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鐘嶸《詩品》看南朝文學批評中的“比喻”現(xiàn)象及其傳統(tǒng)

摘 要：比喻是常用的修辭手法之一，它是用一種或多種具體而形象的事物，與所要表現(xiàn)的某一事物相比，使這一事物的形象和特征得到更加鮮明和生動的表現(xiàn)?！对娖贰分械奈膶W批評，廣泛使用了比喻的方法。本文從《詩品》中的比喻現(xiàn)象出發(fā)，討論南朝文學批評中的比喻現(xiàn)象及比喻傳統(tǒng)。

關鍵詞：鐘嶸詩品；文學批評；比喻傳統(tǒng)

作者簡介：李再睿（1994-），女，漢族，云南省昆明市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35-0-02

南朝文學批評在中國文學批評上有重要地位。不僅批評現(xiàn)象十分活躍，出現(xiàn)了專門的文學評論家和評論著作，批評方法也蓬勃發(fā)展。比喻作為批評方法中的一種，在南朝文學批評中頻頻出現(xiàn)。如《南史.顏延之傳》中就有：“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yōu)劣，照曰：‘謝詩五言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績滿眼。延年終身并之?！笨梢婖U照在品評謝靈運和顏延之的詩時，用“初發(fā)芙蓉”和“鋪錦列繡”的比喻手法來生動評價。鐘嶸《詩品》中也引此說法，評價謝靈運詩歌“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彩鏤金?！薄埃ㄖx詩）頗以繁復為壘?！辩妿V的《詩品》作為我國第一部論詩著作，在文學批評中廣泛地運用了比喻手法。從《詩品》中，可以窺見南朝文學批評中的比喻現(xiàn)象，及文學批評中的比喻傳統(tǒng)。

一、鐘嶸《詩品》中的比喻現(xiàn)象

鐘嶸的《詩品》中，比喻手法共出現(xiàn)10次。

詩品序中：

1.“隨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澠并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準的無依。[1][22]”意思是山東的淄水和澠水異味，一起泛濫，二水合流，難以辨別。紫色變亂朱色，形容當時文學品評混亂，沒有固定標準的狀態(tài)。

2.“陳思“贈弟”，仲宣《七哀》，公干“思友”，……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謂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1[30]”評價這幾位詩人的詩歌是詩歌中的產(chǎn)珠湖，文采中的桃花林，贊五言詩中精品之多。

上品：

3.“魏陳思王植：陳思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1[38]”曹植對于文章創(chuàng)作，好比倫常上的周公、孔子，蟲鳥中的龍鳳，樂器中的琴笙，女工刺繡中刺在天子禮服上的花紋，連設四喻，稱曹植詩風之純，境界之深，成就之大，影響之廣。

4.“魏文學劉楨：真骨凌霜，高風跨俗。1[38]”

5.“晉黃門郎潘岳：《翰林》嘆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縠，……謝混云：潘詩燦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喑Ｑ裕宏懖湃绾＃瞬湃缃?。1[44]”把潘岳的詩比作展開織錦，陸機的詩比作沙里淘金，陸機的文才像大海，潘岳的文才像長江，說明陸詩意深，潘詩情長。

6.“宋臨川太守謝靈運：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繹奔會。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1[49]”

中品：

7.“晉司徒掾張翰/晉中書令潘尼：季鷹“黃華”之唱，正叔“綠蘩”之章，雖不具美，而文采高麗，并得虬龍片甲，鳳皇一毛。1[58]”形容二人文采卓越艷麗，都得到了虬龍身上一片鱗甲，鳳凰身上一根翎毛。

8.“齊吏部謝眺：一章之中，自有玉石。1[72]”形容他的詩圓轉(zhuǎn)流美。

9.“梁衛(wèi)將軍范云/梁中書郎丘遲：范詩清便宛轉(zhuǎn)，如流風回雪。丘詩點綴映媚，似落花依草。1[74]”評點范詩構思精巧，愛反復致意，如流風回雪，婉轉(zhuǎn)多姿；評點丘詩情韻嫵媚，如花開花落，詞采流利。

下品：

10.“魏白馬王彪/魏文學徐干：白馬與陳思增答，偉長于公干往復，雖曰以莛叩鐘，亦能閑雅矣。1[80]”白馬王曹彪與陳思作詩贈答，以莛撞鐘，指不能發(fā)聲，曹植贈白馬王彪詩情誼深厚，而曹彪的答詩過于簡略，不相稱，所以說“以莛扣鐘”。

二、南朝文學批評中比喻現(xiàn)象的特點

縱觀南朝文學批評的發(fā)展歷程，可以西晉滅吳、統(tǒng)一全國為標志，分為兩個不同的發(fā)展階段——

第一階段：準備期。這一時期包括從建安年間到西晉滅吳這一段歷史，當時文學批評的特征是：實用意識依然存在文論中，如“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但此時的思想受魏晉玄學影響，人們開始初步意識到“詩賦欲麗”的審美要求，認識到比喻獨特的表達作用，如曹植《與楊德祖書》中，言孔璋自喻司馬長卿，有“譬畫虎不成反為狗也”之句。此時，比喻批評的基本特征已經(jīng)具備，開始與書論畫論等分離，在獨立的文論作品中出現(xiàn)，代表作品主要有《典論·論文》、《與楊德祖書》等。

第二階段：成熟期。這一時期起自西晉統(tǒng)一全國，終至隋滅陳。動亂的社會政治帶來空前的思想解放，與文學的自覺相對應的，文學理論自身也進一步走向了獨立與自覺，以陸機《文賦》為先導，出現(xiàn)了中國文學思想史上兩部極為重要的文論著作：《文心雕龍》與《詩品》。此時，比喻這一同時符合儒道玄佛四種審美要求和審美理念的批評方式更加為人重視，廣泛運用于文學批評中。以鐘嶸《詩品》為例，比喻式的文學批評隨處可見。

《詩品》中的文學批評，廣泛使用了比喻的方法。這種比喻方法，郭紹虞稱之為“象征的批評”，張伯偉稱之為“意象批評”，曹旭之則稱之為“形象喻示批評?！彪m然稱謂不同，但說的都是同一種批評方式，即在評論詩人風格的時候，用具體可感的形象做比喻，來表達抽象的概念?！对娖贰分械谋扔鳜F(xiàn)象，具有“炳若縟繡，凄若繁弦”的審美特質(zhì)。此時的文學批評，已經(jīng)擺脫了經(jīng)學的傳統(tǒng)，同時從書論、畫論等領域分離出來，開始走向獨立自覺的審美批評道路：從批評家的直覺印象或切身體會出發(fā)，以豐富多彩的意象為載體，運用比喻手法言簡意賅地評論作家和分析作品。

縱觀整個南朝時期，比喻批評的整體特點和演化趨勢可以概括為：喻體方面由具體到抽象，表達方面由簡單到復雜，形式方面由雜糅到獨立，頻率方面由偶爾為之到普遍運用。endprint

三、文學批評中的比喻傳統(tǒng)

比喻是古人常用的修辭手法之一，它是用一種或多種具體而形象的事物，與所要表現(xiàn)的某一事物相比，使這一事物的形象和特征得到更加鮮明和生動的表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我們討論的是文學批評中的比喻傳統(tǒng)，這里的比喻，是一種批評手法，否則廣義上的比喻傳統(tǒng)可以上溯到文字創(chuàng)造時候。

用比喻進行文學批評的方法，從先秦便開始萌芽。這種方法在魏晉南北朝時候，隨著玄學清談、人物品評風氣的盛行而逐漸流傳，到唐代盛行一時。

1.先秦時期的萌芽

比喻的思維古已有之，早至先民便具有了“尚象”意識，“象”是人們對外在客觀物象的具體描摹，“比喻”的思維在《周易》中早有體現(xiàn)，伏羲“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而作八卦，可見易象來自于自然界的萬事萬物?！吨芤?系辭傳上》有一段：“同人先號咷而后笑。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闭f的是孔子解釋同人卦九五爻辭“同人先號咷而后笑”：溝通心靈的語言，像花一樣的芬芳。在這里，孔子用花的香氣比喻所謂的同心之言?！吨芤住匪憩F(xiàn)出來的“立象盡意”的思想，主要的特點是以具體的物體來表現(xiàn)復雜的內(nèi)容或抽象的思維，這與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比喻手法是相通的。可以說是比喻式批評思想的濫觴之一。

真正文學批評上的比喻現(xiàn)象出現(xiàn)于先秦。我們都知道《詩經(jīng)》的三種寫法是“賦比興”，比是詩經(jīng)中運用最普遍的手法，以彼物比此物，借一個事物使得被比的本體或情感更加生動具體、鮮明淺近，便于人們聯(lián)想和想象。在《詩經(jīng).大雅.烝民》中，有“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睘榱烁桧炌胖偕礁Φ墓Φ?，周宣王的重臣尹吉甫稱自己作得清風般溫和的好詩，并以之相贈，以“清風”比喻自己詩作的靜穆美好。

戰(zhàn)國時期，謀臣策士周游于諸侯國之間，為了向諸侯國君表達自己的觀點，說服對方，往往極盡比喻之事，將道理講得深入淺出，具有啟發(fā)性和感染力。例如《戰(zhàn)國策.楚策.莊辛謂楚莊王》中，莊辛設喻說理，以蜻蜓、黃雀于黃鵠雖然與世無爭，仍然難逃一死的事例作比，告誡楚莊王，身為一國之君，如果偏安一隅、貪圖享樂，最后也會像蔡圣侯一樣難逃被蠶食的命運。在文學批評上，《韓非子·解老》篇云：“和氏之璧，不飾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zhì)至美，物不足以飾之?！本拖瘛爸撩馈钡闹橛癫恍枰褡?，“至情”的文章亦無須華辭麗藻來修飾，韓非以此作比強調(diào)文章內(nèi)容質(zhì)實的重要性。

（2）漢魏以來的廣泛運用

漢魏以來的人物品藻推動了比喻的發(fā)展，使比喻的方法泛濫到文學批評中。

人物品評在中國古已有之。早在先秦開始，就有了以形象比喻來品評人物的先例。例如：《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中評價君子“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可見此時，已經(jīng)用動物、植物、山水等形象來作比喻評價人物。到了漢代，察舉制和征辟制使人物品評與社會的實際需要聯(lián)系起來，人物品評更注重于道德禮儀和人倫上來。隨著時代風氣的演變和人的生命意識的空前覺醒，魏晉時期的人物品藻著重展示人物的內(nèi)在格調(diào)、瀟灑風度和卓越神韻。采取相法（即外形）、交談、人物行為本身來品評考察人物。最重要的是，魏晉的人物品藻，從社會的實際政治需要轉(zhuǎn)入一種審美的活動，從而使此期的人物品評“帶有了和理想的人格和生活態(tài)度的追求相聯(lián)系的審美的性質(zhì)” 而這些東西又難以用抽象的概念加以表述，于是當時的文人便取諸自然萬象加以喻示，憑借自然萬象的審美形象來象征、比擬人物的風采神韻，形成了以自然美來比喻人格美的品鑒方式，使人物品藻演化為直覺觀照的審美鑒賞和詩意描繪，從而體現(xiàn)了鮮明的時代色彩。這種具有時代性的社會評論，自然地泛濫到文學批評里，推動了文學批評中比喻的迅速流傳。

由此觀之，南朝文學批評中，比喻批評蓬勃發(fā)展，從喻體、表達方式與頻率上都有長足進步，但比喻式的文學批評并非南朝獨創(chuàng)，文學批評中的比喻有其淵源和傳統(tǒng)

參考文獻：

[1]（梁）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M].中華書局，1988.

[2]（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3]王娟.《從鐘嶸<詩品>論象喻批評方法的形成和發(fā)展》[D].中國海洋大學，2007.

[4]張伯偉.《鐘嶸<詩品>的批評方法論》[J].中國社會科學，1986（3）.

[5]許伯卿.《比喻式文學批評初探》[J].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