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錯

殳俏

“分手了。”

她正對著夕陽，撥弄了一下手上的戒指，對坐在對面的女朋友說。

“哎呀呀，怎么會，這么一個相貌英俊的好青年?！?/p>

女朋友感嘆道，她微笑，覺得其實女朋友不以為然。因為類似的話題，在她們之間，比“新得了一輪融資”頻率高，比“最近不錯的那單”頻率低，次數(shù)基本跟“某得力高層另謀新就”持平。

分手是什么呢？就是一開始，那個人的名字會在你心中砸下一大圈波瀾，過一陣子，那個名字會在你心中引起小小的漣漪，到最后，是溫柔恬靜的傍晚，感覺有禮貌不可抗的外人對你隨便地說了句，那只船在岸邊礙事了，你去把它推開。于是你走過去，推了一把，在淡金色的斜陽下看它懵懂無知地慢慢離岸，壓出一點湖面平靜的水紋，你竟然還能欣賞它的美。至于它被你這一推，要去向哪里，會何時停下，你是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了。直到這時候，你才能對你的朋友說出那三個字。

“分手了?！?/p>

后來又聊了些什么，氣氛變得熱烈又慢慢趨于家常，她站起來說：

“下次再找時間聚吧，我今天約了個按摩。”

女朋友照例笑容燦爛又言不由衷地回答：

“好的，好的，下次約，下次帶新男朋友出來?！?/p>

出門，司機給她開車門，她上車，去熟悉的美容院，換了讓她有點嫌棄的淡綠色袍子，好在躺平的床邊有墨綠色的蠟燭，燃燒她覺得怡人的味道，相熟又不多話的技師走進來，沉默地開始移動雙手，若有若無的音樂讓她進入安心的睡眠。

又回到小時候。

課桌椅排得不大整齊，她和他坐在第四排。其實她矮，應(yīng)該坐到第一第二排去的，但她偏不愿意，理由是什么也很清楚，她不愿意跟他分開。

“張海錯，你個臭大頭。”

她有時得意洋洋地拿硬面抄本子砸他，他會假裝躲一下，但最后就是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打。

張海錯確實有個大大的腦袋，卻有張窄窄的臉，但她最喜歡他的側(cè)影，因為他有一只挺拔又帶點鷹鉤的鼻子。

“我的鼻子不好，以后會是渣男的?！?2歲的他這樣對她說。

“屁咧，誰說的？”她臉色一變。

“我爸爸說的，他懂面相?！?/p>

她撇撇嘴，想起了那個接過他兩三次的長相鄙俗的男人，一臉包，油膩膩的，頭發(fā)他倒是隨了他爸爸，有點硬的卷發(fā)，永遠梳不通的倔。他爸爸戴著金鏈子，任那頭發(fā)長到了肩膀上，想到這里，她打了一個寒戰(zhàn)，又看看他。

他的卷發(fā)剃到只剩一寸，干干凈凈的，有時候她會捋一下他的腦袋，他就自覺地低下來，小卷發(fā)剃成寸頭跟那些直發(fā)男生剃的刺刺的寸頭很不一樣，有種奇異的溫柔在觸感中。

她看著他，是放心的，只要她在他身邊，坐在他旁邊的小椅子上，哪怕課桌上畫著一條三八線，上課的時候，他們的手肘依然貼在一起，他的少年感跟她的小少女的心也依然貼在一起，不會變。

初中預(yù)備班開學(xué)第一天他和她就被分到同一張桌子坐，當時她沒在意他，只是一眼看到小學(xué)時代的閨密遠遠坐在第一排，心里開始打主意要讓老師換到她附近去。但她對著閨密方向看了足足三四分鐘，那兩條香蕉辮子竟然也就熱烈地跟隔壁新同桌說著話，并沒有對她回過頭一下。

他主動跟她說話了：

“噯，我叫張海錯?！?/p>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正往天花板上看。所以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他是內(nèi)雙，長睫毛，翻白眼或是皺眉頭的時候，兩撇濃眉也不會倒掛下來。

他轉(zhuǎn)過頭平視她，這時候眼睛又變單眼皮了，她覺得似曾相識。

“噯，我們長得有點像。”

他又補了一句，忽然侵犯到她的自尊心：

“放屁?！彼首鞔拄?shù)卣f，轉(zhuǎn)過頭去不理他。

結(jié)果他還是不罷休，打開了自己的塑料鉛筆盒子，里面竟然有一面小玻璃鏡子，他把它推到她面前：

“你看呀，看呀，我們就是長得有點像?！?/p>

“客人，您的電話?！迸紟熉曇羝降瓱o奇地忽然打斷了她的好眠。

她接過來看號碼，是剛剛分手的前男友。拿起來聽，無非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剩在他家的一些半值錢不值錢的東西要寄回給她，對方想憑借著這些，把已經(jīng)碎裂的形象稍微再打包得好一點而已。

不懂事。她想著，這技師好在話不多，怎么就非得讓她接電話了呢。

大概因為來電顯示上有名有姓有照片頭像，技師判斷，那是個熟人。

掛電話的一瞬間，她看了眼照片，有點像。

大家都說，她跟前男友長得有點像。

豈止這個。她想，自從她真正喜歡上張海錯之后，她的每一段戀愛，都會找一個跟她有點像的男人。

因為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噯，我們長得有點像?！?/p>

張海錯的家離她家不遠，認識的第一天他們就互相問了地址。那一天本來她想把位子換到小閨密近處的，但最后班主任來問誰要換位置的時候，他清脆爽利擲地有聲地說：

“不用換。”

而她似乎也被他的果斷影響了，對老師說：

“哦哦，這樣可以?！?/p>

等老師走向下一排的時候，張海錯神氣地轉(zhuǎn)過頭來對她說：

“我們坐在一起，下課可以一起玩，放學(xué)可以一起走，你剛剛也說了，你家就在我家樓上?！?/p>

她沒有表示出很贊同，但是聳聳肩，又點點頭。

但之后的三年，張海錯天天早上在她家樓下推著自行車等她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又把她馱回家。

從預(yù)備班到初二，張海錯的破自行車被偷了又換，壞掉了也換，換了大概有十幾輛，但是每天都很準時地在樓下等著，她先是無感，后來變成每天都興高采烈下去，每天都興高采烈等著放學(xué)。再過一段時間，連這興高采烈都變成習(xí)慣了，兩個人就找些看似無聊的新話題，過一段時間就刻意變化一下。比如她會評價：

“張海錯，你最近腰上這么多肉。”

“張海錯，你好像瘦一點了?！?/p>

“張海錯，你今天打了幾場籃球，好臭哦?！?/p>

那個時候，她自然而然地抱住他的腰，貼近他的身體。有時候到家了，她不愿意立刻上樓去，就跟他在他家的小閣樓里聊天。小閣樓是張海錯睡覺的地方，從他家的小院子走進去，是一間有點簡陋的屋子，里面堆了太多的東西，吃飯、做作業(yè)、看電視，都在那一間，他媽媽做飯只能在外面。他爸爸媽媽的臥室也就是閣樓下面小小的一區(qū)，所以張海錯只能睡在更小更小的閣樓上。

但是小就很像探險，小也可以有很多親密。他的床鋪上堆滿了磁帶和漫畫書，腦袋上方有塊擱板，放著一只錄音機，放出音樂的時候，是轟然的，感覺high得走不出去。而他倆在小閣樓上秘密聊天，看漫畫，因為腿都沒法伸直，她就把腿橫著擱在他膝蓋上，頭自然靠在他肩膀上。有時候他回家會趕快沖一個澡，鎖骨處就散發(fā)出好聞的肥皂味道，如果不洗澡，就傳來他的小動物一樣的汗臭。

而最后她回家的時候，都是依依不舍的。

張海錯的媽媽會親熱地招呼她：

“不留著吃晚飯了嗎？”

“不了?！彼傺b客氣地匆匆上樓，回到自己干凈、整潔、大到有點空曠的家，在陽臺上擺一只小桌子，寂寞地望著樓下種滿了牽?；ǖ男≡鹤?。

“又去張海錯家瘋，”祖母會揭穿她，“今天晚飯也幫你擺在陽臺上吃嗎？”

“嗯?！彼c頭，依然望著那個院子。

“下次叫男小囡到我們家來做作業(yè)來玩，順便一起吃飯，他們家破破爛爛轉(zhuǎn)都轉(zhuǎn)不開?！?/p>

她聚精會神地看著夕陽西下，樓下的小院沾染上金色，張海錯媽媽在晾衣服，她心里倒數(shù)十秒，就那么一瞬間，張海錯也會搬張骨牌凳當桌子，到小院子里她看得到的地方，跟她一起吃。

很多年以后，她想起這樣俗套的橋段，都會想到“永遠”。然后她會自己笑自己，終究是自己長大了就俗套了，完全不會想到那兩個字的時候，覺得跟永遠毫無關(guān)系的時候，才是永遠呢。

關(guān)于喜歡不喜歡這件事，就跟永遠不永遠一樣，完全不會想到的時候，那是最安全的時候。

初二下半學(xué)期的時候，大家開始不時地談?wù)撓逻@個嚴肅的話題。跟小學(xué)時代的“誰誰誰喜歡誰誰誰”不一樣，這種討論貌似不能見光，要壓低了聲音在一群固定的人中間談，而她察覺到這一切的原因，竟然是，從來沒有一群固定的人，找她聊這個話題。

暑假來臨之前，班上那些文藝積極分子，頂著期末考試壓力山大的氣氛，依然每天放學(xué)之后滯留在教室里討論要開個夏季舞會，因為“明年就要升初三了”。

有一天她剛準備找了在操場上打籃球的張海錯一起回家的時候，班里的文藝委員叫住她，說要商量點事。她看了看集聚在窗邊的“一群固定的人”，竟然覺得有點莫名的興奮感。

“我們想求你兩件事，一個是，你家里有一個高級的音響，可不可以拿到學(xué)校來借舞會用一用？”

哈哈，她心里冷笑了一下，果然，還是要找她辦事，任何“一群固定的人”都不會跟她去提男情女愛的八卦，好像這是一語成讖了，因為什么理由？是不是因為她太高冷，學(xué)習(xí)太好呢？

“還有一件事，”文藝委員瞟了坐在窗邊的一個大眼睛女生一下，“就是你要跟張海錯說啊，如果舞會上他準備邀請王麗卿跳舞，那就請他把自己弄弄干凈，穿件好看一點的襯衫什么的，不要總是像在打籃球一樣，身上臭，腳上臭，運動的樣子，他喜歡人家不喜歡?！?/p>

什么？

她感覺心里被人扔了一塊小石子，但并沒有起波瀾，因為小石子扔在平地上了，是砸了一下。

什么？

什么？

就是這么粗礪的小石子，她朝她扔過來，幾乎沒帶任何思索。

“為什么我跟他說？”

“因為你們關(guān)系好，你們不是鄰居嗎？”

文藝委員望向了大眼睛的王麗卿，她溫婉而無辜地點了點頭，補充說：

“他說他是你的司機?！?/p>

什么？

什么？

她心里有點憤怒地吶喊道，對那塊不起眼的小石子。

但她最后“哦”了一聲，還是去操場上找張海錯了。

從那天開始，坐自行車后座回家，她沒再摟過張海錯的腰。

“喂喂喂，前面有個坡，你抱抱好?！?/p>

她憤而回了一句：

“誰要抱你?！?/p>

前面真的有個坡，過了之后，張海錯悶悶地問：

“你怎么了？”

“王麗卿說，你說你是我的司機?！?/p>

“哈哈哈，她跟你說了啊，那我就是啊?！?/p>

她抓緊了后座上的橫杠，感覺自己被這哈哈哈傷害了。這爽朗的笑聲一直回蕩在她心中，就如同他倆在小閣樓上放著MJ的舞曲一樣轟然而揮之不去。甚至在舞會上，她守著自家的音響，當著兼職DJ，放著一首首或輕盈或狂熱的音樂時，這哈哈哈仍穿插在每一處，讓她如同是一個出了錯的操作工，遲鈍而無力地沒法修復(fù)這手中掌控的一切，但，眾生又充滿寬容和憐憫地看著她，笑著說“沒關(guān)系”。尤其是他，摟著王麗卿跳了三四個曲子，然后轉(zhuǎn)到她身邊問：

“你干嘛那么無聊，下來跳一個？”

“跟你？”

她眼神炯炯地望著他，他頓時縮掉了半頭。

“這個，隨便你?！?/p>

“我喜歡放音樂，我不跳?！?/p>

她的答案如此果斷，把他生生地嚇回了舞池，跟王麗卿跳了整晚。

而她整晚看著他的有點鷹鉤的鼻子，幾乎要貼到王麗卿面孔上去。她淡淡地想著：

渣男。

“這位客人，我們做完了?！奔紟熑崛岬亟行蚜怂?，把她緩緩扶起。

側(cè)邊有一面鏡子，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頭發(fā)散亂，形神憔悴，但赤裸的身體尚曲線姣好，涂滿了油的皮膚是淺麥色光澤，閃閃如絲絨。

那么多年了，她心中涌起這樣的句子，那么多年了，我竟比小時候好看多了。

她覺得自己小時候不好看。

她討厭照鏡子，有時候在家洗完澡，不得不面對那一面超級大的黃銅框架的鏡子的時候，她只敢略略看幾眼自己的眼。

眉毛倒是不淡，也不散。

鼻子很高，挺拔而筆直，但略顯男相了。

最要命眼睛是內(nèi)雙，必須用力往上看，才會讓人看出來。平視別人的時候，就是單眼皮而已。

那時候不流行這樣的外貌，可能現(xiàn)在也不流行。從古到今，大家都稱贊和喜愛大眼睛的女孩，無辜而楚楚。

那時候她跟他長得很像，而他喜歡的則是跟他長得不像的女孩。

她出門，上了車，司機敏銳地察覺出她的疲憊，問：

“現(xiàn)在回家嗎？”

她搖搖手：

“今天有點想喝一杯，去上次那個威士忌酒吧?！?/p>

“好的?！?/p>

她沒忍住，叫了那個男孩出來。

男孩還很年輕，高個，圓頭圓腦，鼻梁挺直，有一雙看著是單眼皮的細長內(nèi)雙眼睛，笑起來很沒心沒肺。

他對她有點好奇，有點向往，喜歡的成分現(xiàn)在還不及探索的欲望多，但是沒關(guān)系，她如果主動一點，他就可能是她下一任男朋友。

“哇，你是Q大的，留學(xué)又去了M大讀到了博士？”他對她發(fā)出嘖嘖贊嘆。

“你怎么做到這么優(yōu)秀？”

“因為讀書的時候不談戀愛。”她半真半假地戲弄他，“你也M大的，算我學(xué)弟吧，不也是很優(yōu)秀嘛?！?/p>

“我跟你有點像?！?/p>

男孩認真地說，然后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她卻又走神地想到了張海錯，那個使她錯過了中學(xué)時代所有戀愛的人，自從那次舞會之后，就跟王麗卿陷入了戀愛-分手-戀愛-分手之類狗血關(guān)系的張海錯。其實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沒錯，所有十幾歲小孩子的戀愛，可不就是這樣。但在那幾年，她覺得他就是毀了她一生的人。

她借口越來越近視，把位子換到了第二排，也不再坐在他自行車后座上上學(xué)放學(xué)了，她父親從歐洲回來探親，問她想要什么，她答：

“我想要一輛自行車?！?/p>

過了兩個月，一輛簇新的自行車從德國寄來。是啊，不在身邊的父母，總是給她最好的。

她默默地騎著車上學(xué)放學(xué)，塞著耳機聽MJ的歌。

張海錯有時大大咧咧地馱著王麗卿追上來，大聲地在她旁邊說：

“你尾燈好像有點壞掉，等一下我?guī)湍憧匆豢??！?/p>

她都會凝神一會兒，再拿下耳機，冷漠地回答：

“你說什么，我聽不見。”

她拿著裝威士忌的刻花玻璃杯，聽那男孩滔滔不絕，心里想著，要不要走呢。

她人生大概有兩次比較重要的落荒而逃，都跟張海錯有關(guān)。

第一次是初三的時候，面臨考高中。父親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又一次回了國，想說服她跟他去歐洲讀書，之后她的人生軌跡，可能是會發(fā)生比較大的變化，但是絕對是越變越好。

她想了想，同意了。于是父親為她請了個私人家教補習(xí)德語，那人上門來，她看了就樂了，其實是個沒比她大幾歲的德國男孩，問了一下，他在柏林剛剛讀到大二，跟當外交官的父母來中國住一段時間，父母希望他多修修中文，于是他暫停了在柏林的大學(xué)課程，也在這邊做家教賺點外快。

“還可以這樣的嗎？”

“可以，你要自己掌握人生的節(jié)奏?！?/p>

男孩拿出一只絨布做的刺猬，作為第一次見面的禮物。刺猬豁著牙，肚子上寫著“Ich liebe dich”。

她接過來，看了一眼男孩的牙，覺得很像刺猬的。從那天開始，她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刺猬”。就這樣補了三個月的德語課，有一天家里電話響了，她拎起來聽，是張海錯氣急敗壞的聲音：

“你不要跟你那個刺猬家教在一起了，他對你沒有好心思。”

“為什么？”她冷靜地問道。

“他騎自行車到你樓下，上樓的時候包包里掉了個避孕套出來?！?/p>

她往外看了一眼天，很嚴肅的夕陽，她卻想笑出來：

“張海錯，我家里一直有大人在的。他就算帶著這個東西，也只能說明他有點喜歡我，德國人是紳士，不會動手動腳的。”

“我不跟你多說了，要打籃球去了，總之你當心點?！?/p>

他掛電話的一瞬間，她卻有點揪心。

他是怎么知道世界上有避孕套這回事的？

那一天，刺猬給她做了一小時的文法訓(xùn)練，她統(tǒng)統(tǒng)都沒做對，只是看著他發(fā)呆，因為她腦子里仍在回蕩那個問題。遠處是夕陽，夕陽下面是張海錯家的小院子，他媽媽今天出來晾衣服了嗎？還是上中班去了？近處則是刺猬長長的金色睫毛，略帶俏皮的尖鼻子，日耳曼民族冷峻而精致的薄嘴唇。

他轉(zhuǎn)動了一下他藍灰色的眼珠：

“你怎么了？”

“我在想……嗯……你包里竟然還藏著避孕套?！?/p>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問他這句話。

刺猬疑惑地看著她，忽然就親吻了上來。她沒抗拒，但頭腦卻忽然一片冰涼。是的，跟她想象中的沒錯，德國人是紳士的，就連一個親吻都克制而紳士，距離感中透著悲憫，熾熱中卻又有些不易察覺的粗魯。

刺猬吻完后用手捋了一下她的頭發(fā)，親切地說：

“那個，不是為你準備的。但這跟你喜歡我，也是不矛盾的?！?/p>

她頓時啞然失笑。

那天下課后，她像往常一樣有禮有節(jié)地目送刺猬騎著自行車離去，轉(zhuǎn)身就進了張海錯家的小院，心卻怦怦地跳得厲害。

“張海錯！ 張海錯！ ”

她呼喚他的名字，心里想的卻是，如果王麗卿在的話，最好這時候他聽見了，能松開他吻住她的嘴。

結(jié)果張海錯悶悶地在閣樓上發(fā)出一聲：

“在?！?/p>

她探頭看著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小小空間，她很久很久沒跟他依偎在那里過了。 “我可以上來嗎？”

“來??！ ”

她一鼓作氣地爬上去，跟他聊了很多。盡是關(guān)于讀書、選課、中考以及要不要去德國念書的。他側(cè)著臉表情茫然地聽著，最后給了她一個令她失望的答案：

“我現(xiàn)在讀書沒有跟你坐在一起的時候好了，你是優(yōu)等生，我覺得我給不了你建議了?！?/p>

是的，她看著他依然俊秀的側(cè)影，心臟忽然停跳了半拍。

自他陷入跟王麗卿的戀愛之后，成績便起起伏伏，從剛進初中的前十名掉到了中不溜秋，最近甚至還有點往中下游走的意思。有些事情，竟然能如此影響一個人的心緒，她不知該遺憾，還是該嫉妒。

“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彼f，“我爸爸以前跟我說的。”

張海錯的爸爸曾經(jīng)是個遠洋輪的海員，水性好，泳技佳，因為經(jīng)常去一些普通人難得去到的海域，一有機會就喜歡到那些地方用船上的器材潛水。

有一次在南美，他潛下某處的時候，第一次在一片珊瑚礁和魚群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一具人的骸骨。

張海錯的爸爸先是大驚，而后移動向骸骨近處觀看，發(fā)現(xiàn)經(jīng)年累月，骸骨幾乎已經(jīng)跟珊瑚礁混為一體，累累白骨上長滿了深海的藻類，長長的海草溫柔地環(huán)抱著骨盆，深不可測的眼底開出奇異的深?；ǘ?，齒縫之間住進了恍若會呼吸橙色云朵般的水母，肋骨中大大小小的魚兒游進游出，海星和貝類安靜地停在手骨上，稍有動靜便睿智地倏忽不見。

“我爸爸接連幾天都去看這具骸骨，還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海錯，對啦，后來就變成我的名字了。”

“你爸爸太奇怪了，給你跟尸體取同一個名字?！?/p>

“不，他覺得那不是尸體，應(yīng)該是在深海里很久很久的一個靈魂，它在那里，不悲慘也不恐怖，竟然還很美，吸引得他每天都要潛下去看一看。最后他就動了心思，把這件事情跟船長說了，問要不要打撈上來?！?/p>

“當然不要啦，如果打撈上來，那就是一具尸體了。”

“你看，你多聰明?！彼硭斎坏孛念^發(fā)說，“但是我爸爸那時候還年輕，就鬼迷心竅地一定想把它撈上來。他試著去移動它，拖拽它，但奇怪的是，骸骨確實就像長在那里一樣，一定是有什么東西卡住了，就是弄不動。他著了魔一樣地搞了好幾天，最后船長看不下去了，跟他說，還是讓它留在那片海里吧。有些東西，你讓他在那個環(huán)境里，長著很多植物，有很多好的風(fēng)景，正好在它旁邊，那它也就是一件美的事情。如果你把它硬撈上來，那性質(zhì)就變了。它只是一具尸體，甚至還會引發(fā)一起兇案，或者是別人不愿意回想的事情?！?/p>

“所以你爸爸就讓它留在那里了？”

“嗯?！?/p>

“所以他為了懷念它，就給你起名字叫張海錯？這么不吉利！ ”

“對呀，但他覺得不是不吉利，只是他覺得一生見過最美的東西，就是這個海錯?！?/p>

她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他爸爸那張油膩膩的臉和粘到頸部及肩的卷發(fā)，心想，大概每個人，生命中都還是會有浪漫的一段時間的。

“那么張海錯，”她嘆了口氣，“你又是為了什么要給我講這個故事呢？”

“我想說?！彼鋈挥职蜒劬聪蛄颂旎ò?，露出了內(nèi)雙。

“我想說，有些東西，不變反而最好。你不要去德國吧。”

“哎，你以為你這么說，我就會聽進去嗎？”

“會啊，因為我是你的司機啊，你去了德國就沒人給你當司機了?！?/p>

“所以，”眼皮內(nèi)雙的男孩又加了杯威士忌，“你是直升的Q大，但是你中學(xué)竟然是L中的，這個中學(xué)可不怎么樣?！?/p>

他的話太多，她用手指輕輕撥弄刻花玻璃杯的邊沿，已經(jīng)有點想撤退。

“嗯，我最后沒去德國，因為有人讓我留下來?！?/p>

她為了張海錯留在了那所并不怎樣的中學(xué)里，其實當時，她的成績好到可以考任何一所重點高中的。但這又有什么呢？最后她還不是直升了Q大。張海錯無意給到她的一種能力就是，無論身處何種人群，她最后還是會成為最優(yōu)秀的那個。

就好像現(xiàn)在，她想撩哪個男人，都底氣十足。除了大一上學(xué)期的那一次，她人生另外一次的落荒而逃。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交了正兒八經(jīng)的男朋友，兩個人看了電影，十指緊扣，男生手心出了汗，依然帶她去了大學(xué)附近的小旅館，開了房間。她怔怔坐在床上想，是時候了。

男生來脫她衣服，把手放進她胸罩中時，她顫栗著身體配合他，不由地把臉湊近了他的鎖骨，她閉上眼睛，尋找的竟然是另一種味道。

不不不。

她終究是做不到。

回到寢室的時候，她給他打電話，燈火依然通明的走廊上有人還在自習(xí)，她壓低了自己的聲音：

“張海錯，你來救救我?！?/p>

“啊？救你什么？”

“沒什么，就是救救我?！?/p>

她嚶嚶地哭出來。當然，他救不了她，甚至，他都做不到騎個自行車就跑來她大學(xué)宿舍看她。

考大學(xué)的時候，她跟他已經(jīng)不是不坐一張課桌的問題了，她是優(yōu)等生，而他是掙扎在及格線上的那幾個，從尖子的一班到吊車尾的四班，中間隔著沒多少米的走廊，卻像隔了一個世界。高考畢，他去了另一個市的技工學(xué)校，她則根本都沒參加高考，直升了本市最好的大學(xué)。

“所以，你最近怎么會分手的？”

男孩繼續(xù)不識趣地問著。她心想，還是因為太年輕，太小，沒城府，嘴上沒把門。但這些，也許也都是可以原諒的。

“我男朋友啊，他背著我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她坦然地說道，“比我年輕，溫順，大眼睛雙眼皮，對他要求沒這么多，況且嘛事情也兜不住了，那個女孩子已經(jīng)懷了他的小孩，得讓人家趕快結(jié)婚，有個交代?！?/p>

“哦……”男孩略顯尷尬地回應(yīng)道。

“其實都沒什么，”她安慰他說，“人總是要跟自己真正覺得在一起舒服的對象在一起，他覺得那樣子比較自在，說明我們本來也不可能永遠在一起?！?/p>

“說得對?！蹦泻Ⅻc點頭，“那我送你回去，今天也別喝太多了。”

“不用，車在外面等著，我有司機?！?/p>

男孩關(guān)車門的一刻猶豫了一下，但她并沒有邀他一起上車的念頭。

司機敏捷又識大體地立即發(fā)動車子向前方駛?cè)ァ?/p>

在車上搖搖晃晃，喝了六七杯又暈暈乎乎，她看了一眼前面的后視鏡，聲音忽然放松下來：

“海錯，你跟著我?guī)啄炅?？?/p>

“要從小時候算起嗎？那好像是……28年了吧?！?/p>

她露出了一點苦笑：

“你孩子多大了？”

“嗯……已經(jīng)初二了吧?！彼緳C的語氣懶洋洋的。

“哎，都已經(jīng)過了我們認識的年齡了啊，海錯?！?/p>

司機把頭略微回過一點點，說著“是啊是啊”唯唯諾諾地微笑著，就著微弱不停變化的路燈投入車內(nèi)的光，側(cè)影倒依然是挺直的鼻梁，卷發(fā)留到脖頸及肩，皮膚有點油膩膩的。

是什么時候開始不連名帶姓叫他“張海錯”，而只叫他“海錯”的呢？

她已經(jīng)忘了，也懶得再去想了。

只是有時候她還會總結(jié)一下她那些個奇奇怪怪的人生道理，對自己苦笑著說，只有當你想不起永遠這事的時候，永遠才會如影隨形。

你人生中有什么后悔的事嗎？如果有，要怎么解決？

迅速地檢索了自己之前的人生，只能說還未有過。當初選擇的時候，一定存在某個理由，讓你獲得當時的某種滿足，而現(xiàn)在卻要面對它帶來的某個不盡如人意的發(fā)展，這是后悔。也就是說后悔這種情緒，只站在一個時間點看問題，它并未向后探究，也不向前展望，那真是一種任性而孤僻的情緒。還是別后悔吧，如果有，我的解決方式是寫小說把它埋了。

《海錯》里除了“后悔”，也寫到了“永遠”這個概念，

你對永遠怎么看？

人都不喜歡負責(zé)任，所以“永遠”是大家許愿時用來背鍋的，好讓自己不后悔。但現(xiàn)實是，你一說永遠，就必然后悔。小時候看過一個電影橋段是情侶雙雙殉情，死前約好生生世世永遠在一起。本來很凄美的故事，卻因為人類對于“永遠”這個概念中的利己主義和愚蠢，變成說，下一世下下一世兩人變同性變異性甚至變了一只狗一只雞了，也得在一起。我們說出“永遠”兩字時以為很偉大，其實心里總有想當然的設(shè)定，配置好了一個最佳狀態(tài)。這跟期望穿越的人覺得自己一旦穿回去一定是個公主王侯的那種盲目樂觀是一樣的。所以《海錯》說的是永遠的不期而至，但根本不是以你想象的方式，每一種閃閃發(fā)光的愛背后都會有尷尬的日常，我們被愛激勵，卻只能活在日常里。

你的短篇小說大多帶著奇幻或恐怖的因子，這一篇卻很日常。

你開玩笑吧，這篇才是真正的恐怖故事！