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春芳
小品文的路向:“幽默性靈派小品文”還是“雜感文派小品文”
裴春芳
《論語》的創(chuàng)刊及幽默性靈派小品文的興起,標志著晚明性靈派小品的通俗化、消費化,對主張抗日“高調(diào)”的“載道派”進行著反撥。魯迅先生提出“小品文的危機和生機”的命題,對所謂“幽默性靈體小品文”發(fā)出尖銳的質(zhì)疑,揭示其“風(fēng)雅”背后的麻醉意味,提出匕首、投槍式的“生存的小品文”路向;林語堂以密室閑談式的性靈與閑適,造成“小品散文”發(fā)展中西洋式“幽默”與晚明式“性靈”的合流,而抗衡魯迅式雜感文派的小品文。在這兩派之外,還有關(guān)于小品文路向的零星思考。
風(fēng)雅;幽默性靈派小品文;雜感文派小品文
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的中國文壇上,《論語》的創(chuàng)刊及幽默性靈派小品文的興起,標志著20年代后半期的隱士派的晚明性靈派小品的通俗化、消費化,其原本具有的某種狷介自守意味,與上海雜志界粗野狂放的消費主義混合起來,在中國對日危局中和戰(zhàn)兩難的艱窘境遇中,對主張抗日“高調(diào)”的“載道派”進行著反撥。周作人等人撰文批判以韓愈為代表的唐宋古文、對秦檜的“主和”苦心再三致意,均是其和戰(zhàn)現(xiàn)實觀的曲折反映。幽默性靈派小品文體及其作者們的這種傾向,當然是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呈現(xiàn)的。不過在1933年秋,《論語》半月刊創(chuàng)刊即將一周年之際,曾和周作人、林語堂等人一道共同促成中國現(xiàn)代“小品散文”誕生的魯迅先生,對林語堂等人大力提倡的幽默性靈體小品發(fā)出尖銳的質(zhì)疑。魯迅前此曾說幽默不會長久,會很快分化為對社會的諷刺、或墮入傳統(tǒng)的“說笑話”的歧途,在此時魯迅又點明傳統(tǒng)的說笑話其危害在于抹殺戰(zhàn)士的反抗,“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①豐之余《踢》一文中之“我們也真是善于‘忍辱負重’的人民,只要不‘落浦’,就大抵用一句滑稽的話道:‘吃了一只外國火腿’,一笑了之”,亦即魯迅所言“將屠夫的兇殘,化為一笑”也,魯迅對這則社會新聞的分析,切入了當時畸形的租界上海社會組織的肌理,見《申報·自由談》,1932年8月13日。,笑話式的幽默者有成為“給闊人開心的吧兒”之危險。
老實說罷,他所提倡的東西,我是常常反對的。先前,是對于“費厄潑賴”,現(xiàn)在呢,就是“幽默”。我不愛幽默,并且以為這是只有愛開圓桌會議的國民才鬧得出來的玩意兒,在中國,卻連意譯也辦不到。我們有唐伯虎,有徐文長;還有最有名的金圣嘆,“殺頭,至痛也,而圣嘆以無意得之,大奇!”雖然不知道這是真話,是笑話;是事實,還是謠言。但總之,一來,是聲明了圣嘆并非反抗的叛徒;二來,是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我們只有這樣的東西,和“幽默”是并無什么瓜葛的。②見魯迅:《論語一年——借此又談蕭伯納》,《論語》第25期“周年紀念號”第16頁,論語社,1933年9月16日,上海。此文作于1933年8月23日。
在談及幽默的前途,魯迅更加明確地斷言,“‘幽默’在中國是不會有的”,《論語》創(chuàng)刊一年來雖提倡幽默,但多發(fā)“騷音怨音”,在30年代外患水災(zāi)蹂躪下的普通中國人不會有“幽默”,在可能的未來,坐在日本侵略者的圓桌會議旁,接受其拉攏利用的某些中國文人,則更談不到幽默。
而且也容不得笑。……皇帝不肯笑,奴隸是不準笑的。他們會笑,就怕他們也會哭,會怒,會鬧起來。更何況坐著有版稅可抽,而一年之中,竟“只聞其騷音怨音以及刻薄刁毒之音”呢?
……有版稅的尚且如此,還能希望那些炸彈滿空,河水漫野之處的人們來說“幽默”么?恐怕連“騷音怨音”也不會有,“盛世元音”自然更其談不到。將來圓桌會議上也許有人列席,然而是客人,主賓之間,用不著“幽默”。①見魯迅:《論語一年——借此又談蕭伯納》,《論語》第25期“周年紀念號”第17頁,論語社,1933年9月16日,上海。
緊接著,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從小品文文體發(fā)展的層面,提醒人們警惕作為“士大夫的‘清玩’”的力求精雅的所謂“性靈小品”“閑適小品”的那種緩和矛盾、麻痹心靈的企圖:
然而對于文學(xué)上的“小擺設(shè)”——“小品文”的要求,卻正在越加旺盛起來,要求者以為可以靠著低訴或微吟,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的平滑。這就是想別人一心看著《六朝文絜》,而忘記了自己是抱在黃河決口之后,淹得僅僅露出水面的樹梢頭。
但這時卻只用得著掙扎和戰(zhàn)斗。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著掙扎和戰(zhàn)斗的?!谝婔斞福骸缎∑肺牡奈C》,《現(xiàn)代》第3卷第6期第730頁,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33年10月1日。本文作于1933年8月27日,次于《論語一年——借此又談蕭伯納》四天。在魯迅此文寫出還未刊行之際,十日談社也對《論語》的“悲觀”和“消極”傾向提出批評,“現(xiàn)在的雜志界可以分作兩派:一派是消極的,一派是積極的。消極的有兩種,一種是眼看一切沒有救藥,只得含淚強笑,可以《論語》代表;一種是聽不聽由你,我則正襟直書,可以《獨立評論》代表”,見《十日談歡迎投稿》,《十日談》第3期第17頁,1933年8月30日;署名“扉”的《讀者來信》也聲稱,“《十日談》的《論語》觀是‘消極’與‘眼看一切沒有救藥’”,且承認“《論語》是有‘《十日談》的《論語》觀·’的那種傾向”,《論語》編者陶亢德答復(fù)道,《論語》的態(tài)度是“不過在人生的路上,觀察現(xiàn)實,看看自己,看看別人,說兩句老實話而已?!覀兯岢氖墙∪叩男Γ磳Φ氖侨崛跽叩谋帷?,《論語》第 29期第 253頁,論語社,1933年11月16日。而脫離《論語》的邵洵美、章克標等主持的《十日談》所標榜的立場是“以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把一切人心里的話講出來”,且要“打倒那種以玄虛居為奇貨的東西”,《十日談》第3期第17頁,1933年8月30日。
魯迅進一步以新文學(xué)締造者之一的身份,追述現(xiàn)代小品散文的來龍去脈,評述上海正在盛行的小品散文“現(xiàn)在的趨勢”——過于講求雍容、漂亮、縝密,有喪失掙扎和戰(zhàn)斗、成為新的“小擺設(shè)”的危機。
“小擺設(shè)”當然不會有大發(fā)展。到五四運動的時候,才又來了一個展開,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這之中,自然含著掙扎和戰(zhàn)斗,但因為常常取法于英國的隨筆 ,所 以 也 帶 一點幽默和雍容;寫法也有漂亮和縝密的,這是為了對于舊文學(xué)的示威,在表示舊文學(xué)之自以為特長者,白話文學(xué)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來明明是更分明的掙扎和戰(zhàn)斗,因為這原是萌芽于“文學(xué)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現(xiàn)在的趨勢,卻在特別提倡那和舊文章相合之點,雍容,漂亮,縝密,就是要它成為“小擺設(shè)”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這“小擺設(shè)”,由粗暴而變?yōu)轱L(fēng)雅了。③見魯迅:《小品文的危機》,《現(xiàn)代》第3卷第6期第731頁,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33年10月1日;通行本作“英國的隨筆(Essay)”。
魯迅認為,小品散文的“危機”,也就是它的“分利”(Krisis)一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也能由此至于恢復(fù)”④見魯迅:《小品文的危機》,《現(xiàn)代》第3卷第6期第731頁,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33年10月1日;“分利”一詞部分借用中醫(yī)學(xué)含義“謂用藥劑使患者出透汗而使病情好轉(zhuǎn)”,通行本作“‘極期’(Krisis)”。,并坦言“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雖然也能給人勞作和爭斗之前的愉快和休息。
……麻醉性的作品,是將與被麻醉者同歸于盡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開血路的東西;但自然,它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然而這并不是“小擺設(shè)”,更不是撫慰和麻痹,它給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養(yǎng),是勞作和爭斗之前的準備。①見魯迅:《小品文的危機》,《現(xiàn)代》第3卷第6期第731頁,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33年10月1日;通行本此處作“與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歸于盡”,與“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
就此文觀點而言,魯迅顯然主張自己的所謂“雜感文”,也應(yīng)屬于小品散文之列,代表著匕首、投槍式的“生存的小品文”方向,而所謂幽默性靈派小品文,盡管精雅雍容,則有淪為麻醉性的小擺設(shè)之嫌。魯迅所謂“生存的小品文”,亦可稱為“戰(zhàn)斗的小品文”。對于魯迅的“雜感文乃小品散文之一型”的文學(xué)觀,也曾有人表示認同。朱自清先生 1946 年,曾坦陳:“雜文可以說是繼承‘隨感錄’的,但從它的短小的篇幅看,也可以說是小品文的演變?!雹谝灾熳郧澹骸妒裁词俏膶W(xué)?》,《朱自清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年版,第2-3頁。原文刊載于《新生報》副刊“語言與文學(xué)”,1946年,北平;朱自清并且分析雜文和小品文的不同:“雜文和小品文的不同處就在于它的明快,不大繞彎兒,甚至簡直不繞彎兒……要言不煩,或簡截了當也就是干脆,也能夠動人”,見朱自清《什么是文學(xué)?》,《新生報》,1946年,北平;矚目于雜文在40年代產(chǎn)生的新機能:“這充分展開了雜文的新機能,諷刺以外的批評機能,也就是展開了散文的新的機能”,“長篇議論文批判了舊文化,建設(shè)起新文化;它在這二十多年中,由明快而達到精確,發(fā)展著理智的分析機能”,見朱自清:《歷史在戰(zhàn)斗中——評馮雪峰〈鄉(xiāng)風(fēng)與市風(fēng)〉》,《朱自清序跋書評集》,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版,第253頁。而被譽為抗戰(zhàn)時期“學(xué)者散文三大家”之一的王了一先生,1982年也承認:魯迅的雜文可以認為是“革命的小品文”。③見王了一:《談?wù)勑∑肺摹罚段乃囇芯俊罚?982年第1期。
魯迅的這種小品文觀,很快遭到了對幽默性靈派小品深懷同情的文人們的反擊。新古典主義批評家、新月派的理論家梁實秋,不贊同魯迅“‘掙扎和戰(zhàn)斗’為小品文的生存的理由”,認為周作人和林語堂所倡導(dǎo)的趣味小品文和幽默小品文一派,或沖淡雋雅,或以幽默自標,不同于魯迅的“熱辣辣的雜感”的富含革命性,但文調(diào)風(fēng)格應(yīng)隨作者性情和題目性質(zhì)而定,富有“文章之美”、“形式之美”的“漂亮的小品文”也有其存在價值,氣度風(fēng)雅雍容的“小擺設(shè)的‘小品文’”未必真有麻痹青年的作用。梁實秋在明示其對魯迅所言的“小品文的危機”并不茍同之后,進而對小品文的形態(tài)體式作出思考,認為在“小擺設(shè)”的小品文和革命的雜感文之外,還有兼具實際人生的嚴重性和美的文學(xué)形式的“第三種”小品散文存在,這所謂 “第三種文學(xué)”,也并不能完全排除 “趣味主義”。④見梁實秋:《小品文》,初刊于天津《益世報·文學(xué)周刊》第47期,1933年10月21日,轉(zhuǎn)引自黎照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北京:華齡出版社,1997年版,第532-535頁。
我并非要為作人先生和語堂先生作辯護,老實講,當今之小品文作家之態(tài)度不嚴重者比比皆是,魯迅先生的打擊是該受歡迎的。不過我要指出一點:文章是不能清一色的?!?/p>
……文章固然重在內(nèi)容,可是形式的美也不是毫無價值的東西。文章內(nèi)容應(yīng)力求嚴重,……但是文學(xué)的范圍是很廣大的,不見得容不下一些美麗的散文吧?漂亮的小品文誠然是無補于經(jīng)國濟民之大事業(yè),就是“小擺設(shè)”也似乎沒有什么絕對要不得的地方。
我贊成提倡文學(xué)的嚴重性,我贊成使文學(xué)與實際人生愈加接近起來,但對嚴重的文學(xué)作品,如其是美的,我也容忍?!叭の吨髁x”在任何時代都是存在的,因為人群里總是有好講究趣味的人,在革命時代在流血時代也偶然有趣事趣人趣文?!?/p>
除了做為武器的革命文學(xué),和麻痹青年的“小擺設(shè)”文學(xué),似乎還有第三種文學(xué)的存在吧?⑤見梁實秋:《小品文》,初刊于天津《益世報·文學(xué)周刊》第47期,1933年10月21日,轉(zhuǎn)引自黎照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北京:華齡出版社,1997年版,第534-535頁。
梁實秋的態(tài)度中頗有意味的是,他同時贊同魯迅所倡導(dǎo)的雜感文小品文的內(nèi)容嚴重性,和周作人林語堂所倡導(dǎo)的性靈幽默小品文的形式精雅感,并頗有創(chuàng)見性地提出了兼具二者之長的“第三種文學(xué)”類型,為認識小品散文的發(fā)展演變拓展了理論空間。其實,幽默與嚴重,可視為“小品散文”的兩種內(nèi)在元素,缺一不可,①王國維曾有論曰:“‘詼諧’與‘嚴重’,二者不可缺一”,“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然其游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zhì),亦不可缺一也”,此處“詼諧”及Humor,亦即林氏之幽默,見王國維著、佛雛校輯《新訂〈人間詞話〉廣〈人間詞話〉》,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85頁。林式幽默往往流于為詼諧而詼諧,即有偏執(zhí)一端之虞。此外,梁實秋以周作人的“趣味之文”為據(jù),提出“趣味主義”超越時代的永存性,既是其文學(xué)“人性論”的自然延展,也預(yù)示著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在“抗戰(zhàn)”文學(xué)有淪為虛浮空洞的新式八股文之嫌之際,梁氏引起軒然大波的“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論”的思想根源。
幽默性靈派小品的提倡者林語堂,稍后也對魯迅的小品文觀作出針鋒相對的回應(yīng)。在《論文(下)》中,林語堂聲稱:
性靈二字,不僅為近代散文之命脈,抑且足矯目前文人空疏浮泛雷同木陋之弊。吾知此二字將啟現(xiàn)代散文之緒,得之則生,不得則死。蓋現(xiàn)代散文之技巧,專在冶議論情感于一爐,而成個人的筆調(diào)。②見語堂:《論文(下)》,《論語》第28期第170頁,論語社,1933年11月1日,上海。
林語堂將“性靈”提升為一種“近代散文之命脈”,并且企圖以“性靈”來矯正30年代中國文人“空疏浮泛雷同木陋”的弊病,林氏此處所言的弊病,實包含諷刺性強烈的左翼文人愛用的“雜感文”。當此之際,林語堂《論語》之西洋式“幽默”與北平晚明派文人的“性靈”已然合流,明確其共同抗衡對現(xiàn)實取正面抵抗態(tài)度的魯迅式 “雜感文”之立場。在《論語》第25期之前,則《論語》雖提倡“幽默”,但其立論和行事在“嘲諷”“滑稽”“幽默”之間有所游移,也多有以委婉滑稽之法,針砭現(xiàn)實政治之處,雖以優(yōu)伶似的笑,未嘗不表達出對達官貴人等社會惡相的深刻失望和婉言規(guī)勸之意,即“隱士派”與“策士派”共通的心理是也。在之后,則愈加流于滑稽詼諧的泛濫無歸,對現(xiàn)實的譏刺也愈為隱晦不明。對于《論語》的這種傾向,林語堂未始沒有推波助瀾之心:
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是吾輩縱談之范圍與態(tài)度也。吾集天下健談之友于一室,半月一次,使天下竊聞我之縱談,是辦論語之意義也。③見語堂:《與陶亢德書》,《論語》第28期第173頁,論語社,1933年11月1日,上海。
“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這種大而化之,抽空自己的現(xiàn)實感的“性靈”與“閑適”態(tài)度,是林語堂最為人詬病之處。與《語絲》之“無所顧忌,任意而談”不同,《論語》頗得意于“我”與“天下”間的媒介作用,以“我”為樞紐,集天下之作者于密室閑談,在天下讀者之前盡顯“我之縱談”的性靈與閑適。 換言之,那就是抽象的、空洞的表演意味十足。林語堂且推心置腹地叮囑《論語》的繼任編者陶亢德:“文以聽其聲調(diào)為主”,聲調(diào)以“清和,閑適,沖淡,沉厚”為佳,不遺余力地維護《論語》的幽默性靈文調(diào)④林語堂離開《論語》的原因不詳,時機為國民黨當局擬定“新聞檢查辦法”,統(tǒng)一宣傳制度之初;當時邵洵美似乎對《論語》也不再熱心,而另與章克標創(chuàng)辦《十日談》旬刊。;林氏且申述“又一派是言志的,如‘知不足’,‘有恒心’,‘知未信’,這些都帶點道學(xué)氣味,而‘有不為’恐怕只好歸入此派”,堅稱言志派并非完全無為,與“道學(xué)派”絕緣,大概其分歧僅在于“其志其道”不同罷了。⑤見語堂:《有不為齋解》,《論語》第31期第304頁,論語社,1933年12月16日,上海。此文中,林語堂說,“我不曾離婚,而取得學(xué)界領(lǐng)袖資格”,似有借情感私事譏諷魯迅之嫌。
林語堂不僅不認同魯迅 《小品文的危機》一文所表達的小品文觀及其對幽默性靈派小品文的斷語——“成為‘小擺設(shè)’供雅人的摩挲”,且脫離編輯 《論語》,全力創(chuàng)刊小品文半月刊 《人間世》,以求進一步發(fā)展小品文的閑適風(fēng)格,與魯迅為首之雜感文小品文派進行正面抗衡。
前以論語編輯事托先生,今又將孕育《人間世》矣?!度碎g世》不可不出,亦猶《論語》之不可不出?!∑肺募丛谌松旧闲№勌?,意本閑適,故亦容易談出人生味道來……何時約兄同到洋涇浜上,共舉香檳,其快慰當奚如?①見語堂:《再與亢德書》,《論語》第38期第661頁,論語社,1934年4月1日,上海。文末標注“三月十八日”。
林氏忽認為“幽默本為小品文別出之一格”,忽認為“小品文與幽默文應(yīng)相輔而行”,似有邏輯混亂之嫌,其本意實為性靈閑適小品可與幽默小品并行不悖,然竟以中日外交之 “共存共榮”作譬,適見林氏洋場買辦式的“幽默”“小品”大師之悠然自得、躊躇滿志姿態(tài),其以西洋傳教士文化為底蘊,稍濡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皮毛,卻自居于中西文化之間,其實兩不精深的思想文化人格,躍然紙上。在《發(fā)刊人間世意見書》中,林語堂儼然以文界領(lǐng)袖自居,以提領(lǐng)小品文“新進作家”者自命:
十四年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唯一之成功,小品文之成功也?!w小品文,可以發(fā)揮議論,可以暢瀉衷情,可以摹繪人情,可以形容世故,可以札記瑣屑,可以談天說地,本無范圍,特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diào),與各體別,西方文學(xué)所謂個人筆調(diào)是也。故善冶情感與議論于一爐,而成現(xiàn)代散文之技巧。人間世之創(chuàng)刊,專為登載小品文而設(shè),蓋欲就其已有之成功,扶波助瀾,使其愈臻暢盛。……內(nèi)容如上所述,包括一切,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取材,故名之為人間世。……以期開卷有益,掩卷有味,不僅吟風(fēng)弄月,而流為玩物喪志之文學(xué)已也。②見《發(fā)刊〈人間世〉意見書》,《論語》第38期第662頁,論語社,1934年4月1日,上海。此文又題為《發(fā)刊詞》,載《人間世》第1期,1934年4月5日,上海。
此意見書標示著林式“閑適小品”正式出爐,此處“閑適”即林語堂前后文中的“familiar”,“娓語體”之“娓語”,但以“閑適”為小品文中心格調(diào)(實以周作人之“晚明小品文”為根基),以“小品精雅”為小品文的本質(zhì)特征,則明確排斥其他類別小品文(如魯迅式雜感文)的合法性,后來遭到左翼力量的強力反擊??傊?,可見林語堂提倡的是一種雅化的、歸馴的小品文,及其力摒早期粗礫之氣、叛逆之心,向社會的主流與紳士化靠攏的努力。
稍后,林語堂在《論談話》中提倡“一夕話”,進一步闡發(fā)《人間世》小品文談狐怪、說蒼蠅的閑適風(fēng)調(diào):
……人生實在苦悶,除了看好書以外,真能使心靈愉快的還是一夕話吧?;蚴枪视颜勌?,或是良朋話舊,或是與夜車中偶逢的房客,土棧里宿夜的旅伴,談狐說怪,誅賊罵奸,討論天下興亡之跡,都可成為人間世最完滿最不能忘的一夜。
……大概說話佳者,都有一種特點,都近小品文風(fēng)味。……其共同特征在于閑適二字,雖使所談內(nèi)容是憂國憂時,語重心長,但也以不離閑適為宗。③見語堂:《論談話》,《人間世》第2期第21-22頁,1934年4月20日,上海。
林氏以“所謂的風(fēng)雅的社交上的談話”作為閑適小品的標桿,且推測一種風(fēng)雅幽閑的社會才會有思想清順、從容不迫的“有閑的談話”及文體。
……有閑的社會,才會產(chǎn)生談話的藝術(shù),談話的藝術(shù)產(chǎn)生,才有好的小品文,大概小品文與談話的藝術(shù),在歷史上都比較晚出,就是因要有閑階級為背景……今日有閑階級在共產(chǎn)黨看來是一種罪名,然而真正的共產(chǎn)主義及社會主義,都是希望有閑能夠普遍。所以有閑并無罪,善用其閑,人類文化乃可發(fā)達,談話乃其一端。④見語堂:《論談話》,《人間世》第2期第23頁,1934年4月20日,上海。
林語堂希望這種閑適小品文蘊含豐富的“人生之趣味”,且明確將“閑適小品文”的社會背景限定為有閑階級,可見林語堂的 “雅人小品”或“閑適小品”的現(xiàn)實意義及階級意味所在——即反對大眾化,提倡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式的精雅趣味。盡管魯迅也曾以“三閑”來回應(yīng)創(chuàng)造社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家”們對其“有閑”的攻擊,但在與左翼革命文學(xué)接近之后,林語堂這種毫無掩飾的對有閑階級及其優(yōu)雅文學(xué)形式的推崇,還是會引起魯迅內(nèi)心的抵觸。在林語堂自辯其“幽默”或“閑適”為潔身自好的狷介行為時,魯迅道出了“幽默大師”此行為的“不幽默”之處:
更可嘆的是被謚為“幽默大師”的林先生,竟也在《自由談》上引了古人之言,曰:“夫飲酒猖狂,或沉寂無聞,亦不過潔身自好耳。今世癩鱉,欲使?jié)嵣碜院谜哓撏鰢?,若然則‘今日烏合,明日鳥散,今日倒戈,明日憑軾,今日為君子,明日為小人,今日為小人,明日復(fù)為君子’之輩可無罪?!彪m引據(jù)仍不離乎小品,但去“幽默”或“閑適”之道遠矣。
……世態(tài)是這么的糾紛,可見雖是小品,也正有待于分析和攻戰(zhàn)的了,這或者倒是《人間世》的一線生機罷。①見崇巽:《小品文的生機》,《申報·自由談》,1934年4月30日,上海。文末標注“四月二十六日”。此文中魯迅譏諷梁實秋談小品文為“黑頭改唱了丑角戲”,的確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梁實秋某位朋友曾贈梁實秋詩句:“黑頭參政曾書策,為問蒼生蘇息無?”正可參看。
不過魯迅并未對林氏所倡導(dǎo)的“幽默”進行絕對化的否定,而是提醒世人,即使“小品”乃至幽默閑適派“小品”,也是有待于“分析和攻戰(zhàn)”的,不能簡單依字面理解。在后來聲勢浩大的《人間世》論戰(zhàn)中,魯迅并未輕率地參與對《人間世》的攻擊,也并未對“小品文”文體作出簡單否定,且撰文提出“小品文的生機”的命題。而且,魯迅在私人通信中,澄清了林語堂強加于己的以“系統(tǒng)的化名”攻擊《人間世》的誤解,并且認為,章克標的攻擊林語堂是出于私怨,無關(guān)小品文存亡的本身??芍?,魯迅對當時儼然小品文正宗的幽默性靈派小品文的不滿,主要在于其裝腔作勢,過分張揚。
小品文本身本無功過,今之被人詬病,實因過分張揚,本不能詩者爭作打油詩,凡袁宏道,李日華文,則譽為字字佳妙,于是而反感隨起??傊?,裝腔作勢,是這回的大病根。其實,文人作文,農(nóng)人掘鋤,本是平平常常,若照相之際,文人偏要裝作粗人,玩什么“荷鋤帶笠畫”,農(nóng)夫則在柳下捧一本書,裝作“深柳隨書畫”之類,就要令人肉麻,現(xiàn)已非晉或明,而《論語》或《人間世》作者,必欲作飄逸閑放語,此其所以難也。②見魯迅:《談版畫·小品文及文氓·“身邊批評家”》“致西諦先生”,《文聯(lián)》第1卷第4期第11頁,1946年2月25日,上海。信末注“六月二日夜(一九三四年)”。
……此地之小品文風(fēng)潮也真可厭,一切期刊,都小品化,既小品矣,而又嘮叨,又無思想,乏味之至。語堂學(xué)圣嘆一流之文,似日見陷沒,然頗沾沾自喜,病亦難治也。③見魯迅:《談版畫·小品文及文氓·“身邊批評家”》“致西諦先生”,《文聯(lián)》第1卷第4期第11頁,1946年2月25日,上海。信末標注“六月廿一日(一九三四年)”。
魯迅對當時“小品文”流行化傾向的反感溢于筆墨。但是,魯迅對小品文不僅寫了《危機》和《生機》兩文,并且在私人信函中再三談及,可見小品文的文體及其發(fā)展,在魯迅的心頭,是有一定分量的,也是相當受到關(guān)注的。對于“小品文”這一概念,魯迅也并未斷然否定,他所反對的只是幽默性靈一派小品文家們因生活優(yōu)裕、思想退化而借對古典的淺覽漸玩,而表達其沾沾自喜卻瑣碎乏味的嘮叨。
關(guān)于近日小品文的流行,我倒并不心痛。以革新或留學(xué)獲得名位,生計已漸充裕者,很容易流入這一路。蓋先前原著鬼迷,但因環(huán)境所迫,不得不新,一旦得志,即不免老病復(fù)發(fā),漸玩古董,始見老莊,則驚其奧博,見《文選》,則驚其典贍,見佛經(jīng),則服其廣大,見宋人語錄,又服其平易超脫,驚服之下,率爾宣揚,這其實還是當初沽名的老手段。有一部分青年是要受點害的,但也原是脾氣相近之故,于大局卻無大關(guān)系,例如《人世間》出版后,究竟不滿者居多;而第三期已有隨感錄,雖多溫暾話,然已與編輯者所主張的“閑適”相矛盾。此后恐怕還有變化,倘依然一味超然物外,是不會長久存在的。①見魯迅:《致霽云先生》,《文聯(lián)》第1卷第2期第8頁,1946年1月20日,上海。信末標注“五月六夜(一九三四年)”。
而其要害,乃在于閑適小品文之“空虛”②見魯迅:《致林語堂》:“我實非熱心人,但關(guān)于小品文之議論,或亦隨時涉獵。竊謂反對之輩,其別有三。……三則 先生之所謂‘杭育杭育派’,亦非必意在稿費,因環(huán)境之異,而思想感覺,遂彼此不同,微詞窅論,已不能解,即如不佞,每遭壓迫時,輒更粗獷易怒,顧非身歷其境,不易推想,故必參商到底,無可如何?!薄跋壬栽u《人間世》,謂談花樹春光之文太多,此即作者大抵能作文章,而無話可說之故,亦即空虛也,為一部分人所不滿者,或因此歟?”《魯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90-91頁。,及“那些維持現(xiàn)狀的先生們,貌似平和,實乃進步的大害”③見魯迅:《致聚仁先生》,《文聯(lián)》第1卷第3期第9頁,1946年2月5日,上海。信末標注“四月十日”,此信寫作時間為1935年4月10日,參見《魯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435頁。。至于小品文本身,魯迅認為,它自有其生命力,即使所謂“閑適”小品的標志性刊物《人間世》,也漸有不再“一味超然物外”的變化。
不過,在前述“幽默性靈派小品文”派和“雜感文派小品文”派兩派之外,對于小品文的文體,也有給予關(guān)注者。黎君亮(即黎錦明)敏銳地發(fā)現(xiàn),自1932年以來,一年來的小品文已成為一種消釋疲乏、給人輕快感覺的非純文學(xué)的文學(xué)時尚,成為一種對“偉大”懷疑的富含趣味的替代品:
……它們露著諷刺,含著一點使人輕笑的“隱語”,使人在疲乏之際看了,感著沁骨的輕快。
這些“輕快”文字的代表物——如《論語》與《自由談》的執(zhí)筆者,大都是在文壇上有過順序的歷史的,受了時代波濤的播弄,前進固非所能,后退亦非所愿。生命力的狹隘,知識的增多,情感的受壓抑,不能不使這樣一種作者離開創(chuàng)作的興趣,藝術(shù)的迷宮。以魏晉頹暮為文風(fēng),嵇康阮籍劉伶的曠達為自滿足,這一年間的時尚。④見黎君亮:《談小品文》,《矛盾》月刊第2卷第5期第59頁,1934年1月1日,上海。文末標注“十九,九,(1933年)”。
與論語社同人的自居“清談”,魯迅的隱指以“魏晉清言”相應(yīng),黎君亮也以魏晉頹廢曠達的文風(fēng),來喻指一年來小品文的時尚風(fēng)貌,提醒時下的小品文家們注意:“古者在注重正面的真理,到了現(xiàn)在,因為都市的現(xiàn)世態(tài)度所化,就成了一副挑剔賣弄的小巧藝術(shù)”⑤見黎君亮:《談小品文》,《矛盾》月刊第2卷第5期第59頁,1934年1月1日,上海。,希冀小品文擺脫過于輕快、輕巧的形態(tài),得以順序發(fā)展。在幽默性靈小品文和雜感文小品文激烈對峙之際,黎錦明認為現(xiàn)時中國的小品文不可簡單區(qū)分為“幽默的”或“諷刺的”兩種截然對立的體式,“幽默”“諷刺”或“機智”均可視為小品文文體、修辭乃至思想上的構(gòu)成元素:
我們?nèi)艏兇庖蛩^“幽默”而作小品,用意未免是過狹隘的。它的主要性質(zhì)固在使人在讀后發(fā)生愉快的感興,但文學(xué)中的“機智”與“諷刺”,也不能不視為主要的成分之一?!皺C智”是文體和修辭上的一種天才的技術(shù);為求“經(jīng)濟”的目的,小品的作者,自不能不注重。至于“諷刺”,那是和所謂“幽默”的一種思想上的差別,換句話說——“諷刺”的后面是含有少許道德(廣義的)意味的。⑥見黎錦明:《小品文的發(fā)展》,《申報月刊》第3卷第7期第91頁,1934年7月15日,上海。
黎錦明認為,古今的小品文之不同,不在文辭的典雅或通俗,而在時代趣味及取材有別:古代的小品文取材于重大歷史事故,寄情于名山大川,現(xiàn)代的小品文取材于目前的事實,思想基于社會生活,黎錦明特別重視小品文“那種自由發(fā)抒的情調(diào)”,及各派小品文家們“文體的活潑,思想的流動,以及他們的機智、含蓄、滑稽與詼諧,靜與雅,簡練與深沉,輕巧與纖細”,且希望中國有真正的“Essay”成長完善⑦參見黎錦明:《小品文的發(fā)展》,《申報月刊》第3卷第7期第91-93頁,1934年7月15日,上海。。
方非則以其濡染了“革命文學(xué)”的“奧伏赫變”的眼光,以“軟性讀物”“小布爾階級”等語匯,來分析“隨筆”即“小品文或雜感”的文體特征和作者構(gòu)成,且在幽默性靈小品文和雜感文小品文兩種分化了的文體中尋求能涵容二者的“散文隨筆”即“小品文”文類的共同特征,首先在于“短小成章”,“題目雖不大,內(nèi)容則無所不談”,這與1920年代末梁遇春以“小品”來翻譯“essay”時賦予的小品文內(nèi)涵,所謂具有 “特別的觀察點”的“茶余酒后,爐旁床側(cè)的隨便談話”和 “漫話絮語”,已顯然有別,從小品文之“小”入手,特別強調(diào)其篇幅之短小、題目之瑣屑、文調(diào)之軟性、方法之“言志”來。這種“小品文”觀,經(jīng)過30年代小品文論戰(zhàn),已然成為一時流行的、具有某種主導(dǎo)性的觀念,并且深深地影響了相關(guān)的文學(xué)史敘述。不過,方非此文中值得關(guān)注的,乃是如下文字中所提出的小品文特性:
大多喜歡描述事物,……之往昔的勝概,或更和現(xiàn)時之衰頹情狀,加以比較之敘述,因而發(fā)生感慨。其有關(guān)于往昔之追溯,十篇有九,都發(fā)思古之幽情,帶感傷之音調(diào);其有關(guān)于古今之比較,筆鋒亦必呈露對現(xiàn)狀之不滿。間有少數(shù)更憧憬于未來之輪廓,聊以自慰。然而只“少數(shù)”而已,“憧憬”而已。
對于現(xiàn)狀雖然不滿,而只取冷嘲熱諷的態(tài)度,旁敲側(cè)擊的方法;既不敢面對現(xiàn)實的丑惡加以直描,更不敢取單刀直入的方法或迎頭痛擊的態(tài)度。這從客觀方面而言,是因恐觸怒當?shù)?,或者因文獄森嚴,故不得不采取這種雖然無聊而實不得已的方法;能從主觀方面言,也未嘗不因為“世紀末”的悲哀,深中人心,作者大無畏精神,早已消磨凈盡,人類心理畏怯而微弱,不敢直面現(xiàn)實了。
……“即物以言志”“即小以見大”似乎是隨筆作家最喜歡的辦法?!僖姺椒牵骸渡⑽碾S筆之產(chǎn)生》,《文學(xué)》第2卷第1期第79-80頁,上海:生活書店,1934年1月1日。
方非敏銳地發(fā)現(xiàn),幽默性靈小品文派在“往昔的勝概”和“現(xiàn)實的衰頹”之古今比較間,多“發(fā)思古之幽情,帶感傷之音調(diào)”,有力地預(yù)見了即將出現(xiàn)的淪陷區(qū)小品散文的整體風(fēng)貌;同時亦見及雜感文小品文派因?qū)ΜF(xiàn)狀之不滿,而“憧憬于未來之輪廓”,“取冷嘲熱諷的態(tài)度,旁敲側(cè)擊的方法”,而不能欣賞其絕地反擊中時或隱顯的匕首的寒光,雖能體諒兩派作者因文網(wǎng)森嚴而不得不曲為之說,但認為二者均是世紀末的悲哀精神,和作者畏怯心理的表征。這就混淆了兩派小品文界限分明的本質(zhì)差異,有點同歸之于否定之途的意味。方非將1930年代中國的小品文作家界定為“資本主義社會之爛熟時期”的“小布爾階級之知識分子”,認為其在日漸對立的兩大階級之間具有游離不定、徘徊瞻顧的習(xí)性,“自知其運命之必趨于沒落而感著悲哀”,他們“又是機會主義者”,“談天說地,茫無涯際的知識,恰巧又是小布爾將近沒落之象征”,②見方非:《散文隨筆之產(chǎn)生》,《文學(xué)》第2卷第1期第81-82頁,上海:生活書店,1934年1月1日。諸如此類??傊?,作者對于短小精悍的小品文或隨筆雜感,基本是持否定的態(tài)度,在這種貌似過于左翼激進的觀念中,基本取消了小品文或隨筆雜感存在的價值。
【責(zé)任編輯 付國鋒】
裴春芳,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