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璞
清是秦以降我國最重要的朝代之一,是現(xiàn)代中國直接的淵源;清朝地理空間巨大、制度謹嚴、國運長久、教化的深切與綜合性,有力地塑造出現(xiàn)代中國人的國家理想,而未完成內(nèi)地化的外藩地區(qū),則以民族問題造成現(xiàn)代中國的危機。清的前身是“大金國”(滿文作aisin gurun, “金國”,1616?1636),清太祖努爾哈赤建立,年號天命(abkai fulingga);太宗皇太極即汗(han)位后,擴張迅速,天聰(sure han)九年派兵征服察哈爾部,得秦始皇帝首創(chuàng)的中國皇帝歷代傳國玉璽(güi boobai doron, qas buu tamaγ-a),咸認為是天命攸歸的征象,商議推戴皇太極做一統(tǒng)天下的天子(皇帝,hūwangdi)。天聰十年(1636)四月十一日舉行莊嚴的祭天儀禮,其后筑壇即皇帝位,建國號曰大清,改元為崇德元年,這是“大清”新朝的起始。即皇帝位前后數(shù)月之間,皇太極把金國的制度、典禮全面地改造一遍,使之成為一個小中國(因為中國——明朝尚在,有待克服)。
大元、大明、大清三朝,只有大元建國號詔書上說明了國號是取自《易經(jīng)》。大明、大清則沒有說明取國號的根據(jù),成為后世的疑問。日本市村瓚次郎(1864?1947)最早考究清朝國號,[1]至今百年間常有研究者,各種解釋都在漢文、漢文化以內(nèi)。這是正確的,因為一統(tǒng)天下的“中國”,國號年號必用漢字文義。
探求國號的意義,可以了解其國體。美國學者歐立德就清朝國號提出一個非漢文的解釋,并反復(fù)宣揚,但即使是在其清史專著中也未加論證。本文先論證其說法難以成立的依據(jù),再正面介紹可以接受的成說,以及明清內(nèi)亞地區(qū)有關(guān)的文化情形。
歐立德三次提到清朝國號的語文及其字面意義,前后稍有異同。其在2001年所著英文專著《清帝國晚期滿洲身份認同》(The Manchu Way: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一條注中說:“大清”(Da Qing)在漢語意思是“極為純凈”(great pure),但滿語名稱daicing(來自蒙古語daicin)意味著“戰(zhàn)士”(warrior)。Daicing gurun——字面意思“戰(zhàn)士之國”——也許是一個只有同時掌握滿語和蒙古語的人能夠明白的雙關(guān)語。[2]
盛韻《歐立德談滿文與滿族認同》一文中,記歐立德如下看法:“看[滿文]原文和看譯文的感覺肯定不一樣,這種感覺很難用準確的語言來表達”,[3]為此他舉了一個例子,“大清國的‘清字,后人覺得明朝的‘明——日、月,屬火,而‘清屬水,水滅火。而且‘清聽上去也很好聽。如果看滿文資料的話,會發(fā)現(xiàn)‘大清國的滿文是‘Daicing gurun,‘gurun就是國,‘Daicing是戰(zhàn)士的意思,大清國就是戰(zhàn)士國,這個詞來自蒙語。漢人覺得‘大清好聽、吉祥,但是滿洲人和蒙古人一聽‘大清,就會覺得熱血沸騰要打仗。如果不看滿文資料,這些平時不會注意的細節(jié)就會積累得越來越多,慢慢地就無法看到清朝的另一個面貌?!盵4]
歐立德在《乾隆帝》( Emperor Qianlong: Son of Heaven, Man of the World ) [5] 寫道:“皇太極選擇‘清這個名稱,替代了父親在1616年有意仿效以前的金朝而選擇的‘金。我們同樣也不清楚‘大清的含義,只知道它在漢語中是‘清澈‘潔凈之意。不過,應(yīng)當指出的是,這一國名在滿語中是Daicing,它在滿語和蒙古語中均為‘戰(zhàn)士之意。那么,對于那些能夠理解這一含義的人而言,皇太極正在就其未來的意圖向人們發(fā)出清晰的信號。果然,八年后,清兵(Qing warriors)在山海關(guān)蜂擁越過長城?!保üP者按,1636年皇太極在沈陽稱皇帝時所改國號為“大清”,daicing gurun、dayiing ulus分別是新國號滿文、蒙古文寫法,字面意思大清國、大清朝。英文warrior:戰(zhàn)士,勇士;戰(zhàn)斗的,尚武的。warrior nation意思為戰(zhàn)士的國家、武士的國家)
歸納歐立德上述看法:其一,清朝國號daicing是滿語和蒙古語,意思均是“戰(zhàn)士”;daicing gurun意思是“戰(zhàn)士(擁有)的國家”;其二,頭一次提及daicing的時候說它來自蒙古語daicin(dayiin);其三,滿洲人有意起了漢文與滿文正好同音的雙關(guān)語國名(大清,daicing),意思完全相悖:漢文“大清”是祥和的國名,在滿語里則是呼吁征服,而征服目標就是漢人和明朝(歐立德用的英文是China)。因而清朝內(nèi)部有兩類人(漢人及其征服者)、有兩個截然敵對的面貌。
按照歐立德的看法,戰(zhàn)士的國家顯然意味著清朝是滿洲人以暴力鎮(zhèn)守的一個國家,絕非包括漢人在內(nèi)的“全民皆兵”的國家;戰(zhàn)士之國是征服中國者的自勉之詞,滿洲人蒙古人一聽這個詞,就聽到了號召,熱血沸騰,想要征服中國;從國號能夠看出清朝滿洲人之作為中國征服者的真面目,所謂“清朝的另一個面貌”。而漢人因為不懂滿洲語文,竟然一廂情愿地認為“清”這個國名意含吉兆而生喜悅,對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地位全然不知。
以“兵”為天下國家的名字,這說法如果是真實的,的確顯現(xiàn)出“異民族”征服中國的可怕用心。但是,別的不說,在即天子之位前,皇太極在天壇(abkai tan)向皇天后土莊嚴行禮,并由禮官祝告天地,不怕上天(abka)知道他違背祝文所說“布恩澤,安生民”的用心嗎?不怕漢人知道他欺瞞的用心嗎?當時盛京城(mukden, 今沈陽)滿漢同掌各部,漢官至少有羅繡錦、率太(率泰、李延齡,李永芳之子)、宜成格、王廷選會滿文,各部漢啟心郎(mujilen bahabukū)一般都會滿語文,入關(guān)后又選拔庶吉士專習清語;[6]在《御制清文鑒》(1708)之前,第一部滿語辭典《大清全書(daicing gurun i yooni bithe)》(附有語法書《清書指南(manju bithei jyi nan)》,1688)是江南太倉漢人(irgen)沈啟亮在北京旗營編纂的,其后皇帝屢次修撰滿語與多語合璧辭典,追求四海同文的目標,這些事實顯示,清朝皇帝并不拒絕,甚至是鼓勵天下人學習滿文,不怕他們知道其中的秘密。
清朝國號的滿、蒙文寫法daicing/dayiing(兩者讀音一樣)本非滿蒙語詞語,又不指戰(zhàn)士之意,僅僅是漢文國號的音寫。
(一)關(guān)于滿語蒙古語的daicing
“戰(zhàn)士”(兵)不是珍禽異獸那樣在生活中難以見聞的事物,尤其在皇太極爭天下的日子里,盛京地方每天四處派兵征戰(zhàn),殺戮擄掠,應(yīng)是常見的,當時滿語蒙古語分別稱作cooha, erig。但是要像歐立德所說,“戰(zhàn)士”這個尋常事物,在滿蒙語是用一個人們不曉得的字“daicing”來表示,則一點影子也沒有。
第一部滿漢辭典《大清全書》、第一部滿滿詞典《御制清文鑒》(1708)到御制合璧《五體清文鑒》里面均沒有這個daicing詞條。這一事實,或許可以解釋為,daicing這個字用作國號以后,雖然朝廷沒有命令,已經(jīng)忌諱作別的詞來使用。但是《元朝秘史》、《華夷譯語》與現(xiàn)存女真文資料沒有作“戰(zhàn)士”解的daicing這個字;在大清國號建立之前寫就的、后來未經(jīng)修改的滿文《舊滿洲檔》,也沒有。
清朝皇帝退位之后的滿語、錫伯語、蒙古語詞匯,自然不再受到清朝政治的約束,但查閱這三語的辭典,甚至民國期間外蒙古編的《蒙古語詳解詞典》(mongγol ügen ü tayilburi toli)、[7]當代我國蒙古語族語言詞典,要么沒有daicing(dayiing)這個詞條,如果有的話,只有一個解釋:中國歷史上朝代名“大清”。
(二)關(guān)于蒙古語dayiin(daicin)
歐立德在《清帝國晚期滿洲身份認同》說daicing來自蒙古語dayiin,并沒有論證兩個字之間的關(guān)系。后兩次不再提這一說,而是直接宣稱“daicing=戰(zhàn)士”。根據(jù)蒙古文《蒙古語詞根詞典》( monggγol üges ün ijaγur un toli),[8]dai(dayin)意為“戰(zhàn)爭,敵人”;dayiin,“戰(zhàn)斗的,善戰(zhàn)的”,是dai(dayin)的派生詞。當代蒙古語里,dayin(名詞)戰(zhàn)爭;dayiin(形容詞)戰(zhàn)斗的,尚武的,善戰(zhàn)的。
但是詞法上,dayiin不能經(jīng)由后接-g派生出名詞dayiing(dayiin+g>dayiing)。[9]
(三)關(guān)于運用方音
再從口語方面講。蒙古語口語里dayiin是否可以發(fā)音成dayiing而意思一樣?蒙古諸部中科爾沁(qorin)最早歸附后金,并與后金汗家聯(lián)姻,居于盛京北方,根據(jù)現(xiàn)在科爾沁方言,沒有-in變成-ing的現(xiàn)象。[10]
追溯秦始皇以來的中國(自認天子治理的天下國家;明清兩朝對外稱中國),往昔情境和觀念里,更易國號、稱普天下的皇帝,相信必須有上天的眷注和祖先的福佑,不敢玩忽?;侍珮O稱皇帝、更改國號年號就經(jīng)歷了勸進、猶豫、再勸進的過程,與朝鮮國交涉,舉行莊嚴虔敬的祭天祭祖典禮,重新訂立各種制度,這些《舊滿洲檔》、《清實錄》可以覆按,石橋崇雄曾使用原始滿文記錄深入揭示主要方面。[11]國號要正大古雅,有深邃來源,合乎正字法的文語,因方言土語,人言人異,而且天地神和祖宗都會誤解,更不會用不穩(wěn)定的方言土語。
(四)再論蒙古語詞匯dayiin
上面談?wù)摿藳]有dayiin派生dayiing這回事兒。
查考蒙古語的詞匯史,17世紀初葉寫成的蒙古文《俺答汗傳》、《黃金史綱》,乃至1636年清朝建國改元以后的《蒙古源流》(1662)、康熙和乾隆御制《滿蒙文鑒》(1717,1743),均沒有dayiin這個詞。民國期間內(nèi)外蒙古學者自己編的辭典《蒙古語詳解詞典》與《二十八卷本辭典》(qorin nayimadu tayilburi toli)也沒有這個詞。dayiin是晚近的,可能是20世紀中期的新詞。
滿語有名詞dain(軍旅,戰(zhàn)爭),滿語也有詞尾-ci和-cin,但它沒有詞匯daici和daicin。
(五)以往的詞源研究
檢討有關(guān)的詞源學研究,Peter Schmidt在Chinesische Elemente im Mandschu(1932)中謂滿語daicing來自漢語國名“大清”;另一個與此無關(guān)的詞dain則來自漢語“敵”(di, *dik)。William Rozycki在其 Mongol Elements in Manchu(1994)書中沒有daicing這個詞條?!睹晒耪Z詞根詞典》以為dai是漢語“大”借詞,dayiing是ing ulus(清朝)的敬稱:yeke ing ulus(大清朝);ing, 借自漢語“誠”,專心的,誠摯的。
以上簡要的分析顯示,歐立德滿蒙語文學知識薄弱卻信馬由韁,足以證明他十五年間宣揚的 “戰(zhàn)士之國”之說為全然虛幻之辭。
這里應(yīng)該提及一個直接的歷史事件。薩哈廉貝勒(1604?1636)通滿漢蒙文字,聰明,管禮部事,有裨國政,是為勸皇太極即帝位而建言汗家諸位貝勒寫誓書的人,這件事促使金國國家體制產(chǎn)生重要變更:皇太極即帝位前三個月,天聰十年(1636)正月十七日,薩哈廉已經(jīng)病重,皇太極遣文館希福等人上門看望,溫情慰諭。薩哈廉表示,當國家大勛垂就之時,自己罹病,行將就沒,以未能為主盡力、捐軀報國而遺憾。金國汗得知這話,惻然心動,說:“國家豈有專事甲兵(erig dayisun)以為政治(yosun)者?倘蒙天佑,疆土日增,克成大業(yè)(yeke trü),彼時若無此等明哲之人,何以整理國事乎?”(《太宗實錄》卷27,括弧里蒙古文詞匯取自蒙文《實錄》對應(yīng)處所)明君立國該當如此。對美利堅合眾國清史專家歐立德,這豈不是預(yù)先的回答?
歷史研究者經(jīng)常就其問題做出判斷,判斷也會出錯,但基于專業(yè)學識的錯誤判斷常常并不離譜。在《乾隆帝》的作者介紹指出歐立德具有非凡的語文學和歷史學的能力:“除中國歷史外,并教授漢、滿、蒙文歷史文獻。歐立德教授是美國‘新清史學派代表人物之一,基于扎實的滿文史料研究?!钡按笄濉笔菨M蒙語、意為“戰(zhàn)士”,大清國乃“戰(zhàn)士國”,這樣的異想天開基于怎樣的語文學和歷史學的修養(yǎng)?這樣來教授學生?讀者會要追問。
松村潤(MATSUMURA Jun, 1924?)是一位翻譯研究《滿文老檔》、《西域同文志》、《舊滿洲檔 天聰九年》、《鑲紅旗檔》,用滿文史料悉心考證清初史的實證性的史家,他認為,一個國家發(fā)展過程中更改國號年號,這在其自身的背景上,具有重要的意味。清朝以崇德改元(1636)為契機,從女真族統(tǒng)一國家的金國,變成女真人即滿族人為中心,與蒙古人、漢人的聯(lián)合國家大清國。應(yīng)在這個情境上提出對大清國號的見解。
松村潤仔細考證努爾哈赤所建金國天命建元以降的內(nèi)部統(tǒng)合、對外交涉的經(jīng)過,接著追尋皇太極繼承汗位以后,國內(nèi)領(lǐng)導(dǎo)體制的變更,以及對漢人政策的更改,認為其意圖是導(dǎo)向君主一人獨裁的、中央集權(quán)官僚體制的國家,也就是采納明朝體制,成為與明朝對立的另一個天下國家“中國”。
恰巧這時,天聰九年八月,出征察哈爾的多爾袞(dorgon, hooi mergen daicing beile)等四位貝勒,獲得林丹汗所藏歷代傳國玉璽(漢篆“制誥之寶”),大喜,說“我們的汗有福了,天給了此印”(這是舊滿洲檔記錄,乾隆朝欽定太宗實錄改成:“多爾袞等喜甚,曰:皇上洪福非常,天賜至寶,此一統(tǒng)萬年之瑞也?!保?。九月初六日,汗出營迎接出師返回的諸貝勒,率眾拜天。出師諸貝勒設(shè)案,把所獲玉璽置于紅氈上,命兩位固山額真捧案各一端,諸貝勒率眾遙跪,奉呈給汗;汗設(shè)案于黃幄之前,案上陳香燭。汗受玉璽,親捧之,率眾拜天,行三跪九叩頭禮畢,復(fù)位,激動地說:“這玉寶璽是往昔歷代帝王用的寶璽啊”,連說兩遍。顯然意識到玉璽是自己受命于天的標志。外地駐扎的歸降漢官孔有德、耿仲明得到玉璽消息,十九日向皇太極進言,這是天命歸于金國汗,授命像堯舜文王那樣再次一統(tǒng)天下的征象,勸其速成大業(yè)。金國于是照這個方向推進,十二月推戴皇太極受皇帝尊號,第二年四月十一日祭告天地,接受滿蒙漢人眾推戴,即皇帝位(hūwangdi soorin),建國改元。
皇太極稱帝前后數(shù)月采納明朝文物制度以加速中國化,可以看出,無論尊號國號年號,都是從漢文去構(gòu)想的。在評析了對于“大清”國號的各種說法之后,松村潤認為這個國號是漢文的,取自《管子》心術(shù)下篇與內(nèi)業(yè)篇之“鏡大清者,視乎大明”,“鑒于大清,視于大明”,大清即天,大明即日月,天蓋過日月。滿文寫法daicing只是漢字音譯。這是在跟明朝對比的思想下制定國號的。
他還申說,最為明確的是“崇德”年號,當時明朝年號是“崇禎”,兩者的類似,不是偶合;即對于大明的“崇尚禎祥”,大清朝則宣示“崇尚道德”,較明朝高出一籌,高自標置?!按笄濉眹栆彩沁@個邏輯,“大清”即天(滿語abka),要壓過明朝的“日月”并取而代之。這是漢人的思考方法,也顯示當時皇太極對漢文化的傾心。[12]
筆者還可補充一件史實加以佐證。清人輿論上對明朝天命的競爭,這以前就開始了。皇太極“崇德”以前的漢字年號是“天聰”,就是類比明朝當時的年號“天啟”起的,因為滿文中,皇太極的名號是sure han,意思是“聰明汗”,滿文年號也是sure han(就是說在滿文里,他以汗號作年號),這里沒有“天”的意思,漢文年號“天聰”與之不相應(yīng),顯然起自與大明“天啟”的類比而意欲超過之。競爭是全面的,具體是這樣:
明朝年號國號:萬歷(1573?),天啟(1621?),崇禎(1628?)。大明(1368?)。
金國年號國號:天命(1616?),天聰(1627?),崇德(1636?)。大清(1636?)。
當時命名盛京各城門名稱、各宮殿名稱,整組合觀,最能體會其達成中國天子體制的意向,與其尊號“寬溫仁圣皇帝”相配。大政殿、崇政殿、清寧宮、鳳凰樓是最重要的朝會殿宇,先舉二例,以窺全貌。
目前可見的八角形亭子樣式的建筑叫大政殿,崇德元年四月十三日命名為“篤恭殿”,此前松村潤和筆者未能找到如此命名的寓意。[13]今按《禮記·中庸》有語:“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此語前后各引《詩經(jīng)》頌揚文王之德的句子?!抖Y記·表記》:“子曰:君子慎以辟禍,篤以不揜,恭以遠恥。”經(jīng)注:篤,厚也;恭,敬也。《孔子家語·弟子行》:“堯舜篤恭,以王天下”??梢娗宄实燮谕邆鋱蛩粗?,以王天下。《家語》有滿文抄本(kungdzi booi gisun i bithe)存于北京故宮,不知何時翻譯。
關(guān)于鳳凰樓(翔鳳樓)的名字、位置等等,松村潤(1962)有周詳考證,但未涉及樓名的寓意。鳳凰樓三層,建于高臺之上,是朝會之所,在宮殿區(qū)的中心位置。先名鳳凰樓,十三日命名翔鳳樓。據(jù)此,它的寓意是鳳鳴岐山,即《國語·周語》:“周之興也,鸑鷟鳴于岐山(中略)。是皆明神之志者也?!丙N鷟(yuè zhuó),鳳之別名。古公亶父帶領(lǐng)本族遷于岐山,興盛起來,得以翦商,周的基業(yè)始于此。另一個寓意出自《詩經(jīng)·大雅·卷阿》:“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藹藹王多吉人,維君子命,媚于庶人。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以鳳凰來翔的瑞相,喻賢君所在,群士來集,奉職盡力。經(jīng)注謂“貌恭體仁則鳳凰翔”。
大清國號是漢語,且是兩個字的結(jié)合。張雅晶對清朝國號詞源做了新的探討,[14]提醒我們憶及:康熙皇帝一貫敬天法祖,且去其祖父建極稱尊未久,他編寫的滿語辭典漢字書名叫《御制清文鑒》,“清文”指滿語,但“清”字指清朝,顯示與“大明”朝代名稱一樣,“大清”二字可以拆開,單獨稱“清”,還可用“皇”、“圣”替換“大”字,稱皇清、圣清,意思仍指清朝;滿文本《太祖高皇帝本紀》(taidzu dergi hūwangdi i ben gi bithe)有短語amba cing gurun,即大(amba)清(cing)朝(gurun)。這是當時的看法。
在大清建立之前,蒙古人曾引入漢文詞匯“dayiing”作為莊重名號,蒙古、西藏、滿洲人使用,顯示塞外文明一個重要的側(cè)面,長城南北的價值混同,也就是順治以后清朝皇帝們追求的文教上的天下“同文”。但這個詞不是“大清”之義。
明嘉靖年間,游牧于今呼和浩特至鄂爾多斯之間的漠南蒙古各部落,貴族名字末尾突然出現(xiàn)dayiing這個字,似乎是封號或官職,后來也用在名字的前部,明朝記作大成、歹成。翻檢漢文蒙古文史料《萬歷武功錄》、《北虜風俗》《俺答汗傳》、《蒙古源流》,俺答汗(1508?1582)之兄的一個兒子,名字叫歹成都剌兒臺吉(buyangquli durar dayiing, 1526??),游牧于河套一帶,大約是最早的史證。當時的情況是:明朝在長城線開始失去威勢,蒙古右翼從草原深處挨近長城,而且深入到青海湖四圍地區(qū)和嘉峪關(guān)內(nèi)外,頻繁用兵(dayilaju yabubai),同時全社會轉(zhuǎn)向西藏佛教信仰,趨向和平生息。盡管現(xiàn)在不知dayiing這個新名號或官稱的意思,但當時系新起,詞義應(yīng)該是明確的。
其后“隆慶和議”(1571),穆宗皇帝加封俺答汗為順義王,大小貴族同時獲得明朝官職和俸祿,廣開互市,蒙古右翼獲得太平生活,俺答汗也到了暮年?!栋炒鸷箓鳌穼懙?,這時有位阿興喇嘛到了俺答汗身邊,宣說今生來世的哲理,勸其信佛教,念誦六字真言,遵守八關(guān)齋,均被接受。八關(guān)齋第一條是不殺生?!度f歷武功錄》報道說,俺答在部落“益誦佛經(jīng),專以殺生靈為戒”,在大青山建寺院(或即今美岱召)。阿興喇嘛進而勸導(dǎo)迎請格魯派領(lǐng)袖鎖南堅錯至本地,結(jié)成師弟因緣,乃有萬歷六年(1578)俺答在青海湖畔與鎖南堅錯見面受灌頂?shù)氖聝?,從此蒙古右翼全都改信西藏佛教格魯派,達賴喇嘛出現(xiàn)于歷史。
在青海湖畔盛大皈依儀式上,俺答汗給鎖南堅錯等高僧奉上尊號,也給促成師徒因緣的有功喇嘛賜以封號:“謂阿興喇嘛首倡宗教勸修清凈善業(yè),賜以額齊格喇嘛之號;為報其恭請呼圖克圖達賴喇嘛(之功),賜思達隴囊素以岱青達爾罕囊素(dayiing darqan nangsu)之號”。[15]蒙古語eige,父親;岱青即dayiing清代譯法;darqan,自在。由上述新轉(zhuǎn)入佛教信仰的情境看,這樣的場合,給一位高僧加號“戰(zhàn)士”,容易被誤解成鼓舞其武勇殺生。那么蒙古語稱號dayiing絕非“戰(zhàn)士”的意思。
明代蒙古史家薄音湖(Buyanküü)做過考證,已厘清那不是蒙古語,而是漢語里來的,且是兩個字合成的,固然未能確定dayiing具體涵義,但dai借自漢語的“大”,ing可能借自漢語的“誠”。ing此前見于《元朝秘史》與洪武本《華夷譯語》。[16]不同語境ing有誠實(ing ünen)、實在(如實數(shù):ing tuγa)、堅固(ing batu)等意思。ing也用于人名如ing tayiji, ing baγatur。五世至七世達賴喇嘛曾密集地給蒙藏貴人加封號、賜印章,封號上常有dayiing字樣,藏文寫作davi ching,例如1721年給藏族康濟鼐加號davi ching bā thur(蒙古語dayiing baγatur),顯示這個詞也并不是藏語。既非蒙古語又非藏語,再看dai-cing音節(jié)特點和明清的地域文化接觸的場景,那只能是漢語詞匯。
這里想指出的是,一般認為,明代中國是柔弱的,在內(nèi)陸亞洲邊疆地區(qū)缺少強力和建樹。實際并非如此,明朝文明的感化作用含蓄而深遠,受到珍視。通過封貢制度,通過尊奉西藏佛教,明朝政治社會的制度與風習乃至生活趣味,持久地誘導(dǎo)著西藏蒙古社會發(fā)生深入的改變,dayiing等名號官號即為明證;此外在遠離明朝邊境的阿爾泰山南北地區(qū),明末和碩特部領(lǐng)袖圖魯拜琥(trü bayiqu, 1582~1655)因為調(diào)解平息衛(wèi)拉特與喀爾喀之間的戰(zhàn)事,1606年被三世東科爾呼圖克圖(stong vkhor chos rje, 1588~1639)和喀爾喀君臣賜予davi gu ri爵號(cho lo),此即“固始汗”名字的由來,而藏文davi gu ri就是漢語“大國師”這個字眼兒音寫,符合明朝皇帝賜予喇嘛名號的常例。
“精進修行”印章的使用是另一個例子。根據(jù)巴圖巴雅爾的研究,明末1620?1630年代(天啟崇禎年間),土爾扈特部落向西游牧到伏爾加河流域(里海西北,今俄國卡爾梅克共和國地區(qū)),1771年回歸故土。汗擁有一枚方形漢文篆體“精進修行”印章,作為汗國官印鈐蓋在內(nèi)外大事的公文上。這枚印章應(yīng)是明朝皇帝賜給喇嘛高僧的。這位高僧應(yīng)與土爾扈特部領(lǐng)袖有血緣關(guān)系或法緣關(guān)系,即是某一代領(lǐng)袖的佛教師父。最終這枚喇嘛印章竟轉(zhuǎn)為汗國最高領(lǐng)袖的璽印。
盛京時代開始,清朝延續(xù)蒙古傳統(tǒng),將這個daicing名號加封給有功勞的蒙古人和滿洲自己人,漢字一般寫作歹青、岱青、戴青。例如就在四月十一日稱皇帝、建大清國號之后,二十三日,對外藩蒙古貝子論功行封,就以此加封凍(düng)為多羅打兒漢歹青(trü yin darqan dayiing)。更多蒙古人名字上有dayiing字眼兒,清朝在予以封敕、記功、襲職的時候一仍其舊。這跟大清國號不同,是另一個同音漢語詞匯。
(作者單位:浙江農(nóng)林大學藝術(shù)設(shè)計學院、人文·茶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