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 立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陳子善:將“好玩”進行到底
宮 立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陳子善研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歷來注重“歷史的細節(jié),作家的生平、生活和交游細節(jié),作品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和流傳的細節(jié)”。筆者也延續(xù)他的思路,從細節(jié)入手,從幾個側(cè)面解讀他的治學思路與文人風范。當然,我這只是“素描”,并非是對他學術(shù)成就的全面評價和深入闡述,這是需要說明的。
陳子善曾自白:“對貓這種與人親近度僅次于狗的小動物,我本無所謂喜歡不喜歡”,但隨著阿咪、花花、瑪麗的到來,他還是成為了“愛貓族”之一員。自從他開通新浪微博以來,陳皮、陳弟、陳多三兄妹成了眾粉絲爭看的焦點。貓也成了近96萬粉絲關(guān)注的熱點話題。截至今日,單是關(guān)于貓的微博,就有2523條,占總微博的近十分之一,特摘引幾則以饗讀者。
“耍貓”還是“耍人”?2011年11月16日:“那年冬陸兄為其畫報來寒舍拍照,一定要人貓書共同出鏡,皮皮和多多躲之夭夭,弟弟倒欣然從命,折騰半天,始有此照。俗稱‘耍猴’,此照乃‘耍貓’或‘耍人’。陳弟先生在一旁冷眼旁觀,似乎很不滿意:你買那么多書干嘛,我的貓糧呢?”
分享養(yǎng)貓經(jīng)驗。2011年12月8日:“貓砂放專用盆內(nèi),供貓咪上洗手間;專用吸貓刷,供刷吸貓咪掉毛?!?011年10月25日:“與席慕容老師談貓經(jīng)……繼上周與錢永祥教授談貓經(jīng)后,今晚‘九久’黃育海兄宴席老師,又談貓經(jīng)。席老師詩好文好,寫貓文更溫馨感人。她認為養(yǎng)貓與養(yǎng)狗不同,養(yǎng)狗狗為人,養(yǎng)貓人為貓。她外出三周,托鄰居喂散養(yǎng)一貓,竟不見貓影,她回寓,此貓出現(xiàn),但毛色灰淡,乃焦慮主人棄養(yǎng),見席后才逐漸恢復(fù)?!?/p>
收到的禮物也是關(guān)于貓的。2011年 12月 12日:“ 得到一份意外禮物,L.塞普爾維達著《教海鷗飛翔的貓》,一本可愛的小書?!?/p>
貓文中也有“大文章”。2012年5月2日:“五四以后新文學作家在寫貓時不少用‘它’,但也有用‘他’或‘她’,如林庚在《貓的悲哀》中用‘他’和‘他們’,梁實秋在《貓話》中用‘他’,徐志摩在《一個詩人》、靳以在《貓》中都用‘她’,等等,感情色彩是很顯明的?!?/p>
貓也會“讀書”。2017年4月23日:“貓寧。今天世界讀書日,但皮帥說,你們?nèi)祟惖臅y讀,我不讀了?!?017年8月17日:“貓寧。上海書展第二天。皮多問:沒有我們的書?一日一貓,沒有?那我不看?!?/p>
陳子善的漫畫像
貓節(jié)咋過?2016年2月6日:“貓寧。陳皮元帥準備歡度春節(jié),他今年過年應(yīng)該開心了,因為上海外環(huán)內(nèi)禁放鞭炮,他最怕鞭炮聲,擔驚受怕十多年了。”2017年5月1日:“貓寧。貓國五一也放假。一日一貓,盤算怎么過節(jié)?!?/p>
單純養(yǎng)貓也就罷了,陳子善的收藏癖和考據(jù)癖又促使他進軍貓文貓畫。以貓為題材的國畫、油畫、版畫、雕塑、藏書票、郵票、明信片、年歷、攝影集,等等,都在他的搜集之列。他還編了一本《貓啊,貓》,2004年6月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初版印了8000冊,如今這本書已經(jīng)很難尋覓了,原價28元的書,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嗖嗖地飛漲,如今已經(jīng)高達500元,后又重印兩次,可見它的受歡迎程度。陳子善老師在“序言”中提到:“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會編選這樣一部書,編成之后我自己頗為得意也格外看重的一部書。雖然,嚴格說來,這也是我專業(yè)之外越界編選的一部書,多少有點‘不務(wù)正業(yè)’的味道?!惫娌粍?wù)正業(yè)嗎?未必?!敦埌。垺酚捎谄南拗?,雖然只收錄中國作家貓文中的散文,但把這些中國作家琳瑯滿目的貓文集中起來考察,不但可以讀到一部另類的20世紀中國散文史,而且可以窺見20世紀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這不也是“重寫文學史”的一種方式嗎?這不講的還是文學史視野下的這些人、這些事嗎?關(guān)于貓,陳老師還在深圳關(guān)山月美術(shù)館做了題為“從現(xiàn)代文人畫貓寫貓看日常生活與社會變遷”的學術(shù)講座。
陳子善著《貓啊,貓》書影
還有一件好玩的事不得不記?!爸袊暋ば侣効v橫”的編輯劉祎辰半夜通過微博聯(lián)系筆者,要訪談陳子善老師。事后劉編輯私信筆者:“訪談過了,太感謝您啦,先生很熱情,旁邊還時不時傳來小貓的叫聲,讓作為貓友的我瞬間不緊張了。”
寫貓文,給貓拍照,編貓書,這成了他作為一個愛貓人的必修課。
早在讀高中時,陳子善就悄悄地與同學躲在一間狹小的亭子間里,全神貫注地聆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或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雖然大都是七十八轉(zhuǎn)的膠木唱片,聽一部交響樂要轉(zhuǎn)換好幾次”,但每次都興致勃勃以至聽完后好久還沉浸在里面不能自拔。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就與古典音樂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20世紀90年代,上海有個古典音樂愛好者協(xié)會,組織過古典音樂知識比賽。協(xié)會有一份會報《愛樂人》,就在報上用一整版的篇幅登出初賽考題,有選擇題,有填空題,有問答題,各種各樣的考題。參賽者填好后,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寄到會報編輯部去。編輯部根據(jù)他們收到的答題確定參加下一輪決賽的人選,陳子善在給《12堂文學閱讀課》寫序時,對當時比賽的細節(jié)作了回顧:“我填了寄去,有幸選中參加決賽。我是連五線譜都不懂的,決賽怎么比呢?很簡單,就坐在臺上,放一段音樂,參賽者按鈕搶答。首先回答這是誰作的曲,其次回答這是什么曲子,哪一部作品里面的哪個段落。這個挑戰(zhàn)是很大的,如果對古典音樂特別是其中的經(jīng)典作品沒有系統(tǒng)的知識是不行的。我一按鈕搶答,考官就問我這是誰的音樂,我說莫扎特的,又問莫扎特哪一部作品,我答不上來了。但我能確定這是莫扎特的曲子,結(jié)果我得了第三名,這是我聽古典音樂經(jīng)典作家莫扎特作品給我?guī)淼幕舅仞B(yǎng)?!豹勂窞镃D和密紋唱片各一,唱片為Eugen Jochum指揮的莫扎特41和海頓104。
陳子善的微博,也是一篇篇音樂評論:
下午與中學同學見面,我的古典音樂入門引路人送我一枚他小提琴演奏中國樂曲的自制CD,當場放了一遍,仿佛時光倒流,當年一起躲在家中偷偷聆聽古典音樂的情景又如在眼前。
上午在趕寫一篇文章,文思枯澀,于是找出舒伯特的音樂聽。好久沒聽舒伯特了,有點冷落這位31歲就去世的音樂天才,真不應(yīng)該?!段赐瓿山豁憳贰芬崖犨^無數(shù)遍,但第一樂章低音部弦樂奏出暗示性的旋律之后,當優(yōu)美而富于歌唱性的主題奏響,我仍被深深地感動了……
都靈第四天。今天先作風景之旅,來回驅(qū)車四個小時至Ligure海濱,并參觀13-18世紀Noli共和國遺跡。藍天白云,海天一色,沙鷗飛翔,檸檬樹飄香,令人心曠神怡。再作音樂之旅,至都靈有名的Arpa(豎琴)古典音樂店選購歐洲古典作曲家J.Hummel、F.Ries、J.Arriaga、N.Burgmuller等的 CD,滿載而歸。
今天上海春雨綿綿,忽然想到古典音樂中寫春天的樂曲還真不少,計有:維瓦爾第《四季》中的《春》,莫扎特的短歌《渴望春天》,貝多芬小提琴《春天奏鳴曲》,門德爾松鋼琴《無詞歌》中的《春之歌》,舒曼《第一(春天)交響曲》,施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布里頓聲樂和樂隊《春天交響曲》……
上海書展購得數(shù)枚古典音樂CD,其中這枚今年剛問世的最愜意,因為有不大聽到的馬勒A小調(diào)鋼琴四重奏。雖然只是馬勒17歲時的少作,雖然只有短短11.38分,卻甚動聽。馬勒以交響曲和“歌曲——交響曲”著稱,早期還有小提琴奏鳴曲和鋼琴五重奏,此三曲如組成CD,一定很有意思,也許已有樂商這樣做了吧?
2017年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曲目,值得大贊特贊!除了壓軸的《藍色多瑙河》等一二首名曲外,絕大多數(shù)是首次在新年音樂會上演奏;除了施特勞斯家族和雷哈爾、蘇佩等作曲家,還有許多作曲家也是聞所未聞。這就一改以前經(jīng)常的老調(diào)重彈,指揮的大膽創(chuàng)新令人充滿期待。
《愛樂者》報現(xiàn)在還在不定期出版。我現(xiàn)在的興趣集中在室內(nèi)樂,尤其是三重奏、四重奏之類,下午準備聽J.N.Hummel的鋼琴三重奏,我很喜歡這位差不多與貝多芬同時的作曲家。
我不懂五線譜,只是門外古典音樂迷。專業(yè)人士的高見當然應(yīng)重視,但還是順著自己的感受為好。那次見郎朗,我就建議他嘗試室內(nèi)樂,他答曰已灌了唱片。果然不久就聽到他與Repin和Maisky合作的老柴三重奏。如見李云迪也會提同樣建議。
今晚觀看上海電視藝術(shù)人文頻道播放之小提琴家克萊默慶祝60歲生日音樂會,演奏馬勒(1860一1911)的A小調(diào)鋼琴四重奏,鋼琴演奏陳薩。馬勒以交響曲和聲樂套曲著稱,此四重奏為其早期作品,作于1876年,一直想聽,一直找不到唱片,今日方始如愿以償。
今晚觀賞上海交響樂團為慶祝建團135周年而在新落成的上交音樂廳舉行的交響音樂會實況轉(zhuǎn)播。除了耳熟能詳?shù)男√崆賲f(xié)奏曲《梁祝》和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小提琴、鋼琴和樂隊協(xié)奏的《天涯歌女》(電影《馬路天使》插曲,田漢詞,賀綠汀曲)也頗好聽。1930年代的上海音樂資源大可發(fā)掘和利用。
陳子善對古典音樂癡迷,“無論在江西農(nóng)村的田埂上,還是在上海里弄生產(chǎn)組的陋室里,或者在寬敞明亮的圖書館里埋頭查資料的間隙”,他的耳畔都會響起貝多芬的《命運》或者舒伯特的《未完成》,只要在家看書寫文章,都要放點巴赫海頓莫扎特、肖邦舒曼舒伯特。他不但收藏唱片,還將作家學者談?wù)摴诺湟魳返纳⑽乃鸭谝黄?,先后編成了《雅人樂話》《十二位音樂大師的藝術(shù)印象——流動的經(jīng)典》,為一些海內(nèi)外名家編選音樂散文集,推動了“音樂散文熱”。更值得一提的是,他還寫了《新文學巨匠筆下的瓦格納》《音樂會奇緣:徐志摩、林徽因與克賴斯勒》《沈從文與莫扎特》《劉榮恩:迷戀古典音樂的新詩人》等專文,著有《紙上交響》,討論中國現(xiàn)代作家與古典音樂的關(guān)系,這是個尚未引起研究者和文學史家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當是現(xiàn)代文學學科發(fā)展新的學術(shù)增長點。
陳子善愛淘書,早在初三就開始逛上海舊書店的提籃橋門市部,工作后無論走到哪里,他都會抽出時間到當?shù)氐呐f書店淘書。他藏有巴金以鋼筆題簽的散文集《憶》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8月初版本、周作人題贈林語堂的《陀螺》初版本、宋春舫獨幕劇《原來是夢》1936年5月初版自印本、胡適題贈林語堂的《神會和尚遺集》初版本、俞平伯題贈錢玄同的《雜拌兒之二》開明書店1933年2月初版本、胡適題贈北京大學圖書館的《嘗試集》亞東圖書館1920年9月再版本、楊絳以毛筆題簽的《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商務(wù)印書館1948年9月初版本、唐弢題贈傅雷的雜文集《識小錄》上海出版公司1947年12月初版本、韓侍桁評論集《參差集》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3月精裝初版本的簽名編號本、施蟄存毛筆題贈“從文我兄”的其第一本散文集《燈下集》開明書店1937年1月初版本、林庚毛筆題贈“子龍兄”(陳世驤)的新詩集《春野與窗》北京文學評論社1934年初版本、熊式一英文劇本《王寶川》英國Methuen & Co.Ltd1934年初版簽名本、蕭乾英文論著《苦難時代的蝕刻》1942年英國beorge Allen & Unwin Ltd初版題贈本、沈從文《邊城》上海生活書店1934年10月初版毛筆簽名本、林語堂《大荒集》線裝本、章士釗《柳文指要》函裝本、郭沫若《李白與杜甫》精裝本等眾多作家(學者)著作的初版本、毛邊本、簽名本、線裝本、特裝本,等等,琳瑯滿目,美不勝收。他愛藏書,學校分的老房子早已變成了藏書室,如今他與家人居住的梅川書舍,家里到處也是書,滿坑滿谷,在家里書的位置永遠比人重要。
在這些藏書中,他最愛的是毛邊本與簽名本。
正是因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有太多的“文壇故實隨著時光的推移而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簽名本“往往會不經(jīng)意地透露鮮為人知的作家交游、創(chuàng)作和思想信息”,陳子善格外重視作家的簽名本,他收藏有嚴復(fù)、胡適、周作人、劉半農(nóng)、徐志摩、朱自清、林語堂、沈從文、老舍、巴金、施蟄存、張愛玲等眾多近現(xiàn)代名家的簽名本,并在《文匯讀書周報·書人茶話》等報刊開設(shè)“簽名本小考”專欄,深入挖掘簽名本這一尚待發(fā)掘的寶庫,將自己收藏的簽名本的來龍去脈和這些簽名本與文學史的各種關(guān)聯(lián)鉤沉了出來,“考察作者的文壇交往,以至了解作者的著書緣起,思想變遷”,并將這些專欄文章結(jié)集成了《簽名本叢考》。這些簽名本,既有詩集、小說集、散文集、劇本,又有評論集、譯著等,既有自印本又有影印本,既有初版本又有再版本,既有平裝土紙本又有精裝毛邊本,既有單行本又有文集,種類繁多。陳子善借助這些簽名本,梳理了周作人、老舍、豐子愷與林語堂、李健吾、郭沫若與于伶、孫大雨與羅念生、陳鯉庭與陳白塵、南星與王辛笛、朱自清與朱光潛、唐弢與傅雷、臧克家與馮雪峰、周作人與章士釗等作家之間的“文人事”;與此同時,還糾正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總書目》《廣博之師——陸志韋傳》等書中出現(xiàn)的版本錯誤。文學史是復(fù)雜的,書寫文學史的方式也理應(yīng)多種多樣,《簽名本叢考》未必符合文學史的傳統(tǒng)寫法,但這何嘗不是一部以簽名本為書寫線索的別具一格的現(xiàn)代文學史。
陳子善的梅川書舍
新文學的祖師爺魯迅就是毛邊本的愛好者,自封“毛邊黨”。陳子善也有“毛邊本情調(diào)”,在他看來,毛邊本“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參差美、樸拙美和本色美”,并且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毛邊本的興衰正與新文學的進程息息相關(guān),同呼吸共命運,見證了新文學的曲折坎坷”。魯迅、周作人、郁達夫、郭沫若、張資平、林語堂、冰心、蘇雪林、謝冰瑩、葉靈鳳、施蟄存、邵洵美、章衣萍、許欽文等眾多現(xiàn)代文學作家都出過毛邊本,于是在淘書的過程中,陳子善格外留意毛邊本,淘有中國近代以降開本最大的毛邊本——1946年上海貝多芬學會出版的《音樂的解放者——悲多汶》,“R.H.夏萊著,彭雅蘿譯,16開道林紙本,厚達六百余頁,而且毛在書根,頗為難得”;還藏有20世紀40年代最后的毛邊本——李健吾翻譯的莫里哀名著《吝嗇鬼》(上海開明書店1949年6月初版,為“莫里哀戲劇集”上輯之五)。他還借助自藏的毛邊本,在《文匯讀書周報》開設(shè)“毛邊舉隅”專欄,寫有《“苦雨齋小書”兩種》《〈詩刊〉毛邊本始末》《章衣萍:〈枕上隨筆〉》《雪峰:〈靈山歌〉》《劉半農(nóng):〈國外民歌譯〉》《〈晦庵書話〉再版本》《〈愛西亞〉與蒯斯曛》《〈夢家詩集〉初版本》《短長書》《上海新語》等,對周作人、章衣萍、劉半農(nóng)、唐弢、陳夢家、蒯斯曛等現(xiàn)當代作家著譯的版本及其書背后的故事作了趣味解讀,可謂“簽名本叢考”系列的姐妹篇——毛邊本絮語,這都是陳子善對于現(xiàn)代文學史的微觀察。
陳子善(左)、坂井洋史(中)、王曉明(右)合影
陳子善格外重視現(xiàn)代作家的日記,因為他意識到 “許許多多不為后人所知的作者的交游、活動、觀點和著述,大大小小鮮活生動的歷史細節(jié)和世事線索,通過日記才有可能得以一一呈現(xiàn)”(《略談日記和日記研究》)。他通過對魯迅、周作人、胡適、郁達夫、葉圣陶、林語堂、錢玄同、曾孟樸、傅彥長、畢樹棠等數(shù)位作家日記的記載進行考證與辨析,發(fā)掘了一樁樁文壇故實,如魯迅和郁達夫的第二次見面、葉圣陶對曹禺《膽劍篇》的批評等。
陳子善在《文匯報·筆會》“不日記”專欄開場白中道出了他寫日記的緣起和用途:“日記者,天天記之以備忘。不日記者,不天天記,有事則記,讀書則記,為當今文壇藝苑留一點史料而已?!闭缬暨_夫所言,日記是用來“備遺忘,錄時事,志感想”。山東畫報出版社分別于2013年、2015年、2017年陸續(xù)出版了他的《不日記》《不日記二集》《不日記三集》,名為“不日記”,但卻是日記的正宗嫡派”(魯迅語),因為他寫的時候“不像做《內(nèi)感篇》外冒篇似的須擺空架子”,讀起來格外有趣。
《香港訪學日志》是陳子善記日記之始,隨手摘抄日記點滴:訪王晉光談“郁王婚變”,與鮑耀明“暢談周作人”,“續(xù)查梁實秋資料”,“觀羅孚所藏之《藥堂談往》手稿和周氏佚文二十一篇(小品和譯作),大部分未發(fā)表,為意想不到之大收獲”,見高伯雨夫人和女兒,談“周作人書信事”,與胡百華談“編梁實秋早期佚文事”,見曹景行談“知堂至曹聚仁書信事”,訪顏純鉤“暢談張愛玲和胡蘭成”,曾焯文在陸羽宴請并“暢談郁達夫”……這些無時無刻不與張愛玲、周作人、郁達夫、梁實秋等作家的研究有關(guān)。
陳子善通過“不日記”,或鉤沉現(xiàn)代作家的一封佚簡(郁達夫致鄭子瑜佚簡、梁實秋致胡適佚簡、茅盾致葉君健函、吳小如致鄭子瑜、傅雷致“上海特別市社會局”、胡適致張元濟、徐志摩致林徽因、陳獨秀致蔡元培、豐子愷致鄭效洵、周作人致人民文學出版社亞非文學編輯組、葉圣陶致宋云彬、葉圣陶致鄭逸梅),對作家書信中涉及的具體史實進行了細致的爬梳與考釋。陳子善曾高度評價王景山的《魯迅書信考釋》,稱其“內(nèi)證與外證相結(jié)合,是前后信內(nèi)容互證互補、收信人生前的相關(guān)回憶和查核當時書刊披露史料相結(jié)合”,他自己對現(xiàn)代作家書信的釋讀也做到了這一點?;虬l(fā)掘一篇作家的集外文(如傅雷佚文《兩種演員》、顧隨的小說、《哈佛遺墨》的遺墨),或考證一件文壇逸事(如周煦良釋《群雞》、《小說月報》與諾貝爾獎、宗岱、洵美和巴金、施趙唱和、林語堂說姚穎、瓦格納、“中國的濟慈”、從KS說起、沈從文婚禮、1930年4月5日晚),或介紹一本鮮為人知的著作(如曹譯莎劇限定本、《土地集》、關(guān)于《芭蕉集》),或評價一本舊籍或新書(如《俠女奴》種種、《續(xù)集》又一種、《墜樓記》《印象的組合》),或探尋一段湮沒不彰的史實(如張充和的“貢獻”、王蘭兒、達夫的“志摩全集序”、編譯之誤、從“結(jié)緣兩岸”說起、陸丹林與達夫詩、百新書店、胡適題泰戈爾像、《風車,和我的瞌睡》),或探討一個文學史小問題(如“原意”、炎夏在古詩中),等等。
說到底,陳子善只是借用這種獨特的文字形式,由日記當日所遇到的人和事催化和引發(fā)的“考據(jù)癖”,實際上他依然關(guān)注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臺港暨海外華文文學史料的發(fā)掘、整理和研究,進而從微觀層面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尤其是史料發(fā)掘做出自己的闡釋和獨特思考。
2016年9月25日,第十二屆巴金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左起:李輝、陳子善、山口守
陳子善雖然在2011年11月24日的微博中自稱“只是一個普通的張愛玲研究者”,事實上,他一直致力于張愛玲史料的挖掘整理,一直致力于張愛玲生平行誼、著譯佚作的考證辨析,在張愛玲研究領(lǐng)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1998年8月,陳子善在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文人事》,這本書由張愛玲研究史上不能不提的一個人——《遙寄張愛玲》的作者柯靈,以及同為張迷的香港著名書話家董橋為其作序,收錄了他早期研究張愛玲的文章,達十二篇之多。
20世紀80年代,陳子善開始涉足“張學”,但遲至2001年7月,他才在臺灣遠景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研究張愛玲的專著《說不盡的張愛玲》。張愛玲怎能說得盡呢?他在自序中高度評價張愛玲:“回顧本世紀中國文學的進程時,張愛玲的名字決不是可有可無的。張愛玲應(yīng)該是本世紀中國女作家中最有個性、最為出色的一位?!瓘垚哿嵫芯渴遣粫澤暇涮柕模蚁嘈诺搅讼乱皇兰o,張愛玲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將會受到更充分的論證和肯定?!钡谝晃徽J識并闡發(fā)張愛玲作品獨特價值、為張愛玲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定位的著名學者夏志清為《說不盡的張愛玲》親自作序。2009年10月,陳子善在中華書局出版了他的第二本研究張愛玲集子《看張及其他》?!皬埧础笔菑垚哿?976年在香港和臺灣出版的一本散文、小說合集的書名,她自己解釋是“‘張看’就是張的見解或管窺”,陳子善在序言中則解釋了自己的書名:“本書反其意而用之,‘看張’者,就是我‘看’張愛玲的‘見解或管窺’?!?/p>
陳子善編《作別張愛玲》書影/陳子善收藏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傳奇》初版本的簽名本
為了紀念張愛玲誕辰90周年、逝世15周年,2010年8月陳子善又在臺北九歌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三本張愛玲研究集子《研讀張愛玲長短錄》。在“楔子”中他再次闡明他的觀點:“隨著時間的推移,張愛玲的作品,無論就杰出者還是就整體性而言,都會越來越顯示出它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shù)魅力和從不同角度進行解讀的研究價值。”2012年3月,他又隆重推出了他的第四本集子《沉香譚屑——張愛玲生平和創(chuàng)作考釋》。眾所周知,張愛玲寫有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陳子善在編選臺灣皇冠版的《沉香》時,“序言”的最后寫道:“‘沉香’又名‘奇南香’,是十分名貴的薰香料,芳香并不氤氳,卻能香味裊裊,淡雅持久。前人有詩‘千載沉香遺跡在,誰將絕調(diào)寫風神’,借以形容張愛玲這批佚作的價值,自然是很恰當?shù)??!标愖由七€請“張學”研究的先驅(qū)者吳小如題寫了書名《沉香譚屑》。值得一提的是,陳子善在“小引”中首次披露了吳小如給他的信,一則展現(xiàn)了“張學”研究的曲折進程,二則表明了吳小如對陳子善“張學”研究的肯定,尤其是信末“為先生題書名,雖是友誼情深,同時亦是一種表態(tài)也,想先生能察之也”的附識。題寫書名事小,意義卻重大,讓我們見證了柯靈、夏志清、董橋、吳小如與陳子善等眾位張迷之間的“文人事”,這也是“張學”研究史上珍貴的一頁吧。
2015年,是張愛玲逝世20周年,也是陳子善從事張愛玲研究30周年。為了紀念張愛玲,為了給自己張愛玲研究歷程作一次回顧,陳子善將歷年所寫關(guān)于張愛玲的各類長短文字,編為上下兩冊布面精裝的《張愛玲叢考》出版,既有對新發(fā)掘的張愛玲集外文的考釋,對張愛玲佚文出土參與過程的介紹;又有對張愛玲名文的鑒賞,對張愛玲研究名文的介紹,以及對新出版張愛玲傳記的評析等,林林總總,一言以蔽之,都是他30年研究張愛玲的辛苦結(jié)晶?!皬垚哿崾钦f不盡的,張愛玲研究是不會劃上句號的”,《不日記三集》有六篇是關(guān)于張愛玲的,既涉及張愛玲研究史考證(《范煙橋筆下的張愛玲》《關(guān)露與張愛玲》《〈雜志〉點評張愛玲》《沈葦窗說“傾城”》),又涉及張愛玲部分作品的版本考證(《張愛玲的“題目”》《再版本》),可以說是《張愛玲叢考》的續(xù)篇。
陳子善著《不日記》書影
2016年4月9日,長沙理工大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的理論與實踐”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左起:袁洪權(quán)、宮立、陳子善、鄭績、廖久明
陳子善為本文作者的論文作的修改
關(guān)于張愛玲,陳子善結(jié)合自己切身感受談了他的張愛玲研究觀和研究路徑。張愛玲可不可以批評?他認為:“當然可以批評,應(yīng)該批評,十分需要深入細致、鞭辟入里的有創(chuàng)見的分析和批評,就像對任何一位有成就的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一樣。但是,需要提醒和強調(diào)的是,正因為張愛玲是文學家,對張愛玲的批評也理應(yīng)在文學的層面、在學術(shù)的范圍內(nèi)展開,而不是其他。否則,一些問題將永遠糾纏不清。”
由此可見,陳子善并非一個普通的張愛玲研究者,而是張愛玲研究的重要推手,他在張愛玲研究史上留下了重彩濃墨。單是從他的張愛玲研究專著的書名、序跋、題簽,就可以看出他對張愛玲及其作品有說不盡的“愛”,正是由于對張愛玲及其作品有說不盡的“愛”,他才會編《私語張愛玲》《作別張愛玲》《張愛玲的風氣》《記憶張愛玲》《重讀張愛玲》,才會寫出一本又一本關(guān)于張愛玲的專著。
陳子善對張愛玲生平和創(chuàng)作的研究為海內(nèi)外學界所關(guān)注,但他并非只研究張愛玲,并非只編關(guān)于張愛玲的書。他曾說:“真正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往往需要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不管遭受怎樣的冷落和埋沒,終究會被文學史家所發(fā)掘,堪稱文學史上的‘沉香’?!标愖由谱约汉螄L不是一直在致力于發(fā)掘文學史上的“沉香”?他研究周作人、梁實秋、郁達夫、臺靜農(nóng)等數(shù)十位重要作家,發(fā)掘了這些作家散佚的不少重要作品,并且將這些佚文佚簡結(jié)集成冊,編成了數(shù)百本書,這些書成為研究相關(guān)作家的重要文獻資料。稱得上“文學史上的失蹤者”的,往往是應(yīng)該進入而由于種種原因未能入文學史的,但并非所有被遺忘的作家作品都值得打撈,并非所有的佚文佚簡都值得鉤沉。陳子善不是為拾遺而拾遺,不是為打撈而打撈,他是以文學史家的眼光開啟他的拾遺補闕之路的,他的拾遺補闕和考證鉤沉是與他編的書相互輝映的。
陳子善除了致力于重要作家作品的史料發(fā)掘、考證和整理,還積極推動“若干被忽略和被歧視的作家的研究”,對于這項工作,他一直“念茲在茲”。他編選了王瑩的《衣羽》、艾霞的《現(xiàn)代一女性》、姚克的《坐忘齋新舊錄》、南星的《甘雨胡同六號》、葉靈鳳的《霜紅室隨筆》,并在編選的同時,寫了《王瑩:從電影明星到作家》《艾霞:電影明星+文學明星》《坐忘齋主姚克》等“出版說明”,對這些被忽略的作家的生平行誼作了細致梳理。也許有一天,他寫的“出版說明”會被人遺忘,但他編的《甘雨胡同六號》《衣羽》《霜紅室隨筆》《現(xiàn)代一女性》等書卻是從事南星、王瑩、葉靈鳳、艾霞等作家作品研究無法繞開的重要參考文獻。陳子善花了三十多年時間精心編選的兩百多本書,讓無數(shù)作家的名字、佚文重新浮出水面,他一直在不斷地“發(fā)現(xiàn)和評審優(yōu)美作品”(夏志清語)。他之所以一直致力于打撈“文學史的失蹤者”,是因為他堅信“文學史一定是要做減法的,但是你要做好減法,得先做加法,加了以后再減;你不做加法,直接先減的話,可能就會出問題。先把這些作家和這些作品找出來,到底怎么評價,讓時間去檢驗”。
陳子善帶著發(fā)現(xiàn)的愉悅將那些被忽視的作家、那些被忽視的作品,重新放回文學史視野下。以上工作之外,他又費心編刊,《現(xiàn)代中文學刊》自創(chuàng)刊以來,陸續(xù)推出了各種專輯、專號,刊物的影響力與日俱增,所刊發(fā)的多篇文章也在學界引起極大反響。當然,他不是為編書而編書,也不是為編刊而編刊,而是有他的文學史家眼光的。在某種程度上說,他是在用編書(刊)的方式,重寫文學史,重新構(gòu)造現(xiàn)代文學史的版圖。
陳子善聽唱片,收藏唱片,編與古典音樂有關(guān)的書,進而寫成專著。他養(yǎng)貓,收藏與貓有關(guān)的一切藝術(shù)品,為貓編書,將貓照放在書的封面,并從現(xiàn)代文人畫貓寫貓看日常生活與社會變遷。他淘書、編書、編刊、寫書,樂此不疲,將自己的愛好轉(zhuǎn)換成了學術(shù),將愛好與學術(shù)融為了一體。他不屑于寫高頭講章似的八股式學術(shù)論文,多的是可讀性強的學術(shù)隨筆,這些長長短短的研究文字和他為眾多作家編的各類書一起構(gòu)成了獨屬于他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指掌圖。
2017年9月24日,陳子善、范伯群、宮立在中國南社文史資料館合影
傅斯年說:“我們應(yīng)該于史料賦給者之外,一點不多說,史料賦給者以內(nèi),一點不少說,不受任何傳說觀念的拘束,只求證,不言疏?!焙m說:“有幾分證據(jù),說幾分話。有一分證據(jù),只可說一分話。有七分證據(jù),不可說八分話,更不可說十分話?!标愖由沏∈刂@種實事求是的治學精神考證作家的筆名、鉤沉佚文佚簡、探尋作家間的交往細節(jié)。他無意于建構(gòu)新的文學史框架,他更樂于文學史的微觀察,更樂于關(guān)注比較好玩的人、書、事,因此他帶著“發(fā)現(xiàn)的愉悅”尋找“遺落的明珠”,把自己研究的重點放在了對現(xiàn)代文學史料的挖掘整理上,放在了對現(xiàn)代文人生平行誼、著譯佚作的考證辨析上,他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保障體系的建立和完善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他也為改寫作家個人創(chuàng)作史和重寫現(xiàn)代文學史提供了足資參考的第一手文獻資料。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