺上那黑臉的包公。
那段時間,我確實脫胎換骨了。早上,為搶時間,我就著自來水,吃5角錢一個的北方饅頭,中午和晚上,坐在街邊的椰子樹下,吃兩元錢一盒的廉價快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苦了。
以前在報社上班,每月盡管只有四五百元,但花銷起來一點也不覺心痛;現(xiàn)在當推銷員每月可掙到三四千元,我卻舍不得亂花一分錢,因為推銷一盒飲料才能賺三到五分錢,太不容易了!
盡管我當推銷員的時間并不長,但回想起來,感覺收獲卻很大。一個囊中羞澀、遠離家鄉(xiāng)的人,要在當初的海南立足,是多么的辛苦和不容易。這段經(jīng)歷,讓我對后來親手創(chuàng)造的幸福生活無比珍惜。
白手建起一個家
闖海南的人,對當初生活印象最深的,大概是頻繁的搬家了。結(jié)婚之前作為單身漢,生活動蕩就不必說了。單是結(jié)婚后短短的三年里,我那小小的家就先后搬過三次。
最早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里。所謂的家,只不過是一張有上下鋪的鐵床、一張花50元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書桌,還有一件特殊的“家具”——那是朋友送給我的,一個用來放衣服和書的電視機包裝紙箱。
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我常常自責與內(nèi)疚。尤其是當我走進別人家,看到里面裝修得富麗堂皇,大廳里擺著各類高檔名牌家電的時候,這種自責和自卑,就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稍稍值得安慰的是:我的原籍是安徽,親戚朋友一般不會千里迢迢地來看我,也就無從了解我的窘?jīng)r。然而,讓我心煩意亂的是,我的妻子是地地道道的海南人。那時候我最擔心她的同學、親戚到我們家來做客。不是因為我招待不起一頓飯,而是我不愿讓那些人知道她嫁給我這樣一個家徒四壁的“大陸仔”。我的自尊心受不了!再則,萬一有她的親戚、朋友要在我們家過夜怎么辦,哪里有地方可以安置?這種擔憂,讓我焦躁不安,經(jīng)常失眠。
那時也想租一套漂漂亮亮的房子,把家里搞得盡量體面一些。就在這種心理支配下,我終于橫下心,辭去了報社工作,毅然下海經(jīng)商。
我所租住的地方,在龍舌坡菜市場旁邊,是個兩室一廳帶電話、衛(wèi)生間的套房。房東說租給別人2000元,看我是讀書人,厚道,每月只收1800元。那段時間,我身兼數(shù)職,每天在椰城毒辣辣的太陽下四處奔波,把一個好端端的白面書生,烤曬得如同非洲的黑人。在街上偶遇老朋友,他們會握住我布滿繭子的一雙糙手,為我惋惜。那時我,憑意志、咬著牙,繼續(xù)做那一份本不適合我干、但又不得不干的活計。
就這樣,我沒日沒夜、風里雨里、近乎自虐地忙碌了整整三年。終于在1994年秋,那個金燦燦的季節(jié)里,買到了一套屬于自己的公寓房。
當我拿到房子鑰匙的那一夜,激動得無法入眠,好幾次眼淚打濕了枕巾——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我實在是忍不住了!
“祖宗?!钡膩睚埲ッ}
上世紀90年代末,我在海南瓊海潭門,還從事過一段海洋觀賞魚養(yǎng)殖。在那里一共呆了五年,有了關(guān)于漁業(yè)的豐富生活積累,才有了我后來寫的成名之作《南海,我的祖宗?!?。
當時,給我供貨的是一位叫阿財?shù)臐O民。他有一個哥哥,高高瘦瘦的,平時話不多。他哥哥是船長,常年出海捕魚,弟弟阿財則負責銷售。我和他們熟了,經(jīng)常和兄弟倆光著膀子,在魚排上大碗喝著海南本地產(chǎn)的地瓜酒。
有一次,臺風過后,我和阿財喝酒時,他一聲不吭。喝到最后,阿財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嗚嗚哭起來,我從沒有見過他這么傷心。阿財告訴我,他哥哥的船被臺風打翻了,再也回不來了!我為之深深震撼,一個鮮活的生命,竟能突然從生活里完全消失掉。那一瞬間,我很傷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南海,我的祖宗海》的創(chuàng)作,就與漁民的生活有關(guān),接觸的多了,常常想把他們寫進作品里去。在南海不平靜的那個時候,我受觸動,熱血涌上來,一氣呵成,寫下了《南海,我的祖宗?!愤@首詩。
“祖宗?!边@個詞,是我忽然想到的。我們漁民的船打翻了,葬身大海,他們在岸上的墳墓只是衣冠冢。出海的漁民不僅可能會遇到臺風,還有可能遇到海盜、暗礁,會因此而喪命,但是他們?nèi)匀荒敲礋釔鄞蠛?。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大海就像他們的“祖宗地”一樣?!白孀诤!钡撵`感,就來源于此。
《南海,我的祖宗?!穼懗珊?,我貼到了網(wǎng)上,沒想到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有3萬人跟帖,很多詩人還寫了評論文章。后來人民網(wǎng)、新華網(wǎng)、鳳凰網(wǎng)等主流媒體,也對這首長詩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報道。到現(xiàn)在,在“百度”上搜索關(guān)鍵詞“南海,我的祖宗?!?,可以看到,有超過100萬個頁面對這酋詩加以轉(zhuǎn)載和引用。
我在潭門的那段時間,恰逢潭門在規(guī)劃建設一個開發(fā)區(qū),對外招商,土地只要一萬元一畝。當時,我正想建一家水族用品廠。于是,和一位朋友每人出資5萬元買了10畝地。買下地后,我們并沒有馬上建廠,而是在等待觀望。我們一共等了三年,開發(fā)區(qū)依然是一片荒涼。朋友實在等不及了,虧本把土地轉(zhuǎn)讓了。半年后我也將我的那5畝地轉(zhuǎn)讓了。
轉(zhuǎn)眼到了2015年秋天,我去瓊海博鰲參加讀書會,有位在潭門從事工藝品生意的老鄉(xiāng),邀請我去參觀。
潭門大變樣了,我已經(jīng)認不出來了!我驚嘆著,指指當年的開發(fā)區(qū)問老鄉(xiāng),現(xiàn)在這里的土地多少錢一畝?
360多萬。老鄉(xiāng)說。
——這等于我在潭門白白丟掉了1800多萬元!
不過,我并不懊悔。生活就是這樣,有失便有得。我在這塊土地上,收獲了打動千萬人的詩歌《南海,我的祖宗?!贰,F(xiàn)在回過頭來想,這也許就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