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高文與南中國

傳教士如何看中國，是基督教研究中的一個經(jīng)典命題。在來自西方的眼光之后，不僅蘊含著神學的教化，也有歐洲近現(xiàn)代意義上應(yīng)用數(shù)學、天文學和教育學等科學授予的智識。史景遷《利瑪竇的記憶之宮》一書中，這種知識的儲備不斷以具象的形式出現(xiàn)，它們被安置在記憶之宮的臥室、客廳、前院和水池，當人們需要的時候，便來拜訪這些場所。

僅從人類基本所需看來，中西之間無太大區(qū)別。但文明與文明之間，卻始終有競爭。宗教上，這種競爭集中表現(xiàn)在中國民間信仰和基督教的儀軌沖突。早在利瑪竇去世后，他對中西之別的擔心便在龍華民身上一語成讖。隨著多明我會指責其耶穌會寬容中國禮俗，“禮儀之爭”愈演愈烈。不過，傳教士在中國的活動并未隨著雍正的禁教令而終止。在新教勢力到來后，基督教的傳播又進入了一個新高潮。

寫作《南中國掠影》的麥高文即為這一時期的傳教士之一。他的著作頗豐，其中，《中國人的生活方式》（Men and Manners ofModern China）在國內(nèi)已有數(shù)個譯本。該書談及中國的土地制度、治國之道、軍事體制及文仕品級，涵蓋舊時中國的方方面面，被視作當時傳教士看中國的一部代表作。此外，他還著有對上海話和廈門話的研究，數(shù)本中國歷史、宗教和民間故事的論集，足見其在中國“眼光向下”之興趣。有趣的是，后來麥高文的外孫克魯瓦（G.E.M.de Ste.Croix）也成了一位歷史學家。不過，這位出生在中國的英國人并沒有追隨他的傳教士外祖父效忠教會，而是義無反顧地投向了無神論的馬克思主義。另一個反轉(zhuǎn)之處在于，他未選擇與其家族淵源頗深的中國，而是將希臘作為研究對象。在其眾多的著作中，《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起源》及《希臘世界的階級斗爭》成為希臘研究的必讀之作。

比起前面幾本作品，《南中國掠影》記敘了上海、福州、廈門、汕頭、香港及廣州周邊的所行所見，初看像是一本簡單的游記，事實上又絕非如此。對于農(nóng)民與苦力，那些初來乍到的游客很難以理解的眼光看他們。麥高文的寫作卻是雙向的，他書寫著勞苦大眾的貧窮、骯臟與喧囂，但又不忘強調(diào)他們的勤勞、熱情與善良。這種帶有敬意的克制，顯示出他在中國長期的生活經(jīng)驗，以及他與底層命運之間的通感。

書中，麥高文很少談?wù)撟约旱纳矸?，但他總是在文字間透露出立場——一位代表西方文明，試圖理解、幫助和改變東方的傳教士。

為何東方需要改變？以麥高文的敘述為線索，在東西錯位的現(xiàn)代性之中，英國的文明對中國南部諸城市助益良多。英國人在上海修建氣派豪宅和精美花園，在廈門創(chuàng)辦教會學校，在香港為人們提供來自英國和法國的商品與服務(wù)——他們甚至將這個廣州以南的小漁村變成了繁華的大都市。這些工作都是在殖民主義的前提下進行，卻依然在一定意義上推動了當?shù)氐陌l(fā)展。由此可知，雖未在各章節(jié)標題中得以體現(xiàn)，但麥高文實際上一直用英國的種種來衡量中國。相比英國，中國人不懂得享受假期，迷信風水，也對自己的城市缺乏規(guī)劃……如此種種，均是需要改變之事。

在南中國綿長的海岸線上，廈門是麥高文寫作作品最多的地方。這里的自然之美、人文之美和宗教之美無疑為其提供了大量的靈感。他稱贊鼓浪嶼的生氣，認為外國社群的經(jīng)營使此地豐富的景觀獨具魅力；他欣賞少女們的發(fā)飾，將她們的頭發(fā)比作色澤烏黑的煤玉；廈門的宗教氣息也是他眼中的閃光點，在此，不同教派的人和睦相處。周日，他們著裝得體，有條不紊地參加各種宗教活動，令人感受到福音傳播的偉大。

事實上，麥高文也曾在廈門推動社會變革。一八七四年，他在廈門成立天足會（The HeayenlyFoot Society），組織婦女反對纏足。在他的解釋中，女性的足部也是上帝所造，應(yīng)恢復(fù)其天然形狀。為破除舊習，麥高文力排眾議，讓支持放足的人們簽署誓約書，并每年召開纏足辯論會，宣傳反對纏足的主張。盡管起初收效甚微，但在他長期的努力下，廈門地區(qū)的反纏足工作比其他中國城市都要先進，后來亦發(fā)展到福州等地的教會前來學習。

只是，單憑一己之力，仍有許多事情無進步良方。在這本書中，當麥高文從個人的視角看向龐大的清帝國，他看到日落一般衰微和破敗的景象。同時，他隱隱意識到，東方本身處在一個特殊的時空交接點。在東方，苦力、和尚、商人、官僚、婦人、癮君子，皆生活在狹小的空間中，一如既往延續(xù)著過去的生命歷程。有的人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尊貴的社會身份，蜷縮在城市中陰暗的角落，在鴉片的流毒中揮霍生命。有的人則像是被關(guān)在籠中的獸，日復(fù)一日與緊閉的籠門頑強搏斗，一旦籠門打開，卻又不知該何去何從。這種鮮明的矛盾性，源自時代更迭與民族性的相互交織，映射出個體站在生活的十字路口，卻往往無從選擇的命運。

倘若對中國的特殊性加以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其觀察之后的普適規(guī)律。從文明發(fā)展的角度看來，許多國家的興盛都并非線性地上升，而是在發(fā)展中不斷經(jīng)歷著衰敗、入侵、內(nèi)亂和分裂。在國家內(nèi)部，城市與城市，區(qū)域與區(qū)域，即便是同一座城市里的功能分區(qū)之間，也有生命周期一般循環(huán)的衰變和興起。這種內(nèi)部的代謝與周邊的聯(lián)動相互作用，又與跨越地域的新力量交匯，形成一種充滿張力的文本。而在個體書寫的背后，變動的潛流依然在世界政局中暗涌，孕育著新的可能性。

不管是歷史還是未來，東方都難以用單向的西方來衡量。在文本里，東方并不總是被固定在權(quán)力所制造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它不僅會觸發(fā)初學者式的誤讀、欣賞、震驚與感慨，又會在數(shù)種文明的交織地帶，使人產(chǎn)生出一種既東又西，非東非西，終究難以歸類的混合式情感?；蛞蜷L期互動式參與的緣故，這情感像極了人類學家與其研究對象的關(guān)系。他們索取、付出、受挫又動容，猶豫再三，惶惶不安，最后用土著的語言在書籍的扉頁寫上，“獻給我的兄弟姐妹”。

說到底，東方依然難以超越薩義德筆下“東方化的東方”。在后殖民理論里，對于霸權(quán)主義的關(guān)注總是構(gòu)成論述的基礎(chǔ)。至于那種混合的情感，假設(shè)將其解構(gòu)，也往往能觀察到霍米巴巴所定義的混雜矛盾。在這一概念中，西方掌握著敘事主體的權(quán)力，而東方卻是弱勢的客體。如此，作為深層邏輯的結(jié)構(gòu)早已設(shè)定完成，區(qū)別在于主體所選擇的敘述策略。它自然可以有王爾德式的瑰麗唯美，或者卡夫卡式的荒誕不經(jīng)，至于是否像雨果書寫一個現(xiàn)實又悲慘的愛情故事，也僅是站在諸多西式經(jīng)典之上的一種回溯。

在麥高文來到上海的一百五十七年之后，我站在大英博物館的大廳里，望向那間神秘的中國展廳——那里有唐代摹本的顧愷之《女史箴圖》，有斯坦因從敦煌運來的壁畫，也有成于西周時期的青銅器。他們被麥高文同時代的人帶回了英國，這么多年，在那兒靜靜地看著來來往往的各色族裔，不動聲色。

那個時代，英國的傳教士們從“日不落”帝國出發(fā)，前往步履緩慢、行將就木的大清。他們激烈地爭論，應(yīng)當如何使中國改變。是效仿利瑪竇那般寬容本地禮俗，還是像法國耶穌會一般，翻閱“四書五經(jīng)”，在儒家經(jīng)典里尋找上帝的精神。又或者，他們?nèi)匀豢梢韵裨跉W洲那樣，走上街頭，以自下而上的方式傳教？

由此，不妨回顧許多個麥高文所走過的軌跡。年輕人懷著神圣的使命感，傳習了地中海沿岸古老的智慧與那個時代的先進科學，又如散落的蒲公英一樣，在東方廣袤的土地上落地生長，試圖尋得中與西之間的交接之處。在他們沉思的日日夜夜里，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與孔孟相對而坐，一邊以不同的器皿飲著茶水，一邊細說各自的文明。

（《南中國掠影》，麥高文著，李靜瑋譯，海天出版社即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